战争与和平(校对)第24部分在线阅读
安德烈公爵露出疑问的神色看了看对方,什么也没回答。
“您为什么要走呢?我知道,您觉得这是您的责任——当军队处在危险之中的时候,应当赶回去。这我是理解的,亲爱的,这是英雄气概。”
“完全不对。”安德烈公爵说。
“可是,您既然是哲学家,那就做一个彻底的哲学家,看看问题的另一面,您会看到,相反,您的责任是要珍重自己。这种事,就让那些除此以外什么事都做不了的人去做好了……既没有调您回去的命令,这儿也没有让您走;所以说,您可以留下来,跟我们一道去倒霉的命运引导我们去的地方。据说是到奥尔米茨。奥尔米茨是个不错的城市。咱们俩坐着我的四轮马车平平安安地就走到了。”
“别开玩笑了,比利宾。”博尔孔斯基说。
“我是出自友情真心诚意对您说这话的。您考虑一下。您既然可以留下,那您何必走呢?又到哪儿去呢?等待着您的,二者必居其一(他把皱纹都聚集在左边太阳穴上):不是您到不了部队和约就签订了,就是和库图佐夫一起蒙受失败和耻辱。”
比利宾觉得他的两端论法是驳不倒的,于是把脸上的皱皮舒展开来。
“这个我不能考虑。”安德烈公爵冷淡地说,而心里却在想:“我所以要走,是为了拯救军队。”
“亲爱的,您是英雄。”比利宾说。
十三
当天夜里,博尔孔斯基向陆军大臣告辞以后,就动身回部队去了,连他自己也不知去哪儿才能找到部队,又担心在去克雷姆斯的路上被法军俘获。
在布吕恩的全体宫廷人员都在收拾行李,笨重的物件已经送到奥尔米茨。在埃采尔斯多夫附近,安德烈公爵的马车驶到大路上,沿着这条大路,俄国军队在极端匆忙和极端混乱中行进。路上挤满了车辆,马车简直无法通过。安德烈公爵又饿又累,他向哥萨克军官要了一匹马和一名士兵,穿越车队去找总司令和自己的行李车。一路上他都听到关于俄国军队处境险恶的消息,官兵仓皇逃走的景象证实了这些消息。
“这支俄国军队是英国的黄金从天涯海角送来的,我们叫它遭受同样的命运(乌尔姆军队的下场)。”他想起在战役开始之前波拿巴在给他的军队的命令中所说的话,这句话使他对这位天才的英雄感到惊异,同时也使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伤害,还有对荣誉的渴望。“如果只有死而别无他路呢?”他想,“既然需要这样,那好吧!我一定做得不比别人差。”
安德烈公爵轻蔑地望着这些无穷无尽的混乱的队伍、车辆、辎重队、炮队,随后又是车辆、车辆、一切类型的车辆,它们你追我赶地夺路而逃,排列成三行四行地挤满了泥泞的大路。四面八方,前前后后,凡是听觉能够达到的地方,到处可以听见车辆的吱呀声,马车、大车和炮架的隆隆声,马蹄的嘚嘚声,鞭子的呼啸声,赶车人的吆喝声,士兵、勤务兵和军官的叫骂声。道路两旁处处可以看见剥了皮的和未剥皮的死马,毁坏的大车,车旁坐着一些在等待什么的零散士兵。处处可以看见成群离开队伍的士兵,他们到附近的村庄去不是牵羊捉鸡或者抱干草,就是拿走装满东西的袋子。在上下坡的地方,人群更密,嘈杂的声音片刻不停。士兵们在没膝的泥泞中抬着大炮和篷车,鞭子在呼啸,马蹄在打滑,套绳撑断了,胸口喊痛了。指挥行军的军官在车队之间驰来驰去。他们的声音在一片喧哗吵闹中几乎听不见,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对整好混乱的秩序已经感到绝望了。
“瞧,这就是可爱的正教军队。”博尔孔斯基回忆比利宾的话,心中想道。
他想打听一下总司令的驻地,于是向车队走去。迎面驶来一辆一匹马拉的奇怪的马车,看样子,这辆马车是士兵们拼凑起来的,介乎大车、两轮轻便马车和四轮轿式马车之间的东西。一个士兵赶着车,在皮顶篷下面,帘子后面,坐着一个把脑袋完全裹在围巾里的女人。安德烈公爵走上前去,正要问那个士兵,他的注意力忽然被篷车里那个女人的绝望喊叫吸引住了。因为赶车的士兵想超越别的车辆,指挥车队的军官正用鞭子抽打他,鞭梢扫着了车帘。女人发出刺耳的尖叫。她看见安德烈公爵,就从车帘下探出身子,从毯子似的围巾下伸出干瘦的手来,一面摇晃,一面喊道:
“副官,副官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救救我吧……这怎么得了啊?……我是第七猎骑兵团军医的家眷……不让我们过去。我们落在后面了,跟自己的人失散了……”
“我敲碎你的脑壳,滚回去!”凶狠的军官向士兵嚷道,“跟你的臭娘们儿一起滚到后面去!”
“副官先生,救救我吧。这像什么话?”军医太太喊道。
“请您让这辆车过去吧。您没有看见这是一位妇女吗?”安德烈公爵走到军官跟前,说道。
军官看了一眼,没有答理,又转身对士兵说:
“我揍死你……滚回去!”
“放他们过去吧,我对您说。”安德烈公爵把嘴一撇又说了一遍。
“你是什么人?”军官突然像醉了酒似的对他发作起来,“你算老几?你(他特别加重你字)是首长吗?在这儿我是首长,不是你。往后站,”他重复说,“我敲碎你的脑壳。”
看来军官很爱说这句话。
“把小副官训得够戗。”从后面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安德烈公爵看出,这个军官身上突然爆发出一股如醉如狂的无名怒火,处在这种状态的人,就不记得他是在说什么了。他也看出,他保护那个坐车的军医太太,可能成为所谓的笑柄,他觉得这比什么都可怕。但是他的本能告诉他的却是另一回事。没等军官说完,气歪了脸的安德烈公爵就冲到他面前,扬起了鞭子:
“请—您—放—他们—过去!”
军官把手一挥,连忙走开了。
“都是你们这帮人、司令部的人搞的,搞得一塌糊涂,”他嘟嘟囔囔说,“您看着办吧。”
安德烈公爵连眼皮都没有抬,就急急忙忙离开了那个称他为救命恩人的军医太太,向人们告诉他的总司令驻地驰去,他一面心中怀着厌恶的感觉回忆刚才那场有失尊严的冲突的细节。
他进了村子,下了马,向头一户人家走去,打算稍微休息一下,吃点东西,清理清理使他感到屈辱的、折磨人的思绪。“这是一群乌合之众,不是军队。”他一面想,一面向第一户人家的窗口走去,他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他四处张望一下。从小窗口探出涅斯维茨基的漂亮面孔。涅斯维茨基的鲜红的嘴巴嚼着东西,招手叫他进去。
“博尔孔斯基,博尔孔斯基!你没听见还是怎么的?快来。”他喊道。
安德烈公爵进了屋,看见涅斯维茨基和另外一个副官正在吃东西。他们迫不及待地问博尔孔斯基可曾听到什么消息。安德烈公爵从这两副他非常熟悉的面孔上看出惊慌不安的表情。这种表情在涅斯维茨基那副一向嘻笑的面孔上特别明显。
“总司令在哪儿?”博尔孔斯基问。
“在这儿,就在那所房子里。”副官回答说。
“听说要讲和,而且投降,是真的吗?”涅斯维茨基问。
“我正要问您呢。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赶上你们,此外我什么都不知道。”
“老兄,赶上我们又怎么样!可怕极了!我不该嘲笑马克,现在咱们更倒霉了,”涅斯维茨基说,“坐下吃点东西吧。”
“公爵,眼下不光是行李车,什么都找不到了,您的勤务兵彼得也不知去向。”另一个副官说。
“总部在什么地方?”
“咱们要在茨奈姆过夜。”
“我把要用的东西重新打包,用两匹马驮着,”涅斯维茨基说,“驮包打得好极了。就是越过波希米亚山也不怕了。情况很糟,老兄。你怎么啦,病了吗,怎么老哆嗦?”涅斯维茨基看见安德烈公爵像触了电似的发抖,便这样问。
“没有什么。”安德烈公爵回答说。
这时他想起刚才跟军医太太和辎重队的军官那场冲突。“总司令在这儿做什么?”他问。
“我完全不了解。”涅斯维茨基说。
“我只了解一件事,那就是一切都叫人厌恶,厌恶,厌恶!”安德烈公爵说着就到总司令那儿去了。
安德烈公爵从库图佐夫的马车旁边、从累得要死的随从们骑的马旁边、从高声谈话的哥萨克兵旁边经过,进了门洞。正如人们告诉安德烈公爵的,库图佐夫跟巴格拉季翁和魏罗特尔一起在一家农舍里。魏罗特尔是接替阵亡的施米特的奥地利将军。在门洞里,身材矮小的科兹洛夫斯基在文书的对面蹲着。文书卷着袖口,趴在底朝上的木桶上,正忙着抄写东西。科兹洛夫斯基面色疲惫不堪,看样子他也是一夜没有睡觉。他瞅了安德烈公爵一眼,连头也没有向他点一下。
“另起一行……写好了吗?”他继续向文书口授,“基辅掷弹兵团队,波多尔斯克团队……”
“跟不上趟,大人。”文书转脸看了看科兹洛夫斯基,没好气地回答。
这时从门里传来库图佐夫激动的、不满意的声音,中间插进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这些说话的声调、从科兹洛夫斯基看他时那种心不在焉的神情、从疲倦到极点的文书那种不逊的态度、从文书和科兹洛夫斯基围着木桶坐在地板上离总司令那么近、从牵着马的哥萨克兵在窗下大声说笑,——从这一切看来,安德烈公爵感觉到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不幸的事。
安德烈公爵急切地向科兹洛夫斯基提出了一些问题。
“等一下,公爵。”科兹洛夫斯基说,“给巴格拉季翁下书面命令呢。”
“投降吗?”
“投什么降,作战命令都发出了。”
安德烈公爵向那扇传出声音的门走去。他正要开门,屋里的说话声停了,有人把门打开,门口出现了鹰钩鼻、胖脸膛的库图佐夫。安德烈公爵在库图佐夫正对面站着,但是从总司令那只独眼的表情可以看出,重重的心事和如焚的忧虑完全占据了他,他的视线都仿佛给什么蒙住了。他直视着他的副官的脸,可是没有认出他来。
“怎么样,写好了吗?”他转身对科兹洛夫斯基说。
“马上就好,大人。”
跟在总司令后面出来的是巴格拉季翁,他个子不高,干瘦,生着一副东方人的脸型,神气坚强而呆滞,看去还不很老。
“向您报到。”安德烈公爵一面大声重说了一遍,一面把信递上去。
“哦,从维也纳来的?好的。等一会儿,等一会儿!”
库图佐夫和巴格拉季翁走到门廊阶台上。
“公爵,再见,”他对巴格拉季翁说,“基督保佑你。祝你建立奇功。”
库图佐夫的脸突然变得柔和了,眼圈里涌出了泪水。他用左手把巴格拉季翁拉到跟前,用戴着戒指的右手以显然习惯的姿势给他画十字,并且把肥胖的腮帮伸给他,巴格拉季翁不吻他的腮帮,却向他的脖颈吻了一下。
“基督保佑你!”库图佐夫又说一遍,然后向马车走去。“跟我坐一辆车走吧。”他对博尔孔斯基说。
“大人,我希望我留在这儿能有点用处。请准许我留在巴格拉季翁公爵的部队里吧。”
“上车,”库图佐夫说,当他发现博尔孔斯基迟疑不决时,就又说,“好军官我自己也需要,我自己也需要。”
他们坐进马车,车走了好几分钟他们都沉默不语。
“以后要做的事多得很,什么样的机会都有。”他带着老年人洞察一切的神情说,仿佛博尔孔斯基心中所想的他都一清二楚。“他的部队明天能回来十分之一,我就谢天谢地了。”库图佐夫好像自言自语,又说。
安德烈公爵看了看库图佐夫,不由得注意到,离他半俄尺[80]远是库图佐夫额角上那道洗得干干净净的、在伊兹梅尔战役中被子弹打穿了头骨留下的疤痕和那只失去眼球的眼睛。“是的,他有权利这么平静地谈到这些人的死亡!”博尔孔斯基想。
“正是为此,我才请求派我到这个部队里的。”他说。
库图佐夫没有回答。他似乎已经忘了他方才说的话,他坐在那里陷入了沉思。五分钟后,库图佐夫在柔软的弹簧车垫上平稳地摇晃着,向安德烈公爵转过身来。他脸上已经没有丝毫焦虑的痕迹了。他带着几分讥笑的神情问起安德烈公爵会见奥地利皇帝的详情,关于克雷姆斯战役在宫廷听到什么反应,还问到几个他们都认识的女人。
十四
十一月一日,库图佐夫从侦察兵那儿得到的消息表明,他所统率的军队几乎陷入绝境。据侦察兵报告,法国人越过维也纳桥后,正以庞大的兵力向库图佐夫与俄国开来的援军之间的交通线推进。如果库图佐夫决定留在克雷姆斯,拿破仑的十五万大军就要切断他的所有的交通线,把他的四万疲惫不堪的军队包围起来,他的处境就要同马克在乌尔姆的处境一样。如果库图佐夫决定放弃与俄国援军取得联络的道路,那他就要一面防御敌人的优势兵力,一面落荒退入情况不明的波希米亚山区,失掉与布克斯格夫登取得联系的任何希望。如果库图佐夫为了跟援军会师,决定沿着从克雷姆斯到奥尔米茨的大道撤退,那就要冒这样的危险:在这条路上他可能被已越过维也纳桥的法军抢在前头,这样一来,他就要被迫带着全副重装备和辎重,一面行军,一面同兵力两倍于他的、而且从两面向他夹攻的敌人进行战斗。
库图佐夫选择了后一条出路。
正像侦察兵报告的,法军过了维也纳桥,赶到库图佐夫前头一百多俄里,正日夜兼程向库图佐夫撤退的线路上的茨奈姆前进。抢在法军之前赶到茨奈姆,那就意味着俄军的得救的希望大一些;让法军抢先赶到茨奈姆,那就意味着肯定要遭到跟乌尔姆战役一样的耻辱,甚至是全军覆没。但是带领全军赶到法军前头是不可能的。法军从维也纳到茨奈姆的道路,比起俄军从克雷姆斯到茨奈姆的道路来,又短又好。
接到消息的当天夜里,库图佐夫派出巴格拉季翁部四千名前卫,从克雷姆斯-茨奈姆大道右边翻山越岭到达维也纳-茨奈姆大道。巴格拉季翁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完这段路程,然后面对维也纳,背朝茨奈姆安营扎寨。如果他在法军前头赶到,他必须尽可能阻止他们前进。而库图佐夫本人则带领全副重装备向茨奈姆进发。
在一个风雨之夜,巴格拉季翁带领饥饿、赤脚的士兵走了四十五俄里没有道路的山地,失去三分之一掉队人员,比法军早几个小时来到维也纳-茨奈姆大道上的霍拉布伦。而库图佐夫率辎重队还要走一昼夜才能到达茨奈姆,因此,要想拯救部队,巴格拉季翁就得在霍拉布伦跟相遇的全部法军周旋一昼夜,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但是奇怪的命运却使不可能变为可能。法国不战而骗取了维也纳桥,这一成功经验促使缪拉想照样去欺骗库图佐夫一次。缪拉在前往茨奈姆途中遇见巴格拉季翁带领的力量薄弱的部队,以为这就是库图佐夫的全部人马。为了确有把握地粉碎这支军队,他要等待从维也纳出发后沿途掉队的人员,因此他建议停战三天,条件是双方的军队不改变位置,原地不动。缪拉说,和平谈判正在进行,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所以建议停战。担任前哨的奥地利将军诺斯蒂茨伯爵听信了缪拉的军使的话,往后撤退,给巴格拉季翁的部队让出路来。另一个军使驰到俄军散兵线上,也宣布和平谈判的消息,建议俄军停战三天。巴格拉季翁回答说,是否接受停战的建议,他不能决定,于是派一名副官带着关于这个建议的报告前去请示库图佐夫。
对库图佐夫说来,停战是赢得时间的唯一手段,可以利用它休整一下疲劳的巴格拉季翁部队,让辎重和重装备(正瞒着法国人进行)哪怕向茨奈姆多推进一站路也好。停战的建议为拯救俄军提供了唯一的、意外的机会。库图佐夫接到这个消息,立即派他手下的侍从武官长温岑格罗德前往敌方营地。温岑格罗德不仅要接受停战建议,而且还要提出投降的条件;同时,库图佐夫派遣几名副官去催促克雷姆斯-茨奈姆大道上全军的辎重加速前进。只有又饿又累的巴格拉季翁部队屹然不动地与兵力七倍于它的敌人相对峙,掩护着辎重和全军的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