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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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和长官处得来吗?”热尔科夫问。
“没什么,都是些好人。你是怎么钻到司令部去的啊?”
“临时调来的,该我值班。”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从右手袖筒里放出一只鹰。”歌声唱道,一种刚健愉快的感觉油然而生。如果他们不是在歌声中交谈,也许他们会说些别的话。
“听说奥地利人吃了败仗,是真的吗?”多洛霍夫问。
“鬼知道,都这么说。”
“我很高兴。”多洛霍夫简短明快地回答,正符合歌词的要求。
“喂,找一天晚上到我们那里打打‘法老’[59]吧。”热尔科夫说。
“是不是你们的钱太多了?”
“来吧。”
“不行,我已经发过誓了。在没有晋级以前,不喝酒,不赌钱。”
“那有什么,只要一打仗……”
“到时候再看吧。”
他们又沉默了。
“需要什么就来吧,司令部里总有办法……”热尔科夫说。
多洛霍夫冷冷地一笑。
“你尽管放心好了。我需要什么不会去求人,自己能办到。”
“我不过是说……”
“我也不过是说。”
“再见。”
“祝你健康……”
……遥望故乡,
山高路远……
热尔科夫一蹬马刺,马暴跳起来,原地踏了三四下,不知先迈哪条腿,摆好姿势后,驰骋起来,也合着歌曲的拍子越过连队去追赶马车。

检阅回来以后,库图佐夫陪同那位奥地利将军,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把副官叫来,命令他把有关新到部队的情况的文件和先头部队总指挥费迪南大公的信件拿来。安德烈·博尔孔斯基公爵拿着需要的文件走进总司令的办公室。库图佐夫和奥地利军事参议院参议员坐在一幅摊在桌上的作战地图前。
“啊……”库图佐夫打量着博尔孔斯基说,他这声“啊”仿佛是叫副官等一等,随即用法语继续刚开始的谈话。
“我只说一点,将军。”库图佐夫说,他表情优雅,声调悦耳,使人不由得去倾听他从容不迫说出的每一个字。看来,连库图佐夫自己也喜欢听自己说话。“我只说一点,将军,如果问题是以我个人的愿望为转移,弗朗茨陛下的旨意早就执行了。我早就和大公会师了。请相信我的真诚,对于我个人,把军队的最高统率权移交给比我更内行、更能干的将领,而贵国是不乏这样的将领的,从我肩上卸下这副重担,那么对于我个人,倒是一桩可喜可庆的事。但是,客观情况比我们的愿望更强有力,将军。”
库图佐夫微微一笑,那神情仿佛是说:“您有充分的理由不相信我,而且不管您对我是相信还是不相信,我是完全无所谓的,但是您没有理由对我说出这一点。这就是问题的所在。”
奥地利将军露出不满意的神色,但是他不得不用同样的腔调回答库图佐夫。
“相反,”他唠唠叨叨气愤地说,这腔调同他的奉承话相矛盾,“相反,陛下极为重视阁下参加我们的共同事业。但是我们认为,目前的迟缓会使俄国军队和他们的统帅失去他们一向在作战中所获得的荣誉。”他把预先准备好的话说完了。
库图佐夫不改笑容地鞠了一躬。
“可是根据费迪南大公殿下最近给我的信,我坚信而且预料,奥军在像马克将军这样能干的副司令指挥下,现在已经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再也用不着我们的帮助了。”库图佐夫说。
奥地利将军紧皱着双眉。虽然还没有关于奥军失败的肯定消息,但是许许多多情况都证实了失利的普遍传闻,所以,关于奥军胜利的设想毋宁说是嘲笑。但是库图佐夫温和地微笑着,他始终带着那副表情,好像是表示他有理由这样设想。的确,马克军队最近来信向他报道了奥军的胜利和最有利的战略形势。
“把那封信拿来。”库图佐夫对安德烈公爵说。“请看看吧。”库图佐夫嘴角噙着讥讽的微笑,用德语向奥地利将军读了费迪南大公来信中的以下一段:
我们拥有完全集中的兵力,人数在七万名左右,如敌人渡莱希河,我军定能予以击溃。由于乌尔姆被我占领,多瑙河两岸有利形势已在我军控制之下,因此,如敌人不渡莱希河,我军则可随时强渡多瑙河,冲破敌人交通线,然后我再从多瑙河下游班师回防,不让敌人以全力对付我们的忠实盟友这一企图得逞。这样,我们就可以斗志昂扬地等待俄皇军队完全准备就绪,然后就不难协同一致伺机给敌人安排一个它应得的命运。[60]
库图佐夫读完这一段,深深叹了一口气,用聚精会神的目光亲切地看了看军事参议院参议员。
“可是,大人,您知道有一句明智的格言:应当作最坏的设想。”奥地利将军说,显然想结束说笑,言归正传。
他不满意地转脸向副官看了一眼。
“对不住,将军,”库图佐夫打断他的话,也向安德烈公爵转过脸来,“我说,亲爱的,你到科兹洛夫斯基那里把我们侦察员的报告全部拿来。这里是诺斯蒂茨伯爵的两封信,这是费迪南大公殿下的信,还有这些,”他一面说,一面递给他几件公文,“根据这些文件用法语清清楚楚拟一个备忘录,把我们所得到的奥国军队行动的全部消息写成一个简单的报告。写好后,呈这位大人过目。”
安德烈公爵把头一低,表示从库图佐夫一开口他就不仅明了他已经说的,而且也明了他要对他说的。他收起文件,向他们二人鞠了一躬,就轻轻地在地毯上迈着步子向接待室走去。
虽然安德烈公爵离开俄国不久,他在这期间已经有了很多的变化。从他的表情、动作、步态上几乎看不出过去那种佯装、倦怠、懒散的痕迹了。他那样子,正像一个人没有时间去想他给别人什么印象,只忙于一件愉快而有趣的事情似的。他脸上流露出更多的自满和对周围的人满意的神情。他的微笑和眼神也更加光彩照人了。
安德烈公爵是在波兰赶上库图佐夫的,库图佐夫待他很亲切,答应不忘记他,对他的态度跟对别的副官不同,带他到维也纳,交给他比较重要的任务。库图佐夫在维也纳写了一封信给他的老同事——安德烈公爵的父亲。
“您的儿子,”他写道,“由于他勤奋、坚定、可靠,有希望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军官。我手下能有这样的下属使我感到幸运。”
在库图佐夫司令部的同事之间以及在军队里,也像在彼得堡上流社会里一样,安德烈公爵有两种完全相反的名声。有一些人,这种人占少数,承认安德烈公爵不论是跟自己还是跟其他所有的人都有所不同,预料他将有远大的前程,听从他,钦佩他,摹仿他。和这些人相处,安德烈公爵平易近人,而且心情舒畅。另外一些人,这种人占多数,不喜欢安德烈公爵,认为他是个骄傲、冷酷、令人不快的人物。但是对付这些人时,安德烈公爵善于使他们敬重他,甚至惧怕他。
安德烈公爵从库图佐夫办公室来到接待室,拿着公文走到一位同事、值勤副官科兹洛夫斯基跟前,这位同事正坐在窗口看书。
“什么事,公爵?”科兹洛夫斯基问。
“奉命拟一份备忘录,说明我们为什么不前进。”
“为什么不前进呢?”
安德烈公爵耸了耸肩。
“没有马克将军的消息吗?”科兹洛夫斯基问。
“没有。”
“如果他被击溃的说法属实,消息也该来了。”
“也许是吧。”安德烈公爵说着,朝门口走去。就在这时,一位奥地利将军迎面快步走进接待室,砰的一声把门带上。这位将军显然刚从外地到达,他身材高大,穿常礼服,头上缠着黑布,脖子上挂着一枚玛丽亚·特雷西娅[61]勋章。安德烈公爵站住了。
“库图佐夫元帅呢?”新到的将军用生硬的德语很快地说,一面向两旁打量着,没有停步,径直朝办公室走去。
“元帅有事。”科兹洛夫斯基一面说,一面急忙向陌生的将军走去,挡住他的去路,“请问将军贵姓?”
那位陌生的将军轻蔑地从上到下看了看身材不高的科兹洛夫斯基,仿佛惊讶他竟不认得他。
“元帅有事。”科兹洛夫斯基平静地重复说。
将军的面色阴沉了,他的嘴唇抽搐一下,打起哆嗦来。他掏出一个笔记本,用铅笔在上面迅速写了几个字,撕下一页交给副官,然后就快步走到窗前,往椅子上一坐,扫视一下屋里的人,仿佛在问:他们为什么都看他?然后将军抬起头伸了伸脖子,好像想说话,但是即刻又像是不经意地哼起歌儿来,发出古怪的声调,随即又煞住。办公室的门开了,门口出现了库图佐夫。缠着头的将军好似回避危险似的,弯着腰,迈起瘦长的腿子,大步流星走到库图佐夫跟前。
“站在您面前的是不幸的马克。”他声音嘶哑地说。
库图佐夫站在办公室门口,脸上的表情有几秒钟凝然不动。然后,皱纹像波浪似的在他的脸上滚过,前额舒展开了;他恭恭敬敬地低下头,闭着眼,默默地让马克先走,随后把门带上。
先前传闻奥军溃败和全军在乌尔姆城下投敌的消息已经得到证实。半小时后,副官们被派往各方面传达命令,说明迄今按兵不动的俄国军队也快要迎战杀敌了。
司令部里只有极少数军官是非常关注战事的全部进程的,安德烈公爵就是其中的一个。看见马克和听见他的军队覆灭的详细经过,安德烈公爵明白,战局已经输掉了一半,俄国军队的处境十分困难。他并且生动地想象到军队将要遇到什么以及他个人在军队中应起的作用。一想到骄傲的奥地利遇到可耻的失败,想到也许再过一星期会看到而且参加在苏沃洛夫以后的第一次俄法战争,他就不由得感到一种激动的喜悦。但是他惧怕可能比俄国军队的勇敢还要高强的波拿巴的军事天才,再说,看着他心目中的英雄丢脸也是他所不能容忍的。
被这些思绪弄得心情激动和烦躁不安的安德烈公爵,回自己的房间去给父亲写信,他每天都给父亲写信。在走廊上遇见同屋的涅斯维茨基和滑稽家热尔科夫,他们像平时一样不知在笑什么。
“你怎么一脸的不高兴?”涅斯维茨基看见安德烈公爵面色苍白,眼睛发亮,便问道。
“没有什么可高兴的。”博尔孔斯基回答说。
正当安德烈公爵与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相遇的时候,走廊的另一边迎面走来一位奥地利将军施特劳赫和奥地利军事参议院议员,他们都是昨天刚到,那位奥地利将军是驻在库图佐夫司令部专管俄国军队的给养的。以走廊的宽阔,供两个将军和三个军官各走各的路是绰绰有余的;但是热尔科夫用手推开涅斯维茨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来了!……来了!……闪开,让路!请让路!”
两位将军走过来,看样子他们想避免麻烦的礼节。热尔科夫脸上忽然露出按捺不住的、兴高采烈的傻笑。
“大人,”他走上前去用德语对奥地利将军说,“我荣幸地向您贺喜。”
他低下头,像个学跳舞的孩子似的,笨拙地忽而并起左脚,忽而又并起右脚。
那个奥地利军事参议院议员将军严厉地打量了他一下,可是看见他煞有介事地傻笑着,不能不稍微注意一下。将军眯起眼睛,表示他准备听下去。
“我荣幸地庆贺马克将军驾到,庆贺他平安无事,只不过这儿碰伤了一点。”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容可掬地补充了一句。
将军皱起眉头,转身走开了。
“天啊,多么天真![62]”他走了几步以后,忿忿地说。
涅斯维茨基哈哈大笑,搂住安德烈公爵,但是博尔孔斯基脸色更苍白了,带着愤怒的表情推开他,向热尔科夫转过身去。看见马克的样子,听见他惨败的消息以及想到俄国军队未来可能的遭遇,使他的精神大受刺激,现在针对热尔科夫不合时宜的玩笑,他把心中的愤怒发泄了出来。
“仁慈的阁下,”他声音尖利地说,下巴颏微微颤抖着,“您愿意当一个小丑,我不能阻止,但是我向您声明,如果您再敢在我面前出洋相,我可要让您知道知道,应该怎样约束自己。”
涅斯维茨基和热尔科夫被这个异乎寻常的行动惊呆了,睁大两眼望着博尔孔斯基。
“怎么啦,我只不过祝贺祝贺。”热尔科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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