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与和平(校对)第1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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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风和日丽,早晨有薄霜,正是所谓秋高气爽季节。
在露天太阳地里暖洋洋的,这种温暖加上早晨的凉意,特别使人愉快。
在一切东西上,不论近的还是远的东西,都蒙上一层只有这个时期的秋天才有的奇异明净的光辉。远远地可以看见麻雀山以及山上的村落、教堂和高大的白房子。光秃秃的树、沙地、石头、房顶、教堂绿色的塔顶、远处白房子的墙角——所有这一切在透明的空气中都以最精致的线条异常清晰地勾画出来。近处是随处可见的被法军占领的贵族宅第烧得残破的废墟,垣墙周围还有墨绿色的丁香树丛。甚至这座在阴暗的天气丑得可憎的污秽的废墟,这时在明朗的静静的光辉中也显出一种令人欣慰的美。
一个法军班长随便地敞着怀,戴着睡帽,叼着烟斗,从棚子角落里走出来,走到皮埃尔跟前,友好地向他挤挤眼。
“多么好的太阳,嗯,基里尔先生(法国人都这样叫他),简直是春天。”于是那个班长倚着门,让皮埃尔也抽一袋烟,虽然每次让烟都被皮埃尔拒绝了。
“如果在这样的天气行军嘛……”他刚要说下去。
皮埃尔问他可听到出发的消息,班长说所有的部队都出发了,今天就该有处理俘虏的命令。皮埃尔住的那个棚子里有一个叫索科洛夫的士兵,病势垂危,皮埃尔告诉班长应当照管一下那个士兵。班长让皮埃尔尽管放心,他说有流动医院和常设医院,都会照管病人的,总之,凡是可能发生的事,长官全想到了。
“还有,基里尔先生,您只要对上尉说一声就行了,您知道……他这个人……什么都放在心上。他再来巡视时,您对上尉说吧;他什么都会为您办的……”
班长所说的那个上尉,时常和皮埃尔长谈,给他各种照顾。
“您知道,托马斯前些时候对我说:基里尔是个有教养的人,他会说法语;他是落魄的俄国贵族,但他是个人物。他这人通情达理……他需要什么,都满足他。向人讨讨教,那你就会爱知识,爱有教养的人。我这是说您呢,基里尔先生。前几天,如果不是您的话,事情可就糟了。”
那个班长又聊了一会儿就走开了。(刚才班长所说的前几天发生的事,是俘虏和法国人打架的事,皮埃尔使自己的同伴平息下来。)几个俘虏在听皮埃尔和班长谈话,立刻打听班长说了什么。皮埃尔告诉同伴说,班长说法军已经出发了,这时,一个面黄肌瘦、衣衫破烂的法国士兵来到棚子门前。他迅速而胆怯地把手指举到额角表示敬礼,他问皮埃尔,给他缝衬衫的士兵普拉托什可在这个棚子里。
一个星期前,法国人得到一批皮料和麻布,发给俘虏缝制靴子和衬衫。
“做好了,做好了,小伙子!”卡拉塔耶夫拿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衬衫走出来,说。
由于天气暖和,也为了便于干活,卡拉塔耶夫只穿一条裤子和一件黑得如土的破衬衫。他像工匠那样,用菩提树皮把头发箍起来,他的脸显得更圆更喜人了。
“诺言是事业的亲兄弟。说星期五做好,就星期五做好。”普拉东说,他微笑着打开缝好的衬衫。
那个法国人不安地东张西望,仿佛在竭力消除疑虑似的,迅速脱掉制服,穿上衬衫。在那个法国人制服下面没穿衬衫,他那赤裸、黄瘦的上身只穿一件老长的、油渍斑斑的、带花点的绸背心。显然,那个法国人怕俘虏看见会笑话他,所以赶快把头套进衬衫里。俘虏没有人说话。
“瞧,正合适。”普拉东一面给他抻抻衬衫,一面说。那个法国人把头和胳膊都伸进去,眼皮也不抬,端详身上的衬衫,仔细地看线缝。
“说实话,小伙子,这不是裁缝铺,没有正经的工具;常言说:没有家伙连虱子也捉不住。”普拉东说,他一笑脸更圆了,显然对自己的手艺很欣赏。
“好,好,谢谢,剩下的布头呢?”法国人说。
“你贴身穿就更合适了,”卡拉塔耶夫说,他还一个劲儿欣赏自己的手工,“那才美气,才舒服呢……”
“谢谢,谢谢,朋友,剩下的布头呢?把布头给我吧……”法国人微笑着又说,掏出钞票给卡拉塔耶夫。
皮埃尔看见普拉东不想弄懂那个法国人说的话,所以他望着他们不去干预。卡拉塔耶夫谢了谢给他的钱,仍在欣赏他的手工。法国人一定要剩下的布头,央求皮埃尔翻译他的话。
“他要布头干吗用?”卡拉塔耶夫说,“我们可以做一副很好的包脚布。好,主保佑他。”卡拉塔耶夫忽然脸色变得阴沉了,从怀里掏出一卷碎布,不看那个法国人,递给了他。“唉呀!”卡拉塔耶夫说着就往回走。法国人看了看碎布头,沉吟起来,疑问地瞧了瞧皮埃尔,皮埃尔的目光好像在告诉他什么。
“普拉东,我说,普拉东,”法国人忽然脸红了,尖声喊道,“你拿去吧。”他说着把碎布头递过去,转身就走了。
“你瞧多怪,”卡拉塔耶夫摇着头说,“虽说不是基督徒,也有心肝,老年人常说:两袖清风,慷慨大方;腰缠万贯,吝啬小鬼。自己光着身子,却把东西给人家,”卡拉塔耶夫沉思地看着碎布头微笑,停了一会儿,“可以做一副蛮像样的包脚布。”他说,然后走进棚子里。
十二
皮埃尔被俘已经四个星期了。虽然法国人提出要把他从士兵棚子转到军官棚子里,但是他仍然留在他第一天进的那个棚子。
在遭到破坏和烧毁的莫斯科,皮埃尔感受到一个人所能遭受到的极端困苦;但是,由于他那一直不自觉的强壮健康的体魄,特别由于这种艰苦生活来得不知不觉,说不清它是何时开始的,所以他不仅轻松地度过,而且对自己的处境很高兴。正是在这一阵子,他得到了过去曾经追求而追求不到的宁静和满足。他长期以来在自己的生活中从各方面寻求这种宁静、内心的和谐,寻求那些参加波罗金诺战役的士兵身上所具有的那种令他惊叹的东西,他还在慈善事业、在共济会、在上流社会的悠闲生活、在酒、在自我牺牲的英雄业绩、在对娜塔莎的浪漫爱情中寻求;他还通过思索去寻求,但这一切寻求和尝试都失败了。可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只有通过死的恐怖、通过艰难困苦和通过他在卡拉塔耶夫身上所懂得的东西才得到这种宁静和内心的和谐。在行刑时他所感受的可怕的时刻,那些往日他觉得重要的思想,永远从他的想象和回忆中消失了。在他的思想中再也没有俄国,没有战争,没有政治,没有拿破仑。他清清楚楚地觉得,所有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他没有那份才能,因而不能判断这一切。“俄国、夏天——扯不到一起。”他重复着卡拉塔耶夫的话,这句话使他得到极大的慰藉。现在他觉得,他企图谋杀拿破仑,他推算那神秘的数字和《启示录》上的那头兽,都是莫名其妙的,甚至是可笑的。对妻子的怨恨和害怕辱没自己的姓氏的担心,他现在觉得不但无足挂齿,而且觉得滑稽。这个女人爱在哪儿过就在哪儿过好啦,干他什么事?他们知道或者不知道他们的俘虏的名字是别祖霍夫伯爵,对一个人,特别是对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现在常常想起和安德烈公爵的谈话,他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不过他对安德烈的思想略有不同的理解。安德烈公爵这样想也这样说:幸福总是其自身的否定,但是他这句话是含有苦涩和讥讽的意味的。他言外之意仿佛是说,我们一心追求肯定的幸福,而我们得不到它,只不过折磨自己罢了。但是皮埃尔毫无保留地承认他说得对。没有痛苦、需要得到满足,以及由此而来的选择事业的自由——也就是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所有这一切,现在皮埃尔觉得是一个人毫无异议的至高无上的幸福。只有在这儿,只有这时,只有当他饥饿的时候,皮埃尔才第一次完全体会到吃东西的快乐,只有当他干渴的时候,才体会到喝水的快乐,只有当他感到寒冷的时候,才体会到温暖的快乐,只有当他渴望和人谈话和渴望听听人的声音的时候,才体会到和人谈话的快乐。美味佳肴、清洁的环境、自由,这些需要满足的东西,现在,当他失掉这一切的时候,他才觉得,这些需要的满足是无上的幸福,至于选择职业,也就是选择生活方式,现在,当这种选择完全受到限制的时候,他才觉得这是极其容易的事情,他甚至忘记,生活条件过分优越,需要得到满足的幸福也就消失了,选择职业最大限度的自由,也就是教育、财产和社会地位给予他的那种自由,正是这种自由才使选择职业成为无法解决的难题,甚至连需要本身和从业的可能性也不存在了。
现在皮埃尔的一切幻想完全集中在他获得自由的一天。在那以后的日子里,皮埃尔一生一世都将带着狂喜的心情回味和谈论这一月当俘虏的生活,以及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强烈的、喜悦的感触,主要的,回味和谈论只有在这个时期才感受到的内心极端的宁静,内心完全的自由。
开头的一天,他一早起来,迎着朝霞走出棚子,头一眼就看见新圣母修道院的圆屋顶和十字架,看见落满尘土的草上的寒露,看见麻雀山的丘陵,看见河上蜿蜒着隐没在淡紫色的远方的长满树林的河岸,他觉得新鲜空气沁人肺腑,听见从莫斯科飞越田野的寒鸦啼叫,一会儿,东方突然喷洒出金光,太阳的边缘庄严地从云层里露了出来,于是,圆屋顶、十字架、露水、远方、河流——一切都在欢乐的阳光中嬉戏,当时,皮埃尔感到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的生活的喜悦和浓厚的兴味。
这种感情在整个被俘期间不仅没离开他,相反,随着他的处境困难的增多,更加强烈了。
他进棚子不久就在同伴中间享有的极大声誉,更使他乐于助人和精神奋发。皮埃尔由于他通晓语言,由于法国人对他的尊敬,由于他有求必应的纯朴性格(他每星期得到三卢布的军官津贴),由于他的气力(他让士兵们看他表演把钉子捅进棚子的墙上),由于他待同伴的和蔼可亲,由于他那为别人所不理解的沉思默想静坐的本领,——由于这些原故,他在士兵心目中是一个颇为神秘的超级人物。他这些特性——力大无比、蔑视舒适的生活、漫不经心、天真纯朴,在他过去所处的上流社会中即使对他无害,也令他感到拘束,可是在这儿,在这些人中间,却赢得了近乎英雄的地位。因此皮埃尔觉得,人家这种看法,使得他承担了义务。
十三
十月六日夜间法国人开始行动了:拆毁厨房和棚屋,装好车子,部队和辎重出发了。
七日晨七时,在棚屋前面站着一队行军装束、头戴高筒军帽、荷枪、身负背包和大口袋的押送队,于是,整个队伍人声鼎沸起来,其中夹着法国式的咒骂。
棚子里的人都准备好了,穿上衣服,扎上腰带,穿上靴子,只等出发的命令了。那个生病的士兵索科洛夫,面色苍白、瘦削、眼圈乌青,只有他没有穿衣服和靴子,在原来的地方坐着,两只瘦得鼓出的眼睛疑问地望着不注意他的同伴们,他发出均匀的低声呻吟。显然,使他呻吟的与其说是痛苦(他患赤痢),不如说是惧怕和发愁把他一个人留下来。
皮埃尔用绳子束着腰,穿着一双卡拉塔耶夫用茶叶箱上撕下来的皮子做的鞋(这块皮子是一个法国兵拿来给自己补靴底的),走到病人跟前蹲下来。
“听我说,索科洛夫,他们并不全都走!他们这儿有医院。也许,你比我们任何人都幸运呢。”皮埃尔说。
“主啊!我要死了!主啊!”那个士兵的呻吟声更高了。
“我马上再去央求他们。”皮埃尔说,他站起来朝棚子门口走去。正当皮埃尔朝门口走去时,昨天那个让皮埃尔抽烟的班长带着两个士兵从外面走来。班长和士兵都是行军装束,背着背包,戴高筒帽,帽带的金饰光闪闪的,改变了他们平时的面貌。
班长是奉长官命令前来关门的。在放出俘虏之前要清点人数。
“班长,病人怎么办?……”皮埃尔开始说;但是他刚开口,就犹豫了,这个人是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班长,或者是另外一个不相识的人吧:因为此刻那个班长不像他原来的样子了。此外,正在这一刻,两旁忽然响起咚咚的鼓声。班长听了皮埃尔的话,皱起眉头,骂了一句,就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棚子里变得昏暗;两边鼓声震耳,吞没了病人的呻吟声。
“来了,来了!……那个又来了!”皮埃尔自言自语,背脊不由得冒出一股凉气。从班长变了表情的脸,从他的声音,从那越来越紧张的震耳欲聋的鼓声,皮埃尔领会到那种迫使人们违反自己的意志去屠杀自己的同类、在行刑时他见识过的无情的神秘力量又在发生作用了。害怕、极力躲避这种力量,向那些作为这种力量的工具的人们哀求或者规劝,都是无用的。皮埃尔现在知道这一点。只得等待和忍耐。皮埃尔不再到病人那儿去,也不看他。他默默地皱着眉头站在棚子门口。
棚子的门打开了,俘虏像一群羊似的争先恐后向门口挤去,皮埃尔挤到他们前面,走到上尉跟前(就是班长相信什么都愿为皮埃尔做的那个上尉)。上尉也是行军装束,他那冰冷的脸上也露出了皮埃尔从班长的话中和鼓声中领会出的“那个”。
“快走,快走。”上尉严厉地皱着眉头,望着从他面前挤作一团走过去的俘虏,说。皮埃尔得知他的尝试一定不会成功,但是仍然走到他面前。
“嗯,还有什么事?”上尉说,他冷冷地回头看了看,仿佛不认识似的。皮埃尔提起那个病人。
“他也得走,妈的!”上尉说。“快走,快走。”他不停地说,眼睛不看皮埃尔。
“可是不行啊,他快死啦……”皮埃尔刚要说。
“去去去?!……”上尉皱着眉头怒冲冲地大喝一声。
咚咚咚,咚、咚、咚,军鼓擂得震天响。皮埃尔明白,神秘的力量已经完全控制着这些人了,现在说什么都白搭。
把军官俘虏从士兵里分了出来,叫他们在前面走。军官有三十来人(皮埃尔也在其中),士兵有三百人左右。
从别的棚子里放出来的被俘的军官都是一些生人,穿的比皮埃尔好多了,他们带着怀疑和疏远的神情瞅了瞅皮埃尔,瞅了瞅他的鞋。离皮埃尔不远有一个肥胖的少校,身穿喀山长袍,腰系一条毛巾,焦黄、浮肿的脸上带有怒气,此人显然受被俘的同伴们的普遍尊敬。他一只胳膊夹着烟口袋,另一只手拄着长烟袋管。少校气喘吁吁,呼呼地出气,叨唠着,对谁都发脾气,他好像觉得人人都在挤他,都在急急忙忙,本来用不着这么急的,都在大惊小怪,本来并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另外一个又小又瘦的军官,老找人说话,作出种种推测:现在把他们带到哪儿去,今天能走多少路。一个穿毡靴和后勤制服的军官,跑来跑去观看大火后的莫斯科,大声讲述他的观察到的情况:什么给烧毁了,什么地方看出是莫斯科某某地区。又有一个军官,听口音是波兰人,跟那个后勤军官斗嘴,证明他认错了莫斯科的街道。
“你们吵什么?”少校怒冲冲地说,“尼古拉也好,弗拉斯也好,反正都一样;瞧,全烧光了,就算完啦……你挤什么,道路窄还是怎么的。”他忿忿地对他后面的人说,其实那个人并没有挤他。
“哎呀,哎呀,哎呀,弄成这个样子!”俘虏们望着火场不断发出这样的声音,“还有莫斯科河南区,还有祖博沃区,还有克里姆林那儿……瞧,剩不到一半了。我不是给你们说了,莫斯科河南区全完啦,就是这样。”
“你既然知道全烧掉了,还谈它干吗!”少校说。
在经过哈莫夫尼克区(莫斯科少数未烧毁的区之一)一所教堂时,这群俘虏忽然全都闪到一旁,发出惊恐和憎恶的喊声。
“唉哟,这些坏蛋!真是些没良心的!那是个死人,是个死人……脸上还涂着什么。”
皮埃尔听到惊叫声,也向教堂走过去,模模糊糊地看见有个东西倚在教堂的垣墙上。从看得真切的同伴口中知道,那是一具死尸,直立着靠在垣墙上,脸上还涂着煤烟。
“走!走……你们这些魔鬼……”响起押送兵的咒骂声,法国士兵又蛮横起来,拔出短剑赶走看死尸的俘虏。
十四
在通过哈莫夫尼克区的一些胡同时,只有俘虏和押送队以及跟在后面的属于押送队的各种车辆同行;但是一走到粮店那儿,他们就卷入其中有私人车辆的庞大而拥挤的炮兵队中间了。
所有的人都在桥头停下来,等候前面的人走过去。俘虏们站在桥头上前瞻后望,那些移动着的车队行列望不见尽头。右边,卡卢日斯卡雅大路经过涅斯库奇内转弯的地方,无穷无尽的部队和车队一直伸展到远方。这是先头部队博加尔涅兵团;后面在河岸上通过卡缅内桥的是内伊的部队和车队。
俘虏所在的达乌部队从克里米亚浅滩过河,一部分已经进入卡卢日斯卡雅大街。但是车队拉得那么长,内伊的先头部队已经走出了奥尔登卡大路的时候,而博加尔涅的车队还没有走出莫斯科进入卡卢日斯卡雅大路。
过了克里米亚浅滩,俘虏每走几步就得停下来,然后再走,四面八方的车辆和人们越来越拥挤。俘虏在桥和卡卢日斯卡雅大路之间走了一个多钟头,才走了几百步,来到莫斯科河南大街和卡卢日斯卡雅大路交叉的广场上,他们挤作一堆,在交叉路口待了好几个小时。四面八方轰轰隆隆的车轮声有如海涛响个不停,其中夹杂着脚步声和不停的呵斥声和咒骂声。皮埃尔靠在烧毁的房屋的墙上,听着这些与他想象中的鼓声混合在一起的喧嚣声。
有几个军官俘虏想看得更清楚些,爬到皮埃尔旁边一堵被烧毁房屋的墙上。
“好多的人!嗬,人山人海!……连大炮上都堆满了东西!瞧:那些皮衣裳……”他们说,“瞧这些狗东西,抢了多少东西……瞧那辆车后面的东西……那是从圣像上弄下来的,真的!……那一定是德国人。还有一个咱们的庄稼汉,真的!……唉呀,这些坏蛋!……瞧那家伙背了多少东西,几乎走不动了!瞧,真没想到,连轻便马车都抢走了!……瞧那家伙坐在一堆箱子上。我的天哪!……他们打起来了……”
“好,朝他狗脸上打,打他的狗脸!照这样,天黑也走不了。瞧,你们瞧……那一定是拿破仑。那些马多好看!还有带花体字的皇冠呢。像一所活动的房子。那个人丢掉了口袋也不知道。又打起来了……一个抱小孩的女人,长得不错。可不是嘛,像这样的人家就准通行嘛……瞧,没完没了。俄国姑娘,真的是俄国姑娘!坐在马车里怪舒服的!”
就像在哈莫夫尼克的教堂附近那样,又有一股一致好奇的浪潮把所有的俘虏涌向大路,皮埃尔凭着他的个高,越过别人的头看见了是什么东西吸引着俘虏的好奇心。在许多弹药车之间,夹着三辆马车,车里紧挨着坐着一排服装鲜艳、涂脂抹粉、吱吱喳喳喊叫的妇女。
皮埃尔自从意识到那种神秘的力量出现以后,似乎任何东西:不论是为了好玩把脸涂黑了的尸体,不论是不知往何处奔忙的妇女,也不论是莫斯科的火场,都不能使他感到惊奇和可怕。皮埃尔现在见到的一切,没有留下丝毫的印象——好像他的灵魂正准备为一件艰巨的事情而奋斗,所以拒绝接受一切可能削弱它的印象。
载着妇女的车过去了。接着过来的又是大车,士兵;运货车,士兵;马车,士兵;弹药车,士兵,偶尔还有妇女。
皮埃尔看见的不是个别的人,而是人流和车流。
所有这些人和马,仿佛被一种无形的力量驱赶着。在皮埃尔连续观察的一小时,所有的人都怀着快些通过的愿望从各个街道拥出来;他们无一例外地全都互相冲撞,大发雷霆,打架斗殴;他们龇着白牙,皱着眉头,彼此骂着同样的话,在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同样的勇往直前和冷酷无情的表情,也就是那天早晨在鼓声中班长脸上所露出的使皮埃尔吃惊的那种表情。
已经到傍晚时分了,押送队的官长把队伍集合起来,吵吵嚷嚷地挤进弹药车队里,俘虏们在四面包围中走上卡卢日斯卡雅大路。
不停歇地急速行进,日落时才停下来。辎重车停在另外的地方,人们开始准备过夜。人人都在气头上,人人都满肚子牢骚。好长一阵子都听得见四面八方的咒骂声、凶恶的喊叫声、斗殴打架声。押送队后面有一辆轿式马车撞到押送队的大车上,把大车撞了个洞。几个士兵从四面跑到大车前;一些人把套在轿式马车上的马牵到一旁,朝着马头上打,另一些人互相打起来,皮埃尔看见一个德国人头上受了很重的刀伤。
在这寒冷的秋天傍晚,在田野中间停下来的时候,所有这些似乎现在才从出发时那种匆促和不知往何处奔忙的气氛中醒悟过来的人,都同样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停下来后,大家仿佛都明白,现在还不知往何处去,一路上不知要遇到多少困苦。
在这次休息时,押送队对待俘虏比出发时更坏了。在这次打尖时,第一次发给俘虏的肉食品是马肉。
很明显,从军官到士兵每个人对待每个俘虏好像都抱有私人的仇恨,出人意外地改变了先前友善的态度。
在俘虏点名时发现,从莫斯科出发时,一个俄国士兵假装肚子痛,在忙乱中逃跑了,于是那股子仇恨劲儿更火上加油。皮埃尔看见,一个法国人毒打一个俄国兵,因为那个俄国兵离开道路远了一点儿,又听见上尉——他的朋友,为了俄国兵的逃跑申斥那个下级军官,并且吓唬他,说要把他交付军事法庭。那个下级军官借口说那个士兵因病走不动,军官说,上边有命令,掉队的就得枪毙。皮埃尔觉得,行刑时曾经使他惊慌失措的、在俘虏期间不再觉察到的命运的力量,现在又掌握住他的生存了。他不寒而栗;但是他觉得,随着命运力量对他压力的增大,那不受命运约束的他灵魂中的生命力就越发增长和巩固。
皮埃尔就着马肉喝黑麦面汤,吃了一顿晚餐,和同伴们聊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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