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乱世佳人)(校对)第6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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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佳丽在妊娠的初期,经常作呕,情绪也很消沉。北佬士兵闯进她的内室,看见有中意的小玩意儿,就顺手牵羊,使她非常痛恨。托尼的事会不会连累她这一家,又令她非常恐惧。现在监牢里关满了人,逮捕他们都没有什么多大的理由。她知道托尼的事哪怕只漏出一点点真相,她和弗兰克连同天真的皮特姑妈都得被关进监牢。
近来有一阵子,华盛顿有人一直在鼓吹要没收所有的“逆产”以偿还联邦政府的战争债务。斯佳丽听了忧心忡忡,非常痛苦。谁知更有甚者,现在亚特兰大又谣传四起,说凡是触犯军法的人,财产一律没收。这一下斯佳丽更加担心,怕她和弗兰克不但要失去自由,连房子、店铺和锯木厂都也难保。即使他们的财产没有被军方占有,那也等于完全丧失,因为他们两人倘若进了监牢,谁还会代管他们的企业呢?
她开始怀恨起托尼来,觉得他不该连累他们。对待朋友,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来?艾希礼怎么会把托尼送到他们家里来?以后有人来找她,若是有可能把北佬像黄蜂般招惹来,她就一概拒之门外,不给任何帮助。至于艾希礼,那当然是例外。托尼走后的几个星期里,她夜里睡不好觉,外面路上一有响动,就会惊醒过来,害怕艾希礼因为帮助过托尼,不得不也逃往得克萨斯,路经这里。她不知道艾希礼的情况到底怎样,因为他们不敢写信给塔拉提托尼的事,怕信给北佬截去,反而给塔拉带来麻烦。直到几个星期以后,他们见没有坏消息传来,才料定艾希礼没有出事。到后来,他们这里北佬也不再光顾了。
可是从托尼半夜敲门那一刻带来的恐惧却始终没有消除,这恐惧比起围城期间炮弹的震撼所引起的,比起战争末期舍曼的士兵所造成的,还要入木三分。托尼的出现似乎拨开了她眼前慈悲的云翳,迫使她看清了自己的生活确实还处于变幻莫测之中。
就在一八六六年那个寒冷的春天,斯佳丽环顾四周,终于认清她跟整个南方面临的是怎样一个局面。她可以设计,可以筹划,可以干得比她的奴隶还要劳累,可以克服重重困难,可以凭借自己的决心解决她早年生活中不曾学过如何对付的种种难题。然而她凭她的勤劳、牺牲和机智,花了极大代价换得的区区家业,却随时都有可能被别人夺走。万一发生了这样的事,她也得不到法律保障,得不到补偿。要想去申诉的话,除了托尼所说的那个专横独断的军事法庭外,也没有别的去处。如今只有黑人有法律保障,并能得到补偿。北佬用武力征服南方,用一只狠毒的巨掌压着它,叫它永世不得翻身。从前的南方统治者,现在比他们过去的奴隶还要一筹莫展。
佐治亚州驻有重兵,亚特兰大驻军的人数尤多。北佬在各地驻军的司令官对当地的居民握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他们绝不吝啬使用这种权力。他们可以以任何理由,甚至以莫须有的罪名,肆意把人投入监狱,掠夺他们的财产,随后把他们绞死,他们制定种种自相矛盾的规章制度,使当地居民深受其害,比如经营商业的条例,付给佣人的工资,以及在公私场合以及报纸上发表的言论。他们甚至还规定必须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才准倾倒垃圾,前南方邦联人员的妻女应该唱什么歌。如果有人敢于唱《迪克西》或者《美丽的蓝旗》,其罪名只比叛逆稍轻一点点。居民还必须进行无可推诿的“宣誓”,否则就不准到邮局领取信件。不肯宣誓的人,有时甚至不准领取结婚证。
由于新闻自由受到钳制,军队的侵犯和掠夺行为不受舆论的谴责。如有私人敢于提出抗议,那就难免要受坐牢之灾。监牢里关满了知名人士,而审讯则遥遥无期。陪审制度和人身保护法实际上已被搁置一旁。民事法庭虽然多少仍在行使职权,然而却受制于军事当局,军方对法庭的判决可以横加干涉,因此那些不幸被捕的人,命运就掌握在军事当局手里。被捕的人确也不在少数,凡涉嫌反对政府的煽动性言论的,涉嫌参与三K党活动的,或者受到黑人控告对他们有侮慢行为的,就足以构成犯罪而锒铛入狱,既不需要物证,也不需要人证,只要有人指控就可定罪。多亏被解放者管理局的人在背后煽动,乐意告状的黑人比比皆是。
现在黑人还没有拿到选举权,但是北佬已决定给他们选举权,同时还决心让他们选举支持北方。出于这样的居心,他们就处处纵容黑人。不论黑人爱干什么,都会得到北佬士兵的支持。至于白人如果向黑人提出控告,那就无异于自找苦吃了。
从前的奴隶,现在成了“天之骄子”。在北佬的扶植下,最低贱、最无知的人,个个春风得意。而他们中间较好的一个阶层,对北佬赋予他们的自由竟不屑一顾,宁愿追随过去的主人忍受苦难,数以千计的“家奴”,他们原是奴隶中的最高阶层,依旧不愿离去,留下来干着低于他们从前地位的粗活。还有许多田里干活的黑奴,忠实于原先的主人,也拒绝接受给予他们的自由。至于获得自由的黑人中最爱肇事的一伙败类,也多半出自田里干活的最下层的黑奴。
在奴隶制时代,在家里的黑奴和院里的黑奴眼里,田里的黑奴是一文不值的。从前南方各地种植场的女主人,都像埃伦那样,对小黑奴加以训练,然后进行筛选,把最好的委以较重要的工作,被派到田里干活的,全是些最不肯学习,最缺少活力,最不诚实,最不可靠,最恶毒,最野蛮的。然而现在使得南方白人处于悲惨境地的,却正是黑人社会中最底层的黑奴。
当时的北佬,对南方似乎怀着宗教般的狂热的仇恨心理,被解放者局里掌权的又全是些寡廉鲜耻的冒险家,在他们的纵容下,一些从来是在田里干活的黑奴,很快就爬上了重要的位置。由于他们的智能低下,他们的行为自然可想而知。就像是一群猴子或者幼年儿童置身于宝藏之中,势必任性胡作非为。他们无法理解宝物的价值,肆意破坏,这或者是为了取乐,但也许是出于无知。
在黑人中,包括智力最最低下的黑人,也未尝没有可取之处,那就是他们一般并无恶意,即使在奴隶制时代,被称为“低贱黑鬼”的人也为数极少。黑人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就像孩子一样单纯,容易驾驭,而且长期以来,他们已习惯于服从命令。从前是听从他们的白人主子发号施令,现在换了新主子,就听命于被解放者局和拎包投机家们。这些人给他们的命令是:“你们并不比任何白人差,所以你们应该采取相应的实际行动。一等到你们可以给共和党人投票的时候,你们就可以取得白人的财产。因此他们的财产,现在也如同是你们自己的一样。要是能拿到手的,尽管拿就是了。”
黑人们听了这番美丽的神话,便把自由看成是一次没完没了的野餐,是天天举行的宴会,是闲逛、偷窃、无法无天的狂欢节。乡下的黑人涌进城里,田地荒芜无人耕种。亚特兰大城早已人满为患,进城的人仍源源而来。这些人受了挑唆,变得懒散而危险。许多人挤在肮脏不堪的小屋里,他们突然患了天花、伤寒和肺炎。他们从前习惯于由女主人照料他们的疾病,此刻对待自己的病人,竟不知如何是好。对老人和孩子的情况也是如此,离开了女主人,就不知怎样照顾他们,至于被解放者局里的人,他们只是对政治才有兴趣,自然不会像种植场主人那样照料他们。
黑孩子无人过问,像受惊的小动物那样满街乱窜,有好心肠的白人把他们收留放在厨房里抚养起来,才算有了归宿。老年的黑人被子孙遗弃了,在这忙乱的城市里,惶然不知所措,只得坐在街沿石上,向过往的女人哭诉:“太太,行行好,给我在费耶特维尔的老主人写封信,告诉他我在这里,他会来把我领回去的。我的上帝,这自由的味道我可尝够了!”
被解放者局里的人,见进城的黑人愈来愈多,方才意识到他们的错误,便设法打发他们回老主人那儿去。他们对黑人说,如果他们愿意回去,身份是自由劳动者,有书面契约作保证,可以按日领取固定工资。年老的黑人听了都欢欢喜喜地回去了,结果加重了种植场主的负担。他们本来就已经很穷困,现在又不忍心把老黑人赶出去,至于年轻的黑人,都仍旧留在亚特兰大。不论到什么地方干活,干什么样的活,他们都不高兴。肚子吃得饱饱的,为什么还要干活呢?
在奴隶制时代,黑人是不许喝酒的。每年只有到了圣诞节,在给他们圣诞礼物的时候,才允许他们喝上一口威士忌。可是现在,他们要多少就可以喝多少。他们本来就受到被解放者局和拎包投机家的唆使,加上灌足了威士忌,胡作非为的事,自然就无法避免了。白人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又得不到法律保障,一时引起极大的恐慌。酒醉的黑人白天公然在大街上侮辱白人,夜晚纵火焚烧房屋仓库。马、牛、鸡等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偷走,各种各样的犯法行为层出不穷,可是很少有人受到法律制裁。
可是这一切,比起白种女人所受的危险,却又算不了什么。有不少白种女人,战争使她们失去了男人的保护,又住在边沿地区和僻静的路旁,面临的危险就更大。由于发生了大量侮辱妇女的事件,以及对自己妻女的安全惴惴不安,使南方白人义愤填膺,于是一夜之间,便出现了三K党的组织。北方报纸对这个夜间活动的团体必然会产生的悲剧的原因一无所知,只知道对三K党的活动大加抨击。北佬则认为南方的制度与法律程序既已被他们推翻,三K党人竟敢擅自对罪犯加以处置,那就应该将其成员个个处以绞刑。
于是出现了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同一民族中的一半,用刺刀迫使另一半人忍受黑人的统治,而这些黑人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到他们的父辈才开始脱离非洲莽林的。这些黑人应该取得选举权,同时,他们从前的主人,多数被剥夺了选举权。北佬认为对南方一定要压制,压制的方法之一便是剥夺他们的选举权。凡是为南方邦联打过仗,在联邦政府机构中任过职,帮助或支持过邦联的人,都不准投票,无权挑选自己的公仆,必须完完全全地接受外来的统治。有许多人清醒地想起李将军的言论和榜样,愿意宣誓效忠,重做公民,把过去忘记掉。可是北佬偏偏不准他们宣誓。至于准许宣誓的人,却又坚决拒绝那样做。他们认为北佬处心积虑地要置他们于残暴与屈辱的统治之下,他们自然不肯俯首听命。
斯佳丽常听到人们在说:“刚投降的时候,若是北佬的行为像样一点,我早已宣誓,重新做公民了。可是现在,凭上帝作证,照这么个‘重建’法,我是怎么也接受不了的!”这番话她听到过不知多少遍,到后来简直会厌烦得尖声大叫起来了。
斯佳丽在这些忧心如焚的日日夜夜里,人已憔悴不堪。黑人跟北佬士兵无法无天的行为,构成了无时不在的威胁,财产被没收的危险一直压在她的心头,甚至惊扰她的睡梦。而且她还要担心会不会有更可怕的事情发生。由于她自己,她的朋友,以及整个南方,都处于一筹莫展的困境,在心情压抑的情况下,她难免时时要想起托尼·方丹的那句慷慨激昂的话:
“凭上帝作证,斯佳丽,这是无法忍受的!我们绝不再忍受下去!”
虽然经历了战争、大火和重建,亚特兰大重新又成为一个欣欣向荣的城市。从很多方面看来,它跟南方邦联初期那个忙忙碌碌的新兴城市,有不少相似之处。唯一令人难以容忍的是,满街的士兵穿的是另一种军服,钱都掌握在外人手里,黑人却悠闲自在,他们先前的主人反而在挣扎,在挨饿。
亚特兰大城里实际上充满着苦难与恐惧,可是外表上却是一派兴旺发达的景象,废墟上到处在大兴土木,一片喧闹的忙乱,好像这座城市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非得那么匆忙不可似的。别的城市,像萨凡纳、查尔斯顿、奥古斯塔、里士满和新奥尔良是从来不会那么匆忙的。匆忙是缺少教养和北佬化的表现。可是在这段时期里,亚特兰大是空前绝后地那样缺少教养和北佬化。“新来者”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街道上从早到晚吵吵嚷嚷,拥挤不堪。北佬军官的妻子和新发迹的拎包投机家坐着雪亮的马车,把泥水溅泼在本城居民的破烂单座马车上;外地富人的华丽而俗气的新屋,密密地挤在本城居民的朴实住宅中间。
战争确立了亚特兰大在南方事务中的重要地位,这个无名小城如今已名闻遐迩。那几条当初使这城市得以建立的铁路线,舍曼将军曾为之战斗了整个夏天,打死了好几千士兵,现在重又成为亚特兰大的生命线,使之成为周围广大地区的活动中心,恢复了它被毁以前的原来面貌。大量的新公民从各地向这里云集,有受欢迎的,也有不受欢迎的。
从北方侵入的拎包投机家,把亚特兰大作为他们的大本营,在街上挤撞那些新迁居来的最早的南方世家的人。那些南方人在舍曼进军时房子被烧掉了,加以没有黑人帮他们种棉花,在乡间无以为生,就到亚特兰大来谋求出路。他们有的来自田纳西州,有的来自卡罗来纳州,因为那里的重建,比佐治亚州还要严厉得多。还有好多爱尔兰人和德国人,原来在北佬军队里当雇佣军,退役以后也到亚特兰大来定居。北佬驻军的家眷,对南方经过四年战争后是个什么样子觉得很好奇,有些人便到这里来观光。还有各种各样的冒险家,想到这里来发横财。至于从乡间来的黑人,仍络绎不绝,无法制止。
亚特兰大在沸腾,它像一个边境乡村那样敞开着门户,对种种坏事与罪恶丝毫不加掩饰。酒吧间通宵营业,有时一条街上就有两三家之多,入夜以后,满街都是醉汉,有白人有黑人,东倒西歪地从街沿石边撞到墙上,又从墙上撞到街沿石边。暴徒、扒手和妓女隐藏在没有路灯的小巷和阴暗的街道里。赌场里热闹非凡,而且没有一个晚上不闹事的,不是动刀就是动枪。最使品德高尚的市民们感到愤慨的是,亚特兰大现在出现了一个范围很大而且兴旺发达的红灯区,其范围和兴旺的程度,甚于战争时期,钢琴弹奏伴着粗野的歌声和笑声从窗帘后面飘荡出来,通宵达旦,偶尔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声和手枪的射击声,这些地方的女人比战时的妓女更加大胆,竟老着脸皮从窗口探出身子,招徕街上的行人。星期六的下午,红灯区的老板娘就会带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乘着精致的马车,挂着丝绸窗帘,招摇过市地到外面兜风。
贝尔·沃特林是这些老板娘中最著名的一个。她独自开一家院子,是一幢两层楼的豪华建筑,相形之下,邻近人家的屋子就好比是养兔场。楼下是一间长形的酒吧,墙上挂着优美的油画,每天晚上都有个黑人乐队在这里演奏。据外面人传说,楼上有华丽的家具,装上长毛绒的套子垫子,挂着厚实的花边窗帘,放着镀金框架的进口镜子。院子里的十二个姑娘,经过浓妆艳抹,看来倒也赏心悦目。她们的举止比起其他院子里的姑娘,也要文静一些。至少在贝尔的院子里,难得有警察光临。
这个院子,通常是亚特兰大的太太们私下谈论的资料,也是牧师在传道时,小心翼翼地斥之为藏垢纳污的场所。人人都知道像贝尔那样的人,不可能有那样大的经济实力,能建立起这样一个豪华的院子。她必定有个靠山,那个靠山必定相当阔绰,因为白瑞德从不讳言他跟她的关系,所以显而易见她的靠山就必定是他。贝尔有时出门,由一个胆小而冒失的黑人赶车,人家偶尔朝车内一瞥,可以看出她非常阔气。街上的孩子看到两匹雄壮的红棕马拉着马车驶过,便要躲开他们的母亲,跑到马车旁偷偷地瞧她,然后兴奋地低声说:“那正是她!是贝尔,我见到了她的红头发!”
城里的老房子大都满是弹坑,用熏黑的砖块和旧木头修修补补支撑着。在它们的旁边是一幢幢拎包投机家和发战争财的人新建的住宅,都有复折屋顶,三角墙和塔楼,有彩色玻璃窗和大片的草地。夜复一夜,这些新房子的窗口闪耀着煤气灯光,音乐和舞步声在空中飘扬。女人们穿着色彩鲜艳、有衬垫的丝绸衣服,在长长的游廊上漫步,身旁有穿着夜礼服的男子护卫着。香槟酒瓶的软木塞一只只被噗噗地打开,铺着花边台布的餐桌上放着七道菜肴的晚餐,酒浸的火腿,鸭肉冻,鹅肝酱,以及四季珍果,极其丰盛。
在老房子破旧的大门里面,看到的是贫穷与饥饿——住在里面的人由于出身高贵,因而更觉凄苦,由于他们对于物质的匮乏要显示出不为所困的高傲气质,因而痛苦愈深。米德大夫曾见到许多家庭从大厦迁移到寄宿舍,又从寄宿舍迁移到小街上的陋室。他有许多女病人,患的是“心脏衰弱”和“消耗性疾病”。他心里明白,而他的病人也知道他明白,她们害的病实质上是慢慢地在饿死。他曾见到一个肺病患者,不久就传染给了全家,他还看到从前只有穷苦白人才会害的癞病,现在亚特兰大最上等的人家也出现了。还有孩子刚生下来不久,两腿就成佝偻,有的母亲没有奶水喂孩子。从前这位老大夫每给一个孩子接生,都要诚心诚意地感谢上帝的恩赐。如今他并不觉得新的生命是一种福音,因为对新生儿来说,这个世道实在过于艰难,不少孩子活不了几个月就死了。
一边是灯红酒绿,轻歌曼舞,另一边则是挨饿受冻。征服者是骄横和冷酷,被征服者则是煎熬和仇恨。
第三十八章
斯佳丽对当时的一切看得一清二楚,白天生活在如此的环境之中,夜晚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无时不在担心发生不测之祸。她晓得由于托尼的事,她和弗兰克的名字都已上了北佬的黑名单,灾祸随时可能降临。可是,在现在这个顶顶紧要的时刻,倘若她要被迫退回到原来的起点,她是无论如何受不了的——她有一个孩子将要出世,锯木厂刚开始有收益,塔拉要靠她寄钱去维持生活,直到秋天棉花有了收成时为止。哦,万一她失去了一切怎么办?万一她不得不重新开始运用她的微不足道的武器以对抗这个疯狂的世界,万一她不得不用她鲜红的嘴唇、浅绿的眸子和她那精明然而肤浅的头脑,跟北佬以及北佬所代表的一切相抗衡,那该如何是好?恐惧已经折磨得她疲惫不堪,她觉得若是再要从头开始,真还不如死了的好。
在1866年春天的混乱与破灭之中,她全力以赴地经营锯木厂。亚特兰大当时正有钱可赚。兴建房屋热给了她大好机会,她知道自己只要没有入狱之灾,挣钱是不成问题的。她经常告诫自己,走路时要不慌不忙,小心翼翼。受到侮辱要逆来顺受,遇有委曲要步步退让。对待任何人,不论白人黑人,即使他们可能做出有损于她的行为,也不要去得罪他们。她跟大家一样,十分痛恨那些傲慢不逊的自由黑人,她从他们身旁走过时,听见他们的轻薄话语和浪声大笑,气得毛发直竖,可是她总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同样痛恨那些拎包投机家和无赖们,他们能轻而易举地发家致富,她自己却要奋力拼搏,可是对此她并没有一句怨言。至于北佬,在整个亚特兰大没有一个人比她对他们更为憎恶,只要一见到蓝军服,她心里就觉得讨厌,可是即使在自己家里,她也从来不议论他们的长短。
我不会去做一个爱饶舌的傻瓜,她坚强不屈地想道。让别人去为了往昔的日子和逝去的亲人而伤心欲碎;让别人为了北佬的统治和丧失了选举权而恨恨不已;让别人为了直言不讳而进监狱,为了参加三K党而上绞架吧。(哦,三K党,多么可怕的名字,在斯佳丽听来,简直就跟黑人听来一样可怕。)让别的女人为她们的丈夫参加三K党而自豪。感谢上帝,弗兰克总算没有被牵扯进去,让别人去为他们无能为力的事而烦恼、愤怒、策划、图谋吧。眼下的情况这样紧张,将来如何难以预料,过去的事有什么意义呢?现在要紧的是有面包,有住房,不要被抓去坐牢,至于选举不选举,有什么关系呢?哦,上帝,保佑我平安无事到六月为止!
只要到六月,斯佳丽晓得,到了六月,她就再也不能出门,只好乖乖地守在皮特姑妈家里,等待孩子出生了。就是现在,已经有人在背后议论,说她不该到公众场合出丑了。一个女人有了身孕照理就不该抛头露面。弗兰克和皮特姑妈一直在央求她不要让人家笑话她——还有他们——她已经答应他们到六月份一定停止出门。
只要到六月,到了六月,她的锯木厂一定可以站稳脚跟,她就可以放心在家了。到了六月,她手头一定会有不少钱,万一碰到什么不测,多少总有点保障。要做的事很多,时间却非常紧迫。她拼命设法赚钱,赚得愈多愈好,成天忙忙碌碌,简直分秒必争,恨不得一天的时间超过二十四个钟头才好。
胆小怕事的弗兰克,经她不住在耳边絮叨,店铺的生意总算有点起色,甚至人家欠的旧账也收回了一些。可是她的希望仍然寄托在锯木厂。亚特兰大城犹如一株巨大的树木,被砍倒在地后,发出的新苗长得格外茁壮,渐渐分出更多的枝丫和更茂密的叶子。对建筑材料来说,需求远远超过供应,木材、砖头、石块的价格直线上升。斯佳丽的锯木厂,从黎明开始工作,一直到掌灯时分才下班。
她每天都要花一些时间在厂里,事无大小,都要亲自过问,尤其要竭力防范偷窃行为,这她晓得肯定是存在的,可是大多数时间她都在城里打转,跟营造商、承包商以及木匠接洽生意,有时听说有人打算造房子,即使是个陌生人,她也会找上门去,一番甜言蜜语,一定要骗得他答应只向她一个人购买木材才肯罢休。
于是她很快就成为亚特兰大街上人们常见的一个人物。她坐在马车上,膝毯93拉得高高的,戴着手套的一双小手交叉着搁在膝上,旁边给她赶车的就是那个神态严肃心里却大不以为然的彼得大叔。皮特姑妈给她做了件绿色的小斗篷,又漂亮,又可以遮盖肚子,还给她做了顶扁平帽,颜色跟她的眼睛正好相配。从此她出去兜生意,就总是穿戴这两样。脸上薄施脂粉,再稍稍洒点香水,看来十分动人。反正只要不下马车,就不会叫人看出她的体态。其实她难得有需要下车的时候,因为她只要轻轻招手,甜甜一笑,男人马上会跑到马车前和她谈生意,碰到下雨天,他们也心甘情愿地站在雨里淋着。
当时看到做木材买卖能赚大钱的人自然不止她一人,可是她不怕竞争。她知道自己的商业才干足以和他们之中的任何人相匹敌。她是杰拉尔德的亲生女儿,继承了她父亲精明的做生意的本能,这种本能经过她在困境中的奋斗,已经变得更加敏捷了。
起初她的对手都笑她,不过并非出于恶意,只不过觉得女人居然做起生意来,未免可笑,如此而已。可是现在他们都不笑了。不仅不笑,看到她乘着马车走过,还要默默地咒骂她。她是个女人这一点,给她带来了有利条件,因为有时她一副可怜而央求的姿态,常能使人的心肠软了。她可以不用开口,轻而易举地给人以一种印象,认为她是个羞怯然而勇敢的女性,迫于生计而不得不从事这可厌的行业,若是主顾不购买她的木材,她很可能因此要忍饥挨饿。可是她的这种淑女风度如果不能奏效的话,她就会使出生意人的冷酷手段,情愿赔本也要压低价钱,从竞争对手中争取到一个新的主顾。在她以为不致露馅的时候,也会以次充好,蒙骗顾客,还毫不踌躇地诋毁她的同行。她向她未来的主顾揭露别的木材商人时,总是不愿启口的样子,一面叹息,一面诉说他们木材的售价过于高昂,木材的质量过于低劣,上面满是节孔,而且腐朽不堪等等。
斯佳丽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扯谎时,心里感到慌乱,也感到愧疚——慌乱的是她没料到自己扯起谎来,竟会如此自然,如此轻松,愧疚的是因为一个思想忽然从她心头闪过:母亲知道了会怎么说呢?
埃伦若是晓得她的女儿扯谎、欺骗,她会说些什么,那是再清楚不过的。她会目瞪口呆,她会不敢置信,然后她会跟她的女儿谈荣誉,谈坦诚,谈真实,谈对邻里的责任,她的话一定很温和;然而会刺伤女儿的心。斯佳丽想起母亲脸上会出现什么样的表情,不由身子一阵抖缩,可是那表情忽然被一种冲动模糊了,淡化了。那是一种冷酷、无耻和贪婪的冲动,它产生于塔拉那一段艰苦的岁月中,而眼前的生活飘忽不定使它得到了加强。就这样,她像以前一样,又跨过了一个新的里程碑——对于她不像是埃伦所希望的那样这一点,她只是一声叹息,耸一耸肩,重复一遍永远有效的咒语:“这一切,我以后再想吧。”
从此对待做生意的事,她就再也不想到埃伦,不论采取何种手段抢夺同行的生意,也绝不感到问心有愧。她知道自己尽管扯谎,却是百分之一百地安全,因为有南方的骑士精神在保护着她。在南方上等社会里,女人可以对男人说谎,可是男人不仅不能对女人说谎,甚至不能戳穿女人的谎言。所以其他一些木材商人对她只能内心怨恨,只能在他们自己家里人面前怒气冲冲地表示,但愿肯尼迪太太只要有五分钟时间是个男人就好了。
有一个穷白人在迪凯特街经营一家锯木厂,想对斯佳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公开宣称她扯谎,是个骗子。可是效果适得其反,大家听了都大感震惊,觉得一个穷白人怎么可以攻击一个出身高贵的太太,即使她的行为有的地方像个男人似的,他也不该如此。斯佳丽先是默默地忍受着,随后就把她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他和他的顾客身上。她不惜拼命压低价钱,并且抛售上好的木材,逼得那穷白人不久就破了产。然后她又用极低的价钱把他的厂子买下来,这使弗兰克大吃一惊。
厂子到了手,便出现了一个扰人的问题,那就是要找一个可靠的经营人。她不想再找一个像约翰逊那样的人,因为她晓得尽管她防范很严,他还会在背后做点手脚。不过她觉得找个合适的人大概不会太难,现在不是人人都穷得精光,不是满街都是人,不是有些人从前虽很有钱而如今却没有工作吗?几乎没有一天弗兰克不给些钱打发饿着肚子的退伍士兵,几乎没有一天皮特和厨娘不包点吃的打发身体枯瘦的乞丐。
可是斯佳丽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她总不想要这类人。“停战已经一年,还找不到工作,这样的人我不想要,”她想,“他们如果不能适应和平环境,一定也不能适应我的需要。而且他们的模样那么低三下四,那么一蹶不振。我不喜欢那样的人。我喜欢的人要精明能干,干劲十足,像勒内,像汤米·韦尔伯恩,像凯尔斯·怀廷,像西蒙斯家的男孩子——或者那同类型的人。他们还没有染上刚投降时南方士兵那种心灰意懒的神情。他们看上去对很多事情都非常关心,而且劲头挺足。”
西蒙斯家的几个男孩子,刚办起一座砖窑。凯尔斯·怀廷在出售一种他在自己母亲厨房里配制的发膏,说是黑人的头发不管卷曲得多么厉害,只要使用六次,包管可以变得光滑平整。大大出乎斯佳丽意料的是,他们听到她的邀请,只是客气地笑笑,便婉言谢绝了。她又找了十几家,结果还是一样。她不得已采取提高工资的办法,然而还是没人接受她的邀请。梅里韦瑟太太有一个外甥竟毫不客气地说,他虽然并不特别喜欢赶车,但如果要他赶的话,他宁可为自己的事赶车,也不愿替斯佳丽干活。
有一天下午,斯佳丽看见勒内·皮卡德的馅饼车,她便停车招呼他,这时残疾人汤米·韦尔伯恩正搭他朋友勒内的便车回家。
“喂,勒内,你为什么不到我的厂子里来做?经营一个锯木厂总比赶馅饼车看来要被人更加敬重吧?我想你赶馅饼车会觉得羞愧的。”
“我吗,羞愧两个字,对我已经不存在了,”勒内咧开嘴笑着说,“谁稀罕受人敬重?我本来是一直受人敬重的。战争解放了黑奴,我也给解放了。从此我用不着装出威严的仪态,而满肚子装的却是烦恼。现在我自由自在,简直像只小鸟一样!我喜欢馅饼车,喜欢我的骡子,喜欢那些好心买我漂亮丈母娘的馅饼的北佬。不,我的斯佳丽,我要做个馅饼大王。这是我的命运,我就跟拿破仑一样,听天由命。”他说时戏剧性地挥舞着鞭子。
“可是你生来并不是卖馅饼的,就好像汤米生来并不是为了跟那些爱尔兰石匠打交道一样。我的工作比较——”
“我想你大概是生来经营锯木厂的吧,”汤米说着,他的嘴角骤然一抽,“是的,我能够想象小斯佳丽坐在她母亲的膝下,口齿不清地在背她的功课,‘假如坏木材能够卖上好价钱,千万不要把好木材卖出去。’”
勒内听了哈哈大笑,一双细小的猴眼高兴地闪动着,使劲地拍打汤米那扭曲的背部。
“别那么不要脸,”斯佳丽冷冷地说,并不觉得汤米的话有什么幽默的地方。“当然,我并不是生来经营锯木厂的。”
“我并没有意思要触犯你。可是不论你是不是生来经营锯木厂的,毕竟你是在经营锯木厂,而且经营得很不错。据我所知,我们中间没有一个人是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可是我们都还过得去。一个民族,一个人,倘若因为生活跟他所希望的不完全一样,便要坐下来痛哭流涕,那才真是条可怜虫。斯佳丽,你为什么不找个拎包投机家来帮你干?这种人有创业精神,树林里有的是,上帝知道的。”
“我不要拎包投机家。这种人见到任何东西,只要不是烫手的或者钉死的,就要动手偷。他们要是有一点点出息,也不会到这里来找我们的麻烦了。我要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一个出身于上等家庭的人,一个忠诚老实、精明能干、富有活力而且——”
“你的要求不算高,不过按照你出的价码,这样的人你是找不着的。具备你那种条件的人,除非是个严重残疾的人,他一定早已有工作了。也许他做的事并不恰当,但总是有事可做,而且干他自己的事总比替一个女人办事要强。”
“你们男人已经陷入生活的低谷,还要这样子,未免有点不大理智吧?”
“也许是,可是他们的自尊心非常强。”汤米冷静地说。
“自尊心!自尊心的味道好极了,特别是在它的外壳已经裂为碎片,你给它裹上一层蛋白酥皮的时候,”斯佳丽尖刻地说道。
两个男人都笑了,笑得有点勉强,斯佳丽觉得他们是从男性的角度联合起来反对她。她把曾经接触过以及打算要接触的男人逐个想了一遍,觉得汤米的话并没有说错。他们全都很忙,忙着各人的事。他们全在努力工作,比战前他们所能想象的都要努力得多。他们现在所做的,也许不是他们想做的,不是最最容易做的,也不是从小培养他们做的,可是他们总算在做这样那样的事。日子实在太艰难,不容他们有选择的余地。倘若他们还在哀叹失去的希望,渴望过去的生活方式,那也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他们正在打一场新的战争,一场更为艰苦的战争。他们重新关怀起生活来,其迫切与强烈的程度,不亚于把他们的生活截然一分为二的战争之前。
“斯佳丽,”汤米局促不安地说道,“我刚才说话冒犯了你,本不想再求你什么的,不过我还是想求你一件事。也许这件事对你有些好处。你知道我那内弟休·埃尔辛卖柴火的生意不太景气,现在除了北佬,大家都是自己捡柴烧。我晓得埃尔辛一家日子过得很艰难。我——我自然要尽力而为,可是现在我要养范妮,还有住在斯巴达的母亲和两个守寡的妹妹要我照顾。休是个规规矩矩的人,正是你所需要的,他又出身于上等家庭,人也很可靠。”
“可是——可是休缺少胆识,否则他卖柴火也会成功的。”
汤米耸耸肩。
“你看问题真是从来不转弯子的,斯佳丽,”他说,“休的事我劝你还是仔细想想,省得白跑许多冤枉路。我觉得他的忠诚老实和心甘情愿地工作足以弥补他胆识之不足。”
斯佳丽没有作声,她不想显得过于唐突。可是她心里认为缺少胆识这一点是其他的品质无法替代的。
后来她在城里实在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拎包投机家的纠缠又被她一一拒绝,终于决定接受汤米的建议把休请来。在战争期间,他本来也是个勇敢机智的人,可是四年战斗,两度重伤,把他身上的全部力量都耗尽了。面对着严酷的现实,他变得像个孩子茫然不知所措。他在叫卖木柴的时候,眼睛里的神色,颇有点像丧家之犬,实在不是她所希望要雇用的人。
“他这人头脑迟钝,”她想,“对生意经一窍不通,我敢说他连二加二都不会算,而且看来也学不会。不过,他总算为人很诚实,不会跟我耍花招。”
最近以来,斯佳丽对自己并不要求诚实。可是愈是自己不讲诚实,对别人就愈是要讲诚实。
“真可惜约翰尼·加勒格尔被汤米·韦尔伯恩拉走干建筑业了,”她想,“他才是我所需要的人。他硬得像钉子,却又滑得像条蛇。我若是出高价收买他,他也会对我很诚实。我理解他,他也理解我,我们两人能很好地合作。也许建造好旅馆后他肯到我这里来,在他来到之前我只好用休和约翰逊先生了。我若是叫休管新厂,约翰逊留在老厂,我就可以专管在城里卖木材,锯木头和拖木头的事就交给他们去办。约翰尼没来之前,我若是整天都在城里,约翰逊会不会偷我的木材,就只好担点风险了。他若是不偷东西,那该多好。我打算用查尔斯留给我的那块地的一半造个木材场,只要弗兰克不那么大声抱怨的话,另一半我就用来造一家酒店。对,只要我手头的钱够了,我马上就造,不管他受不受得了。弗兰克的脸皮要不那么薄就好了。哦,上帝,我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了孩子,过不了多久,我的肚子就要鼓得不能再到外面去了。哦,上帝,我要是没孩子就好了!哦,上帝,要是该死的北佬不来管我就好了!要是——”
要是!要是!要是!生活中有这样多的要是,没有一件事是把握得住的,没有一点安全感,无时无刻不在害怕,害怕失去一切,害怕重新挨饿受冻,弗兰克近来赚的钱固然多了些,可是他感冒一直没好,经常一连几天躺在床上。他要是变成个久病体弱的人那该怎么办?不,她不能对弗兰克寄以很大希望。除了她自己以外,任何人任何东西都不足以依靠。然而她自己能赚的钱似乎少得可怜。哦,假如北佬把她的钱全都拿走,那她怎么办呢?假如:假如!假如!
她每月挣的钱一半带到塔拉交给威尔,一部分还给白瑞德,余下的就存起来。世界上没有一个守财奴数钱数得像她那么勤,也没有一个守财奴担心钱会丢掉担心得像她那样厉害。她不敢把钱存在银行里,怕银行倒闭,又怕被北佬没收,所以有的她就带在身上,塞进紧身胸衣里,有的就放在屋子里的什么地方,像壁炉松动的砖头下面,废纸袋里,圣经书页中间等等。时间一星期一星期地过去,她的脾气变得愈来愈急躁,因为每多攒一块钱,就意味着万一灾难降临,就要多损失一块钱。
斯佳丽每次大发脾气的时候,弗兰克、皮特和几个佣人总是对她倍加亲切,他们认为这是她怀孕引起的,却不明了真正的原因。弗兰克懂得怀孕的女人需要人家迁就她,因此他暂时抑制他的自尊心听任她去锯木厂和到街上各处去转,尽管他知道她应该守在家里,尽管她的行为令他烦恼,可是他觉得他再忍耐一阵子,只要孩子一出世,她就会重新成为当初他追求时那个温柔可爱的姑娘。只是他对她愈是姑息,她发脾气的次数愈多,使他觉得她像是着了魔似的。
似乎没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支配着她,逼得她简直成了个疯女人。其实那是出于她自身的一种激情,她想在她退居内室之前把一切安排妥当,想积聚一笔可观的钱,以防万一洪水泛滥,她可以金钱筑起一道坚固的堤坝,以对抗北佬仇恨的狂潮。这些天来迷住她心窍的就只有一个钱字,倘若她想起腹中的婴儿,那么她一定会恨他来得不是时候。
“死亡、纳税和生孩子,这三件事是永远不会有个合适的时间的!”
斯佳丽以一个女人的身份经营锯木厂,本来已引起亚特兰大人的愤慨,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不仅没有有所收敛,反而愈走愈远。她做买卖的门槛之精,令人咋舌,何况她母亲又出自门第显赫的罗彼拉德家族。她怀有身孕已众所周知,她却照样招摇过市,实在不成体统。按理一个受人尊敬的白种女人一旦觉察自己有怀孕的迹象,就不该走出家门,这个道理,连少数黑种女人也是懂的。所以梅里韦瑟太太愤愤地宣称,从斯佳丽的行为看来,她很可能要把孩子生在大街上了。
可是现在城里对斯佳丽又兴起了一种新的议论,这与以前对她的批评相比,简直算不了什么,大家传说的是斯佳丽不仅跟北佬做交易,而且从各方面看来,她是真的很乐意跟北佬打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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