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妖传(校对)第1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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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那女子觑着员外,深深的道个万福。那员外急忙回了礼。去壁炉上汤罐内,倾一盏茶递与那女子,自又倾一盏奉陪吃。茶罢,盏托归台,不曾道甚么。那女子一阵风过,依然又在画上去了。员外不胜之喜,道:“这画果然有灵。如今初次,只莫缠他。等待第二遍,细细与他扳话不迟。”当时把画轴自家卷起,叫当值的来收拾了家伙,员外自回寝室歇息。不在话下。
  到第二日,又说要去算帐,忙忙的催取晚饭吃了,又到书房中来。却说张院君私想道:“员外昨夜管帐,今夜又算帐,我不信有许多账算。既然有账算时,日里工夫丢向那里去?却到夜间恁般忙迫!”事有可疑,不免叫丫鬟提个行灯在前,妈妈在后迳到书院边。近风窗听得一似有妇人女子声音在内。妈妈轻轻的走到风窗边,将小拇指头蘸些口唾,去纸窗上轻轻的印一个眼儿。偷眼一观,见一个女子与员外对坐面说话。这妈妈两条忿气从脚板底直贯头顶门上,心中一把无名火,高了三千丈,按捺不下,便舒着手,推开风窗门,打入书院里来。员外吃了一惊,起身道:“妈妈做什么?”那妈妈气做一团,道:“做什么,老乞丐,老无知,做得好事!你这老没廉耻,连连两夜,只推算账,却在这里做不仁不义之勾当。这没来历的歪行货,那个勾引来的,你快快说!”正闹里,那女子一阵风过处已自上画去了。那妈妈气忿忿的唤:“梅香,来,与我寻将出来!教你不要慌。”员外口中不言,心下思量道:“你便把这书院颠倒翻将转来,也没寻处。”那妈妈寻不见这个女子,气做一堆。猛抬头一看,看见壁上挂着幅美女,妈妈用手一扯扯将下来,便去灯上一烧,烧着丢在地上。员外见妈妈盛怒之下,不敢来夺。那画烘烘地烧着,纸灰起地上团团的转,看看旋到妈妈脚边来。妈妈怕烧了衣服,退后两步,只见那纸灰看着妈妈口里只一涌出来,那妈妈大叫一声,蓦然倒地。有诗为证:
  传神偶入风流谱,带焰还归离恨天。
  只为妖迹消不尽,重来火宅作姻缘。
  胡员外慌了手脚,便教丫鬟相帮扶起来,坐在地上,去汤罐内倾些汤,将妈妈灌醒。扶将起来,交椅上坐定。妈妈又骂道:“老无知,做得好事!唤养娘扶我去卧房中将息。”妈妈睡到半夜光景,自觉身子有些不快,自此之后,只见妈妈眉低眼慢,乳胀腹高,身中有孕。胡员外甚是欢喜,却有两件事,心中不乐。一来可惜这轴仙画,被妈妈烧了,再不得会仙女之面。一来恐日后那先生来取赎,怎得这画还他。不在话下。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经一年光景,妈妈将及分娩。员外去家堂面前烧香许愿。只听得门首有人热闹,当值的报员外道:“前番当画的先生在门前。”胡员外听了,吃了一个蹬心拳,只得出来迎接道:“我师,又得一年光景不会,不敢告诉,今日我房下正在坐草之际,有缘得我师到来。”只见那先生呵呵大笑道:“妈妈今日有难,贫道有些药在此。”就于荆筐篮内,取出一个葫芦儿来,倾出一丸红药,递与员外,教将去用净水吞下,即时就得分娩。员外收了药,留先生吃斋。先生道:“今日宅内忙迫,不敢相烦。改日却来拜贺扰斋!”说罢,作别而去,亦不提起赎画之事。且不说先生,却说员外将药与妈妈吃了,无移时,生下一个女儿来,员外甚是欢喜。老稳婆收了,不免做三朝汤同百岁,一周取个小名因是纸灰涌起,腹怀有孕,因此取名叫做涌儿。后来又嫌涌字不好,改做永字。
  时光迅速,不觉永儿长成七岁。生得十分清秀,素脸黑发,明眸皓齿,如观音座龙女一般。他夫妻两口儿,爱惜他如掌中之珠,椟中之玉。员外请下一个教授在家,教永儿读书。这教授姓陈名善,为人忠厚老成,是个积年句读之师。员外请得到家,夫妻两口儿,好生敬重。正是:虽说慈亲护娇女,喜逢贤主对佳宾。这段话且搁过一边。
  再说雷太监自那日不见了新娘,差人四下寻访,并无踪迹。只恐张鸾发恶,着实赔礼奉承。张鸾已知不干雷家之事,乐得受他恭敬。只为丁丞相谄佞,与皇太子不甚投机。真宗皇帝晚年,又得了个风疾,不能视朝。所以雷太监虽十分有心要引荐张鸾,无处用力。张鸾又听了小妖魂一番鬼话,况且胡员外家见在投胎生女,眼见得有几分灵验,把自己进身一节,也不甚要紧。只将淑景园做个下处,在东京城内城外散淡遨游。一来要寻访圣姑姑相会,二来要看取胡员外女儿下落。
  光阴似箭,不觉到了景德元年。真宗皇帝晏驾,皇太子登基,是为仁宗皇希。因委雷允恭管造山陵,误移皇堂于绝地,被学士王曾劾奏,并发丁丞相内外交结许多恶迹。仁宗龙颜大怒,将丁谓贬去远州司户参军。雷允恭即时处斩,抄没家私,连淑景园都没入做了官产。张鸾因在这园中住久,怕有是非干涉,预先脱身远去,浪迹江湖。
  忽一日,游至山东濮州地方。其时四月节气,正值亢旱。各县都出榜广召法师祈祷,无验。闻得有个女道姑,在博平县揭榜建坛,刻期祷雨。张鸾心下思想道:“这一定是圣姑姑了,我且去看个动静!”拽开脚步,迳投博平县来。正是:
  久旱管教逢甘雨,慢云他乡遇故知。
  毕竟张鸾这一去,就遇着圣姑姑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博平县张鸾祈雨 五龙坛左黜斗法
  春三夏四好栽秧,万目悬悬盼雨旸。
  但愿天下贤宰相,用心燮理免灾殃。
  话说张鸾闻得博平县有个老道姑登坛祈雨,心疑是圣姑姑在彼,一溜烟跑来。进得博平县城门,只见门内悬挂着一道榜文。榜文旁边小凳儿上一个老者呆呆的坐着。虽然往来人众,站住脚头看榜的却少。张鸾走上一步,从头念去道:
  博平县县令淳于厚,为祈雨事。本县久旱,田业抛荒,祈雨无应。如有四方过往,不拘何等之人,能说法降雨,救济生民者,揭榜前来,本县待以师礼。降雨之日,本县见敛就一千贯文在库,即时酬谢,决不轻慢。须至示者。
  天圣三年四月日示。
  张鸾看罢,向老者拱手道:“贵县几时没雨了?”老者见他道貌不俗,忙起身答应道:“自去年十一月起,到今并无滴水。将有六个月亢旱了!”张鸾道:“闻得有个远方道姑,揭榜祈雨,这信可真么?如今在那里?”老者把双手一摊,撇着嘴说道:“在那里一万个也走了!”张鸾笑道:“却是为何?”老者道:“这道姑姓奚,自号女神仙,有五十多岁了。跟随的徒弟,男男女女,共有十来个。女的叫做仙姑,男的叫做仙官。据他说是大万谷乐总管府来的,善能呼风唤雨。初时揭了榜文,县主相公好不敬重。他要离北门十里之外,择高阜处,建立雩坛,名为五龙坛。装成青、红、赤、白、黑五色龙形,按方摆设。又逼县主相公要地方上一千贯文酬谢,敛足了钱贮库,方始登坛。县主一一听允。他行的是什么月孛之法。他要各坊、各里,呈报怀孕妇人的年庚。凭他轮算一个指称魃母,说腹中怀有旱魃,不由分说,教县里拿到坛前。这道姑上面坐着,指挥徒弟们鸣锣击鼓,喷水念咒。弄得这妇人昏迷,便将他剥得赤条条的,躺在一扇板门上,双脚、双手、和头发,共用五个水盆满满盛水浸着。一个仙官对了北方披发仗剑,用右脚踏在他肚子上,口中不知念些什么言语。其余男女徒弟,也有摇旗的,也有打瓦的,纷纷嚷嚷。乱了一日,这怀孕妇人晦气弄得七死八活,天上绝无云影。日色没了,只得散场。托言龙王今日不在家,明日管教有雨。教县主出三贯遮羞钱与那孕妇的丈夫,责领回去。到了第二日,又轮一个魃母,要拿到坛前行事。众百姓愤气不平,登时聚集起三四百人,丢砖头、掷瓦片,喊声如雷,要打死他师徒们。这奚道姑慌了,和他一伙改换衣服,从坛后逃走了去。县主也不追究,另出这道榜文,各门张挂。老汉是本地方里正,怕有揭榜的来到,只得在此看守。”张鸾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贫道拚着一刻工夫,与你们祈一坛甘雨耍子则个。”说罢,将榜文一手揭了。老者上前扯住道:“你大胆揭榜,敢是真正有些本事么?休得耍大话小结果,只有头儿,没有尾儿。学那女神仙坛前上去,坛后逃走。”张鸾道:“你们要多少雨?恁般大惊小怪?”老者道:“只要三尺甘雨,高低俱足了。”张鸾笑道:“我只道倒翻江底,掠尽海涯,这还费贫道几个时辰的踌躇。只这点点雨水,有何难哉?”当下老者将杌子寄放人家,就引张鸾从县前一路而行。百姓们看见里正引个道人进城,想情定是揭榜祈雨的,大家欢喜,都跟来看。
  原来博平县将有六个月不雨,亢旱非常。但见:
  河底生尘,田中坼缝。树作枯焦之色,井存泥泞之浆。炎炎白日,天如怒目生威。滚滚黄埃,草欲垂头而卧。担钱换水,几家买夺争先。迎客款茶,多半空呼不出。浑如汉诏干封日,却似商牲未祷时,途中行客渴如焚,井底潜龙眠不起。
  本县也有几个寺观,僧道们各依本教科仪,设醮修斋,念经祈祷。县令淳于厚,每日早上往城隍庙行香一次,全无应验。百姓起个口号道:朝拜暮拜,拜得日头干晒。朝求暮求,求得滴水不流。县令没个主意了,只得由他。
  这日行香过了,早堂方毕。退在私衙安息,只听得堂上一片声喧嚷,将堂鼓乱挝。慌得县令冠带不迭,便服跑出后堂来。门子禀道:“今日有个远方道人,揭了祈雨榜文,百姓簇拥前来。”县令吩咐里正率领百姓们在门外伺候,单请道人后堂相见。张鸾左手提着荆筐篮儿,右手持鳖壳扇子,飘然而进。见了县令,放下篮儿,道个稽首。县令慌忙回礼,问道:“先生高姓,尊号?从何处来?”张鸾道:“贫道姓张,名鸾,别号冲霄处士。从海上到此。适见榜文祈雨,特来效劳。”县令道:“先生行的不是月孛法么?”张鸾道:“不是月孛法,是日黑法。不弄黑了日头,怎得下雨!”县令也笑起来。又问道:“北门外见筑有雩坛,不知可用得否?”张鸾道:“既有现成雩坛,便用他罢。”县令道:“约莫几日之内,可以致雨?”张鸾道:“早上坛,早有雨;晚上坛,晚有雨。”县令因奚道姑出丑一遍,不甚准信,便道:“先生夸得好大口。只不知还用着甚法物?好预先准备。”张鸾道:“并不用法物,只教本县各寺观祈雨的僧道,先去扫坛伺候。”县令道:“这却容易!下官今晚吩咐停当,先生暂在城隍庙中一宿,明早登坛便了。”张鸾道:“但凭尊命。只是一件,随分空闲公馆,贫道暂歇一宵。若到城隍庙去,恐烦神道接见,彼此不安。”县令道:“公馆尽有。”口虽答应,心下不以为然。张鸾早已知觉,故意道:“贫道今早枵腹而来,求些现成酒食。”县令道:“要酒尽有,只是素斋。”张鸾道:“贫道惯嗄酒的是鲜肉,却不用素。”县令道:“不瞒先生说,只为祈雨一事,有三个多月禁屠。下官只是蔬食,要鲜肉却不方便。”张鸾笑道:“官府断屠,从来虚套。常言道:官禁私不禁,只好作成公差和里正。尊官若不信时,县东第十三家,吕屠家里今早杀下七十斤大猪。间壁孙孔目为儿子周岁请客,买下十五斤儿,今煮熟在锅里。又县西顾酒店,夜来杀羊卖,还剩得一只熟羊蹄,将蒲草盖在小竹萝里,放在床前米桶上。可依我言语问他,说官府不计较你,平价买他的,必然肯与。”县令道:“不信有此事!”当唤值日买办的,依着先生言语,问那两家要购买猪肉五斤,羊蹄一只。当值去不多时,把猪肉羊蹄都取得来,回话道:“那两家初时抵赖不承,被小的如言语破,他便心慌,即便将肉送出,连价也不敢取。”县令道:“先生是什么数学?恁般灵验!”张鸾道:“偶中而已!”县令方才晓得先生不比常人,刮目相敬。少停,当值的暖到一大旋酒约有六七斤,二十来个大磨磨,和猪肉羊蹄,一行儿摆在桌上。张鸾拱手道:“贫道不为礼了!”大碗大块只顾吃,霎时间,吃个风卷残云,只剩三个空盘子,一把壶儿。口里说道:“蒙赐已点过心了。”到庙中却又吃饭,当下众人都吓騃了道:“没见这样会吃的,好副大肠肚!”县令背后立个俊俏小厮,便接口说道:“不是大肠肚,怎配得这张大口?”张鸾听见,便把这小厮一指,说道:“你的口也不小。”只见这小厮的面点朱唇,一时不由自己作主,直张开到耳根边,圆圆的好似一只朱红漆碗,开了再合不下,又说不得话,只是堕泪。原来这小厮才一十五岁,发方覆眉,生得清俊,是县令相公顶宠爱的一个亲随。县令见他作怪,已知冲撞了先生之故,慌忙作揖谢罪道:“先生可怜他年幼不知事,看下官薄面,饶恕他罢!”张鸾道:“贫道并不曾难为他。”县令道:“这小厮原好副嘴脸!”张鸾指道:“如今原好副嘴脸!”县令回头看时,小厮的嘴照旧好了。一个押司在旁低低的说道:“这是障眼法儿。”张鸾已经听得了,却不说破。问县令道:“这押司何姓?”县令道:“姓陆,名茂。”张鸾道:“好个陆押司!”慌得陆押司躲在一边去了。
  县令差人送张鸾到公馆安歇,早晚酒食,自有本馆人供应。张鸾临别约县令早起,同到雩坛行香。县令道:“这是下官本等,自当陪侍!”当日晚堂,县令吩咐各寺观僧人道众,将五龙坛打扫洁净,铺设齐整。明日五鼓却要先在坛上伺候,迎接法师。又吩咐本县吏役侵晨取齐,又标拨官马一匹,到公馆去伺候法师起身。当晚哄动了博平县。
  次日东方发亮,县令出堂,方欲上轿,只见张鸾右手持鳖壳扇,左手提荆筐篮,摇摆进来。县令相见了,问道:“先生何又赐顾。”张鸾道:“昨日有约,特来奉邀同步。”县令道:“此去有十里之遥,已曾拨马奉候,可曾到否?”张鸾道:“马儿现在。只是贫道会走,用不着他。”县令道:“用过早饭了么?”张鸾道:“用过了。”县令道:“既如此,请先行一步。下官随后便来。”张鸾道:“贫道不认得雩坛,有烦陆押司作伴。”县令吩咐陆茂,好生替先生引路。陆押司领了县主相公之命,紧紧帮着同走。一个眼错,忽然不见了先生,慌得他手足无措。料他不是落后,赶上一步看时,那先生前去约有二三十步之远。押司道:“在这里还好。倘然游方道人,一时口出大言,不能取验,临时溜去了,教我如何回话。又或者真个不认得路,走错了,县主先到雩坛,也显得我的不能干事。”发狠的趱步上去,要赶那先生。只见先生在前缓缓而行,这里尽力只赶不上。不论紧走慢走,只差二三十步儿。押司走得气喘,只喊叫道:“先生慢一步,小人跟随不上哩!”张鸾在前呵呵大笑道:“贫道走不惯慢走,你若不上前引路时,我走向天上去,也不与你祈雨了!”急得押司舍命又跑,眼盼盼看住在前,再赶不着脚跟。有诗为证:
  遁甲之中缩地高,虽然缓步去程遥。
  押司饶舌今劳步,耍得浑身汗似浇。
  押司汗如雨下,喘做一团,只得高声叫道:“小人已知先生神术了,饶过小人罢!”张鸾道:“贫道是障眼法儿,有什么神术!”押司方才晓得是因昨日失言之过,便磕头谢罪。张鸾把手一招,分明似磁石引铁一般,不觉立在先生背后了。押司一把扯住先生,死也不放。不彀几步,到了五龙坛上。那伙和尚道士已先在了。闻得新法师到来,分作两班下坛迎接。张鸾看这雩坛,甚是高爽,四围树木成林。那奚道姑摆设下的五龙尚在,都是竹胎纸糊的,涂抹着五色鳞文。中间大大架起个油布幔儿,设得有桌椅之类。少停,只见城内城外百姓们纷纷而至,何止千数。还不见县令到来,张鸾想道:“这县令不肯陪我同行,却做张做智,叫我先走,自己要打轿来。你为百姓祈雨,便步行了这一遍儿,也不见失了体面,直恁做作!我今番且耍他一耍。”便对着一个年少的道士说:“县主未到,烦你前往一催!”扯他左手过来,自己捻个剑诀,在他手心中又虚画个符形,急教捻紧拳头,吩咐道:“你见了县主,便传吾言,请县主快来迎雨,如迟疑,开掌为信。不可私自中途开看。”又脱下他两只鞋儿,也画个符在鞋底上,教他穿了快走,如要住脚,高声喝咄退二字。小道士刚把鞋穿上两足犹如有人搬运一般,不由自己如风而去。约有四五里之程,遇了县主相公头踏到来,喝一声:“咄退!”脚便轻松,由他收住了。只见县主相公坐下朱青纱幔的凉轿,四抬四扶,打着青罗伞行来。小道士到轿前跪着禀道:“法师教请相公快来迎雨。”县令道:“这般烈日,雨在那里?”小道士捻起拳头对县令道:“恐相公迟疑,命小道开掌为信。”
  说罢,把拳头放开,忽然一声霹雳,从掌中发起,轿杠震得平断。吓得县令掩耳不迭,面如土色,直跌出轿来,众人七颠八倒,连小道士也惊呆了。停了一会,县令正待差人四下左近人家,或骡或马借来乘坐。只见一班和尚们,又引着许多百姓到来,催取县主上坛行香。县令已吃了这一番惊恐,不敢迟慢,此时只得教左右扶拥而行到坛。一面差人回县取轿马,到雩坛伺候转身。
  张鸾见县令到来,迎接上厅,问道:“相公何不乘轿来?”县令将雷震轿杠之事说了,道:“先生原来有此神通法术,今日祈雨不难,乃万民之有幸也!”张鸾道:“不是贫道夸口,风、雷、云、雨,是贫道腰囊内的东西。且试个戏术,与相公看。乞借大伞一用。”县令教将三檐青绢伞递与先生,先生接伞在手,旋了两旋,蓦地望上一㩳,喝声:“起!”吹口气把这伞儿渐渐升上,到最高处,变化一朵乌云,将日色罩定,红光尽敛。众人都仰面而看,张鸾把手一招,这朵乌云托地堕下,仍是一柄青绢伞,便透出一轮烈日。县令心中又喜又怕,便请先生上坐,要下拜相求,速赐甘雨,以救一方之困。张鸾道:“不须过礼。贫道十日前,从南岷山经过,遇着大雨。贫道把这些雨云收得在此,今日舍与贵县结缘罢!”便向荆筐篮中,取出小小一个葫芦,摆在坛前,教县令焚香拜祷。张鸾捻诀念咒,作用已毕,将葫芦塞口拔去,轻轻用鳖壳扇一连几扇。只见坛前起阵大风,一股黑气从葫芦中出,直透九霄中,成一天浓云。张鸾将葫芦收了,走到那竹胎纸糊的黑龙旁边,吩咐道:“黑龙,黑龙,助我神通。乘云宜速,行雨须洪。甘霖三尺,慰彼三农。顺我者吉,逆我者凶。”只见那黑龙鳞须俱动,忽然腾空而去。须臾之间,闪电乱发,雷声激烈,拳头般雨点将下来。吓得百姓们四散都走了。县令也要下坛,县中取轿未到,只得同吏役及僧道们,在布幔中躲着。顷刻,大雨如注,幸得布幔是熟油渍透的,又架在高柱上,才免得上漏下湿。四旁却没有遮蔽,众人将桌椅都侧下遮雨。也有带得遮阳伞儿的,迎着风儿张开。正在忙乱之际,只见金蛇乱掣,霹雳连声,不离雩坛,左右旋转。县令道:“敢问先生,今日雷神为何发怒?”张鸾道:“想是看中意了几个歹人哩!”当下张鸾高声道:“雷部听吾法旨,如有真正贪官污吏,破戒和尚,秽行道士,方许下击。如无此等,速宜退避。”那时霹雳愈加连声不绝,慌得县令先倒身下拜,自陈悔过。以下吏役及僧道们那一个说得嘴响的,都着了忙,团团的拜做一堆。笑得张鸾眼花没缝。
  约莫一个时辰,雨声方歇,雷电亦止。众人方才放心,爬将起来,向坛下一望,落得山鸣川响,池满沟盈,足足有三尺甘雨。
  县令刚在那里称赞先生之功,只听得坛下有人厉声喝道:“何处初学,敢在此施逞伎俩,恐吓众人。莫非要诈这一千贯钱么?”张鸾看时,却是一个瘸足道者。生得身材矮小,衣服腌臜,提着一根青藜杖,从大雨中一步步拐上坛来,浑身无一丝沾濡。到坛上,放下藜杖,拱着手与县令稽首。县令和众人俱各骇然。张鸾道:“贫道舍一坛甘雨,救济生灵,你这乞道到此溷扰,敢与贫道斗法么?”瘸子笑道:“谅你有何法,敢与师父赌斗!”张鸾大怒,便把鳖壳扇子一丢,喝道:“快去打那乞道!”只见那把扇子冉冉而行,迳奔那瘸子头皮上来。瘸子呵呵大笑,把头一㩳,这顶破头巾望上趫两趫,扑的脱了头,去迎那扇儿。分明两只老鹰相扑,一上一下。瘸子喝声:“拐儿何在?”只见地上横着这根青藜杖忽然跃起,一步步跳起打那张鸾。张鸾把袖一拂,身边这只荆筐篮儿,离地相迎。如藤牌架棍,一来一往。众人都吓得躲在一边,连县令也不敢上前了。两下赌斗,各无胜负,都收了法术。
  张鸾大怒,抖擞精神,口中念念有词,举手向北方一招,大呼:“黑龙快来!”那瘸子听得,便在在坛上黄龙的头上打将一下。只见先前飞去行雨的那条黑龙,半云半雾飞向坛来。这里黄龙,鼓鬣张麟,就地腾起,迎住黑龙在空中相斗。自古道:土能克水,黑龙敌不过黄龙。张鸾又叫:“青龙快去相助。”瘸子又把白龙一掌,那青龙才飞起去,白龙又去迎住。恼得张鸾咬牙切齿,急唤赤龙帮助。五条龙向空中乱舞,正按着金、木、水、火、土五行,互生互克,搅做一团。狂风大起,布幔架子都吹倒了。
  众人正立脚不住,忽然走出一个和尚,耳坠金环,身披烈火架裟,手中托一个水晶钵盂。这和尚正不知那里来的,喝道:“二位同道,休得自伤和气,待贫僧与你劝解则个。”将手中水晶钵盂猛力往空中一抛,变成一颗五彩明珠,那五条龙都来戏这颗珠,成围作阵而去。瘸子已认得是蛋子和尚,暗暗喜欢,彼此俱不说破。只见和尚击手道:“二位赌法,没有胜负。那一个取得水晶钵盂还了贫僧,就断他是师兄。”张鸾和瘸子齐声应道:“有何难哉!”两个暗念咒语,都收了法术,那竹胎纸糊的龙形,依然复还旧处,恰似不曾移动一般,又不见他那里飞回的。只见张鸾袖中取出一个水晶钵盂,送还和尚。瘸子道:“他是假的,真的在我处。”果然向腰胯间也取出一个来,大小一般无二。那和尚都不接受,却在自家袖中摸出钵盂来。笑道:“贫僧的现在,二位休得相戏!”
  原来张鸾的钵盂,是袖中葫芦变的。瘸子的钵盂,是腰间柳瓢变的。这时真钵盂出来,二物都还本相。各各大笑,都取去了。张鸾心下也自骇然,想道:“这乞道的本事,不若于我。又不知那里走出这莽和尚来,更是利害。”有诗为证:
  孙庞斗智非为敌,楚汉争锋未足夸。
  争似雩坛齐斗法,大家看得眼睛花。
  只听得坛下人语嘈杂,百姓们络绎不终,人人执香来迎法师进县,县中轿马也都到了。县今方敢出头问道:“适才下官见三位师父手段俱有惊天动地之术,不相上下。依下官说,三教同源,休争客气,都请到敝县,下官一同尊礼。备得有马匹在此,各请乘坐,幸勿推却。”瘸子见有马匹在坛下,便要去乘。张鸾终有些不平之意,明欺他是瘸脚,便一把抓住道:“我们不许乘骑,大家步行,赌个迟快。”瘸子道:“足下莫非是騃子!”张鸾道:“如何是騃子?”瘸子道:“不是騃子,怎的放了马步行!”众人都笑起来。县令道:“既三位不肯乘马,下官礼当陪步。”蛋子和尚道:“地下泥泞,官府们不可失了礼瞻。贫僧同二位道友,先到贵县相候。”
  说罢,牵了两个道人的手,步下坛来。百姓们起初只认得祈雨的一位师父,如今忽然又添了一僧一道,正不知那里来的,好生怪异,纷纷的分开两边,让一条路与他们先行。蛋子和尚在前,张鸾居中,瘸子在后。走不多几步,瘸子故意柺着道:“二位慢行,地下好不难走哩!”张鸾正中其意,扯着蛋子和尚,越走得快了。只听的后面叫声:“呵呀!”回头看时,路旁有个小小水潭,瘸子右脚陷入,提得起时,左脚把滑不住,扑通的倒撞下水了。张鸾口称:“惭愧!”蛋子和尚道:“莫管他,且到县里等他便了。”比及两人进得县门,只见县堂上一个人柱着青藜杖,柺将下来,口中叫道:“二位如何来迟?”张鸾大惊,那人非别,正是瘸子。方知撞下水潭,乃是水遁之法。张鸾到此,心下才服,到县堂上重新讲礼,方才动问名号。瘸子道:“贫道姓左名黜,因为左腿损伤,改名左瘸,法侣中都称贫道瘸师。这位就是贫道师兄,号叫蛋师,幻名蛋子和尚便是。”张鸾道:“二位莫非是在杨巡检家与圣姑姑修道的?”瘸子道:“足下何以知之?”张鸾道:“贫道曾到永兴地方,多曾听得人说起大名,只是无缘会面。今幸相逢,多有冲撞!”说罢,便拜下地去,蛋师和瘸子两个慌忙答礼。问道:“师兄是谁?”张鸾道了名号。蛋子和尚道:“原来就是冲霄处士,圣姑姑甚想相会。”
  张鸾正待叩问,报道县令回来。那县令已知众师父先到,便下了轿,步入县门。这班和尚道士百姓们,都随进来。县令教铺下红毡,先请张鸾拜谢,张鸾不肯。县令道:“下官为万民屈膝,礼之当然!”两下再三谦让,才拜了两拜。次请那两位相见,那两个教收起红毡,宾主作揖。阶下这班僧道及百姓们,一齐拜倒,欢声如雷。张鸾安慰了几句言语,教县主发放回去。和尚自去做回向功德,道士自去杀鸡谢将,其余百姓,各自散归。县令预先吩咐备有筵席,摆在后堂,款待三位。县令尚不知蛋子和尚及左瘸师名号,到后堂一一动问,都是张鸾代答。县令道:“先生如何晓得?”张鸾道:“原来平日最相慕的,恰才说起方知。”县令笑道:“下官劝三位休争客气,正为此也。既然三位都是神交,今日之坐,下官不敢僭序,请三位自定位次。”蛋子和尚道:“张先生是今日有功之人,自宜首席。”县令也是此意。张鸾谦不过,只得允了。瘸子让蛋师坐了第二位,自家坐了第三位,县令下面陪席。县令道:“蛋师莫不奉斋么?”蛋子和尚道:“荤素不拘。”县令暗想道:“不曾见这一般和尚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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