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校注本)第75部分在线阅读
长老携着那怪,步赏花园,看不尽的奇葩异卉,行过了许多亭阁,真个是渐入佳境。忽抬头,到了桃树林边,行者把师父头上一掐,那长老就知。
行者飞在桃树枝儿上,摇身一变,变作个红桃儿,其实红得可爱。长老对妖精道:“娘子,你这苑内花香,枝头果熟。苑内花香蜂竞采,枝头果熟鸟争衔。怎么这桃树上果子青红不一,何也?”妖精笑道:“天无阴阳,日月不明;地无阴阳,草木不生;人无阴阳,不分男女。这桃树上果子,向阳处,有日色相烘者先熟,故红;背阴处无日者还生,故青。此阴阳之道理也。”三藏道:“谢娘子指教,其实贫僧不知。”即向前伸手摘了个红桃。妖精也去摘了一个青桃。三藏躬身将红桃奉与妖怪道:“娘子,你爱色,请吃这个红桃,拿青的来我吃。”妖精真个换了,且暗喜道:“好和尚啊!果是个真人。一日夫妻未做,却就有这般恩爱也。”那妖精喜喜欢欢的,把唐僧亲敬。这唐僧把青桃拿过来就吃。那妖精喜相陪,把红桃儿张口便咬。启朱唇,露银牙,未曾下口,原来孙行者十分性急,毂辘一个跟头,翻入他咽喉之下,径到肚腹之中。妖精害怕,对三藏道:“长老啊,这个果子利害,怎么不容咬破,就滚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新开园的果子爱吃,所以去得快了。”妖精道:“未曾吐出核子,他就撺下去了。”三藏道:“娘子意美情佳,喜吃之甚,所以不及吐核,就下去了。”
行者在他肚里,复了本相。叫声:“师父,不要与他答嘴,老孙已得了手也!”三藏道:“徒弟方便着些。”妖精听见道:“你和那个说话哩?”三藏道:“和我徒弟孙悟空说话哩。”妖精道:“孙悟空在那里?”三藏道:“在你肚里哩。却才吃的那个红桃子不是?”妖精慌了道:“罢了,罢了!这猴头钻在我肚里,我是死也!孙行者,你千方百计的钻在我肚里怎的?”行者在里边恨道:“也不怎的,只是吃了你的六叶连肝肺,三毛七孔心;五脏都淘净,弄做个梆子精!”妖精听说,唬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的,把唐僧抱住道:“长老呵!我只道:
夙世前缘系赤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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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水相和两意浓。
不料鸳鸯今拆散,何期鸾凤又西东!
蓝桥水涨难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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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祆庙烟沉嘉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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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着意一场今又别,何年与你再相逢!”
行者在他肚里听见说时,只怕长老慈心,又被他哄了。便就轮拳,跳脚,支架子,理四平,几乎把个皮袋儿捣破了。那妖精忍不得疼痛,倒在尘埃,半晌家不敢言语。行者见不言语,想是死了,却把手略松一松。他又回过气来,叫:“小的们!在那里?”原来那些小妖,自进园门来,各人知趣,都不在一处,各自去采花斗草,任意随心耍子,让那妖精与唐僧两个自在叙情儿。忽听得叫,却才都跑将来。又见妖精倒在地上,面容改色,口里哼哼的爬不动,连忙搀起,围在一处道:“夫人,怎的不好?想是急心疼了?”妖精道:“不是!不是!你莫要问,我肚里已有了人也!快把这和尚送出去,留我性命!”那些小妖,真个都来扛抬。行者在肚里叫道:“那个敢抬!要便是你自家献我师父出去,出到外边,我饶你命!”那怪精没及奈何,只是惜命之心,急挣起来,把唐僧背在身上,拽开步往外就走。小妖跟随道:“老夫人,往那里去?”妖精道:“‘留得五湖明月在,何愁没处下金钩’!把这厮送出去,等我别寻一个头儿罢!”
好妖精,一纵云光直到洞口,又闻得叮叮当当,兵刃乱响。三藏道:“徒弟,外面兵器响哩。”行者道:“是八戒揉钯哩。你叫他一声。”三藏便叫:“八戒!”八戒听见道:“沙和尚!师父出来也!”二人掣开钯杖,妖精把唐僧驮出。咦!正是:
心猿里应降邪怪,土木司门接圣僧。
毕竟不知那妖精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三回 心猿识得丹头
姹女还归本性
却说三藏着妖精送出洞外,沙和尚近前问曰:“师父出来,师兄何在?”八戒道:“他有算计,必定贴换师父出来也。”三藏用手指着妖精道:“你师兄在他肚里哩。”八戒笑道:“腌脏杀人!在肚里做甚?出来罢!”行者在里边叫道:“张开口,等我出来!”那怪真个把口张开。行者变得小小的,爬在咽喉之内,正欲出来,又恐他无理来咬,即将铁棒取出,吹口仙气,叫:“变!”变作个枣核钉儿,撑住他的上腭子,把身一纵,跳出口外,就把铁棒顺手带出,把腰一躬,还是原身法像,举起棒来就打。那妖精也随手取出两口宝剑,丁当架住。两个在山头上这场好杀:
双舞剑飞当面架,金箍棒起照头来。一个是天生猴属心猿体,一个是地产精灵姹女骸。他两个,恨冲怀,喜处生仇大会垓。那个要取元阳成配偶,这个要战纯阴结圣胎。棒举一天寒雾漫,剑迎满地黑尘筛。因长老,拜如来,恨苦相争显大才。水火不投母道损,阴阳难合各分开。两家斗罢多时节,地动山摇树木摧。
八戒见他们赌斗,口里絮絮叨叨返恨行者。转身对沙僧道:“兄弟,师兄胡缠!才子在他肚里,轮起拳来,送他一个满肚红,扒开肚皮钻出来,却不了帐?怎么又从他口里出来,却与他争战,让他这等猖狂!”沙僧道:“正是。却也亏了师兄深洞中救出师父,返又与妖精厮战。且请师父自家坐着,我和你各持兵器,助助大哥,打倒妖精去来。”八戒摆手道:“不,不,不!他有神通,我们不济。”沙僧道:“说那里话!都是大家有益之事,虽说不济,却也放屁添风。”
那呆子一时兴发,掣了钉钯叫声:“去来!”他两个不顾师父,一拥驾风赶上。举钉钯,使宝杖,望妖精乱打。那妖精战行者一个已是不能,又见他二人,怎生抵敌,急回头抽身就走。行者喝道:“兄弟们赶上!”那妖精见他们赶得紧,即将右脚上花鞋脱下来,吹口仙气,念个咒语叫:“变!”即变作本身模样,使两口剑舞将来;将身一幌,化一阵清风,径直回去。这番也只说战他们不过,顾命而回,岂知又有这般样事!——也是三藏灾星未退,他到了洞门前牌楼下,却见唐僧在那里独坐,他就近前一把抱住,抢了行李,咬断缰绳,连人和马,复又摄将进去不题。
且说八戒闪个空,一钯把妖精打落地,乃是一只花鞋。行者看见道:“你这两个呆子!看着师父罢了,谁要你来帮甚么功!”八戒道:“沙和尚,如何么?我说莫来。这猴子好的有些夹脑风。我们替他降了妖怪,返落得他生报怨!”行者道:“在那里降了妖怪?那妖怪昨日与我战时,使了一个遗鞋计哄了。你们走了,不知师父如何,我们快去看看!”
三人急回来,果然没了师父,连行李、白马一并无踪。慌得个八戒两头乱跑,沙僧前后跟寻,孙大圣亦心焦性燥。正寻觅处,只见那路旁边斜着
半截儿缰绳。他一把拿起,止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叫道:“师父啊!我去时辞别人和马,回来只见这些绳!”正是那“见鞍思骏马,滴泪想亲人”。八戒见他垂泪,忍不住仰天大笑。行者骂道:“你这个夯货!又是要散火哩!”八戒又笑道:“哥啊,不是这话,师父一定又被妖精摄进洞去了。常言道:‘事无三不成。’你进洞两遭了,再进去一遭,管情救出师父来也。”行者揩了眼泪道:“也罢,到此地位,势不容己,我还进去。你两个没了行李、马匹耽心,却好生把守洞口。”
好大圣,即转身跳入里面,不施变化,就将本身法相。真个是:
古怪别腮心里强,自小为怪神力壮。
高低面赛马鞍鞒,眼放金光如火亮。
浑身毛硬似钢针,虎皮裙系明花响。
上天撞散万云飞,下海混起千层浪。
当天倚力打天王,挡退十万八千将。
官封大圣美猴精,手中惯使金箍棒。
今日西方任显能,复来洞内扶三藏。
你看他停住云光,径到了妖精宅外,见那门楼门关了,不分好歹,轮铁棒一下打开,闯将进去。那里边静悄悄,全无人迹。东廊下不见唐僧,亭子上桌椅,与各处家火,一件也无。原来他的洞里周围有三百馀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摄唐僧在此,被行者寻着,今番摄了,又怕行者来寻,当时搬了,不知去向。恼得这行者跌脚捶胸,放声高叫道:“师父呵!你是个晦气转成的唐三藏,灾殃铸就的取经僧!——噫!这条路且是走熟了,如何不在?却教老孙那里寻找也!”正自吆喝爆燥之间,忽闻得一阵香烟扑鼻,他回了性道:“这香烟是从后面飘出,想是在后头哩。”拽开步,提着铁棒,走将进去看时,也不见动静。只见有三间倒坐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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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后壁却铺一张龙吞口雕漆供桌,桌上有一个大鎏金香炉,炉闪有香烟馥郁。那上面供养着一个大金字牌,牌上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略次些儿,写着“尊兄哪吒三太子位”。行者见了满心欢喜,也不去搜妖怪,找唐僧,把铁棒捻作个绣花针儿,摁在耳朵里,轮开手把那牌子并香炉拿将起来,返云光径出门去。至洞口,唏唏哈哈,笑声不绝。
八戒、沙僧听见,掣放洞口,迎着行者道:“哥哥这等欢喜,想是救出师父也?”行者笑道:“不消我们救,只问这牌子要人。”八戒道:“哥呵,这牌子不是妖精,又不会说话,怎么问他要人?行者放在地下道:“你们看!”沙僧近前看时,上写着“尊父李天王之位”、“尊兄哪吒三太子位”。沙僧道:“此意何也?”行者道:“这是那妖精家供养的。我闯入他住居之所,见人迹俱无,惟有此牌。想是李天王之女,三太子之妹,思凡下界假扮妖邪,将我师父摄去。不问他要人,却问谁要?你两个且在此把守,等老孙执此牌位,径上天堂玉帝前告个御状,教天王爷儿们还我师父。”八戒道:“哥啊,常言道:‘告人死罪得死罪。’须是理顺,方可为之。况御状又岂是可轻易告的?你且与我说,怎的告他?”行者笑道:“我有主张。我把这牌位、香炉做个证见,另外再备纸状儿。”八戒道:“状儿上怎么写?你且念念我听。”行者道:
告状人孙悟空,年甲在牒,系东土唐朝西天取经僧唐三藏徒弟。告为假妖摄陷人口事。彼有托塔天王李靖同男哪吒太子,闺门不谨,走出亲女,在下方陷空山无底洞变化妖邪,迷害人命无数。今将吾师摄陷曲邃之所,渺无寻处。若不状告,切思伊父子不仁,故纵女氏成精害众。伏乞怜准,行拘至案,收邪救师,明正其罪,深为恩便。有此上告。
八戒、沙僧闻其言,十分欢喜道:“哥啊,告的有理,必得上风。切须早来,稍迟恐妖精伤了师父性命。”行者道:“我快,我快!多时饭熟,少时茶滚就回。”
好大圣,执着这牌位、香炉,将身一纵,驾祥云直至南天门外。时有把天门的大力天王与护国天王见了行者,一个个都控背躬身,不敢拦阻,让他进去。直至通明殿下,有张、葛、许、邱四大天师迎面作礼道:“大圣何来?”行者道:“有纸状儿,要告两个人哩。”天师吃惊道:“这个赖皮,不知要告那个。”无奈,将他引入灵霄殿下启奏。蒙旨宣进,行者将牌位、香炉放下,朝上礼毕,将状子呈上。葛仙翁接了,铺在御案。玉帝从头看了,见这等这等,即将原状批作圣旨,宣西方长庚太白金星领旨到云楼宫宣托塔李天王见驾。行者上前奏道:“望天主好生惩治,不然,又别生事端。”玉帝又吩咐:“原告也去。”行者道:“老孙也去?”四天师道:“万岁已出了旨意,你可同金星去来。”
行者真个随着金星,纵云头早至云楼宫。原来是天王住宅号云楼宫。金星见宫门首有个童子侍立。那童子认得金星,即入里报道:“太白金星老爷来了。”天王遂出迎迓,又见金星捧着旨意,即命焚香;及转身,又见行者跟入,天王即又作怒。你道他作怒为何?当年行者大闹天宫时,玉帝曾封天王为降魔大元帅,封哪吒太子为三坛海会之神,帅领天兵收降行者,屡战不能取胜。还是五百年前败阵的仇气,有些恼他,故此作怒。他且忍不住道:“老长庚,你赍得是甚么旨意?”金星道:“是孙大圣告你的状子。”那天王本是烦恼,听见说个“告”字,一发雷霆大怒道:“他告我怎的?”金星道:“告你假妖摄陷人口事。你焚了香,请自家开读。”那天王气嘑嘑的,设了香案,望空谢恩。拜毕,展开旨意看了,原来是这般这般,如此如此,恨得他手扑着香案道:“这个猴头!他也错告我了!”金星道:“且息怒。现有牌位、香炉在御前作证,说是你亲女哩。”天王道:“我止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小儿名金吒,侍奉如来,做前部护法。二小儿名木吒,在南海随观世音做徒弟。三小儿名哪吒,在我身边,早晚随朝护驾。一女年方七岁,名贞英,人事尚未省得,如何会做妖精?不信,抱出来你看。这猴头着实无礼!且莫说我是天上元勋,封受先斩后奏之职,就是下界小民,也不可诬告。律云:‘诬告加三等。’”叫手下:“将缚妖索把这猴头捆了!”那庭下摆列着巨灵神、鱼肚将、药叉雄帅,一拥上前,把行者捆了。金星道:“李天王莫闯祸啊!我在御前同他领旨意来宣你的人。你那索儿颇重,一时捆坏他,阁气。”天王道:“金星呵,似他这等诈伪告扰,怎该容他?你且坐下,待我取砍妖刀砍了这个猴头,然后与你见驾回旨!”金星见他取刀,心惊胆战,对行者道:“你干事差了,御状可是轻易告的?你也不访的实,似这般乱弄,伤其性命,怎生是好?”行者全然不惧,笑吟吟的道:“老官儿放心,一些没事。老孙的买卖,原是这等做,一定先输后赢。”
说不了,天王轮过刀来,望行者劈头就砍。早有那三太子赶上前,将软腰剑架住,叫道:“父王息怒。”天王大惊失色。噫!父见子以剑架刀,就当喝退,怎么返大惊失色?原来天王生此子时,他左手掌上有个“哪”字,右手掌上有个“吒”字,故名哪吒。这太子三朝儿就下海净身闯祸,踏倒水晶宫,捉住蛟龙要抽筋为绦子。天王知道,恐生后患,欲杀之。哪吒奋怒,将刀在手,割肉还母,剔骨还父;还了父精母血,一点灵魂,径到西方极乐世界告佛。佛正与众菩萨讲经,只闻得幢幡宝盖有人叫道:“救命!”佛慧眼一看,知是哪吒之魂,即将碧藕为骨,荷叶为衣,念动起死回生真言,哪吒遂得了性命。运用神力,法降九十六洞妖魔,神通广大。后来要杀天王,报那剔骨之仇。天王无奈,告求我佛如来。如来以和为尚,赐他一座玲珑剔透舍利子如意黄金宝塔,——那塔上层层有佛,艳艳光明。——唤哪吒以佛为父,解释了冤仇。所以称为托塔李天王者,此也。今日因闲在家,未曾托着那塔,恐哪吒有报仇之意,故吓个大惊失色。却即回手,向塔座上取了黄金宝塔,托在手间,问哪吒道:“孩儿,你以剑架住我刀,有何话说?”哪吒弃剑叩头道:“父王,是有女儿在下界哩。”天王道:“孩儿,我只生了你姊妹四个,那里又有个女儿哩?”哪吒道:“父王忘了?那女儿原是个妖精,三百年前成怪。在灵山偷食了如来的香花宝烛,如来差我父子天兵,将他拿住。拿住时只该打死,如来吩咐道:‘积水养鱼终不钓,深山喂鹿望长生。’当时饶了他性命。积此恩念,拜父王为父,拜孩儿为兄,在下方供设牌位,侍奉香火。不期他又成精,陷害唐僧,却被孙行者搜来到巢穴之间,将牌位拿来,就做名告了御状。此是结拜之恩女,非我同袍之亲妹也。”
天王闻言,悚然惊讶道:“孩儿,我实忘了。他叫做甚么名字?”太子道:“他有三个名字:他的本身出处,唤做金鼻白毛老鼠精;因偷香花宝烛,改名唤做半截观音;如今饶他下界,又改了,唤做地涌夫人是也。”天王却才省悟,放下宝塔,便亲手来解行者。行者就放起刁来道:“那个敢解我!要便连绳儿抬去见驾,老孙的官事才赢!”慌得天王手软,太子无言,众家将委委而退。
那大圣打滚撒赖,只要天王去见驾。天王无计可施,哀求金星说个方便。金星道:“古人云:‘万事从宽。’你干事忒紧了些儿。就把他捆住,又要杀他。这猴子是个有名的赖皮,你如今教我怎的处?若论你令郎讲起来,虽是恩女,不是亲女,却也晚亲义重,不拘怎生折辨,你也有个罪名。”天王道:“老星怎说个方便,就没罪了。”金星道:“我也要和解你们,却只是无情可说。”天王笑道:“你把那奏招安授官衔的事说说,他也罢了。”真个金星上前,将手摸着行者道:“大圣,看我薄面,解了绳好去见驾。”行者道:“老官儿,不用解。我会滚法,一路滚就滚到也。”金星笑道:“你这猴忒恁寡情。我昔日也曾有些恩义儿到你,你这些些事儿,就不依我。”行者道:“你与我有甚恩义?”金星道:“你当年在花果山为怪,伏虎降龙,强消死籍,聚群妖大肆猖狂,上天欲要擒你,是老身力奏,降旨招安,把你宣上天堂,封你做‘弼马温’。你吃了玉帝仙酒,后又招安,也是老身力奏,封你做‘齐天大圣’。你又不守本分,偷桃盗酒,窃老君之丹,如此如此,才得个无灭无生。若不是我,你如何得到今日?”行者道:“古人说得好,‘死了莫与老头儿同墓,干净会揭挑人’!我也只是做弼马温,闹天宫罢了,再无甚大事。也罢,也罢,看你老人家面皮,还教他自己来解。”天王才敢向前,解了缚,请行者着衣上坐,一一上前施礼。
行者朝了金星道:“老官儿,何如?我说先输后赢,买卖儿原是这等做。快催他去见驾,莫误了我的师父。”金星道:“莫忙。弄了这一会,也吃锺茶儿去。”行者道:“你吃他的茶,受他的私,卖放犯人,轻慢圣旨,你得何罪?”金星道“不吃茶,不吃茶!连我也赖将起来了。李天王,快走,快走!”天王那里敢去,怕他没的说做有的,放起刁来,口里胡说乱道,怎生与他折辨?没奈何又央金星,教说方便。金星道:“我有一句话儿,你可依我?”行者道:“绳捆刀砍之事,我也通看你面,还有甚话?你说,你说。说得好,就依你;说得不好,莫怪。”金星道:“‘一日官事十日打’。你告了御状,说妖精是天王的女儿,天王说不是,你两个只管在御前折辨,反复不已。我说天上一日,下界就是一年。这一年之间,那妖精把你师父陷在洞中,莫说成亲,若有个喜花下儿子,也生了一个小和尚儿,却不误了大事?”行者低头想道:“是啊!我离八戒、沙僧,只说多时饭熟、少时茶滚就回;今已弄了这半会,却不迟了?……老官儿,既依你说,这旨意如何回缴?”金星道:“教李天王点兵,同你下去降妖,我去回旨。”行者道:“你怎么样回?”金星道:“我只说原告脱逃,被告免提。”行者笑道:“好啊!我倒看你面情罢了,你倒说我脱逃!教他点兵在南天门外等我,我即和你回旨缴状去。”天王害怕道:“他这一去,若有言语,是臣背君也。”行者道:“你把老孙当甚么样人?我也是个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又有污言顶你?”
天王即谢了行者。行者与金星回旨。天王点起本部天兵,径出南天门外。金星与行者回见玉帝道:“陷唐僧者,乃金鼻白毛老鼠成精,假设天王父子牌位。天王知之,已点兵收怪去了,望天尊赦罪。”玉帝已知此情,降天恩免究。行者即返云光,到南天门外,见天王、太子,布列天兵等候。噫!那些神将,风滚滚,雾腾腾,接住大圣,一齐坠下云头,早到了陷空山上。
八戒、沙僧眼巴巴正等,只见天兵与行者来了。呆子迎着天王施礼道:“累及,累及!”天王道:“天蓬元帅,你却不知。只因我父子受他一炷香,致令妖精无理,困了你师父。来迟莫怪。这个山就是陷空山了?但不知他的洞门还向那边开?”行者道:“我这条路且是走熟了,只是这个洞叫做个无底洞,周围有三百馀里,妖精窠穴甚多。前番我师父在那两滴水的门楼里,今番静悄悄,鬼影也没个,不知又搬在何处去也。”天王道:“任他设尽千般计,难脱天罗地网中。到洞门前,再作道理。”大家就行。咦,约有十馀里,就到了那大石边。行者指那缸口大的门儿道:“兀的便是也。”天王道:“‘不入虎穴,安得虎子!’谁敢当先?”行者道:“我当先。”三太子道:“我奉旨降妖,我当先。”那呆子便莽撞起来,高声叫道:“当头还要我老猪!”天王道:“不须罗噪,但依我分摆:孙大圣和太子同领着兵将下去,我们三人在口上把守,做个里应外合,教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显些些手段。”众人都答应了一声:“是。”
你看那行者和三太子,领了兵将,望洞里只是一溜。驽起云光,闪闪烁烁,抬头一望,果然好个洞呵:
依旧双轮日月,照般一望山川。珠渊玉井暖韬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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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许多堪羡。
叠叠朱楼画阁,嶷嶷赤壁青田。三春杨柳九秋莲,兀的洞天罕见。
顷刻间,停住了云光,径到那妖精旧宅。挨门儿搜寻,吆吆喝喝,一重又一重,一处又一处,把那三百里地,草都踏光了,那见个妖精?那见个三藏?都只说:“这业畜一定是早出了这洞,远远去哩。”那晓得在那东南黑角落上,望下去,另有个小洞。洞里一重小小门,一间矮矮屋,盆栽了几种花,檐傍着数竿竹,黑气氲氲,暗香馥馥。老怪摄了三藏,搬在这里逼住成亲,只说行者再也找不着,谁知他命合该休。那些小怪,在里面一个个哜哜嘈嘈,挨挨簇簇。中间有个大胆些的,伸起颈来,望洞外略看一看,一头撞着个天兵,一声嚷道:“在这里!”那行者恼起性来,捻着金箍棒,一下闯将进去。那里边窄小,窝着一窟妖精。三太子纵起天兵,一齐拥上,一个个那里去躲?
行者寻着唐僧,和那龙马,和那行李。那老怪寻思无路,看着哪吒太子,只是磕头求命。太子道:“这是玉旨来拿你,不当小可。我父子只为受了一炷香,险些儿‘和尚拖木头,做出了寺!
(32)
’”啈声
(33)
:“天兵,取下缚妖索,把那些妖精都捆了!”老怪也少不得吃场苦楚。返云光,一齐出洞。行者口里嘻嘻嗄嗄。天王掣开洞口,迎着行者道:“今番却见你师父也。”行者道:“多谢了,多谢了!”就引三藏拜谢天王,次及太子。沙僧、八戒只是要碎剐那老精,天王道:“他是奉玉旨拿的,轻易不得。我们还要去回旨哩。”一边天王同三太子领着天兵神将,押住妖精,去奏天曹,听候发落;一边行者拥着唐僧,沙僧收拾行李,八戒拢马,请唐僧骑马,齐上大路。这正是:
割断丝罗干金海,打开玉锁出樊笼。
毕竟不知前去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四回 难灭伽持圆大觉
法王成正体天然
话说唐三藏固住元阳,出离了烟花苦套,随行者投西前进。不觉夏时,正值那熏风初动,梅雨丝丝。好光景:
冉冉绿阴密,风轻燕引雏。
新荷翻沼面,修竹渐扶疏
(34)
。
芳草连天碧,山花遍地铺。
溪边蒲插剑,榴火壮行图。
师徒四众,耽炎受热,正行处,忽见那路旁有两行高柳,柳阴中走出一个老母,右手下搀着一个小孩儿,对唐僧高叫道:“和尚,不要走了,快早儿拨马东回,进西去都是死路。”唬得个三藏跳下马来,打个问讯道:“老菩萨,古人云:‘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
(35)
。’怎么西进便没路了?”那老母用手朝西指道:“那里去,有五六里远近,乃是灭法国。那国王前生那世里结下冤仇,今世里无端造罪,二年前许下一个罗天大愿,要杀一万个和尚。这两年陆陆续续,杀够了九千九百九十六个无名和尚,只要等四个有名的和尚,凑成一万,好做圆满哩。你们去,若到城中,都是送命王菩萨!”三藏闻言,心中害怕,战兢兢的道:“老菩萨,深感盛情,感谢不尽!但请问可有不进城的方便路儿,我贫僧转过去罢。”那老母笑道:“转不过去,转不过去。只除是会飞的,就过去了也。”八戒在旁边卖嘴道
(36)
:“妈妈儿莫说黑话
(37)
。我们都会飞哩。”
行者火眼金睛,其实认得好歹:那老母搀着孩儿,原是观音菩萨与善财童子。慌得倒身下拜,叫道:“菩萨,弟子失迎,失迎!”那菩萨一朵祥云轻轻驾起,吓得个唐长老立身无地,只情跪着磕头。八戒、沙僧也慌跪下,朝天礼拜。一时间,祥云缥渺,径回南海而去。行者起来,扶着师父道:“请起来,菩萨已回宝山也。”三藏起来道:“悟空,你既认得是菩萨,何不早说?”行者笑道:“你还问话不了,我即下拜,怎么还是不早哩?”八戒、沙僧对行者道:“感蒙菩萨指示,前边必是灭法国要杀和尚,我等怎生奈何?”行者道:“呆子休怕!我们曾遭着那毒魔狠怪,虎穴龙潭,更不曾伤损;此间乃是一国凡人,有何惧哉?只奈这里不是住处,天色将晚,且有乡村人家,上城买卖回来的,看见我们是和尚,嚷出名去,不当稳便。且引师父找下大路,寻个僻静之处,却好商议。”真个三藏依言,一行都闪下路来,到一个坑坎之下坐定。行者道:“兄弟,你两个好生保守师父,待老孙变化了,去那城中看看,寻一条僻路连夜去也。”三藏叮嘱道:“徒弟呵,莫当小可。王法不容,你须仔细!”行者笑道:“放心,放心!老孙自有道理。”
好大圣,话毕将身一纵,唿哨的跳在空中。怪哉:
上面无绳扯,下头没棍撑,
一般同父母,他便骨头轻。
伫立在云端里往下观看,只见那城中喜气冲融,祥光荡漾。行者道:“好个去处!为何灭法?”看一会,渐渐天昏,又见那:
十字街灯光灿烂,九重殿香蔼钟鸣。七点皎星照碧汉,八方客旅卸行踪。六军营,隐隐的画角才吹;五鼓楼,点点的铜壶初滴。四边宿雾昏昏,三市寒烟蔼蔼。两两夫妻归绣幕,一轮明月上东方。
他想着:“我要下去到街坊打看路径,这般个嘴脸,撞见人,必定说是和尚,等我变一变了。”捻着诀,念动真言,摇身一变,变做个扑灯蛾儿:
形细翼硗轻巧,灭灯扑烛投明。本来面目化生成,腐草中间灵应。
每爱炎光触焰,忙忙飞绕无停。紫衣香翅赶流萤,最喜夜深风静。
但见他翩翩翻翻,飞向六街三市,傍房檐,近屋角。正行时,忽见那隅头拐角上一湾子人家,人家门首挂着个灯笼儿。他道:“这人家过元宵哩?怎么挨排儿都点灯笼?”他硬硬翅,飞近前来仔细观看。正当中一家子方灯笼上写着“安歇往来商贾”六字,下面又写着“王小二店”四字。行者才知是开饭店的。又伸头打一看,看见有八九个人,都吃了晚饭,宽了衣服,卸了头巾,洗了脚手,各各上床睡了。行者暗喜道:“师父过得去了。”你道他怎么就知过得去?他要起个不良之心,等那些人睡着,要偷他的衣服、头巾,装做俗人进城。
噫,有这般不遂意的事!正思忖处,只见那小二走向前,吩咐:“列位官人,仔细些。我这里君子小人不同,各人的衣物、行李都要小心着。”你想那在外做买卖的人,那样不仔细?又听得店家吩咐,越发谨慎。他都爬起来道:“主人家说得有理。我们走路的人辛苦,只怕睡着急忙不醒,一时失所,奈何?你将这衣服、头巾、搭联都收进去,待天将明,交付与我们起身。”那王小二真个把些衣物之类,尽情都搬进他屋里去了。行者性急,展开翅就飞入里面,叮在一个头巾架上。又见王小二去门首摘了灯笼,放下吊搭,关了门窗,却才进房,脱衣睡下。那王小二有个婆子,带了两个孩子,哇哇聒噪,急忙不睡。那婆子又拿了一件破衣,补补纳纳,也不见睡。行者暗想道:“若等这婆子睡了下手,却不误了师父?”又恐更深,城门闭了,他就忍不住飞下去,望灯上一扑。真是“舍身投火焰,焦额探残生”。那盏灯
早已息了。他又摇身一变,变作个老鼠,
哇哇的叫了两声,跳下来拿着衣服、头巾,往外就走。那婆子慌慌张张的道:“老头子,不好了!夜耗子成精也。”
行者闻言,又弄手段,拦着门厉声高叫道:“王小二,莫听你婆子胡说,我不是夜耗子成精。明人不做暗事,吾乃齐天大圣临凡,保唐僧往西天取经。你这国王无道,特来借此衣冠,装扮我师父,一时过了城去,就便送还。”那王小二听言,一毂辘起来,黑天摸地,又是着忙的人,捞着裤子当衫子,左穿也穿不上,右套也套不上。
那大圣使个摄法,早已驾云出去,复翻身,径至路下坑坎边前。三藏见星光月皎,探身凝望,见是行者来至近前,即开口叫道:“徒弟,可过得灭法国么?”行者上前放下衣物道:“师父,要过灭法国,和尚做不成。”八戒道:“哥,你勒掯那个哩?不做和尚也容易,只消半年不剃头,就长出毛来也。”行者道:“那里等得半年,眼下就都要做俗人哩。”那呆子慌了道:“但你说话,通不察理。我们如今都是和尚,眼下要做俗人,却怎么戴得头巾?就是边儿勒住,也没收顶绳处。”三藏喝道:“不要打花,且干正事!端的何如?”行者道:“师父,他这城池,我已看了。虽是国王无道杀僧,却倒是个真天子,城头上有祥光喜气。城中的街道,我也认得,这里的乡谈,我也省得,会说。却才在饭店里借了这几件衣服、头巾,我们且扮作俗人,进城去借了宿,至四更天就起来,教店家安排了斋吃,捱到五更时候,挨城门而去,奔大路西行。就有人撞见扯住,也好折辨,只说是上邦钦差的,灭法王不敢阻滞,放我们来的。”沙僧道:“师兄处的最当,且依他行。”真个长老无奈,脱了褊衫,去了僧帽,穿了俗人的衣服,戴了头巾。沙僧也换了。八戒的头大,戴不得巾儿,被行者取了些针线,把头巾扯开,两顶缝做一顶,与他搭在头上;拣件宽大的衣服,与他穿了。然后自家也换上一套道:“列位,这一去,把‘师父徒弟’四个字儿且收起。”八戒道:“除了此四字,怎的称呼?”行者道:“都要做弟兄称呼:师父叫做唐大官儿,你叫做朱三官儿,沙僧叫做沙四官儿,我叫做孙二官儿。但到店中,你们切休言语,只让我一个开口答话。等他问甚么买卖,只说是贩马的客人。把这白马做个样子,说我们是十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卖马。那店家必然款待我们,我们受用了,临行时,等我拾块瓦查儿,变块银子谢他,却就走路。”长老无奈,只得曲从。
四众忙忙的牵马挑担,跑过那边。此处是个太平境界,入更时分,尚未关门。径直进去,行到王小二店门首,只听得里边叫哩。有的说:“我不见了头巾!”有的说:“我不见了衣服!”行者只推不知,引着他们,往斜对门一家安歇。那家子还未收灯笼,即近门叫道:“店家,可有闲房儿,我们安歇?”那里边有个妇人答应道:“有,有,有。请官人们上楼。”说不了,就有一个汉子来牵马。行者把马儿递与牵进去,他引着师父,从灯影儿后面,径上楼门。那楼上有方便的桌椅,推开窗格,映月光齐齐坐下。只见有人点上灯来。行者拦门,一口吹息道:“这般月亮不用灯。”
那人才下去,又一个丫鬟拿四碗清茶,行者接住。楼下又走上一个妇人来,约有五十七八岁的模样,一直上楼,站着旁边。问道:“列位客官,那里来的?有甚宝货?”行者道:“我们是北方来的,有几匹粗马贩卖。”那妇人道:“贩马的客人尚还小。”行者道:“这一位是唐大官,这一位是朱三官,这一位是沙四官,我学生是孙二官。”妇人笑道:“异姓。”行者道:“正是异姓同居。我们共有十个弟兄,我四个先来赁店房打火,还有六个在城外借歇,领着一群马,因天晚不好进城。待我们赁了房子,明早都进来,只等卖了马才回。”那妇人道:“一群有多少马?”行者道:“大小有百十匹儿,都像我这个马的身子,却只是毛片不一。”妇人笑道:“孙二官人诚然是个客纲客纪。早是来到舍下,第二个人家也不敢留你。我舍下院落宽阔,槽札齐备,草料又有,凭你几百匹马都养得下。却一件:我舍下在此开店多年,也有个贱名。先夫姓赵,不幸去世久矣,我唤做赵寡妇店。我店里三样儿待客,如今先小人,后君子,先把房钱讲定后,好算账。”行者道:“说得是。你府上是那三样待客?常言道:‘货有高低三等价,客无远近一般看’。你怎么说三样待客?你可试说说我听。”赵寡妇道:“我这里是上、中、下三样。上样者:五果五菜的筵席,狮仙斗糖桌面,二位一张,请小娘儿来陪唱陪歇。每位该银五钱,连房钱在内。”行者笑道:“相应啊!我那里五钱银子还不够请小娘儿哩。”寡妇又道:“中样者:合盘桌儿,只是水果、热酒,筛来凭自家猜枚行令,不用小娘儿,每位只该二钱银子。”行者道:“一发相应,下样儿怎么?”妇人道:“不敢在尊客面前说。”行者道:“也说说无妨。我们好拣相应的干。”妇人道:“下样者:没人伏侍,锅里有方便的饭,凭他怎么吃;吃饱了,拿个草儿,打个地铺,方便处睡觉;天光时,凭赐几文饭钱,决不争竞。”八戒听说道:“造化,造化!老朱的买卖到了,等我看着锅吃饱了饭,灶门前睡他娘!”行者道:“兄弟说那里话!你我在江湖上,那里不赚几两银子?把上样的安排将来。”那妇人满心欢喜,即叫:“看好茶来,厨下快整治东西。”遂下楼去忙叫:“宰鸡宰鹅,煮腌下饭。”又叫:“杀猪杀羊,今日用不了,明日也可用。看好酒,拿白米做饭,白面捍饼。”三藏在楼上听见道:“孙二官怎好?他去宰鸡鹅,杀猪羊,倘送将来,我们都是长斋,那个敢吃?”行者道:“我有主张。”去那楼门边跌跌脚道:“赵妈妈,你上来。”那妈妈上来道:“二官人有甚吩咐?”行者道:“今日且莫杀生,我们今日斋戒。”寡妇惊讶道:“官人们是长斋,是月斋?”行者道:“俱不是,我们唤做‘庚申斋’。今朝乃是庚申日,当斋;只过三更后,就是辛酉,便开斋了。你明日杀生罢,如今且去安排些素的来,定照上样价钱奉上。”
那妇人越发欢喜,跑下去教:“莫宰,莫宰!取些木耳、闽笋、豆腐、
面筋,园里拔些青菜做粉汤,发面蒸
子,再煮白米饭,烧香茶。”咦!那些当厨的庖丁,都是每日家做惯的手段,霎时间就安排停当,摆在楼上。又有现成的狮仙糖果,四众任情受用。又问:“可吃素酒?”行者道:“止唐大官不用,我们也吃几杯。”寡妇又取了一壶暖酒。他三个方才斟上,忽听得乒乓板响。行者道:“妈妈,底下倒了甚么家火了?”寡妇道:“不是,是我小庄上几个客子送租米来晚了,教他在底下睡。因客官到,没人使用,教他们抬轿子去院中请小娘儿陪你们。想是轿杠撞得楼板响。”行者道:“早是说哩。快不要去请,一则斋戒日期,二则兄弟们未到。索性明日进来,一家请个表子,在府上耍耍时,待卖了马起身。”寡妇道:“好人,好人!又不失了和气,又养了精神。”教:“抬进轿子来,不要请去。”四众吃了酒饭,收了家火,都散讫。
三藏在行者耳根边悄悄的道:“那里睡?”行者道:“就在楼上睡。”三藏道:“不稳便。我们都辛辛苦苦的,倘或睡着,这家子一时再有人来收拾,见我们或滚了帽子,露出光头,认得是和尚,嚷将起来,却怎么好?”行者道:“是啊!”又去楼前跌跌脚。寡妇又上来道:“孙官人又有甚吩咐?”行者道:“我们在那里睡?”妇人道:“楼上好睡,又没蚊子,又是南风,大开着窗子忒好睡觉。”行者道:“睡不得。我这朱三官儿有些寒湿气,沙四官儿有些漏肩风。唐大哥只要在黑处睡,我也有些儿羞明。此间不是睡处。”
那妈妈走下去,倚着柜栏叹气。他有个女儿,抱着个孩子近前道:“母亲,常言道:‘十日滩头坐,一日行九滩。’如今炎天,虽没甚买卖,到交秋时,还做不了的生意哩。你嗟叹怎么?”妇人道:“儿啊,不是愁没买卖。今日晚间,已是将收铺子,入更时分,有这四个马贩子来赁店房,他要上样管待。实指望赚他几钱银子,他却吃斋,又赚不得他钱,故此嗟叹。”那女儿道:“他既吃了饭,不好往别人家去,明日还好安排荤酒,如何赚不得他钱?”妇人又道:“他都有病,怕风,羞亮,都要在黑处睡。你想家中都是些单浪瓦儿的房子,那里去寻黑暗处?不若舍一顿饭与他吃了,教他往别家去罢。”女儿道:“母亲,我家有个黑处,又无风色,甚好,甚好。”妇人道:“是那里?”女儿道:“父亲在日曾做了一张大柜。那柜有四尺宽,七尺长,三尺高下,里面可睡六七个人。教他们往柜里睡去罢。”妇人道:“不知可好,等我问他一声。”“孙官人,舍下蜗居,更无黑处,止有一张大柜,不透风,又不透亮,往柜里睡去如何?”行者道:“好,好,好!”即着几个客子把柜抬出,打开盖儿,请他们下楼。行者引着师父,沙僧拿担,顺灯影后径到柜边。八戒不管好歹,就先爬进柜去。沙僧把行李递入,搀着唐僧进去,沙僧也到里边。行者道:“我的马在那里?”旁有伏侍的道:“马在后屋拴着吃草料哩。”行者道:“牵来。把槽抬来,紧挨着柜儿拴住。”方才进去,叫:“赵妈妈,盖上盖儿,插上锁钉,锁上锁子,还替我们看看,那里透亮,使些纸儿糊糊,明日早些儿来开。”寡妇道:“忒小心了!”遂此各各关门去睡不题。
却说他四个到了柜里。可怜啊!一则乍戴个头巾,二来天气炎热,又闷住了气,略不透风,他都摘了头巾,脱了衣服,又没把扇子,只将僧帽扑扑扇扇。你挨着我,我挤着你,直到有二更时分,却都睡着。惟行者有心闯祸,偏他睡不着,伸过手将八戒腿上一捻。那呆子缩了脚,口里哼哼的道:“睡了罢,辛辛苦苦的,有甚么心肠还捻手捻脚的耍子?”行者捣鬼道:“我们原来的本身是五千两,前者马卖了三千两,如今两搭联里现有四千两,这一群马还卖他三千两,也有一本一利。够了,够了。”八戒要睡的人,那里答对。
岂知他这店里走堂的,挑水的,烧火的,素与强盗一伙。听见行者说有许多银子,他就着几个溜出去,伙了二十多个贼,明火执杖的来打劫马贩子。冲开门进来,唬得那赵寡妇娘女们战战兢兢的关了房门,尽他外边收拾。原来那贼不要店中家火,只寻客人。到楼上不见形迹,打着火把,四下照看,只见天井中一张大柜,柜脚上拴着一匹白马,柜盖紧锁,掀翻不动。众贼道:“走江湖的人,都有手眼,看这柜势重,必是行囊财帛锁在里面。我们偷了马,抬柜出城,打开分用,却不是好?”那些贼果找起绳扛,把柜抬着就走,幌阿幌的。八戒醒了道:“哥哥,睡罢。摇甚么?”行者道:“莫言语!没人摇。”三藏与沙僧忽地也醒了,道:“是甚人抬着我们哩?”行者道:“莫嚷,莫嚷!等他抬,抬到西天,也省得走路。”
那贼得了手,不往西去,倒抬向城东,杀了守门的军,打开城门出去。当时就惊动六街三市,各铺上火甲人夫,都报与巡城总兵、东城兵马司。那总兵、兵马,事当干己,即点人马弓兵,出城赶贼。那贼见官军势大,不敢抵敌,放下大柜,丢了白马,各自落草逃走。众官军不曾拿得半个强盗,只是夺下柜,捉住马,得胜而回。总兵在灯光下,见那马,好马:
鬃分银线,尾
玉条。说甚么八骏龙驹,赛过了骕骦款段
(38)
。千金市骨
(39)
,万里追风。登山每与青云合,啸月浑如白雪匀。真是蛟龙离海岛,人间喜有玉麒麟。
总兵官把自家马儿不骑,就骑上这个白马,帅军马进城,把柜子抬在总府,同兵马写个封皮封了,令人巡守,待天明启奏,请旨定夺。官军散讫不题。
却说唐长老在柜里埋怨行者道:“你这个猴头,害杀我也!若在外边被人拿住,送与灭法国王,还好折辨;如今锁在柜里,被贼劫去,又被官军夺来,明日见了国王,现现成成的开刀请杀,却不凑了他一万之数?”行者道:“外面有人!打开柜,拿出来不是捆着,便是吊着。且忍耐些儿,免了捆吊。明日见那昏君,老孙自有对答,管你一毫儿也不伤。且放心睡睡。”
挨到三更时分,行者弄个手段,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三尖头的钻儿,挨柜脚两三钻,钻了一个眼子。收了钻,摇身一变,变做个蝼蚁儿,爬将出去。现原身,踏起云头,径入皇宫门外。那国王正在睡浓之际。他使个“大分身普会神法”,将左臂上毫毛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小行者。右臂上毛,也都拔下来,吹口仙气,叫:“变!”都变做瞌睡虫,念一声“唵”字真言,教当坊土地,领众布散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大小官员宅内,但有品职者,都与他一个瞌睡虫,人人稳睡,不许翻身。又将金箍棒取在手中,掂一掂,幌一幌,叫声:“宝贝,变!”即变做千百口剃头刀儿,他拿一把,吩咐小行者各拿一把,都去皇宫内院、五府六部、各衙门里剃头。咦!这才是:
法王灭法法无穷,法贯乾坤大道通。
万法原因归一体,三秉妙相本来同。
钻开玉柜明消息,布散金毫破蔽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