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校注本)第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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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蚁阵残方是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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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规声切早回头
(20)

古来阴
能延寿,善不求怜天自周。
却说唐太宗随着崔判官、朱太尉,自脱了冤家债主,前进多时,却来到“六道轮回”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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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那腾云的身披霞帔,受箓的腰挂金鱼。僧尼道俗,走兽飞禽,魑魅魍魉
(22)
,滔滔都奔走那轮回之下,各进其道。唐王问曰:“此意何如?”判官道:“陛下明心见性,是必记了,传与阳间人知。这唤做‘六道轮回’:行善的升化仙道,尽忠的超生贵道;行孝的再生福道,公平的还生人道;积德的转生富道,恶毒的沉沦鬼道。”唐王听说,点头叹曰:
善哉真善哉,作善果无灾。
善心常切切,善道大开开。
莫教兴恶念,是必少刁乖。
休言不报应,神鬼有安排。
判官送唐王直至那“超生贵道门”,拜呼唐王道:“陛下呵,此间乃出头之处,小判告回,着朱太尉再送一程。”唐王谢道:“有劳先生远踄。”判官道:“陛下到阳间,千万做个‘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冤魂,切勿忘了。若是阴司里无报怨之声,阳世间方得享太平之庆。凡百不善之处,俱可一一改过。普谕世人为善,管教你后代绵长,江山永固。”唐王一一准奏,辞了崔判官,随着朱太尉,同入门来。那太尉见门里有一匹海骝马,鞍韂齐备,急请唐王上马,太尉左右扶持。马行如箭,早到了渭水河边,只见那水面上有一对金色鲤鱼在河里翻波跳斗。唐王见了心喜,兜马贪看不舍。太尉道:“陛下,趱动些,趁早赶时辰进城去也。”那唐王只管贪看,不肯前行,被太尉撮着脚,高呼道:“还不走,等甚!”扑的一声,望那渭河推下马去,却就脱了阴司,径回阳世。
却说那唐朝驾下有徐茂功、秦叔宝、胡敬德、段志贤、马三宝、程咬金、高士廉、李世
、房玄龄、杜如晦、萧瑀、傅奕、张道源、张士衡、王珪等两班文武,俱保着那东宫太子与皇后、嫔妃、宫娥、侍长,都在那白虎殿上举哀。一壁厢议传哀诏,要晓谕天下,欲扶太子登基。时有魏征在旁道:“列位且住。不可!不可!假若惊动州县,恐生不测。且再按候一日,我主必还魂也。”下边闪上许敬宗道:“魏丞相言之甚谬。自古云:‘泼水难收,人逝不返。’你怎么还说这等虚言,惑乱人心,是何道理!”魏征道:“不瞒许先生说,下官自幼得授仙术,推算最明,管取陛下不死。”
正讲处,只听得棺中连声大叫道:“渰杀我耶!”唬得个文官武将心慌,皇后嫔妃胆战。一个个:
面如秋后黄桑叶,腰似春前嫩柳条。储君脚软,难扶丧杖尽哀仪;侍长魂飞,怎戴梁冠遵孝礼
(23)
?嫔妃打跌
(24)
,彩女欹斜
(25)
。嫔妃打跌,却如狂风吹倒败芙蓉;彩女欹斜,好似骤雨冲歪娇菡萏。众臣悚惧,骨软筋麻。战战兢兢,痴痴痖痖。把一座白虎殿却像断梁桥,闹丧台就如倒塌寺。
此时众宫人走得精光,那个敢近灵扶柩。多亏了正直的徐茂功,理烈的魏丞相,有胆量的秦琼,忒猛撞的敬德,上前来扶着棺材,叫道:“陛下有甚么放不下心处,说与我等,不要弄鬼,惊骇了眷族。”魏征道:“不是弄鬼,此乃陛下还魂也。快取器械来!”打开棺盖,果见太宗坐在里面,还叫“渰死我了!是谁救捞?”茂功等上前扶起道:“陛下苏醒莫怕,臣等都在此护驾哩。”唐王方才开眼道:“朕当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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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过阴司恶鬼难,又遭水面丧身灾。”众臣道:“陛下宽心勿惧,有甚水灾来?”唐王道:“朕骑着马,正行至渭水河边,见双头鱼戏,被朱太尉欺心,将朕推下马来,跌落河中,几乎渰死。”魏征道:“陛下鬼气尚未解。”急着太医院进安神定魄汤药,又安排粥膳。连服一二次,方才反本还原,知得人事。一计唐王死去,已三昼夜,复回阳间为君。诗曰:
万古江山几变更,历来数代败和成。
周秦汉晋多奇事,谁似唐王死复生?
当日天色已晚,众臣请王归寝,各各散讫。
次早,脱却孝衣,换了彩服,一个个红袍乌帽,一个个紫绶金章,在那朝门外等候宣召。
却说太宗自服了安神定魄之剂,连进了数次粥汤,被众臣扶入寝室,一夜稳睡,保养精神,直至天明方起,抖擞威仪,你看他怎生打扮:
戴一顶冲天冠,穿一领赭黄袍。系一条蓝田碧玉带,踏一对创业无忧履。貌堂堂赛过当朝,威烈烈重兴今日。好一个清平有道的大唐王,起死回生的李陛下。
唐王上金銮宝殿,聚集两班文武,山呼已毕,依品分班。只听得传旨道:“有事出班来奏,无事退朝。”那东厢闪过徐茂功、魏征、王珪、杜如晦、房玄龄、袁天罡、李淳风、许敬宗等;西厢闪过殷开山、刘洪基、马三宝、段志贤、程咬金、秦叔宝、胡敬德、薛仁贵等。一齐上前,在白玉阶前,俯伏启奏道:“陛下前朝一梦,如何许久方觉?”太宗道:“日前接得魏征书,朕觉神魂出殿,只见羽林军请朕出猎。正行时,人马无踪,又见那先君父王与先兄弟争嚷。正难解处,见一人乌帽皂袍,乃是判官崔珏,喝退先兄弟。朕将魏征书传递与他。正看时,又见青衣者,执幢幡,引朕入内,到森罗殿上,与十代阎王叙坐。他说那泾河龙诬告我许救转杀之事,是朕将前言陈具一遍。他说已三曹对过案了,急命取生死文簿,检看我的阳寿。时有崔判官传上簿子,阎王看了道,寡人有三十三年天禄,才过得一十三年。还该我二十年阳寿,即着朱太尉、崔判官,送朕回来。朕与十王作别,允了送他瓜果谢恩。自出了森罗殿,见那阴司里,不忠不孝,非礼非义,作践五谷,明欺暗骗,大斗小秤,奸盗诈伪,淫邪欺罔之徒,受那些磨烧舂锉之苦,煎熬吊剥之刑,有千千万万,看之不足。又过着枉死城中,有无数的冤魂,尽都是六十四处烟尘的草寇,七十二处叛贼的魂灵,挡住了朕之来路。幸亏崔判官作保,借得河南相老儿的金银一库,买转鬼魂,方得前行。崔判官教朕回阳世,千万作一场‘水陆大会’,超度那无主的孤魂,将此言叮咛分别。出了那‘六道轮回’之下,有朱太尉请朕上马。飞也相似,行到渭水河边,我看见那水面上有双头鱼戏。正欢喜处,他将我撮着脚,推下水中,朕方得还魂也。”众臣闻此言,无不称贺,遂此编行传报,天下各府县官员,上表称庆不题。
却说太宗又传旨赦天下罪人,又查狱中重犯。时有审官将刑部绞斩罪人,查有四百馀名呈上。太宗放赦回家,拜辞父母兄弟,托产与亲戚子侄,明年今日赴曹,仍领应得之罪。众犯谢恩而退。又出恤孤榜文,又查宫中老幼彩女共有三千人,出旨配军。自此,内外俱善。有诗为证,诗曰:
大国唐王恩德洪,道过尧舜万民丰。
死囚四百皆离狱,怨女三千放出宫。
天下多官称上寿,朝中众宰贺元龙。
善心一念天应佑。福荫应传十七宗。
太宗既放宫女,出死囚已毕;又出御制榜文,遍传天下。榜曰:
乾坤浩大,日月照鉴分明;宇宙宽洪,天地不容奸党。使心用术,果报只在今生;善布浅求,获福休言后世。千般巧计,不如本分为人;万种强徒,怎似随缘节俭。心行慈善,何须努力看经?意欲损人,空读如来一藏!
自此时,盖天下无一人不行善者。一壁厢又出招贤榜,招人进瓜果到阴司里去;一壁厢将宝藏库金银一库,差鄂国公胡敬德上河南开封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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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访相良还债。榜张数日,有一赴命进瓜果的贤者,本是均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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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刘名全,家有万贯之资。只因妻李翠莲在门首拔金钗斋僧,刘全骂了他几句,说他不遵妇道,擅出闺门。李氏忍气不过,自缢而死,撇下一双儿女年幼,昼夜悲啼。刘全又不忍见,无奈,遂舍了性命,弃了家缘,撇了儿女,情愿以死进瓜,将皇榜揭了,来见唐王。王传旨意,教他去金亭馆里,头顶一对南瓜,袖带黄钱,口噙药物。
那刘全果服毒而死,一点魂灵,顶着瓜果,早到鬼门关上。把门的鬼使喝道:“你是甚人,敢来此处?”刘全道:“我奉大唐太宗皇帝钦差,特进瓜果与十代阎王受用的。”那鬼使欣然接引。刘全径至森罗宝殿,见了阎王,将瓜果进上道:“奉唐王旨意,远进瓜果,以谢十王宽宥之恩。”阎王大喜道:“好一个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遂此收了瓜果。便问那进瓜的人姓名,那方人氏。刘全道:“小人是均州城民籍。姓刘名全。因妻李氏缢死,撇下儿女,无人看待,小人情愿舍家弃子,捐躯报国,特与我王进贡瓜果,谢众大王厚恩。”十王闻言,即命查勘刘全妻李氏。那鬼使速取来,在森罗殿下与刘全夫妻相会。诉罢前言,回谢十王恩宥。那阎罗却检生死簿子看时,他夫妻们都有登仙之寿,急差鬼使送回。鬼使启上道:“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魂将何附?”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你可借他尸首,教他还魂去也。”那鬼使领命,即将刘全夫妻二人还魂。带定出了阴司,那阴风绕绕,径到了长安大国,将刘全的魂灵,推入金亭馆里;将翠莲的灵魂,带进皇宫内院。只见那玉英宫主,正在花阴下,徐步绿苔而行,被鬼使扑个满怀,推倒在地,活捉了他魂;却将翠莲的魂灵,推入玉英身内。鬼使回转阴司不题。
却说宫院中的大小侍婢,见玉英跌死,急走金銮殿,报与三宫皇后道:“宫主娘娘跌死也!”皇后大惊,随报太宗。太宗闻言,点头叹曰:“此事信有之也。朕曾问十代阎君:‘老幼安乎?’他道:‘俱安,但恐御妹寿促。’果中其言。”合宫人都来悲切,尽到花阴下看时,只见那宫主微微有气。唐王道:“莫哭!莫哭!休惊了他。”遂上前将御手扶起头来,叫道:“御妹苏醒苏醒。”那宫主忽的翻身,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太宗道:“妹妹,是我等在此。”宫主抬头睁眼观看道:“你是谁人,敢来扯我?”太宗道:“是你皇兄、皇嫂。”宫主道:“我那里得个甚么皇兄、皇嫂!我娘家姓李,我的乳名唤做李翠莲,我丈夫姓刘名全,两口儿都是均州人氏。因为我三个月前,拔金钗在门首斋僧,我丈夫怪我擅出内门,不遵妇道,骂了我几句,是我气塞胸膛,将白绫带悬梁缢死,撇下一双儿女,昼夜悲啼。今因我丈夫蒙唐王钦差,赴阴司进瓜果,阎王怜悯,放我夫妻回来。他在前走,因我来迟,赶不上他,我绊了一跌。你等无礼!不知姓名,怎敢扯我!”太宗闻言,与众宫人道:“想是妹妹跌昏了,胡说哩。”传旨教太医院进汤药,将玉英扶入宫中。
唐王当殿,忽有当驾官奏道:“万岁,今有进瓜果人刘全还魂,在朝门外等旨。”唐王大惊,急传旨将刘全召进,俯伏丹墀。太宗问道:“进瓜果之事何如?”刘全道:“臣顶瓜果,径至鬼门关,引上森罗殿,见了那十代阎君,将瓜果奉上,备言我王殷勤致谢之意。阎君甚喜,多多拜上我王道:‘真是个有信有德的太宗皇帝!’”唐王道:“你在阴司见些甚么来?”刘全道:“臣不曾远行,没见甚的,只闻得阎王问臣乡贯、姓名。臣将弃家舍子,因妻缢死,愿来进瓜之事,说了一遍。他急差鬼使,引过我妻,就在森罗殿下相会。一壁厢又检看死生文簿,说我夫妻都有登仙之寿,便差鬼使送回。臣在前走,我妻后行,幸得还魂。但不知妻投何所。”唐王惊问道:“那阎王可曾说你妻甚么?”刘全道:“阎王不曾说甚么,只听得鬼使说:‘李翠莲归阴日久,尸首无存。’阎王道:‘唐御妹李玉英今该促死,教翠莲即借玉英尸还魂去罢。’臣不知‘唐御妹’,是甚地方,家居何处,还未曾得去找寻哩。”
唐王闻奏,满心欢喜,当对多官道:“朕别阎君,曾问宫中之事。他言老幼俱安,但恐御妹寿促。却才御妹玉英花阴下跌死,朕急扶看,须臾苏醒,口叫:‘丈夫慢行,等我一等!’朕只道是他跌昏了胡言。又问他详细,他说的话,与刘全一般。”魏征奏道:“御妹偶尔寿促,少苏醒即说此言,此是刘全妻借尸还魂之事。此事也有,可请宫主出来,看他有甚话说。”唐王道:“朕才命太医院去进药,不知何如。”便教妃嫔人宫去请。那宫主在里面乱嚷道:“我吃甚么药?这里那是我家!我家是清凉瓦屋,不像这个害黄病的房子
(29)
,花狸狐哨的门扇。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正嚷处,只见四五个女官,两三个太监,扶着他,直至殿上。唐王道:“你可认得你丈夫么?”玉英道:“说那里话,我两个从小儿的结发夫妻,与他生男长女,怎的不认得?”唐王叫内官搀他下去。那宫主下了宝殿,直至白玉阶前,见了刘全,一把扯住道:“丈夫,你往那里去,就不等我一等!我跌了一跤,被那些没道理的人围住我嚷,这是怎的说!”那刘全听他说的话是妻之言,视其人非妻之面,不敢相认。唐王道:“这正是山崩地裂有人见,捉生替死却难逢!”好一个有道的君王,即将御妹的妆奁、衣物、首饰,尽赏赐了刘全,就如陪嫁一般。又赐与他永免差徭的御旨,着他带领御妹回去。他夫妻两个,便在阶前谢了恩,欢欢喜喜还乡。有诗为证:
人生人死是前缘,短短长长各有年。
刘全进瓜回阳世,借尸还魂李翠莲。
他两个辞了君王,径来均州城里,见旧家业儿女俱好,两口儿宣扬善果不题。
却说那尉迟公将金银一库,上河南开封府访看相良,原来卖水为活,同妻张氏在门首贩卖乌盆瓦器营生。但赚得些钱儿,只以盘缠为足,其多少斋僧布施,买金银纸锭,记库焚烧,故有此善果臻身。阳世间是一条好善的穷汉,那世里却是个积玉堆金的长者。尉迟公将金银送上他门,唬得那相公、相婆魂飞魄散;又兼有本府官员,茅舍外车马骈集,那老两口子如痴如痖,跪在地下,只是磕头礼拜。尉迟公道:“老人家请起。我虽是个钦差官,却赍着我王的金银送来还你。”他战兢兢的答道:“小的没有甚么金银放债,如何敢受这不明之财?”尉迟公道:“我也访得你是个穷汉。只是你斋僧布施,尽其所用,就买办金银纸锭,烧记阴司,阴司里有你积下的钱钞。是我太宗皇帝死去三日,还魂复生,曾在那阴司里借了你一库金银,今此照数送还与你。你可一一收下,等我好去回旨。”那相良两口儿只是朝天礼拜,那里敢受。道:“小的若受了这些金银,就死得快了。虽然是烧纸记库,此乃冥冥之事,况万岁爷爷那世里借了金银,有何凭据?我决不敢受。”尉迟公道:“陛下说,借你的东西,有崔判官作保可证。你收下罢。”相良道:“就死也是不敢受的。”
尉迟公见他苦苦推辞,只得具本差人启奏。太宗见了本,知相良不受金银。道:“此诚为善良长者。”即传旨教敬德将金银与他修理寺院,起盖生祠,请僧作善,就当还他一般。旨意到日,敬德望阙谢恩,宣旨,众皆知之。遂将金银买到城里军民无碍的地基一段,周围有五十亩宽阔,在上兴工,起盖寺院,名“敕建相国寺”。左有相公相婆的生祠,镌碑刻石,上写着“尉迟恭监造”。即今大相国寺是也。
工完回奏,太宗甚喜。却又聚集多官,出榜招僧,修建“水陆大会”,超度冥府孤魂。榜行天下,着各处官员推选有道的高僧,上长安做会。那消个月之期,天下多僧俱到。唐王传旨,着太史丞傅奕选举高僧,修建佛事。傅奕闻旨,即上疏止浮图,以言无佛。表曰:
西域之法,无君臣父子,以三涂六道
(30)
,蒙诱愚蠢。追既往之罪,窥将来之福。口诵梵言,以图偷免。且生死寿夭,本诸自然;刑德威福,系之人主。今闻俗徒矫托,皆云由佛。自五帝、三王,未有佛法,君明臣忠,年祚长久。至汉明帝始立胡神,然惟西域桑门
(31)
,自传其教。实乃夷犯中国,不足为信。
太宗闻言,遂将此表掷付群臣议之。时有宰相萧瑀,出班俯囟奏曰:“佛法兴自屡朝,弘善遏恶,冥助国家,理无废弃。佛,圣人也。非圣者无法,请置严刑。”傅奕与萧踽论辩,言:“礼本于事亲事君,而佛背亲出家,以匹夫抗天子,以继体悖所亲。萧瑀不生于空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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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乃遵无父之敦,正所谓非孝者无亲。”萧瑀但合掌曰:“地狱之设,正为是人。”太宗召太仆卿张道源,中书令张士衡,问佛事营福,其应何如。二臣对曰:“佛在清净仁恕,果正佛空。周武帝以三教分次
(33)
:大慧禅师有赞幽远,历众供养而无不显;五祖投胎
(34)
,达摩现象
(35)
。自古以来,皆云三教至尊而不可毁,不可废。伏乞陛下圣鉴明裁。”太宗甚喜道:“卿之言合理。再有所陈者,罪之。”遂着魏征与萧瑀、张道源,邀请诸僧,选举一名有大德行者作坛主,设建道场。众皆顿首谢恩而退。自此时出了法律:但有毁僧谤佛者,断其臂。
次日,三位朝臣,聚众僧,在那山川坛里,逐一从头查选。内中选得一名有德行的高僧。你道他是谁人?
灵通本讳号金蝉,只为无心听佛讲。
转托尘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罗网。
投胎落地就逢凶,未出之前临恶党。
父是海州陈状元,外公总管当朝长。
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
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
年方十八认亲娘,特赴京都求外长。
总管开山调大军,洪州剿寇诛凶党。
状元光蕊脱天罗,子父相逢堪贺奖。
复谒当今受主恩,凌烟阁上贤名响
(36)

恩官不受愿为僧,洪福沙门将道访。
小字江流古佛儿,法名唤做陈玄奘。
当日对众举出玄奘法师。这个人自幼为僧,出娘胎就持斋受戒。他外公见是当朝一路总管殷开山。他父亲陈光蕊中状元,官拜文渊殿大学士。一心不爱荣华,只喜修持寂灭。查得他根源又好,德行又高,千经万典无所不通,佛号仙音无般不会。当时三位引至御前,扬尘舞蹈。拜罢奏曰:“臣瑀等,蒙圣旨,选得高僧一名陈玄奘。”太宗闻其名,沉思良久道:“可是学士陈光蕊之儿玄奘否?”江流儿叩头曰:“臣正是。”太宗喜道:“果然举之不错,诚为有德行有禅心的和尚。朕赐你左僧纲,右僧纲,天下大阐都僧纲之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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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奘顿首谢恩,受了大阐官爵。又赐五彩织金袈裟一件,毘卢帽一顶。教他用心再拜明僧,排次阇黎班首
(38)
;书办旨意,前赴化生寺,择定吉日良时,开演经法。
玄奘再拜领旨而出,遂到化生寺里,聚集多僧,打造禅榻,装修功德,整理音乐。选得大小明僧共计一千二百名,分派上中下三堂。诸所佛前,物件皆齐,头头有次。选到本年九月初三日,黄道良辰,开启做七七四十九日“水陆大会”。即具表申奏,太宗及文武国戚皇亲,俱至期赴会,拈香听讲。
毕竟不知圣意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玄奘秉诚建大会
观音显像化金蝉
诗曰:
龙集贞观正十三,王宣大众把经谈。
道场开演无量法,云雾光乘大愿龛。
御敕垂恩修上刹,金蝉脱壳化西涵。
普施善果超沉没,秉教宣扬前后三。
贞观十三年,岁次己亥,九月甲戌初三日,癸卯良辰。陈玄奘大阐法师,聚集一千二百名高僧,都在长安城化生寺开演诸品妙经。那皇帝早朝已毕,帅文武多官,乘凤辇龙车,出离金銮宝殿,径上寺来拈香。怎见那銮驾?真个是:
一天瑞气,万道祥光。仁风轻淡荡,化日丽非常。千官环佩分前后,五卫旌旗列两旁。执金瓜,擎斧钺,双双对对;绛纱烛,御炉香,霭霭堂堂。龙飞凤舞,鹗荐鹰扬
(39)
。圣明天子正,忠义大臣良。介福千年过舜禹,升平万代赛尧汤。又见那曲柄伞,滚龙袍,辉光相射;玉连环,彩凤扇,瑞霭飘扬。珠冠玉带,紫绶金章。护驾军千队,扶舆将两行。这皇帝沐浴虔诚尊敬佛,皈依善果喜拈香。
唐王大驾,早到寺前,吩咐住了音乐响器,下了车辇,引着多官拜佛拈香。三匝已毕。抬头观看,果然好座道场。但见:
幢幡飘舞,宝盖飞辉。幢幡飘舞,凝空道道彩霞摇;宝盖飞辉,映日翩翩红电彻。世尊金象貌臻臻
(40)
,罗汉玉容威烈烈。瓶插仙花,炉焚檀降。瓶插仙花,锦树辉辉漫宝刹;炉焚檀降,香云霭霭透清霄。时新果品砌朱盘,奇样糖酥堆彩案。高僧罗列诵真经,愿拔孤魂离苦难。
太宗文武俱各拈香,拜了佛祖金身,参了罗汉。又见那大阐都纲陈玄奘法师引众僧罗拜唐王。礼毕,分班各安禅位。法师献上济孤榜文与太宗看。榜曰:
至德渺茫,禅宗寂灭。清净灵通,周流三界。千变万化,统摄阴阳。体用真常,无穷极矣。观彼孤魂,深宜哀愍。此是奉太宗圣命:选集诸僧,参禅讲法。大开方便门庭,广运慈悲舟楫。普济苦海群生,脱免沉疴六趣
(41)
。引归真路,普玩鸿蒙。动止无为,混成纯素。仗此良因,邀赏清都绛阙
(42)
;乘吾胜会,脱离地狱凡笼。旱登极乐任逍遥,来往西方随自在。
诗曰:
一炉永寿香,几卷超生箓。
无边妙法宣,无际天恩沐。
冤孽尽消除,孤魂皆出狱。
愿保我邦家,清平万咸福。
太宗看了,满心欢喜。对众僧道:“汝等秉立丹衷
(43)
,切休怠慢佛事。待后功成完备,各各福有所归,朕当重赏,决不空劳。”那一千二百僧,一齐顿首称谢。当日三斋已毕,唐王驾回。待七日正会,复请拈香。时天色将晚,各官俱退。怎见得好晚?你看那:
万里长空淡落辉,归鸦数点下栖迟。
满城灯火人烟静,正是禅僧入定时。
一宿晚景题过。次早,法师又升坐,聚众诵经不题。
却说南海普陀山观世音菩萨,自领了如来佛旨,在长安城访察取经的善人,日久未逢真实有德行者。忽闻得太宗宣扬善果,选举高僧,开建大会,又见得法师坛主,乃是江流儿和尚,正是极乐中降来的佛子,又是他原引送投胎的长老,菩萨十分欢喜,就将佛赐的宝贝,捧上长街,与木叉货卖。你道他是何宝贝?有一件锦襕异宝袈裟、九环锡杖;还有那金、紧、禁三个箍儿,密密藏收,以俟后用;只将袈裟、锡杖出卖。长安城里,有那选不中的愚僧,倒有几贯村钞
(44)
。见菩萨变化个疥癞形容,身穿破衲,赤脚光头,将袈裟捧定,艳艳生光,他上前问道:“那癞和尚,你的袈裟要卖多少价钱?”菩萨道:“袈裟价值五千两,锡仗价值二千两。”那愚僧笑道:“这两个癞和尚是疯子!是傻子!这两件粗物,就卖得七千两银子,只是除非穿上身长生不老,就得成佛作祖,也值不得这许多。拿了去,卖不成!”那菩萨更不争吵,与木叉往前又走。行够多时,来到东华门前,正撞着宰相萧瑀散朝而回,众头踏喝开街道
(45)
。那菩萨公然不避,当街上拿着袈裟,径迎着宰相。宰相勒马观看,见袈裟艳艳生光,着手下人问那卖袈裟的要价几何。菩萨道:“袈裟要五千两,锡杖要二千两。”萧瑀道:“有何好处,值这般高价?”菩萨道:“袈裟有好处,有不好处;有要钱处,有不要钱处。”萧瑀道:“何为好?何为不好?”菩萨道:“着了我袈裟,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不遭恶毒之难,不遇虎狼之灾,便是好处;若贪淫乐祸的愚僧,不斋不戒的和尚,毁经谤佛的凡夫,难见我袈裟之面,这便是不好处。”又问道:“何为要钱,不要钱?”菩萨道:“不遵佛法,不敬三宝,强买袈裟、锡杖,定要卖他七千两,这便是要钱;若敬重三宝,见善随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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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皈依我佛,承受得起,我将袈裟、锡杖,情愿送他,与我结个善缘,这便是不要钱。”萧瑀闻言,倍添春色,知他是个好人,即便下马,与菩萨以礼相见。口称“大法长老,恕我萧瑀之罪。我大唐皇帝十分好善,满朝的文武,无不奉行。即今起建‘水陆大会’,这袈裟正好与大都阐陈玄奘法师穿用。我和你入朝见驾去来。”
菩萨欣然从之,拽转步,径进东华门里。黄门官转奏,蒙旨宣至宝殿。见萧瑀引着两个疥癞僧人,立于阶下,唐王问曰:“萧瑀来奏何事?”萧踽俯伏阶前道:“臣出了东华门前,偶遇二僧,乃卖袈裟与锡杖者。臣思法师玄奘可着此服,故领僧人启见。”太宗大喜,便问那袈裟价值几何。菩萨与木叉侍立阶下,更不行礼,因问袈裟之价,答道:“袈裟五千两,锡杖二千两。”太宗道:“那袈裟有何好处,就值许多?”菩萨道:
这袈裟龙披一缕。免大鹏吞噬之灾;鹤挂一丝,得超凡入圣之妙。但坐处,有万神朝礼;凡举动,有七佛随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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