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8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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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后秦使犀首欺齐、魏,与共伐赵,欲败从约。齐、魏伐赵,赵王让苏秦。苏秦恐,请使燕,必报齐。苏秦去赵而从约皆解。
秦惠王以其女为燕太子妇。是岁,文侯卒,太子立,是为燕易王。易王初立,齐宣王因燕丧伐燕,取十城。易王谓苏秦曰:“往日先生至燕,而先王资先生见赵,遂约六国从。今齐先伐赵,次至燕,以先生之故为天下笑,先生能为燕得侵地乎?”苏秦大惭,曰:“请为王取之。”
苏秦见齐王,再拜,俯而庆,仰而吊。齐王曰:“是何庆吊相随之速也?”苏秦曰:“臣闻饥人所以饥而不食乌喙【乌喙:一种草药,又名乌头、附子,直接食用会导致心脏麻痹,呼吸急促,甚至死亡。】者,为其愈充腹而与饿死同患也。今燕虽弱小,即秦王之少婿也。大王利其十城而长与强秦为仇。今使弱燕为雁行而强秦敝其后,以招天下之精兵,是食乌喙之类也。”齐王愀然变色曰:“然则奈何?”苏秦曰:“臣闻古之善制事者,转祸为福,因败为功。大王诚能听臣计,即归燕之十城。燕无故而得十城,必喜;秦王知以己之故而归燕之十城,亦必喜。此所谓弃仇仇而得石交【石交:如磐石般坚固的情谊。】者也。夫燕、秦俱事齐,则大王号令天下,莫敢不听。是王以虚辞附秦,以十城取天下。此霸王之业也。”王曰:“善。”于是乃归燕之十城。
后来秦国派使臣犀首欺骗齐、魏两国,与这两国联合起来攻打赵国,想要破坏合纵盟约。齐、魏两国攻打赵国,赵王就谴责苏秦。苏秦非常恐惧,请求出使燕国,说一定会报复齐国。苏秦离开赵国以后,合纵盟约随即瓦解了。
秦惠王把自己的女儿嫁给燕国太子为妻。这一年,燕文侯去世了,太子继位为王,称为燕易王。易王即位不久,齐宣王趁着燕国办丧事的机会,出兵攻打燕国,一连夺取了十座城池。燕易王对苏秦说:“以前先生到燕国来,先王曾资助您去拜见赵王,因而才能够约定六国合纵。现在齐国首先攻打赵国,紧接着又攻打燕国,因为先生的原因而被天下人耻笑,先生能替燕国收复被侵占的领土吗?”苏秦深感惭愧,说:“请让我替大王把被侵占的领土收复回来。”
苏秦谒见齐王,拜了两拜,低头弯腰,向齐王表示祝贺,然后又仰起头来,向齐王表示哀悼。齐王说:“为什么你的庆贺和哀悼如此快速地相继而来?”苏秦说:“我听说饥饿的人,即使非常饥饿也不会吃乌头这种有毒的植物,因为它虽然能暂时填饱肚子,但是结果与饿死没有区别。虽然如今燕国还很弱小,但燕王却是秦王的小女婿。大王贪图了他十座城池的便宜,但却长期与强秦结成仇怨。现在,弱小的燕国像领头雁一样做了先锋,而强大的秦国跟在它的后面做掩护,进而招引天下的精锐部队来攻打你,这与吃乌头充饥的道理是一样的。”齐王的神情突然变得凄怆而严肃,说:“既然如此,那我该怎么办呢?”苏秦说:“我听说古代善于处理事情的人,能够变灾祸为吉祥,变失败为成功。大王如果真的听取我的建议,立即把燕国的十座城池归还给它。燕国无缘无故就收回十座城池城,一定非常高兴;秦王知道您是因为他的关系而归还燕国的十座城池,也一定非常高兴。这就叫作放弃仇恨而获得如同磐石一样坚固的交谊。燕国、秦国都来事奉齐国了,那么大王要号令天下,还有谁敢不听从呢。这样大王只需要在表面上做出依附秦国的姿态,实际上却是只用十座城池的代价就取得了天下,这是称霸天下的功业。”齐王说:“很好。”于是把十座城池归还给了燕国。
人有毁苏秦者曰:“左右卖国反复之臣也,将作乱。”苏秦恐得罪,归,而燕王不复官也。苏秦见燕王曰:“臣,东周之鄙人也,无有分寸之功,而王亲拜之于庙而礼之于廷。今臣为王却齐之兵而得十城,宜以益亲。今来而王不官臣者,人必有以不信伤臣于王者。臣之不信,王之福也。臣闻忠信者,所以自为也;进取者,所以为人也。且臣之说齐王,曾非欺之也。臣弃老母于东周,固去自为而行进取也。今有孝如曾参,廉如伯夷,信如尾生。得此三人者以事大王,何若?”王曰:“足矣。”苏秦曰:“孝如曾参,义不离其亲一宿于外,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事弱燕之危王哉?廉如伯夷,义不为孤竹君之嗣,不肯为武王臣,不受封侯而饿死首阳山下。有廉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而行进取于齐哉?信如尾生,与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柱而死。有信如此,王又安能使之步行千里却齐之强兵哉?臣所谓以忠信得罪于上者也。”燕王曰:“若不忠信耳,岂有以忠信而得罪者乎?”苏秦曰:“不然。臣闻客有远为吏而其妻私于人者,其夫将来,其私者忧之,妻曰:‘勿忧,吾已作药酒【药酒:指加了毒药的酒。】待之矣。’居三日,其夫果至,妻使妾举药酒进之。妾欲言酒之有药,则恐其逐主母也,欲勿言乎,则恐其杀主父也。于是乎详僵【详僵:假装跌倒。详,通“佯”。】而弃酒。主父大怒,笞之五十。故妾一僵而覆酒,上存主父,下存主母,然而不免于笞,恶在乎忠信之无罪也夫?臣之过,不幸而类是乎!”燕王曰:“先生复就故官。”益厚遇之。
有人毁谤苏秦,说:“苏秦是个左右摇摆、出卖国家、反复无常的奸臣,必定会引起动乱。”苏秦担心获罪,赶紧回到了燕国,而燕王却没有让他做官。苏秦求见燕王说:“我原本是东周一个鄙陋的平民,没有做出一点贡献,而您亲自在宗庙里授与我官职,在朝廷上对我以礼相待。如今,我替您劝退了齐国的军队,收复了十座城池,您应该对我更加亲近。现在我回到燕国,而您却不让我做官,一定有人在您的面前以不忠实的罪名中伤我。其实我不守信誉正是您的福气啊。我听说诚实忠信的人,他这样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而奋发进取的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别人。况且我游说齐王,并没有欺骗他。我把年老的母亲丢弃在东周,这本来就是抛弃只顾自己的念头,而去帮助别人求得进取。现在,假如有人像曾参那样孝顺,像伯夷那样廉洁,像尾生那样守信。得到这三种人来事奉您,您认为怎么样?”燕王回答说:“足够了。”苏秦说:“像曾参那样孝顺的人,为了尽孝道,他决不会离开父母而在外面住上一夜,您又怎么能让他步行千里之外,来到弱小的燕国,替处于危险境地的君王排忧解劳呢?像伯夷那样廉洁的人,为了坚守正义而不做孤竹国国君的继承人,不肯当周武王的臣子,不肯接受侯爵的封赏而饿死在首阳山下。像他这样廉洁的人,您又怎么能使他步行千里到齐国去收回十座城池呢?像尾生那样守信的人,和女子约好在桥下相会,女子没来,大水来了他也不肯离去,紧抱着桥柱被水淹死了。像这样守信的人,您又怎么能让他步行千里,去使齐国强大的军队撤退呢?我正是因为忠实诚信而得罪在上位的人呀。”燕王说:“你本来就不是忠实诚信的人,哪里能因为忠实诚信而获罪呢?”苏秦说:“不是这样的。我听说有一个人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做官,他的妻子和别人私通,她的丈夫很快要回来了,和她私通的人对此感到非常忧虑,这个妻子说:‘你不用担心了,我已经准备好毒酒等他了。’三天以后,她的丈夫果然回来了,妻子让侍妾端着有毒的酒给他喝。侍妾想要说出酒中有毒,又害怕他会把女主人赶走;可是如果不说出来,又害怕她毒死了男主人。于是她假装跌倒,把酒打翻在地。男主人大发雷霆,打了她五十竹板。所以,侍妾假装跌倒而打翻了那杯毒酒,对上保存了男主人,对下保存了女主人,可是自己却被打了板子,怎么能说忠实诚信就不会获罪呢?我的罪过,不幸而与这个侍妾的遭遇相似啊!”燕王说:“请先生官复原职。”从此燕王更加优待于他。
易王母,文侯夫人也,与苏秦私通。燕王知之,而事之加厚。苏秦恐诛,乃说燕王曰:“臣居燕不能使燕重,而在齐则燕必重。”燕王曰:“唯先生之所为。”于是苏秦详为得罪于燕而亡走齐,齐宣王以为客卿【客卿:官名,授予非本国人而在本国的高级官职。】。
齐宣王卒,愍王即位,说愍王厚葬以明孝,高宫室大苑囿以明得意,欲破敝齐而为燕。燕易王卒,燕哙立为王。其后齐大夫多与苏秦争宠者,而使人刺苏秦,不死,殊【殊:斩首,这里指受了致命的创伤。】而走。齐王使人求贼,不得。苏秦且死,乃谓齐王曰:“臣即死,车裂臣以徇于市,曰‘苏秦为燕作乱于齐’,如此则臣之贼必得矣。”于是如其言,而杀苏秦者果自出,齐王因而诛之。燕闻之曰:“甚矣,齐之为苏生报仇也!”
燕易王的母亲,即燕文侯的夫人,与苏秦私通。燕易王得知这件事,却更加优待苏秦。苏秦害怕被杀害,就对燕王说:“我留在燕国,不能提高燕国的地位,如果我到齐国去,就一定能提高燕国的地位。”燕王说:“您怎么办都行,我听从先生的安排。”于是,苏秦假装得罪了燕王而投奔到齐国,齐宣王便让他做了客卿。
齐宣王去世了,愍王登基为王,苏秦就劝说愍王为齐宣王举办隆重的葬礼,用以显示他的孝道,把宫室建造得高高的,把苑囿的规模扩大,以显示他的得意,其实苏秦想借此使齐国破败,从而为燕国提供可乘之机。燕易王去世了,燕哙继位做了国君。此后,齐国大夫中有很多人与苏秦争夺国君的宠信,因此派人暗杀苏秦,苏秦虽然没死却受了重伤,挣扎着逃跑了。齐王派人去捉拿凶手,但是没有抓到。苏秦快要死了,便对齐王说:“我马上就要死了,请您把我五马分尸了并在人口密集的街市上示众,宣布说‘苏秦为了燕国在齐国作乱’,这样做,就一定能抓到暗杀我的凶手。”齐王就按照他的话做了,那个暗杀苏秦的凶手果然自动露面了,齐王将他诛杀了。燕王听到这个消息说:“齐国如此替苏先生报仇,实在是太过分啦!”
苏秦既死,其事大泄。齐后闻之,乃恨怒燕。燕甚恐。苏秦之弟曰代,代弟苏厉,见兄遂,亦皆学。及苏秦死,代乃求见燕王,欲袭故事。曰:“臣,东周之鄙人也。窃闻大王义甚高,鄙人不敏,释锄耨【锄耨:两种锄草的农具。借指耕作。锄,同“锄”。】而干大王。至于邯郸,所见者绌于所闻于东周,臣窃负其志。及至燕廷,观王之群臣下吏,王,天下之明王也。”燕王曰:“子所谓明王者何如也?”对曰:“臣闻明王务闻其过,不欲闻其善,臣请谒王之过。夫齐、赵者,燕之仇仇也;楚、魏者,燕之援国也。今王奉仇仇以伐援国,非所以利燕也。王自虑之,此则计过,无以闻者,非忠臣也。”王曰:“夫齐者固寡人之雠,所欲伐也,直患国敝力不足也。子能以燕伐齐,则寡人举国委子。”对曰:“凡天下战国七,燕处弱焉。独战则不能,有所附则无不重。南附楚,楚重;西附秦,秦重;中附韩、魏,韩、魏重。且苟所附之国重,此必使王重矣。今夫齐,长主【长主:指齐国君主年长。】而自用也。南攻楚五年,畜聚竭;西困秦三年,士卒罢敝;北与燕人战,覆三军,得二将。然而以其余兵南面举五千乘之大宋,而包十二诸侯。此其君欲得,其民力竭,恶足取乎!且臣闻之,数战则民劳,久师则兵敝矣。”燕王曰:“吾闻齐有清济、浊河可以为固,长城、钜防足以为塞,诚有之乎?”对曰:“天时不与,虽有清济、浊河,恶足以为固!民力罢敝,虽有长城、钜防,恶足以为塞!且异日济西【济西:指济州以西。】不师,所以备赵也;河北【河北:指漯河以北。】不师,所以备燕也。今济西河北尽已役矣,封内敝矣。夫骄君必好利,而亡国之臣必贪于财。王诚能无羞从子母弟以为质,宝珠玉帛以事左右,彼将有德燕而轻亡宋,则齐可亡已。”燕王曰:“吾终以子受命于天矣。”燕乃使一子质于齐。而苏厉因燕质子而求见齐王。齐王怨苏秦,欲囚苏厉。燕质子为谢,已遂委质为齐臣。
苏秦死后不久,他为燕国削弱齐国的事情完全泄漏出来。随后,齐国就听说了,因此对燕国非常恼恨。燕王很恐惧。苏秦的弟弟叫苏代,苏代的弟弟叫苏厉,他们看到兄长功成名就,十分得意,都学习纵横之术。苏秦死后,苏代就去求见燕王,想要承袭苏秦的旧例行事。他对燕王说:“我是东周的一个鄙陋的平民。私下听说大王的德行非常高尚,鄙人十分愚笨,放弃了耕种而来求见大王。我到了赵国的邯郸,所见到的情况与我在东周听到的情况相差很远,我私下决定承担起为您干一番事业的责任。等到了燕国的宫廷,看到大王您的群臣和下吏,才知道大王真是天下最贤明的君主。”燕王说:“你所说的贤明的君主是什么样子的呢?”苏代回答说:“我听说贤明的君主一定愿意听取他人指出自己的过失,而不愿意只听到他人称赞自己的优点,我请求向您指出哪些地方错了。齐国和赵国,是燕国的仇敌;楚国和魏国,是燕国的后援国。现在,您却要事奉仇敌而攻打自己的援国,这对燕国是非常不利的。请大王自己考虑清楚,这种做法在策略上显然是失误的,不把这种失误向您讲明的人,显然不是忠臣。”燕王说:“齐国原本就是我的仇敌,我一直想要讨伐它,只是担心国家疲敝,不具备足够的力量。假如您能凭借燕国如今的力量去攻打齐国,那么,我愿意把整个国家托付给您。”苏代回答说:“天下具备力量互相作战的国家共有七个,而燕国处于弱势的地位。单独作战是不可能取得胜利的,但是只要有所依附,则无论依附谁都可以提高它的声威。向南依附楚国,楚国的声威就会提高;向西依附秦国,秦国的声威就会提高。在中部依附韩国、魏国,韩国、魏国的声威就会提高。如果所依附的国家的声威提高了,必然能使您的声威也提高。说到如今的齐国,它的国君年纪大了而又固执刚愎,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他向南攻打楚国长达五年,积聚的财富也被消耗殆尽了;向西困扰秦国三年,士兵们已经非常疲敝了;向北和燕国作战,以覆没三军的代价,只是俘获了两名将领。然而,还要发动残余的兵力向南攻破了拥有五千辆战车的宋国,吞并了十二个小诸侯国。他们的国君的欲望虽然得到了满足,可是国家的民力已经枯竭了,情况是如此的恶劣,还能够取得什么呢!况且我听说,战事连连,百姓就会疲劳困乏,长时间作战,士兵就疲惫不堪。”燕王说:“我听说齐国据有清济、浊河,可以巩固边防,有长城、钜防,足以作为要塞,真的是这样吗?”苏代回答说:“上天如果不给它最好的时运,虽然有清济、浊河,哪里能够巩固边防呢!百姓已经疲困劳乏,虽然有长城、钜防,又怎么能够作为要塞呢!况且,齐国以前不在济州以西徵调兵卒,目的在于防备赵国入侵;不在漯河以北徵调兵卒,目的在于防备燕国入侵。如今,济州以西、漯河以北的兵力都被徵调参战了,整个国家都已经很疲敝了。骄横的君主必定贪利,亡国的臣子必定贪财。大王如果认为把侄儿或弟弟送去做人质不是一件令人感到羞耻的事情,并用宝珠、美玉、布帛去奉承齐王的亲信,那么齐王就会感激燕国,而轻率地出兵攻打宋国,如此一来,齐国就可以被消灭了。”燕王说:“我决心依靠您而承受灭亡齐国的天命了。”燕国就派了一位公子到齐国去做质子。苏厉也趁着燕国送人质的机会求见齐王。齐王非常怨恨苏秦,打算囚禁苏厉。燕国的质子替苏厉在齐王面前请罪,随后苏厉就委身做了齐国的臣子。
燕相子之与苏代婚,而欲得燕权,乃使苏代侍质子于齐。齐使代报燕,燕王哙问曰:“齐王其霸乎?”曰:“不能。”曰:“何也?”曰:“不信其臣。”于是燕王专任子之,已而让位,燕大乱。齐伐燕,杀王哙、子之。燕立昭王,而苏代、苏厉遂不敢入燕,皆终归齐,齐善待之。
苏代过魏,魏为燕执代。齐使人谓魏王曰:“齐请以宋地封泾jīng阳君【泾阳君:秦王的弟弟,名悝。】,秦必不受。秦非不利有齐而得宋地也,不信齐王与苏子也。今齐魏不和如此其甚,则齐不欺秦。秦信齐,齐秦合,泾阳君有宋地,非魏之利也。故王不如东【东:齐国在东方,这里指向东回到齐国。】苏子,秦必疑齐而不信苏子矣。齐秦不合,天下无变,伐齐之形成矣。”于是出苏代。代之宋,宋善待之。
燕国的相国子之与苏代结为姻亲,子之想要夺取燕国的政权,于是派苏代到齐国去侍奉质子。齐王派遣苏代回燕国复命,燕王哙问道:“齐王能够称霸吗?”苏代回答说:“不能。”燕王问:“为什么呢?”苏代回答说:“因为齐王不信任自己的臣子。”于是燕王非常专一地重用子之,不久之后又把王位禅让给了子之,引起了燕国大乱。齐国乘这个机会攻打燕国,杀了燕王哙和子之。燕国拥立昭王即位,而苏代、苏厉从此再也不敢进入燕国,都归附了齐国,齐王很优待他们。
苏代经过魏国,魏国替燕国拘留了苏代。齐王派遣使臣对魏王说:“齐国想要把宋国的土地分封给秦王的弟弟泾阳君,秦王一定不会同意。秦王并非不希望得到齐国的帮助并且取得宋国的土地,只不过他不相信齐王和苏先生而已。现在齐国和魏国的矛盾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了,齐国就不会欺骗秦国。秦国也会相信齐国,齐国和秦国联合起来,泾阳君就会获得宋国的土地,这样做对魏国没有好处。所以大王您不如让苏代返回齐国,秦王一定会怀疑齐王,而不会相信苏代了。齐国和秦国不能联合起来,天下的局势就不会发生变动,讨伐齐国的局势就形成了。”于是魏国释放了苏代。苏代到了宋国,宋王非常友好地接待了他。
齐伐宋,宋急,苏代乃遗燕昭王书曰:
夫列在万乘而寄质于齐,名卑而权轻;奉万乘助齐伐宋,民劳而实费;夫破宋,残楚淮北,肥大齐,雠强而国害:此三者皆国之大败也。然且王行之者,将以取信于齐也。齐加不信于王,而忌燕愈甚,是王之计过矣。夫以宋加之淮北,强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一齐【益一齐:使齐国得益于一倍的国力。】也。北夷方七百里,加之以鲁、卫,强万乘之国也,而齐并之,是益二齐也。夫一齐之强,燕犹狼顾而不能支,今以三齐临燕,其祸必大矣。虽然,智者举事,因祸为福,转败为功。齐紫【齐紫:齐国的紫衣。当时齐桓公好紫服,一国尽服紫。】,败素也,而贾十倍;越王句践栖于会稽,复残强吴而霸天下:此皆因祸为福,转败为功者也。
今王若欲因祸为福,转败为功,则莫若挑霸齐而尊之,使使盟于周室,焚秦符,曰“其大上计,破秦;其次,必长宾【宾:同“摈”,排斥,抛弃。】之”。秦挟宾以待破,秦王必患之。秦五世伐诸侯,今为齐下,秦王之志苟得穷齐,不惮以国为功。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言说秦王曰:“燕、赵破宋肥齐,尊之为之下者,燕、赵非利之也。燕、赵不利而势为之者,以不信秦王也。然则王何不使可信者接收燕、赵,令泾阳君、高陵君先于燕、赵?秦有变,因以为质,则燕、赵信秦。秦为西帝,燕为北帝,赵为中帝,立三帝以令于天下。韩、魏不听则秦伐之,齐不听则燕、赵伐之,天下孰敢不听?天下服听,因驱韩、魏以伐齐,曰‘必反宋地,归楚淮北’。反宋地,归楚淮北,燕、赵之所利也;并立三帝,燕、赵之所愿也。夫实得所利,尊得所愿,燕、赵弃齐如脱躧【脱躧:像脱掉无跟的鞋一样方便。躧,古代一种拖鞋。】矣。今不收燕、赵,齐霸必成。诸侯赞齐而王不从,是国伐也;诸侯赞齐而王从之,是名卑也。今收燕、赵,国安而名尊;不收燕、赵,国危而名卑。夫去尊安而取危卑,智者不为也。”秦王闻若说,必若刺心然。则王何不使辩士以此若言说秦?秦必取,齐必伐矣。夫取秦,厚交也;伐齐,正利也。尊厚交,务正利,圣王之事也。
齐国攻打宋国,宋国的处境很危险,苏代就写了一封信送给燕昭王,说:
燕国作为一个万乘大国,却派遣质子寄居在齐国,名声低贱而且权势卑微;调动全国的军队去帮助齐国攻打宋国,使得百姓疲劳而财力损耗;如果打败了宋国,使楚国的淮北受到损害,结果只能使齐国壮大,使仇敌变得强大而自己的国家却遭受损害:这三种情况都是对燕国非常不利。尽管如此,大王还是愿意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取得齐国的信任。但齐国却更加不相信您,而且更加忌惮燕国,这就说明您的策略是错误的。一个宋国再加上楚国的淮北,足以抵得上一个万乘之国,而它们被齐国吞并之后,就相当于使齐国增加了一倍的国力。北夷的领土纵横七百里,再加上鲁国和卫国,也足以抵得上一个万乘之国了,而它们又被齐国吞并之后,就相当于使齐国增加了二倍的国力。只凭一个齐国的力量,就能使燕国忧虑重重而不能应付,现在把三个齐国那么强大的力量压到燕国头上,那个灾祸一定很大了。虽然如此,但是一个明智的人做起事情来,能够变灾祸为吉祥,化失败为成功。齐国的紫布,本来是用破旧的白绢染成的,价格却提高了十倍;越王句践被围困在会稽山栖身,后来却击败了强大的吴国而称霸天下:这些都是变灾祸为吉祥,化失败为成功的事例。
如今大王如果想要变灾祸为吉祥,化失败为成功,最好是怂恿各国推举齐国成为霸主,并且尊重它,让各国派遣使臣到周王室去公开结盟,烧毁秦国的信符,宣告说“最好的策略就是攻破秦国;其次是务必永远排斥它。”秦国受到所有国家共同排斥并时刻面临被攻破的危险,秦王一定会非常忧虑。秦国接连五代都主动攻打其他诸侯国,现在反而要屈居在齐国之下,依据秦王的意志,只要能迫使齐国走投无路,就不怕以整个国家为赌注以求得成功。既然是这样,大王何不派遣一名说客用这样的话去游说秦王:“燕、赵两国攻破宋国,使齐国更加强大,大家尊崇它,做它的下属。燕、赵两国并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好处。燕、赵两国得不到任何好处而又一定要这样做,是因为不相信秦王。既然如此,那么大王为何不派遣值得信赖的人去拉拢燕国和赵国,令泾阳君和高陵君先到燕国和赵国去?如果秦国背信弃义,就以他们为人质,燕国和赵国就必然会相信秦国了。如此一来,秦国在西方称帝,燕国在北方称帝,赵国在中部称帝,三帝并立,向天下发号施令。如果韩国和魏国不服从,秦国就出兵讨伐它;如果齐国不服从,燕国和赵国就出兵讨伐它,如此,天下有谁敢不服从呢?天下都服从了,就趁势驱使韩国和魏国攻打齐国,说‘一定要交出宋国的土地,归还楚国的淮北’。交出宋国的土地,归还楚国的淮北,这是对燕国和赵国都有益处的事情;并立三帝,也是燕国和赵国非常愿意的事。它们实际方面能得到好处,而且在提高名声方面还能如愿以偿,那么燕国和赵国就会像丢掉草鞋一样轻易地抛弃了齐国。如今您如果不去拉拢燕国和赵国,那么齐国称霸的功业一定会成功。诸侯们都拥护齐国而只有您不服从,则您的国家将会遭到各国诸侯的讨伐;诸侯们都拥护齐国,而您也一样服从它,则会导致您的声望变得卑贱。如今,您要是能够拉拢燕国和赵国,则能够让国家安定而声望尊崇;您要是不拉拢燕国和赵国,则会导致国家处于险境而声望变得卑贱。抛弃名尊国安做法而选择国危名卑的做法,明智的人是不会这样干的。”秦王听完这些话,心头就像被匕首刺进了一样刺痛。那么您为什么不派遣说客用这些话去游说秦王呢?秦王听到了一定会采纳,齐国一定会受到讨伐。结交秦国,这是有利的外交;讨伐齐国,是正当的利益。处理好有利的外交,谋求正当的利益,这是圣王所做的事情。
燕昭王善其书,曰:“先人尝有德苏氏,子之之乱而苏氏去燕。燕欲报仇于齐,非苏氏莫可。”乃召苏代,复善待之,与谋伐齐。竟破齐,愍王出走。
久之,秦召燕王,燕王欲往,苏代约燕王曰:“楚得枳而国亡,齐得宋而国亡,齐、楚不得以有枳、宋而事秦者,何也?则有功者,秦之深雠也。秦取天下,非行义也,暴也。秦之行暴,正告【正告:明白郑重地告知。】天下。
“告楚曰:‘蜀地之甲,乘船浮于汶,乘夏水而下江,五日而至郢。汉中之甲,乘船出于巴,乘夏水而下汉,四日而至五渚。寡人积甲宛东下随,智者不及谋,勇士不及怒,寡人如射隼【射隼:比喻行动捷速。隼,一种凶猛的鸟,也叫鹘。】矣。王乃欲待天下之攻函谷,不亦远乎!’楚王为是故,十七年事秦。
“秦正告韩曰:‘我起乎少曲,一日而断大行。我起乎宜阳而触平阳,二日而莫不尽繇【繇:动摇。】。我离两周而触郑,五日而国举。’韩氏以为然,故事秦。
“秦正告魏曰:‘我举安邑,塞女戟,韩氏太原卷。我下轵,道南阳,封冀,包两周。乘夏水,浮轻舟,强弩在前,锬【锬:长矛。】戈在后,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外黄、济阳;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魏氏以为然,故事秦。
燕昭王认为苏代的这封信写得很好,就说:“先王曾对苏家有过恩德,后来由于子之作乱,才致使苏氏离开燕国。燕国想要报仇,对付齐国,非得任用苏氏不可。”于是就召回苏代,又十分优厚地对待他,和他一起策划攻打齐国的大事。终于打败了齐国,使得齐愍王逃亡在外。
过了很久,秦国邀请燕王,燕王想要前往,苏代劝阻燕王说:“楚国因为贪心取得了枳地而导致国家危亡,齐国因为夺取了宋地而使国家破败,齐国和楚国不能因为取得了枳地和宋地反而还要事奉秦国,原因是什么呢?那是因为只要是取得了成功的国家,秦国都将它视为劲敌。秦国夺取天下,凭借的不是推行正义,而是使用暴力。秦国使用暴力,已经公开向天下宣告了。
“秦国曾经警告过楚国,说:‘蜀地的军队,坐着船浮行在汶水之上,随着夏季盛涨的水势而直入长江,只需要五天就能到达楚都郢城。汉中的军队,乘船从巴江出发,随着夏季盛涨的水势而直入汉江,只需要四天就能到达五渚。我亲自在宛县以东聚集军队,向随邑进军,聪明的人还来不及提出对策,勇武的人还来不及发挥威力,我的进攻已经像用飞箭射杀鹰隼一样迅速取得了胜利。而楚王你还想着等待天下各国的军队一起来攻打函谷关,不是为时已晚了吗!’楚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向秦国臣服了十七年。
“秦国也曾严正地警告过韩国,说:‘我从少曲发兵,只需一天就可以切断太行山的信道。我从宜阳发兵,直接攻打平阳,只需两天就可以动摇韩国各地的局势。我的军队穿越东西两周攻击新郑,只需五天就可以攻克整个韩国。’韩国认为的确如此,所以向秦国臣服。
“秦国还严正地警告过魏国,说:‘我的军队攻下安邑,围困女戟,韩国通往太原的路就会被截断。我的军队从轵道出发,通过南阳,封锁冀邑,包围东西两周,趁着夏季强盛的水势,乘着轻便的战船,强弓劲弩在前,锋利的戈矛在后,把荥泽水口掘开,魏国的大梁就会淹没在洪水中而不复存在了;把白马河的水口掘开,魏国的外黄、济阳也会淹没在洪水中而不复存在了;把宿胥河的水口掘开,魏国的虚地、顿丘也会淹没在洪水中而不复存在了。在陆地上作战,可以攻破河内,利用水攻可以毁灭大梁。’魏国认为的确如此,所以向秦国臣服。
“秦欲攻安邑,恐齐救之,则以宋委于齐。曰:‘宋王无道,为木人以象寡人,射其面。寡人地绝兵远,不能攻也。王苟能破宋有之,寡人如自得之。’已得安邑,塞女戟,因以破宋为齐罪。
“秦欲攻韩,恐天下救之,则以齐委于天下。曰:‘齐王四与寡人约,四欺寡人,必率天下以攻寡人者三。有齐无秦,有秦无齐,必伐之,必亡之。’已得宜阳、少曲,致蔺、离石,因以破齐为天下罪。
“秦欲攻魏重楚,则以南阳委于楚。曰:‘寡人固与韩且绝矣。残均陵,塞鄳阸,苟利于楚,寡人如自有之。’魏弃与国而合于秦,因以塞鄳阸为楚罪。
方苞:“周时人无不达于文。见于传者,隶卒厮舆亦能雍容辞令。苏秦既遂,代厉始脱市籍,驰说诸侯,而文辞之雄,后世宿学不能逮也。盖三代盛时,无人不知学,虽农工商贾,其少也固尝与于塾师里门之教矣,至秀民之能为士者,则聚之庠序学校,校之《诗》《书》六艺,使切究于三才万物之理,而渐摩于师友者常数十年,故深者能自得其性命,而口流余焰之发于辞者,亦充实光辉而非后世所能及。汉之文,于武帝之世而变,虽有能者,气象萌然。盖周人遗学,老师宿儒,至是而扫地益矣。”
“兵困于林中,重燕、赵,以胶东委于燕,以济西委于赵。已得讲【讲:和解,媾和。】于魏,至【至:同“质”。作人质。】公子延,因犀首属行【属行:集结军队。】而攻赵。
“兵伤于谯石,而遇败于阳马,而重魏,则以叶、蔡委于魏。已得讲于赵,则劫魏,魏不为割。困则使太后弟穰侯为和,嬴【嬴:通“赢”。获胜。】则兼欺舅与母【舅与母:指穰侯与宣太后。】。
“适【适:通“谪”。谴责,惩罚。】燕者曰‘以胶东’,适赵者曰‘以济西’,适魏者曰‘以叶、蔡’,楚者曰‘以塞鄳阸’,适齐者曰‘以宋’,此必令言如循环,用兵如刺蜚【刺蜚:刺绣,指交错用兵。】,母不能制,舅不能约。
“龙贾之战,岸门之战,封陵之战,高商之战,赵庄之战,秦之所杀三晋之民数百万,今其生者皆死秦之孤也。西河之外,上雒之地,三川晋国之祸,三晋之半,秦祸如此其大也。而燕、赵之秦者,皆以争事秦说其主,此臣之所大患也。”
燕昭王不行。苏代复重于燕。
燕使约诸侯从亲如苏秦时,或从或不【不:相当于“否”。】,而天下由此宗【宗:推重,尊崇。】苏氏之从约。代、厉皆以寿死,名显诸侯。
“秦国想要攻打安邑,担心齐国援助它,就把宋地丢给齐国。说:‘宋王无道,做了一个与我相似的木偶,用箭射它的脸,我秦国与宋国相隔很远,军队距宋国太遥远,没有办法直接去攻打它。齐王您如果能攻破宋国并占有它,我会像自己占有了它一样高兴。’后来,秦国攻克了魏国的安邑,包围了女戟,就反过来把齐国攻破宋国作为齐国的罪过。
“秦国想要攻打韩国,害怕天下诸侯援助它,就把齐国让给天下诸侯去讨伐,说:‘齐王曾四次与我订立盟约,却四次都欺骗我,多次下定决心要率领天下的军队攻打秦国。所以,有了齐国,就不会有秦国,有了秦国,就不会有齐国,一定要讨伐它,一定要消灭它。’等到秦国攻取了韩国的宜阳、少曲,占领了蔺邑、离石,就反过来把攻破齐国作为天下各诸侯国的罪过。
“秦国想要攻打魏国,就先推崇楚国,还把南阳委托给了楚国。说:‘我本来就与韩国绝交了。攻破均陵,包围鄳阸,只要对楚国有利,我就会像是自己占据了这些地方一样高兴。’等到魏国抛弃了盟约国转而与秦国联合,秦国就反过来把包围鄳阸作为楚国的罪过。
“秦国的军队被围困在林中,就推崇燕国和赵国,把胶东委托给了燕国,把济西委托给了赵国。等到秦国和魏国讲和了,并把公子延作为人质之后,就派犀首连兵相续地攻打赵国。
“秦国的军队在谯石受到重挫,又在阳马打了败仗,就推崇魏国,把叶地和蔡地委托给了魏国。等到秦国和赵国一旦讲和,马上威胁魏国,而魏国不肯依照约定分割土地。秦军处于困境时,就派太后的弟弟穰侯去请求和解,等秦军取得了胜利,连自己的舅舅和母亲都可以欺骗。
“秦国谴责燕国的借口是‘因为攻打胶东’,谴责赵国时的借口是‘因为攻打济西’,谴责魏国的借口是‘因为攻打叶、蔡’,谴责楚国的借口是‘因为围困了围鄳阸’,谴责齐国的借口是‘因为攻打宋国’。这样,秦国在谴责其他各国时总会找到循环往复的外交辞令做借口,交错用兵如同刺绣花纹。秦王飞扬跋扈,即使是他的母亲也不能制止他,他的舅舅更无法约束他。
“龙贾之战,岸门之战,封陵之战,高商之战,赵庄之战,秦国先后杀掉的属于韩、赵、魏三国的百姓有几百万,现在这三个国家中还活着的人都是抗秦战争中死者的遗孤。西河以外,上洛地区,三川一带经常受到秦国的攻击,这是晋国的大祸,秦国侵扰了韩、赵、魏的一半土地,秦国带来的灾祸严重到了这种地步!而从燕、赵等国到秦国去游说的人,都争相以事奉秦国来劝说自己的国君,这正是我最担忧的事情。”
燕昭王因此便没有去秦国。苏代又受到燕王的重用。
燕王派苏代联合各诸侯国合纵,就像苏秦在世时那样,诸侯们有的参加了结盟,有的没有参加结盟,而从此天下各国人士都尊崇苏氏兄弟所倡导的合纵联盟。苏代、苏厉都得以安享天年,他们都在诸侯国中获得了显赫的名声。
太史公曰:苏秦兄弟三人,皆游说诸侯以显名,其术长于权变。而苏秦被反间以死,天下共笑之,讳学其术。然世言苏秦多异,异时事有类之者皆附之苏秦。夫苏秦起闾阎【闾阎:乡里。泛指民间。】,连六国从亲,此其智有过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时序,毋令独蒙恶声焉。
太史公说:苏秦、苏代、苏厉这兄弟三人,都通过游说诸侯而获得了显赫的名声,他们的学说擅长于随机应变。而苏秦因为蒙受间谍的罪名而被杀死,天下人因此都嘲笑他,讳忌公开地研习他的学说。然而世间流传的苏秦的事迹存在很多差异,后来的事件凡是与他类似的,都附会到苏秦身上。苏秦出身于民间,却能联合六国合纵联盟,这足以证明他的才智的确有超出常人的地方。所以我列出他的事迹,按着正确的时间先后加以陈述,不让他只剩下不好的名声。
卷七十 张仪列传第十
张仪者,魏人也。始尝与苏秦俱事鬼谷先生,学术,苏秦自以不及张仪。
张仪已学游说诸侯。尝从楚相饮,已而楚相亡璧,门下意【意:猜疑,怀疑。】张仪,曰:“仪贫无行,必此盗相君之璧。”共执张仪,掠笞数百,不服,【:古“释”字。】之。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矣。”
苏秦已说赵王而得相约从【从:同“纵”。】亲,然恐秦之攻诸侯,败约后负,念莫可使用于秦者,乃使人微感张仪曰:“子始与苏秦善,今秦已当路,子何不往游,以求通子之愿?”张仪于是之赵,上谒【上谒:递上名帖请求进见。】求见苏秦。苏秦乃诫门下人不为通,又使不得去者数日。已而见之,坐之堂下,赐仆妾之食。因而数让之曰:“以子之材能,乃自令困辱至此。吾宁不能言而富贵子,子不足收也。”谢去之。张仪之来也,自以为故人,求益,反见辱,怒,念诸侯莫可事,独秦能苦赵,乃遂入秦。
张仪,是魏国人。他当初曾与苏秦一同拜在鬼谷先生门下,学习游说之术,苏秦认为自己的才学比不上张仪。
张仪完成学业后,就去游说诸侯。有一次,他陪同楚国的丞相喝酒,不久丞相遗失了一块玉璧,门客都怀疑是张仪偷了玉璧,说:“张仪贫穷,品行不端,一定是他偷了丞相的玉璧!”于是大家一起捉住了张仪,拷打了他几百竹板,张仪始终没有承认,大家只好释放了他,他的妻子既悲又恨说:“唉,你要是不曾去读书游说,又怎么会遭受这样的屈辱呢?”张仪对他的妻子说:“你看我的舌头还在不在?”他的妻子笑着回答:“舌头还在。”张仪说:“这样就足够了。”
苏秦已经说服了赵王同意与除秦国外的另外六国合纵,缔结合纵联盟,但是苏秦又担心秦国乘机攻打各诸侯国,从而招致盟约在没有缔结之前就遭到了破坏。他正忧虑没有找到一个能派往秦国的人,于是他派人暗中引导张仪说:“你当初与苏秦的交情很好,现在他已经当权,你为什么不去结交他,以实现功成名就的志向呢?”张仪于是到了赵国,呈上名帖,请求拜见苏秦。苏秦却早已告诫守门的人不替张仪禀报,又设法让他好几天不能离开。不久,苏秦接见他,把他安排在堂下坐着,赏给他的饭菜是丫环仆人们吃的。并多次责备他说:“像你这样有才能的人,却让自己穷困潦倒到了这种地步。难道我没有能力推荐你并使你富贵吗?只是因为你不值得录用罢了。”苏秦说完就把张仪打发走了。张仪这次本是来投奔苏秦的,自认为是老朋友了,能够得到一些好处,不料反而被羞辱,很气愤,又考虑到各国诸侯中没有可以事奉的,唯独秦国才能威胁赵国,于是就到秦国去了。
苏秦已而告其舍人曰:“张仪,天下贤士,吾殆弗如也。今吾幸先用,而能用秦柄者,独张仪可耳。然贫,无因以进。吾恐其乐小利而不遂,故召辱之,以激其意。子为我阴奉之。”乃言赵王,发金币车马,使人微随张仪,与同宿舍,稍稍近就之,奉以车马金钱,所欲用,为取给,而弗告。张仪遂得以见秦惠王。惠王以为客卿,与谋伐诸侯。
苏秦之舍人乃辞去。张仪曰:“赖子得显,方且报德,何故去也?”舍人曰:“臣非知君,知君乃苏君。苏君忧秦伐赵败从约,以为非君莫能得秦柄,故感怒君,使臣阴奉给君资,尽苏君之计谋。今君已用,请归报。”张仪曰:“嗟乎,此在吾术中而不悟,吾不及苏君明矣!吾又新用,安能谋赵乎?为吾谢苏君,苏君之时,仪何敢言。且苏君在,仪宁渠【宁渠:如何,哪里。】能乎!”张仪既相秦,为文檄告楚相曰:“始吾从若【若:你。】饮,我不盗而【而:你,你的。】璧,若笞我。若善守汝国,我顾且【顾且:反而将要。】盗而城!”
不久之后,苏秦告诉自己的门客说:“张仪是天下有才能的人,我大概比不上他啊。现在我侥幸比他先受到重用,但是说到能够掌握秦国大权的人,只有张仪才行。然而他目前很贫穷,没有进用的机会。我担心他为了满足小的利益,不再进取,不能成就大的功业,所以把他召来当面羞辱他,来激发他的斗志。请你替我暗中帮助他吧。”苏秦将自己的打算奏明赵王以后,拿出金钱和车马,派人暗中跟随张仪,与张仪投宿在同一间客栈,逐渐接近他,还拿出车马钱财供他使用,凡是张仪需要的,都能供给他,却并没有告诉他实情。张仪终于得以拜见秦惠王。秦惠王任用张仪做客卿,与他商谋攻打各国诸侯。
苏秦派来的门客这才向张仪告辞。张仪说:“有赖于您的帮助,我才得以显赫,正打算报答您的恩德,为什么选择离开我呢?”这位门客回答说:“我并不了解您,真正了解您的是苏先生。苏先生担心秦国攻打赵国而使他的合纵盟约不能成功,认为除了您没有谁能掌握秦国的大权,因此故意激怒您,然后派我暗中向您供给钱财,这一切都是苏先生事先计划好的。现在您已经得到了重用,请让我返回赵国向苏先生复命。”张仪说:“唉,这些权谋都是我曾经研习过的,而我却没有察觉出来,我没有苏先生高明,这是很明显的!况且我刚刚被任用,又怎么能图谋攻打赵国呢?请您替我感谢苏先生,只要苏先生当权,我张仪怎么敢妄言攻打赵国呢?况且只要是苏先生当政,我张仪哪里具备这个能力呢!”张仪出任秦国的相国后,写信警告楚国的丞相说:“当初我陪你饮酒,并没有盗窃你的玉璧,可你却打了我竹板。你要好好地守住你的国家,我马上将要盗取你的城池!”
苴【苴:即巴国。】蜀相攻击,各来告急于秦。秦惠王欲发兵以伐蜀,以为道险狭难至,而韩又来侵秦,秦惠王欲先伐韩,后伐蜀,恐不利,欲先伐蜀,恐韩袭秦之敝。犹豫未能决。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惠王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王曰:“请闻其说。”
仪曰:“亲魏善楚,下兵三川,塞什谷之口,当屯留之道,魏绝南阳,楚临南郑,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能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案图籍【图籍:地图和户籍。】,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今夫蜀,西僻之国而戎翟之伦也,敝兵劳众不足以成名,得其地不足以为利。臣闻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今三川、周室,天下之朝市也,而王不争焉,顾争于戎翟,去王业远矣。”
巴国和蜀国相互进犯,分别来秦国告急求援。秦惠王打算出动军队讨伐蜀国,又考虑到蜀道险要、狭窄,不容易到达,这时韩国又借机侵犯秦国,秦惠王想先攻打韩国,然后讨伐蜀国,担心不能取胜;想先攻打蜀国,又担心韩国趁秦军久战疲敝前来偷袭,因此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司马错与张仪在秦惠王面前争论不休,司马错主张讨伐蜀国,张仪说:“不如先攻打韩国。”秦惠王说:“请让我听一听你们各自的理由。”
张仪说:“我们先与魏国亲近,与楚国交好,然后派兵前往三川,堵住什谷的入口,阻塞屯留的要道,使魏国到韩国南阳的道路断绝,让楚国出兵逼近南郑,秦国则攻打新城、宜阳,从而径直逼近西周、东周的城郊,声讨周王的罪过,再攻占楚国、魏国的土地。周王自知局势无法挽救,一定会献出九鼎宝器。秦国占有了九鼎宝器,掌握着天下的地图和户籍,这样一来就可以挟持周天子而向天下发号施令,天下各诸侯国没有谁敢不听从。这正是统一天下的大业。如今,看那蜀国,不过是西边偏远的国家,像戎狄一样的落后的种族。我们去攻打它,搞得士兵疲敝、百姓劳苦,也不能达到扬名天下的目的,夺取了他们的土地,也算不上是获利。我听说过这样的话:追求名位要到朝廷去,追求利益要到集市上去。如今的三川、周室就如同天下的朝廷和集市啊,大王您不到那里去争夺,反而到戎狄那样落后的地区去争夺,这距离您帝王的功业太遥远了。”
司马错曰:“不然。臣闻之,欲富国者务广其地,欲强兵者务富其民,欲王者务博其德,三资者备而王随之矣。今王地小民贫,故臣原先从事于易。夫蜀,西僻之国也,而戎翟之长也,有桀纣之乱。以秦攻之,譬如使豺狼逐群羊。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缮兵:供给军队食粮。缮,通“膳”。】,不伤众而彼已服焉。拔一国而天下不以为暴,利尽西海【西海:指蜀川。】而天下不以为贪,是我一举而名实附也,而又有禁暴止乱之名。今攻韩,劫天子,恶名也,而未必利也,又有不义之名,而攻天下所不欲,危矣。臣请谒其故:周,天下之宗室也;齐,韩之与国也。周自知失九鼎,韩自知亡三川,将二国并力合谋,以因乎齐、赵而求解乎楚、魏,以鼎与楚,以地与魏,王弗能止也。此臣之所谓危也。不如伐蜀完。”
惠王曰:“善,寡人请听子。”卒起兵伐蜀,十月,取之,遂定蜀,贬蜀王更号为侯,而使陈庄相蜀。蜀既属秦,秦以益强,富厚,轻诸侯。
司马错说:“不是这样。我听说想要使国家富强的人,一定要开拓他的疆土;想要使军队强大的人,一定要使百姓富裕;想要统一天下的人,一定要广施德政,具备了这三个条件,帝王之业也就随之实现了。现在大王的疆土还狭小,百姓还贫穷,所以我希望先从容易办到的事情做起。蜀国是西方偏远的国家,却是戎狄的首领,已经发生了类似夏桀、商纣那样的祸乱。出动秦国的军队去攻打它,就如同让豺狼去驱赶羊群一样。占领了蜀国的土地,就可以扩大秦国的疆土,夺取蜀国的财富,就可以使百姓富裕,供养军队,用不着损兵折将就可以使蜀国臣服。我们攻克了一个蜀国,而天下的人并不认为我们残暴;占有了蜀国所有的财富,而天下的人并不认为我们贪婪,所以,只是出动军队这样一个举动就能名利双收,而且还可以获得禁止暴乱的美名。现在如果去攻打韩国,劫持周天子,是非常不好的名声,而且未必能够得到实际的利益,还会落得不义的丑名,所以攻打韩国这个天下人都不愿意攻打的国家,是非常危险的。请求大王允许我陈述理由:周王室是天下共有的宗室;是与齐国、韩国交往密切的国家。周王室料到自己将要失去传国的九鼎,韩国料到自己将要失去三川,这两个国家势必会通力合作,依赖齐国、赵国的力量,与楚国、魏国谋求和解,如果周王室把九鼎宝器送给楚国,韩国将土地割让给魏国,大王是不可能阻止的,这就是我所说的危险所在啊。所以比不上攻打蜀国那样稳妥。”
秦惠王说:“好,我就听从您的建议。”终于起兵讨伐蜀国,当年十月就攻占了蜀国,平定了蜀国的暴乱,贬谪蜀王,改封号为蜀侯,并派遣陈庄担任蜀的相国。蜀国归属秦国以后,秦国因此变得更加强大、富裕了,更加轻视其他诸侯了。
秦惠王十年,使公子华与张仪围蒲阳,降之。仪因言秦复与魏,而使公子繇质于魏。仪因说魏王曰:“秦王之遇魏甚厚,魏不可以无礼。”魏因入上郡、少梁,谢秦惠王。惠王乃以张仪为相,更名少梁曰夏阳。
仪相秦四岁,立惠王为王。居一岁,为秦将,取陕。筑上郡塞。
其后二年,使与齐、楚之相会啮桑。东还而免相,相魏以为秦,欲令魏先事秦而诸侯效之。魏王不肯听仪。秦王怒,伐取魏之曲沃、平周,复阴厚张仪益甚。张仪惭,无以归报。留魏四岁而魏襄王卒,哀王立。张仪复说哀王,哀王不听。于是张仪阴令秦伐魏。魏与秦战,败。
明年,齐又来败魏于观津。秦复欲攻魏,先败韩申差军,斩首八万,诸侯震恐。而张仪复说魏王曰:“魏地方【方:方圆,面积。】不至千里,卒不过三十万。地四平,诸侯四通辐凑,无名山大川之限。从郑至梁二百余里,车驰人走,不待力而至。梁南与楚境,西与韩境,北与赵境,东与齐境,卒戍四方,守亭鄣者不下十万。梁之地势,固战场也。梁南与楚而不与齐,则齐攻其东;东与齐而不与赵,则赵攻其北;不合于韩,则韩攻其西;不亲于楚,则楚攻其南:此所谓四分五裂之道也。
秦惠王十年(前328年),惠王派遣公子华和张仪率领军队围攻魏国的蒲阳,使之降服了。张仪建议秦王把蒲阳归还给魏国,并派公子繇到魏国做人质。张仪又趁机劝告魏王说:“秦国对魏国如此宽厚仁德,魏国不可以不以礼相报。”魏国因此把上郡、少梁献给了秦国,用以答谢秦惠王。惠王于是任用张仪为相国,并把少梁更名为夏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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