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123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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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孙在大宛东北可二千里,行国,随畜,与匈奴同俗。控弦者数万,敢战。故服匈奴,及盛,取其羁属【羁属:被束缚的亲属,实指人质。】,不肯往朝会焉。
康居在大宛西北可二千里,行国【行国:没有定居之所的国家。】,与月氏大同俗。控弦者八九万人。与大宛邻国。国小,南羁事月氏,东羁事【羁事:被迫服侍别人。】匈奴。
奄蔡在康居西北可二千里,行国,与康居大同俗。控弦者十余万。临大泽,无崖,盖乃北海【北海:即今里海。】云。
乌孙位于大宛的东北约二千里的地方,那里的人民不定居,过着游牧的生活,和匈奴的习俗相同。有几万名弓箭手,勇勐善战。以前乌孙臣服匈奴,后来逐渐强大了起来,就和匈奴保持著名义上的隶属关系,却再也不愿去朝拜匈奴了。
康居位于大宛西北边大约二千里的地方,那里的人民不定居,在习俗上和大月氏基本相同。有八九万名弓箭手,和大宛国相邻。国家很小,南边臣服于月氏,东边臣服于匈奴。
奄蔡位于康居西北方大约二千里的地方,那里的人民不定居,和康居的习俗基本相同。有十余万弓箭手,紧邻一望无际的大洼地,没有山崖,大概那就是北海吧。
大月氏在大宛西可二三千里,居妫水【妫水:即今阿姆河。】北。其南则大夏,西则安息【安息:西域国家,今伊朗境内。】,北则康居。行国也,随畜移徙,与匈奴同俗。控弦者可一二十万。故时强,轻匈奴,及冒顿立,攻破月氏。至匈奴老上单于,杀月氏王,以其头为饮器。始月氏居敦煌【敦煌:汉代敦煌郡,今甘肃省敦煌市附近。】、祁连【祁连:祁连山。】间,及为匈奴所败,乃远去,过宛,西击大夏而臣之,遂都妫水北,为王庭【王庭:少数民族君主上朝的地方。】。其余小众不能去者,保南山羌,号小月氏。
安息在大月氏西可数千里。其俗土著,耕田,田稻麦,蒲陶酒。城邑如大宛。其属小大数百城,地方数千里,最为大国。临妫水,有市,民商贾用车及船,行旁国或数千里。以银为钱,钱如其王面,王死辄更钱,效王面焉。画革旁行以为书记。其西则条枝【条枝:古国名,在今伊拉克。】,北有奄蔡、黎轩【黎轩:古国名,又名大秦国,在今埃及境内。】。
条枝在安息西数千里,临西海。暑湿。耕田,田稻。有大鸟,卵如瓮。人众甚多,往往有小君长,而安息役属之,以为外国。国善眩【善眩:擅长魔术。】。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
大月氏位于大宛西边约二三千里的地方,靠近妫水的北面。它的南边是大夏,西边是安息,北边是康居。百姓不定居,跟随牲畜迁徙,和匈奴风俗相同。约有一二十万弓箭手。大月氏曾经很强大,轻视匈奴,等到冒顿被拥立为单于时,匈奴打败了月氏。到了老上单于时,匈奴将月氏王杀死,用他的头颅作为饮酒器皿。原本月氏在敦煌、祁连之间生活,后来为匈奴打败,于是迁到更远的地方,经过宛,向西进攻大夏并使它臣服,于是就在妫水的北面建都,并设立王庭。没有跟着西行的一小部分人,留下来守卫着南山和羌人居住的地方,被称为小月氏。
安息位于大月氏西边约几千里的地方。那里的百姓过着定居的生活,耕田,种植稻和麦,酿有葡萄酒。安息的城镇和大宛一样。附属于它的城镇大大小小有几百座,国土方圆几千里,是最大的国家。安息紧挨着妫水,有集市,百姓经商用车辆和船只运送货物到附近的国家甚至是几千里以外的地方。安息这个国家用银作为货币,钱币上铸有国王的肖像,国王死了就要更换钱币,再铸上新国王的肖像。在皮革上横着写书信、做记录。安息的西边是条枝,北边有奄蔡、黎轩。
条枝位于安息西面几千里的地方,临近西海。气候炎热、潮湿。百姓从事农耕,种植水稻。那里出产一种大鸟,产的蛋大如酒瓮。人口很多,一般有小君主,在安息的役使管辖之下,将它们视为外围国家。条枝的国人擅长魔术。安息长老相传条枝有弱水、西王母,但是从来没有见过。
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余里妫水南。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无大君长,往往城邑置小长。其兵弱,畏战。善贾市。及大月氏西徙,攻败之,皆臣畜【畜:畜养。】大夏。大夏民多,可百余万。其都曰蓝市城【蓝市城:今阿富汗北部的巴里黑。】,有市贩贾诸物。其东南有身毒国【身毒国:即印度。】。
大夏位于大宛西南面二千多里的地方,在妫水的南边。那的百姓过着定居的生活,建有城郭住屋,和大宛的习俗相同。这里也没有大君主,往往是在城邑设有小君主。这个国家军事力量很弱小,害怕打仗。这里的人善于经商。后来大月氏西迁的时候,将它打败,又统治了整个大夏国。大夏人口很多,大约有一百多万。大夏的国都叫蓝市城,有贩卖各种货物的集市。大夏国的东南边有身毒国。
骞曰:“臣在大夏时,见邛竹杖、蜀布。问曰:‘安得此?’大夏国人曰:‘吾贾人往市之身毒。身毒在大夏东南可数千里。其俗土著,大与大夏同,而卑湿暑热云。其人民乘象以战。其国临大水焉。’以骞度之,大夏去汉万二千里,居汉西南。今身毒国又居大夏东南数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远矣。今使大夏,从羌中,险,羌人恶之;少【少:稍微。】北,则为匈奴所得;从蜀宜径【径:便利,方便。】,又无寇。”天子既闻大宛及大夏、安息之属皆大国,多奇物,土著,颇与中国同业【同业:相同的作业。】,而兵弱,贵汉财物;其北有大月氏、康居之属,兵强,可以赂遗设利朝也。且诚得而以义属之,则广地万里,重九译,致殊俗,威德遍于四海。天子欣然,以骞言为然,乃令骞因【因:就近,顺便。】蜀犍为发间使,四道并出:出駹,出冉,出徙,出邛、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闭氐、筰,南方闭巂、昆明。昆明之属无君长,善寇盗,辄杀略汉使,终莫得通。然闻其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国,名曰滇越,而蜀贾奸出物【奸出物:偷运物品出境。】者或至焉,于是汉以求大夏道始通滇国。初,汉欲通西南夷,费多,道不通,罢之。及张骞言可以通大夏,乃复事西南夷。
张骞说:“我在大夏的时候曾经见到邛地的竹杖、蜀地的布料。我问他们说:‘怎么得到的这些东西?’大夏国的人说:‘我们的商人去身毒买的。身毒位于大夏东南面约几千里。那儿百姓过着定居的生活,习俗和大夏基本相同,并且地势低平,气候潮湿、炎热。那里的人骑着大象作战。那个国家国土紧靠着一条大河’。根据我的推测,大夏距离汉朝一万二千里,在汉朝的西南边。现在身毒国又在大夏东南面几千里,那里有蜀地的物产,那么它与蜀郡相距不会太远。如今出使大夏,从羌人居住区经过,道路难行,羌人又厌恶这样的做法;要是稍稍偏北一些,恐怕会被匈奴人抓住;从蜀郡走应该是最为方便的路,而且没有强盗。”天子听说大宛和大夏、安息这些都是大国,有很多奇珍异宝,百姓过着定居的生活,与汉朝人的生活很相像,同时军事力量又很薄弱,又希望得打汉朝的财物;北边的大月氏、康居这些国家,军队强大,可以通过馈赠利诱来让它们朝拜。况且如果真的能通过道义让它们归属,又能够开拓万里疆土,经过多重翻译,招致风俗各异的国家,汉朝天子的声威和恩德就会遍及四海。天子很高兴,认为张骞的话很有道理,就命令张骞从蜀郡的犍为秘密派出使者,分四路同时出发:一路从駹出发,一路从冉出发,一路由徙起程,一路由邛、僰起程,每一路都行走一二千里。结果北方那一路受阻于氐、筰,南方那一路受阻于嶲、昆明。昆明那里没有君主,强盗横行,常常杀害、掠夺汉朝的使者,汉朝使者最终没有能够通过。但是,听说昆明西边约一千多里地方,有个骑象的国家,名叫滇越,而蜀地的商人私下偷运货物出境贩卖时,有人去过那里,于是汉朝为了寻找通往大夏的道路,就开始和滇国往来。当初,汉朝曾经想过和西南夷沟通,但是因为花费太多,道路又不畅通,于是只好作罢。等张骞说可以由此沟通大夏时,又再次开始经营沟通西南夷了。
骞以校尉从大将军击匈奴,知水草处,军得以不乏,乃封骞为博望侯。是岁元朔六年也。其明年,骞为卫尉,与李将军俱出右北平击匈奴。匈奴围李将军,军失亡多;而骞后期当斩,赎为庶人。是岁汉遣骠骑【骠骑:骠骑将军,指霍去病。】破匈奴西域数万人,至祁连山。其明年,浑邪王率其民降汉,而金城、河西西并南山至盐泽空无匈奴。匈奴时有侯者【侯者:斥候。】到,而希矣。其后二年,汉击走单于幕北【幕北:大沙漠以北。幕,通“漠”。】。
张骞以校尉的身份跟随大将军卫青征讨匈奴,因为他知道哪里有水草,军队因此不会陷于困乏,于是张骞被封为博望侯。这一年是元朔六年(前123年)。第二年,张骞担任卫尉,和李广将军一同从右北平出发去攻打匈奴。匈奴军队围攻李广,李广军队损失惨重;而张骞的军队因为耽误了时间而后至,按律应当被斩首,他花钱赎罪,被贬为庶民。那一年,汉朝派骠骑将军霍去病大败匈奴西域的军队几万人,兵至祁连山下。第二年,浑邪王率领属下百姓投降汉朝,从这以后,金城、河西的西边一直到盐泽一带再也看不到匈奴人的踪迹了。有的时候匈奴会派出侦察兵来,但是这样的情况也很少。这以后的两年,汉朝军队又在漠北赶走了匈奴单于。
是后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言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之父,匈奴西边小国也。匈奴攻杀其父,而昆莫生,弃于野。乌嗛肉蜚其上,狼往乳之。单于怪以为神,而收长之。及壮,使将兵,数有功,单于复以其父之民予昆莫,令长守于西域。昆莫收养其民,攻旁小邑,控弦数万,习攻战。单于死,昆莫乃率其众远徙,中立,不肯朝会匈奴。匈奴遣奇兵击,不胜,以为神而远之,因羁属之,不大攻。今单于新困于汉,而故浑邪地空无人。蛮夷俗贪汉财物,今诚以此时而厚币赂乌孙,招以益东,居故浑邪之地,与汉结昆弟,其势宜听,听则是断匈奴右臂也。既连乌孙,自其西大夏之属皆可招来而为外臣。”天子以为然,拜骞为中郎将,将三百人,马各二匹,牛羊以万数,金币帛直数千巨万,多持节副使,道可使,使遗之他旁国。
这以后,天子多次向张骞询问与大夏有关的事。当时张骞已经失去侯爵,于是说道:“我在匈奴的时侯,听说乌孙王号昆莫,昆莫的父亲是匈奴西边一个小国的国王。匈奴人杀死了他的父亲时,昆莫刚刚出生就被抛弃在野外。乌鸦叼着肉在他的上空飞翔,狼跑去给他哺乳。匈奴单于觉得非常奇怪,以为他是神,于是就收养了他,将他抚养成人。他成年以后,单于又让他领兵打仗,屡有战功,单于又将原来属于他父亲的百姓分给他统领,让他长久地戍守在西边。昆莫聚集他的部众,攻占附近的小城镇,手下有几万名弓箭手,作战娴熟。匈奴单于死后,昆莫就率领部众向远处迁徙,保持中立,不愿再去朝拜匈奴。匈奴发动奇兵攻打昆莫,没有获胜,就以为昆莫有神灵相助而远远地避开了他,对他还是用笼络的手段来保持名义上的隶属关系,也不再发动大的进攻了。现在匈奴单于刚为汉朝所困,而原来浑邪王的领地又没人守卫。蛮夷的习俗向来是贪图汉朝的财物,如果我们现在趁这个时机送给乌孙王大量的金银,招引他一点点东迁,在原属浑邪王的土地上居住,和汉朝结为兄弟,从情势上看,他应该能同意的,如果他同意,就是将匈奴右臂膀斩断了。只要联合上了乌孙,那么它以西的大夏等国都可以招来而作为藩臣。”天子认为他说的有道理,就任命张骞为中郎将,率领三百人,每人两匹马,几万只牛羊,带着价值几千万的钱财、布帛,同时派出很多持节杖的副使,如果道路可通,就派他们到附近的国家出使。
骞既至乌孙,乌孙王昆莫见汉使如单于礼,骞大惭,知蛮夷贪,乃曰:“天子致赐,王不拜则还赐。”昆莫起拜赐,其它如故。骞谕使指曰:“乌孙能东居浑邪地,则汉遣翁主【翁主:诸侯的女儿。】为昆莫夫人。”乌孙国分,王老,而远汉,未知其大小,素服属匈奴日久矣,且又近之,其大臣皆畏胡,不欲移徙,王不能专制。骞不得其要领。昆莫有十余子,其中子曰大禄,强,善将众,将众别居万余骑。大禄兄为太子,太子有子曰岑娶,而太子蚤【蚤:通“早”。】死。临死谓其父昆莫曰:“必以岑娶为太子,无令他人代之。”昆莫哀而许之,卒以岑娶为太子。大禄怒其不得代太子也,乃收【收:收罗。】其诸昆弟,将其众畔【畔:通“叛”,背叛,造反。】,谋攻岑娶及昆莫。昆莫老,常恐大禄杀岑娶,予岑娶万余骑别居,而昆莫有万余骑自备,国众分为三,而其大总取羁属昆莫,昆莫亦以此不敢专约【专约:做主相约。】于骞。
骞因分遣副使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及诸旁国。乌孙发导译送骞还,骞与乌孙遣使数十人,马数十匹报谢,因令窥汉,知其广大。
骞还到,拜为大行,列于九卿。岁余,卒。
张骞到了乌孙后,乌孙王昆莫接见汉朝使者时采用的是拜见匈奴单于的礼节,张骞心中羞愧且愤怒,他清楚蛮夷的天性就是贪婪,于是说道:“天子赠送礼物,大王如果不拜谢,那就把礼物退回来。”于是昆莫起身拜谢赏赐,其余的还是一样。张骞将自己这次出使的意图和昆莫说了:“如果乌孙能够向东迁徙到浑邪王的土地上,那么汉朝就将一位诸侯的女儿嫁到昆莫做夫人。”当时乌孙国已经分裂,国王年纪又大,又与汉朝相距太远,并不清楚汉朝的大小,他们臣服于匈奴时间已久,与匈奴相距很近,他们的大臣都很惧怕匈奴,不愿迁走,国王自己做不了决定。就这样,张骞没有得到昆莫的明确表态。昆莫有十多个儿子,其中一个儿子叫大禄,很强悍,善于率领部众,他带领一万多骑兵在别处驻扎。大禄的哥哥是太子,太子有个儿子叫岑娶,而太子很早就去世了。他临死时对父亲昆莫说:“一定要立岑娶为太子,不可以让别人替代他。”昆莫很悲伤,就答应了他,最终立岑娶为太子。大禄因为自己没有被立为太子而愤怒,于是就联合诸多兄弟,率领部下造反了,打算进攻岑娶和昆莫。昆莫年纪大了,总是担心岑娶被大禄杀害,于是分给岑娶一万多骑兵,让他去别处驻扎,而昆莫还有一万多骑兵用以自保,他的国家、百姓就这样被一分为三,大体名义上还是都归属于昆莫,因此昆莫也不敢单独做主,和张骞定约。
于是张骞又分别派出副使出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窴、扜以及周边的国家。乌孙国派出向导和翻译送张骞回国,张骞和乌孙派出的使者几十人,几十匹马回国答谢,也趁这个机会让他们看看汉朝,了解汉朝的强大。
张骞返回朝廷,被任命为大行,位列九卿。一年多以后,张骞去世。
乌孙使既见汉人众富厚,归报其国,其国乃益重汉。其后岁余,骞所遣使通大夏之属者皆颇与其人俱来,于是西北国始通于汉矣。然张骞凿空,其后使往者皆称博望侯,以为质【质:信任。】于外国,外国由此信之。
自博望侯骞死后,匈奴闻汉通乌孙,怒,欲击之。及汉使乌孙,若出其南,抵大宛、大月氏相属【相属:连续不断,络绎不绝。】,乌孙乃恐,使使献马,愿得尚汉女翁主为昆弟。天子问群臣议计,皆曰“必先纳聘,然后乃遣女”。初,天子发书【发书:打开书。】《易》,云“神马当从西北来”。得乌孙马好,名曰“天马”。及得大宛汗血马,益壮,更名乌孙马曰“西极”,名大宛马曰“天马”云。而汉始筑令居以西,初置酒泉郡以通西北国。因益发使抵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国。而天子好宛马,使者相望于道。诸使外国一辈大者数百,少者百余人,人所赍操大放【大放:大致相仿。放,通“仿”。】博望侯时。其后益习而衰少焉。汉率一岁中使多者十余,少者五六辈,远者八九岁,近者数岁而反。
乌孙的使者看到汉朝人口众多、物产丰富,回去之后报告给国王,于是乌孙国对汉朝更重视了。这以后一年多,张赛派出使大夏等国的使者,渐渐开始和其他国家的人一同回来,于是西北各国开始和汉朝有了来往。由于这种互通往来是张骞开创的,因此以后出使西域的人都自称“博望侯”,以此来取得外国的信任,而外国也因此而信任他们。
自从博望侯张骞去世以后,匈奴听说汉朝和乌孙互通往来,非常生气,打算攻打乌孙。等到汉朝出使乌孙,并且还从乌孙的南部出发,连续不断到达大宛、大月氏等国,乌孙于是害怕起来,派出使者向汉朝进献马匹,希望能够娶一位汉朝诸侯的女儿并结成兄弟之国。天子向大臣们征求意见,大臣们都说“一定要先让他们送上聘礼,然后才可以把诸侯女儿嫁过去”。起初,天子打开《易》进行占卜,卜辞上说“神马当从西北来”。汉朝得到了乌孙的好马,将其命名为“天马”。后来又得到了大宛的汗血马,比乌孙马更加健壮,于是就将乌孙马改名为“西极”,将大宛马命名为“天马”。这时,汉朝开始修筑令居以西的长城,又设置酒泉郡,开通和西北各国的交往。又派出更多的使者出使安息、奄蔡、黎轩、条枝、身毒各国。而天子特别喜欢大宛马,于是出使大宛的使者更是络绎不绝。那些出使外国的使者,人数多的有几百人,人数少的也有一百多人,人们所携带的东西与博望侯张骞那时大致相同。后来次数多了也就越来越熟悉了,人数也随之渐渐减少。一年中汉朝要派出去的使者,多的时候有十几次,少的时候也有五六次。去远的地方,使者得八九年回来,近的地方也要几年才返回。
是时汉既灭越,而蜀、西南夷皆震,请吏入朝。于是置益州、越西、牂柯、沈黎、汶山郡,欲地接以前通大夏。乃遣使柏始昌、吕越人等岁十余辈,出此初郡抵大夏,皆复闭【闭:阻碍。】昆明【昆明:少数民族部落。位于今云南省洱海南部地区。】,为所杀,夺币财,终莫能通至大夏焉。于是汉发三辅罪人,因巴蜀士数万人,遣两将军郭昌、卫广等往击昆明之遮汉使者,斩首虏数万人而去。其后遣使,昆明复为寇,竟莫能得通。而北道酒泉抵大夏,使者既多,而外国益厌汉币【汉币:汉朝的布帛财物。】,不贵其物。
当时汉朝已经将南越灭掉,蜀、西南夷都震惊不小,纷纷派出官员入朝表示诚意。于是汉朝设置了益州、越西、牂柯、沈黎、汶山郡,希望土地相连直到大夏。于是汉朝每年派出包括柏始昌、吕越人等人在内的使者一年有十几次,从这几个新设的郡出发前往大夏,但是又都被昆明阻拦,使者被杀,钱物被抢,终究没能到达大夏。汉朝于是征发三辅的囚犯,加上巴蜀几万名士兵,派郭昌、卫广两位将军,前去攻打昆明拦杀汉朝使者的人,汉军杀死和俘虏几万人后就撤走了。以后汉朝又派出使者,昆明依旧劫掠杀害,通往大夏的道路最终也没打通。而北边取道酒泉去大夏的使者已经很多,外国人对汉朝的布帛财物也越来越厌恶了,不再重视这些东西。
自博望侯开外国道以尊贵,其后从吏卒皆争上书言外国奇怪利害,求使【求使:请求出使。】。天子为其绝远,非人所乐往,听其言,予节,募吏民毋问所从来,为具备人众遣之,以广其道。来还【来还:往来出使的人。】不能毋侵盗币物,及使失指【使失指:背离出使的宗旨。】,天子为其习之,辄覆案【覆案:深究罪行。】致重罪,以激怒令赎,复求使。使端【使端:请求出使的人所编织的理由、借口。】无穷,而轻犯法。其吏卒亦辄复盛推外国所有,言大者予节,言小者为副,故妄言无行之徒皆争效之。其使皆贫人子,私【私:据为己有。】县官赍物,欲贱市【贱市:低价出售。】以私其利外国。外国亦厌汉使人人有言轻重,度汉兵远不能至,而禁其食物以苦汉使。汉使乏绝积怨,至相攻击。而楼兰、姑师小国耳,当空道【当空道:处于交通要道之上。空,通“孔”。】,攻劫汉使王恢等尤甚。而匈奴奇兵时时遮击使西国者。使者争遍言外国灾害,皆有城邑,兵弱易击。于是天子以故遣从骠侯破奴将属国骑及郡兵数万,至匈河水,欲以击胡,胡皆去。其明年,击姑师,破奴与轻骑七百余先至,虏楼兰王,遂破姑师。因举兵威以困乌孙、大宛之属。还,封破奴为浞野侯。王恢数使,为楼兰所苦,言天子,天子发兵令恢佐破奴击破之,封恢为浩侯。于是酒泉列亭鄣【亭鄣:了望台和碉堡。】至玉门矣。
自从博望侯张骞凭借打通和外国的来往道路而尊贵起来,那些后来跟着出使的官吏和士兵争相上书,讲述外国的奇闻异事和奇珍异宝,请求出使。天子认为外国路途遥远,不是每个人都愿意去的,于是就接受他们的要求,颁给他们使者的符节,招募官吏和百姓时也不再问他们的出身,让他们聚集人手便派他们前往,广开出使外国的门路。那些往来出使的人不能不做下侵吞布帛财物的事情,有的甚至背离了出使的宗旨,天子因为他们熟悉西域情况,所以通常就深究他们的罪行判成重罪,以激励他们再次出使来立功赎罪。这样一来,出使的事端无穷无尽,他们也很轻率地就触犯法律。那些官吏士卒也常常大力称赞外国的见闻,话说得夸张一点的人就被授予正使,话说得谨慎一点的人就被授予副使,所以那些胡说八道、道德败坏的人都争相仿效。那些出使的人出身都很贫穷,将朝廷赠送给西域各国的礼物据为己有,打算低价出售给外国以谋取私利。外国人也讨厌汉朝的使者各执一词、轻重不一,揣度汉朝军队相距太远,鞭长莫及,于是断绝了汉朝使者的食物以此刁难。汉朝使者因为食物断绝而积怨,以至于相互攻击。楼兰、姑师是小国,处于交通要道之上,攻击劫持汉朝使者王恢等尤其厉害。而匈奴的偷袭骑兵更是经常拦击出使西域的使者。使者争相控诉外国的危害,虽然也有城镇,但是兵力薄弱,容易攻取。于是,天子派从骠侯赵破奴率领属国骑兵及各郡的几万名士兵,来到匈河水边,想要进攻匈奴,但是匈奴军队撤走了。第二年,汉军攻打姑师,赵破奴率领七百轻骑兵率先到达,俘获了楼兰王,就这样攻陷了姑师。汉军又挟大胜之余威围困乌孙、大宛等国。返回汉朝后,赵破奴被封为浞野侯。王恢数次出使,吃尽了楼兰的苦头,于是将情况汇报给天子,天子派王恢率领军队辅佐赵破奴击破楼兰,王恢被封为浩侯。于是汉朝在酒泉修筑了望台和碉堡,一直修到玉门关。
乌孙以千匹马聘汉女,汉遣宗室女江都翁主【翁主:诸侯王女儿的封号。】往妻乌孙,乌孙王昆莫以为右夫人。匈奴亦遣女妻昆莫,昆莫以为左夫人。昆莫曰“我老”,乃令其孙岑娶妻翁主。乌孙多马,其富人至有四五千匹马。
初,汉使至安息,安息王令将二万骑迎于东界。东界去王都数千里。行比至,过数十城,人民相属【相属:相连。】甚多。汉使还,而后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黎轩善眩人【善眩人:魔术师、幻术师。】献于汉。及宛西小国驩潜、大益,宛东姑师、扜罙、苏薤之属,皆随汉使献见【献见:献上礼物并拜见。】天子。天子大悦。
而汉使穷河源,河源出于窴,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乌孙用一千匹马当作聘礼来娶汉朝女子,汉朝派宗室女子江都翁公嫁给乌孙王为妻,乌孙王昆莫立她为右夫人。匈奴也送来一个女子嫁给昆莫,昆莫立她为左夫人。昆莫说“我年老了”,于是让自己的孙子岑娶江都翁主为妻。乌孙盛产马匹,这里富人家能拥有四五千匹马。
起初,汉朝使者出使到了安息,安息王派人率领二万骑兵在东部边界上迎接。东部边界距离安息都城有几千里远。到达王城,要经过几十座城镇,百姓遍布,人口很多。汉朝使者回国,安息也派使者跟着来,看看汉朝领土的广大,还献上了大鸟蛋和黎轩的魔术师。至于大宛西边的小国驩潜、大益,大宛东边的姑师、扜罙、苏薤等国,也都派人跟随汉朝使者来到汉朝,献上礼物并拜见天子。天子非常高兴。
汉朝使者探寻黄河的源头,黄河的河源在于窴,那里的山盛产玉石,使者们采运了玉石回来,天子考察古代的图书,将黄河发源的山命名为昆仑山。
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悉从:尽数跟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散财帛以赏赐,厚具【厚具:丰富的物资。】以饶给之,以览示汉富厚焉。于是大觳抵【觳抵:同“角抵”,摔角、相扑之类的活动。】,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各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倾骇之。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戏岁增变,甚盛益兴,自此始。
西北外国使,更来更去【更来更去:越发频繁地往来。】。宛以西,皆自以远,尚骄恣晏然【晏然:神态安然。】,未可诎【诎:同“屈”,谦恭、谦卑。】以礼羁縻【羁縻:束缚、控制。】而使也。自乌孙以西至安息,以近匈奴,匈奴困月氏也,匈奴使持单于一信【信:凭证、信物。】,则国国传送食,不敢留苦;及至汉使,非出币帛不得食,不市【市:购买。】畜不得骑用。所以然者,远汉,而汉多财物,故必市乃得所欲,然以【以:由于,因为。】畏匈奴于汉使焉。宛左右以蒲陶为酒,富人藏酒至万余石,久者数十岁不败。俗嗜酒,马嗜苜蓿。汉使取其实来,于是天子始种苜蓿、蒲陶肥饶地。及天马多,外国使来众,则离宫别观旁尽种蒲萄、苜蓿极望【极望:看到不到边际。】。自大宛以西至安息,国虽颇异言,然大同俗,相知言。其人皆深眼,多须髯,善市贾,争分铢。俗贵女子,女子所言而丈夫乃决正【决正:决定。】。其地皆无丝漆,不知铸钱器。及汉使亡卒降,教铸作他兵器。得汉黄白金,辄以为器,不用为币。
当时皇上多次巡视沿海地区,每次都让外国的客人尽数跟随,只要是人多的大城市就都去经过,还赏赐给他们财物布帛,置办丰厚的酒肴款待,以此来展示汉朝的富有。举行摔角比赛,展示奇妙的游戏和各种奇异的物品,围观的人很多,皇上就大肆赏赐,聚酒成池,挂肉成林,让外国客人参观各地仓库里的储藏物资,以此表现汉朝的博大,让他们倾慕、吃惊不已。至于魔术技巧的增加,摔角和奇妙的游戏每年都有新花样,各种技艺的兴旺,都是从这时开始的。
西北地区的外国使者,越发频繁地往来。大宛以西的国家,都认为自己离汉朝很远,还是那样骄傲放纵,满不在乎,汉朝也无法用武力使他们折服,只能用礼来笼络他们。从乌孙以西到安息这些国家,因为和匈奴很近,匈奴曾经胁迫月氏国,匈奴使者手中拿着单于的一件信物,那么各个国家都要为他提供食物,不敢阻留而让其受一点苦。至于汉朝的使者,自己不出钱就没有食物,自己不买马就没有坐骑。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情况,就是因为这里离汉朝太远了,而且汉朝又十分富庶,所以一定要出钱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因为他们畏惧匈奴的使者胜过汉朝的使者。大宛附近的国家都用葡萄酿酒,富人家里储藏的酒多的可达一万多石,贮藏年代久的几十年都不会坏。那里的风俗喜欢饮酒,马喜欢吃苜蓿。汉朝使者带回来这些植物的种子,天子就开始在肥沃的土地上种植苜蓿、葡萄。到得到的天马多了,外国的使者来得多了,那离宫别观旁边都种上了葡萄、苜蓿,密密麻麻、一望无际。从大宛以西到安息,各国虽然使用着不一样的语言,但是风俗基本相同,彼此可以相互了解。那里人都是眼窝深陷,胡须浓密,很善于做买卖,锱铢必较。当地风俗中女子地位很高,女子说的话就是丈夫做决定的依据。那里都没有丝和漆,不懂得如何铸造钱币和器皿。直到有汉朝使者和逃亡士卒投降了他们以后,才教给他们制作兵器和器皿的技术。当地人得到了汉朝的黄金、白银,一般都是用来铸造器皿,而不是钱币。
而汉使者往既多,其少从【少从:从少年时期就跟从。】率多进熟于天子,言曰:“宛有善马在贰师城,匿不肯与汉使。”天子既好宛马,闻之甘心【甘心:心动。】,使壮士车令等持千金及金马以请宛王贰师城善马。宛国饶汉物,相与谋曰:“汉去我远,而盐水【盐水:罗布泊。】中数败,出其北有胡寇,出其南乏水草。又且往往而绝邑,乏食者多。汉使数百人为辈来,而常乏食,死者过半,是安能致大军乎?无奈我何。且贰师马,宛宝马也!”遂不肯予汉使。汉使怒,妄言【妄言:骂人。】,椎金马【椎金马:砸毁了带来的金马。】而去。宛贵人怒曰:“汉使至轻我!”遣汉使去,令其东边郁成遮攻杀汉使,取其财物。于是天子大怒。诸尝使宛姚定汉等言宛兵弱,诚以汉兵不过三千人,强弩射之,即尽虏破宛矣。天子已尝使浞野侯攻楼兰,以七百骑先至,虏其王,以定汉等言为然,而欲侯宠姬李氏,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期【期:目的。】至贰师城取善马,故号“贰师将军”。赵始成为军正【军正:军中的司法官员。】,故浩侯王恢使导军,而李哆为校尉,制军事。是岁太初元年也。而关东蝗大起,蜚西至敦煌。
汉朝使者出使西域的多了以后,那些从少年时期就跟着出使国外的大多都向天子进言久了,熟悉了天子,他们和天子说:“大宛在贰师城有好马,但是却被他们藏起来,不肯给汉朝使者。”天子特别喜欢大宛马,听说这件事后很心动,于是就派壮士车令等人带着千金和金马,到大宛国向大宛王换取贰师城的好马。大宛国中已经有很多汉朝的物品,众人商议说:“汉朝距离我们很远,而在盐泽屡次遭遇失败,如果从北边来的话,还会有匈奴侵扰,从南边来的话又缺少水草。并且途中都没有城镇,缺少饮食。汉朝使者每次来几百人来,常常由于缺少食物而有一半以上的人死去,这样的情况下,汉朝怎么能派大批的军队前来呢?他们拿我们没有办法。况且贰师城的马,是大宛的宝马!”于是大宛不肯将马交给汉朝使者。汉朝使者非常生气,破口大骂,用椎将金马砸毁后离开。大宛的贵族官员也很生气地说道:“汉朝的使者太轻视我们了!”他们遣送汉使者离开,命令大宛东边的郁成国将汉朝使者拦下并杀死,将使者的财物都抢走了。这时天子大怒。姚定汉等几位曾经出使过大宛的人说大宛军事力量薄弱,只需三千汉军,用强弓劲弩射杀他们,就能将大宛的军队全都抓了俘虏。因为天子曾经让浞野侯去进攻楼兰,他率领七百名骑兵先到了楼兰,就俘获了楼兰王,所以天子认为姚定汉等人的话是正确的,还想封宠姬李氏为侯,于是封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徵调属国六千名骑兵,还有各郡国品行不佳的少年几万人,由李广利率领前往征讨大宛。天子希望到贰师城获得好马,所以封李广利为“贰师将军”。赵始成任军正,原来的浩侯王恢为军队的向导,而李哆任校尉,掌管军中大事。这一年是太初元年(前104年)。当时关东出现蝗灾,蝗灾蔓延到西边的敦煌。
贰师将军军既西过盐水,当道【当道:位于交通要道上。】小国恐,各坚城守,不肯给食。攻之不能下。下者得食,不下者数日则去。比至郁成,士至者不过数千,皆饥罢。攻郁成,郁成大破之,所杀伤甚众。贰师将军与哆、始成等计:“至郁成尚不能举,况至其王都乎?”引兵而还。往来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使使上书言:“道远多乏食。且士卒不患战,患饥。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庶:拦阻。】玉门,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
贰师将军李广利的军队已经向西渡过了盐泽,沿途的小国都惊恐不已,各自坚守城池,不肯供给食物。汉军攻打它们,却无法攻下。攻下城来就有食物吃,攻不下的,过几天就得撤走。等到了郁成,汉军士兵已经只有几千人了,而且都饥饿疲惫。汉军攻打郁成,被郁成军队击败,汉军伤亡惨重。贰师将军李广利和李哆、赵始成等人商议:“到了郁成都没能够攻下,更何况他们的国都?”于是率军撤回,这一去一回就花费了两年的时间。汉军返回敦煌的时候,士兵已经不足出发时的十分之一二。李广利派出使者去向天子报告:“道路遥远,粮草匮乏。而且士兵们怕的不是打仗,而是饥饿。汉军人少,无法攻克大宛。希望暂时退兵,增派军队再去讨伐。”天子听后很生气,就派使者把守玉门关,说擅自进入玉门关的军士立即处死!贰师将军李广利非常害怕,只好滞留在敦煌。
其夏,汉亡浞野之兵二万余于匈奴。公卿及议者皆愿罢击宛军,专力攻胡。天子已业【已业:已经。】诛宛,宛小国而不能下,则大夏之属轻汉,而宛善马绝不来,乌孙、仑头易苦汉使矣,为外国笑。乃案言伐宛尤不便者邓光等,赦囚徒材官【材官:勇勐健壮的武卒。】,益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者六万人,负私从者【负私从者:置办行装自愿从军的人。】不与。牛十万,马三万余匹,驴骡橐它【橐它:骆驼。】以万数。多赍粮,兵弩甚设【设:多,充足。】,天下骚动,传相奉伐宛,凡五十余校尉。宛王城中无井,皆汲城外流水,于是乃遣水工徙其城下水空【水空:水道,水路。】以空其城。益发戍甲卒十八万,酒泉、张掖北,置居延、休屠以卫酒泉,而发天下七科适【适:通“谪”,罚罪。】,及载糒【糒:干粮。】给贰师。转车人徒相连属至敦煌。而拜习马者二人为执驱校尉,备破宛择取其善马云。
那年夏天,汉朝在与匈奴的作战中损失了两万多浞野侯的士卒。公卿和议事的大臣都希望停止进攻大宛,集中力量攻打匈奴。天子认为,既然已经攻打大宛,那么连大宛的小国都打不下来,大夏等国就会看不起汉朝,而大宛的良马也绝不会得到,乌孙、仑头更会欺辱汉朝使者,被外国所耻笑了。天子于是就查办了说攻打大宛不利的邓光等人,又赦免囚犯和武官,又增调品行不佳的少年以及边地骑兵,准备了一年多的时间,汉军从敦煌出发的就多达六万人,这还没有将自带装备自愿从军的人包括在内。这些士兵携带十万头牛,三万多匹马,驴、骡、骆驼数以万计。汉军还带了很多粮食,兵器、弓弩都很齐备。当时全天下都为之骚动不安,相互转告奉命攻打大宛,军队总共有五十多名校尉。大宛都城中没有水井,饮水都要汲取城外的流水,于是汉军派水工改变了城的水道,让城内无水可用。汉朝还增调了十八万甲兵到酒泉、张掖北边,设置居延、休屠两个县以拱卫酒泉。汉朝又调遣全国七种犯罪的人,运送干粮供给贰师将军的军队。转运物资的人络绎不绝,一直到敦煌。又任命两位熟习马匹的人做执驱校尉,准备攻克大宛后好挑选良马。
于是贰师后复行,兵多,而所至小国莫不迎,出食给军。至仑头,仑头不下,攻数日,屠之。自此而西,平行【平行:顺利前行。】至宛城,汉兵到者三万人。宛兵迎击汉兵,汉兵射败之,宛走入葆乘【乘:登上。】其城。贰师兵欲行攻郁成,恐留行【留行:延误行程。】而令宛益生诈,乃先至宛,决【决:决开,使决堤。】其水源,移之,则宛固已忧困。围其城,攻之四十余日,其外城坏,虏宛贵人勇将煎靡。宛大恐,走入中城。宛贵人相与谋曰:“汉所为攻宛,以王毋寡匿善马而杀汉使。今杀王毋寡而出善马,汉兵宜解【解:解围离开。】;即不解,乃力战而死,未晚也。”宛贵人皆以为然,共杀其王毋寡,持其头遣贵人使贰师,约曰:“汉毋攻我。我尽出善马,恣所取,而给汉军食。即不听,我尽杀善马,而康居之救且至。至,我居内,康居居外,与汉军战。汉军熟计【熟计:认真考虑。】之,何从?”是时康居候视汉兵,汉兵尚盛,不敢进。贰师与赵始成、李哆等计:“闻宛城中新得秦人,知穿井,而其内食尚多。所为来,诛首恶者毋寡。毋寡头已至,如此而不许解兵,则坚守,而康居候汉罢而来救宛,破汉军必矣。”军吏皆以为然,许宛之约。宛乃出其善马,令汉自择之,而多出食食给汉军。汉军取其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牡牝三千余匹,而立宛贵人之故待遇汉使善者名昧蔡以为宛王,与盟而罢兵。终不得入中城。乃罢而引归。
就这样,贰师将军李广利再次出征,由于士兵很多,所以经过的小国没有不迎接的,纷纷都给汉军献上食物。汉军抵达仑头,仑头国不肯投降,攻打几天以后,仑头城坡,汉军大肆屠杀。此后再向西去,汉军没有遇到什么阻拦而顺利到达大宛王城,这时汉军有三万人。大宛军队迎战汉军,汉军射箭将其打败,大宛军队逃回城里,凭城坚守,贰师将军的军队准备攻打郁成,又担心停滞不前会让大宛想出什么诡诈的办法,于是先到大宛城,挖开它的水源引到别的地方,大宛深受其害。汉军将大宛城包围,攻打了四十多天,外围城墙毁坏,大宛贵族官员中的勇将煎靡被俘。大宛人非常害怕,都逃到了中城。大宛贵族官员一起商量对策,说道:“汉朝之所以进攻大宛,就是因为大宛王毋寡藏匿了良马,还杀死了汉朝使者。现在如果杀了大宛王毋寡,再献出良马,汉军就会解围离开;如果汉军不解围离开,那我们再奋力战斗而死也不晚。”大宛的贵族官员们都认为有道理,于是一起将国王毋寡杀死,派出其中一位贵族官员拿着国王的头到贰师将军李广利那里,和他约定说:“汉军不要攻打我们。我们献出所有良马,任由你们挑选,还为汉军提供食物。如果汉军不同意,我们就把良马全部杀掉,而康居的救兵也快要到了。救兵一来,我们在里面,康居军队在外面,内应外合同汉军作战。希望汉军仔细考虑我们的建议,怎么样?”这时,康居的侦察兵也打探到汉军的情况,见汉军还非常强盛,也不敢再前进。贰师将军李广利和赵始成、李哆等人商量说:“听说大宛城内刚找到了汉人,懂得挖井,此外他们城中的粮食还有很多。我们之所以来到这里,就是为了诛杀罪大恶极的毋寡。如今毋寡的头已经在这了,如果这样而还不答应撤围,那么他们就顽强抵抗坚守,而康居的军队等到汉军疲乏就会救援大宛,肯定会打败我们。”汉军的军官都认为是这样的道理,于是同意了大宛的要求。于是大宛献出他们的良马,让汉人自己来挑选,又拿出很多食物送给汉军。汉军挑走了几十匹良马,以及中等以下的公马和母马三千多匹,还立了大宛贵族中一位以前与汉使者关系和善的名叫昧蔡的人为大宛王,和他订立盟约撤兵而还。汉军始终也没有进入大宛的中城,就撤军回了汉朝。
初,贰师起敦煌西,以为人多,道上国不能食,乃分为数军,从南北道。校尉王申生、故鸿胪壶充国等千余人,别【别:另外。】到郁成。郁成城守,不肯给食其军。王申生去【去:离开。】大军二百里,偩【偩:仰仗。】而轻之,责郁成。郁成食不肯出,窥知申生军日少,晨用三千人攻,戮杀申生等,军破,数人脱亡,走贰师。贰师令搜粟都尉上官桀往攻破郁成。郁成王亡走康居,桀追至康居。康居闻汉已破宛,乃出郁成王予桀,桀令四骑士缚守诣大将军。四人相谓曰:“郁成王汉国所毒【毒:怨恨。】,今生将去,卒失大事。”欲杀,莫敢先击。上邽骑士赵弟最少,拔剑击之,斩郁成王,赍头。弟、桀等逐及大将军。
起初,贰师将军李广利从敦煌西边出发时,认为人员太多,沿途的国家无法供给充足的食物,于是兵分几路,分别从南、北两路前进。校尉王申生、原鸿胪壶充国等率领一千多人,从另一条路去了郁成。郁成人坚守城池,拒绝为汉军提供食物。王申生离开大部队二百里远,自恃有大军做后盾而轻视郁成,责备郁成不提供粮草。郁成人拒绝献出粮食,又侦查到王申生的军中人数每天都在减少,就在一天早晨,出动三千人突袭汉军,将王申生等人杀死。汉军大败,只有几个人逃了出来,跑到了贰师将军李广利那里。李广利命令搜粟都尉上官桀率军前去打败郁成。郁成王逃到了康居,上官桀追击到康居。康居人听说汉军已经攻克了大宛,于是把郁成王献给上官桀,上官桀命令四名骑兵把郁成王捆好,押解到贰师将军那里。四名骑兵彼此商议道:“郁成王是汉朝最为痛恨的人,如果途中逃走的话,就耽误大事了。”他们想要杀了郁成王,但是没人敢先下手。上邽骑士赵弟年纪最小,他拔剑砍去,将郁成王杀死,带上他的人头。赵弟、上官桀等人追赶上了贰师将军的大部队。
初,贰师后行,天子使使告乌孙,大发兵并力击宛。乌孙发二千骑往,持两端,不肯前。贰师将军之东【东:东归。】,诸所过小国闻宛破,皆使其子弟从军入献,见天子,因以为质焉。贰师之伐宛也,而军正赵始成力战,功最多;及上官桀敢深入,李哆为谋计,军入玉门者万余人,军马千余匹。贰师后行,军非乏食,战死不能多,而将吏贪,多不爱士卒,侵牟【侵牟:侵吞。】之,以此物故【物故:死。】众。天子为万里而伐宛,不录过【录过:计较过失。】,封广利为海西侯。又封身斩郁成王者骑士赵弟为新畤侯。军正赵始成为光禄大夫,上官桀为少府,李哆为上党太守。军官吏为九卿者三人,诸侯相、郡守、二千石者百余人,千石以下千余人。奋行者官过其望,以适过行者皆绌其劳。士卒赐直四万金。伐宛再反,凡四岁而得罢焉。
起初,贰师将军再次出兵大宛时,天子曾派使者告诉乌孙,要求他们多派兵力和汉军联合进攻大宛。乌孙派出二千名骑兵,却持观望态度,不肯前进。贰师将军李广利胜利东归,沿途的那些小国听说大宛被破,都派出子弟跟着汉军到汉朝进贡,拜见皇上,顺便留在汉朝作人质。贰师将军李广利征讨大宛,军正赵始成奋力作战,功劳最大;上官桀勇敢地深入作战,李哆多次出谋划策,所以汉军班师进入玉门关时还有一万多人,战马有一千多匹。贰师将军第二次出兵,军中并不缺乏粮食,战死的人也不算多,但是他手下的官吏都十分贪婪,大都不爱惜士兵,侵吞军饷,所以死的人很多。天子因为他们是万里远征大宛,并没有追究他们的过错,封李广利为海西侯。又封亲自斩杀郁成王的骑兵赵弟为新畤侯。任命军正赵始成为光禄大夫,上官桀为少府,李哆为上党太守。军官中位列九卿的有三人,任诸侯相、郡守、二千石的有一百多人,任一千石以下的有一千多人。对于自愿参军的人的封赏都超过他们的预期,因为犯罪而征召去当兵的人都被赦免罪行,不计功劳。赏赐士卒共四万金。汉军两次攻打大宛,一共享了四年才宣告结束。
汉已伐宛,立昧蔡为宛王而去。岁余,宛贵人以为昧蔡善谀【善谀:善于献媚讨好。】,使我国遇屠,乃相与杀昧蔡,立毋寡昆弟曰蝉封为宛王,而遣其子入质于汉。汉因使使赂赐【赂赐:赏赐,收买。】以镇抚之。
而汉发使十余辈至宛西诸外国,求奇物,因风览【风览:宣扬、宣传。】以伐宛之威德。而敦煌置酒泉都尉,西至盐水,往往有亭【亭:亭鄣。】。而仑头有田卒数百人,因置使者护田积粟,以给【给:供给。】使外国者。
汉军已经讨伐大宛,便立昧蔡为大宛王后离去。一年多以后,大宛的贵族官员们认为昧蔡善于阿谀讨好,才导致自己的国家惨遭屠杀,于是一同将昧蔡杀死,立毋寡的兄弟名叫蝉封的为大宛王,并派他的儿子到汉朝作人质。汉朝于是派出使者赠送礼物,来收买安抚大宛国。
汉朝派出十几批使者到大宛以西的那些国家,搜求奇异之物,也借着这个机会宣扬、炫示汉天子征伐大宛的威风和德行。汉朝在郭煌设置酒泉都尉,向西一直到盐水,路上大多修了亭鄣。而仑头有屯田士卒几百人,又在那里设立使者,以保护田地,积蓄粮食,以供给出使外国的人。
太史公曰:《禹本纪》【《禹本纪》:一本具有神话性质的记录了大禹故事的书。】言“河出昆仑。昆仑其高二千五百余里,日月所相避隐为光明也。其上有礼泉、瑶池”。今自张骞使大夏之后也,穷河源,恶睹本纪所谓昆仑者乎?故言九州山川,《尚书》近之矣。至《禹本纪》《山海经》所有怪物,余不敢言之也。
太史公说:《禹本纪》说“黄河源自昆仑山。昆仑山高达二千五百多里,是太阳、月亮交相隐蔽,放出光明的地方。山上有礼泉、瑶池”。如今自从张骞出使大夏以后,探寻到了黄河的源头,从哪里能看见本纪上所说的昆仑山呢?所以谈论九州山川,还是《尚书》的说法更接近于事实。至于《禹本纪》《山海经》所记载的奇怪之物,我不敢谈论。
卷一百二十四 游侠列传第六十四
韩子【韩子:韩非子。】曰:“儒【儒:儒生。】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学士:儒家学者。】多称于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着于春秋【春秋:国史,史书。】,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闾巷:乡里民间。】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终身空室蓬户,褐衣【褐衣:粗布织就的短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不轨:不遵从。】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果:坚定而不动摇。】,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伐:夸耀。】其德,盖亦有足多【多:称赞。】者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于井廪【廪:仓库。】,伊尹负于鼎【鼎:煮食物的器具。】俎【俎:切菜用的砧板。】,傅说匿于傅险,吕尚困于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菑:同“灾”。】,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韩非子说:“儒生舞文弄墨扰乱法治,而游侠凭借武力触犯禁令。”韩非子对这两种人都有所批评,但是儒生却多被世人称赞。至于那些用权术来谋取宰相卿大夫的地位,辅助当世的君主,功名都被记载到史书中,本就没什么可说的。像季次、原宪,本是平民百姓,他们饱读诗书而胸怀君子的操守品德,坚守道义,不和世俗同流合污,当世的人也嘲笑他们。所以季次、原宪终其一生家徒四壁,身穿粗布短衣,连简陋的饭食都吃不饱。虽然他们已经去世四百多年了,但是他们的弟子仍然坚持不懈地怀念他们。如今的游侠,虽然他们的行为并不符合正义,但是他们说话守信,做事果断,做出的承诺一定践行,不惜牺牲自己,救助别人的困急,既便出生入死救助了别人,也不夸耀自己的才能,羞于炫耀自己的功德,这大概也是很值得称赞的吧。
况且缓急的事情,人们常会遇到。太史公说:从前虞舜在凿井修粮仓时遇到危急,伊尹做过厨师,傅说隐匿在傅险当苦力,吕尚在棘津遭受困厄,管仲曾脚镣手铐加身,百里傒喂过牛,孔子在匡地有难,在陈、蔡两国时饿得面黄饥瘦。这都是儒生所推崇的有道德的仁人,他们尚且遭受如此灾难,何况才能中等而又生逢乱世的普通人呢?他们遭遇的灾难真是不胜枚举啊!
鄙人【鄙人:平民百姓。】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文武:周文王、周武王。】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暴戾:凶狠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今拘学【拘学:抱着一得之见,或拘守片面理论而固步自封的学者。】或抱咫尺之义,久孤【孤:背弃,背离。】于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设:讲究,重视。】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委命:托身。】,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常言道:“懂得仁义又有什么用呢,已经受到恩惠就是有德。”所以伯夷认为周讨伐纣是不道德的,饿死在首阳山,但是周文王、周武王并没有因为这个原因而使王者的声誉受损;盗跖、蹻庄凶暴残忍,但他们的信徒却一直地称颂他们的道义无穷。由此可见,“偷衣带钩的人要被杀头,偷国家政权的人却成了诸侯,受封的诸侯之家做什么都是符合仁义的”,这话确实有道理。
如今,那些拘泥于片面道理,或者固守狭隘理论不放的人,以致于长久地孤立于世俗之外,倒不如降低论调、迁就世俗,和世俗共同沉浮而取得荣耀名声呢!而那些平民百姓,重视自己对别人的承诺,使千里之外的人都在传诵他们的义名,为大义而死毫不眷恋现实,这也是他们的长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所以人在处于困境时要靠他们以保全性命,他们难道不是人们所说的贤人豪杰吗?如果让民间的游侠和季次、原宪这类人比一比权势的大小,较量才能的高下,还有对社会的贡献大小,那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是要是说言出必行这方面,那么侠客式的正义行为又是不可缺少的!
古布衣之侠,靡得【靡得:不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亲属,藉于有土卿相之富厚,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可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势激也。至如闾巷之侠,修行砥名【砥名:使自己扬名。】,声施【施:传播。】于天下,莫不称贤,是为难耳。然儒、墨皆排摈【排摈:摈弃,排斥。】不载。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扜:违。】当世之文罔【文罔:通“文网”,法律禁令。】,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强比周【比周:彼此勾结。】,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猥:错误。】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古时候那些平民侠客,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了。近代的延陵季子、孟尝君、春申君、平原君、信陵君这些人,都凭借着自己是君王的亲属,凭借着自己的封地和卿相之位的富有,延揽天下的贤人,扬名于诸侯中,不能说他们不是贤才。就好比顺着风呼喊,声音并没有加快加大,但是风势却让声音更加清晰。至于那些出身普通百姓的侠客,修养自己的行为,砥砺自己的名节,名声遍及天下,没有人不称赞他们的贤能,这样是很难做到的。但是儒家、墨家都排斥摈弃他们,从来不记载他们的事迹。秦代以前的平民侠客已经被埋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今人无法得见,我感到很遗憾。根据我所知道的,汉朝兴起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这些人,他们虽然时常违反当朝的法律,但是他们的个人道义,廉洁而又懂得谦让的行为,有值得赞扬的地方。名声不是凭空树立的,读书人也不会凭空去附和。至于那些互相勾结、拉帮结派,用钱财来役使贫苦人的人,专横粗暴地欺凌弱小的人,恣意胡为的人,游侠也认为这是可耻的。我哀伤的是世俗之人不明白其中的真意,错误地将朱家、郭解等人和强暴的人视为同类而一同加以耻笑。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儒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余庸人【庸人:平凡人,普通人。】不可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歆:沾沾自喜。】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振:通“赈”,救济。】人不赡【不赡:缺少衣食。】,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軥:车辕前端驾于马脖子上的弯曲横木。】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厄,及布尊贵,终身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父事:像对待父亲一样侍奉。】朱家,自以为行弗及。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资:生活的根本。】,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传车:驿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剧孟死,家无余十金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是时济南瞷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纷复出焉。
鲁国的朱家,和汉高祖是同时代的人。鲁国人大多接受儒家的思想教育,但是朱家却以行侠而闻名。被他隐匿、救助的豪杰之士数以百计,其他的普通人更是不计其数。但他却从来不夸耀自己的本事,不为自己对别人是以恩德而沾沾自喜,那些曾经受过他恩惠的人,他也唯恐再见到他们。他救济别人,先从缺衣少食的贫贱人家开始。他没有多余的钱财,衣着朴素,饮食简单,乘坐的不过是牛车。他专门去救助别人的危急,看得比自己的私事还重。他曾经暗中帮季布将军脱离困境,后来季布发达尊贵了,他却终身不见季布。关东的人,没有人不渴望和他结交。
楚国的田仲因为行侠而闻名于世,喜欢用剑,像对待父亲一样侍奉朱家,自认为行为比不上朱家。田仲死了之后,雒阳出现了剧孟。周地的人以经商为生,而剧孟以行侠仗义在诸侯中扬名。吴、楚发动叛乱时,条侯周亚夫任太尉,他坐着驿站的快车将要到河南的时候,就将剧孟纳入帐下,高兴地说:“吴楚发动叛乱,却不延请剧孟,我就知道他们不会有什么作为了。”天下发生动乱,太尉得到剧孟就像得到一个敌国那么重要。剧孟的行为和朱家很像,但是他喜欢赌博,喜欢年轻人的游戏。可是,剧孟的母亲去世时,从远方来送丧的车大概能超过了一千辆。到剧孟去世时,家里的财产还不到十金。符离人王孟也以行侠而在江淮一带为世人所称扬。
当时济南一个姓瞷的人、陈地的周庸也都以豪侠而闻名,景帝知道以后,派人将他们都杀死了。后来,代郡白姓诸人、梁地的韩无辟、阳翟的薛兄、陕地的韩孺,纷纷涌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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