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六册)(精注全译)第120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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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光六年(前129年),衡山王进京朝见,他的谒者卫庆了解方术,想上书请求侍奉皇上,衡山王十分生气,故意举报卫庆犯有死罪,强行拷打他,逼他屈服。衡山国内史认为这样做不对,不肯接手此案。衡山王于是派人上书朝廷控告内史,内史被迫审理此案,但却说衡山王不对。衡山王又曾多次侵占他人的土地,铲平别人家的坟地来作田地。有关官员请求逮捕惩治衡山王。皇上没有同意,只是削夺了他自行委任二百石以上官吏的权力。衡山王因此而心生怨恨,与傒慈、张广昌密谋,寻求熟知兵法与会观察星象占卜吉凶的人,这些人日夜劝说衡山王密谋叛乱。
王后乘舒死,立徐来为王后。厥姬俱幸。两人相妒,厥姬乃恶王后徐来于太子曰:“徐来使婢蛊道杀太子母。”太子心怨徐来。徐来兄至衡山,太子与饮,以刃刺伤王后兄。王后怨怒,数毁恶太子于王。太子女弟无采,嫁弃归【嫁弃归:嫁人后被丈夫休掉回到母家。】,与奴奸,又与客奸。太子数让【让:责备。】无采,无采怒,不与太子通【通:来往。】。王后闻之,即善遇无采。无采及中兄孝少失母,附王后,王后以计爱之,与共毁太子,王以故数击笞太子。元朔四年中,人有贼伤王后假母【假母:保姆。】者,王疑太子使人伤之,笞太子。后王病,太子时称病不侍。孝、王后、无采恶太子:“太子实不病,自言病,有喜色。”王大怒,欲废太子,立其弟孝。王后知王决废太子,又欲并废孝。王后有侍者,善舞,王幸之,王后欲令侍者与孝乱以污之,欲并废兄弟而立其子广代太子。太子爽知之,念后数恶己无已时,欲与乱以止其口。王后饮,太子前为寿【为寿:敬酒。】,因据王后股,求与王后卧。王后怒,以告王。王乃召,欲缚而笞之。太子知王常欲废己立其弟孝,乃谓王曰:“孝与王御者奸,无采与奴奸,王强食,请上书。”即倍【倍:通“背”,离去。】王去。王使人止之,莫能禁,乃自驾追捕太子。太子妄恶言,王械系太子宫中。孝日益亲幸。王奇孝材能,乃佩之王印,号曰将军,令居外宅,多给金钱,招致宾客。宾客来者,微知淮南、衡山有逆计,日夜从容劝之。王乃使孝客江都人救赫、陈喜作车輣【輣车:兵车。】镞矢,刻天子玺,将相军吏印。王日夜求壮士如周丘等,数称引吴楚反时计划,以约束。衡山王非敢效淮南王求即天子位,畏淮南起并其国,以为淮南已西,发兵定江淮之间而有之,望如是。
王后乘舒去世后,衡山王册封徐来为王后。厥姬也得到了衡山王的宠幸。她们俩彼此嫉妒,于是厥姬便在太子面前进谗言诋毁王后徐来,说:“徐来指使婢女用巫蛊之术害死太子的母亲。”太子因此对徐来心怀怨恨。王后徐来的哥哥来到衡山国,太子与他一起宴饮,趁机用刀刺伤了王后的哥哥。王后很愤怒,多次向衡山王诬陷太子。太子的妹妹刘无采,嫁人后又被休归娘家,常与奴仆私通,还与宾客私通。太子屡次斥责刘无采,刘无采很生气,于是不再与太子来往了。王后闻讯,就故意对刘无采献殷勤。刘无采与二哥刘孝年从小就失去了母亲,一直依靠王后,王后用尽心机地亲近他们,以使他们一起诋毁太子,衡山王因此屡次鞭笞太子。元朔四年(前125年)中,有人刺伤王后的继母,衡山王怀疑是太子指使人干的,于是就用竹板打太子。后来衡山王生病了,太子常常借口自己有病而不去服侍。刘孝、王后、刘无采在衡山王面前说太子的坏话:“太子实际上并没有生病,只是自称有病罢了,脸上还带着喜色呢。”衡山王非常生气,打算废黜太子,立他的弟弟刘孝为太子。王后知道衡山王决定废黜太子,她又希望衡山王能够一并把刘孝废掉。王后有一个女仆,擅长跳舞,衡山王很宠爱她,王后打算让女仆与刘孝私通来陷害他,想要把他们兄弟俩一并废掉而立自己的儿子刘广代当太子。太子刘爽知道后,考虑到王后多次诬陷自己一直不肯停手,于是打算与她淫乱来堵住她的口。有一次王后饮酒,太子上前向她敬酒,借机靠在王后的大腿上,请求与王后同宿。王后大怒,将此事告诉了衡山王。衡山王于是把太子召来,准备将他绑起来拷打。太子知道衡山王一直都想废黜自己而改立弟弟刘孝,于是对衡山王说:“刘孝与您宠爱的女仆通奸,刘无采与奴仆通奸,您就努力加餐吧,我请求向皇上上书。”说完立即背向衡山王离开了。衡山王派人去阻止他,但没能成功,于是衡山王便亲自驾车追捕太子。由于太子胡说些邪恶的话,衡山王就用镣铐将太子拘禁在宫中。刘孝越来越受宠爱。衡山王惊异于刘孝的才能,于是给他佩上王印,号称将军,让他居住在宫外的府第中,还赏赐给他很多金钱,用以招纳宾客。来投靠的宾客,暗中都知道淮南王、衡山王有造反的想法,便日夜怂恿衡山王。衡山王于是就派刘孝的宾客江都人救赫、陈喜建造兵车与箭支,私刻天子印玺以及将相军吏的官印。衡山王日夜寻找像周丘等人那样的壮士,屡次称赞吴楚反叛时的计谋,以此来规范自己的造反谋略。衡山王不敢效仿淮南王那样夺取皇位,他只是担心淮南王谋反后会吞并自己的封国,心想等淮南王向西攻入长安后,自己起兵平定并占据江淮地区,他希望能这样。
元朔五年秋,衡山王当朝。过【过:访问。】淮南,淮南王乃昆弟【昆弟:兄弟。】语,除前却【却:同“隙”,间隙,过节。】,约束反具。衡山王即上书谢病,上赐书不朝。
元朔六年中,衡山王使人上书请废太子爽,立孝为太子。爽闻,即使所善白嬴之长安上书,言孝作輣车镞矢,与王御者奸,欲以败孝。白嬴至长安,未及上书,吏捕嬴,以淮南事系。王闻爽使白嬴上书,恐言国阴事,即上书反告太子爽所为不道弃市罪事。事下沛郡治。元狩元年冬,有司公卿下沛郡求捕所与淮南谋反者未得,得陈喜于衡山王子孝家。吏劾孝首匿喜。孝以为陈喜雅【雅:平时。】数与王计谋反,恐其发之,闻律先自告除其罪,又疑太子使白嬴上书发其事,即先自告,告所与谋反者救赫、陈喜等。廷尉治验,公卿请逮捕衡山王治之。天子曰:“勿捕。”遣中尉安、大行息即【即:靠近。】问王,王具以情实对。吏皆围王宫而守之。中尉大行还,以闻,公卿请遣宗正、大行与沛郡杂治【杂治:协同处理。】王。王闻,即自刭杀。孝先自告反,除其罪;坐与王御婢奸,弃市。王后徐来亦坐蛊杀前王后乘舒,及太子爽坐王告不孝,皆弃市。诸与衡山王谋反者皆族。国除为衡山郡。
元朔五年(前124年)秋天,衡山王按照规定应进京朝见。途经淮南国时拜访淮南王,淮南王竟对他说了一些兄弟间相互友好的话,消除了之前的隔阂,彼此约定一起制造谋反的器具。于是衡山王上书皇上谎称自己有病不能去朝见了,皇上写信说准许他不朝见。
凌稚隆:“按《图志》云,荆,警也。轸星散为荆州,分为楚国,阳盛物,故气极急悍,故其人有道后服,无道先强。太史公论淮南、衡山谋为叛逆,而归之荆楚俗薄,僄勇轻悍,盖有所本云。”
元朔六年(前123年)中,衡山王派人上书皇上请求废黜太子刘爽,改立刘孝为太子。刘爽闻讯,立即派自己的好友白嬴去长安上书皇上,说刘孝建造战车与箭支,还与衡山王的女仆私通,太子想借此打败刘孝。白嬴到达长安,还没来得及上书,官吏就把他逮捕了,因为淮南王谋反的事情牵连到了他。衡山王听说刘爽让白嬴上书皇上,唯恐白嬴会供出国中的秘密,于是立即上书皇上反告太子刘爽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应该被处死。皇上将此事下交给沛郡审理。元狩元年(前123年)冬季,负责办案的公卿大臣来到沛郡搜捕参与淮南王造反的罪犯,没有逮到,但在衡山王的儿子刘孝家里搜捕到了陈喜。负责办案的官吏指控刘孝带头藏匿罪犯陈喜。刘孝认为陈喜平时屡次与衡山王密谋反叛,担心他会告发此事,又听说根据法令自首的人可以免除罪责,又怀疑太子派白嬴上书会供出谋反的事情,于是就去自首了,揭发了参与谋反的人有救赫、陈喜等。廷尉审讯核实后,公卿大臣请求将衡山王逮捕治罪。皇上说:“不要逮捕。”于是派遣中尉司马安、大行令李息去衡山国就地审问衡山王,衡山王都据实回答了。官吏将王宫包围起来并且派人看守。中尉、大行令回京后,将情况汇报给皇上,公卿大臣请求让宗正、大行令与沛郡会协同审讯山王。衡山王闻讯,立即自刎了。刘孝由于主动自首,被赦免了;可是他犯有与衡山王的女仆通奸的罪行,仍被处死了。王后徐来也犯有用巫蛊妖术害死前王后乘舒的罪行,以及太子刘爽犯了被衡山王控告的不孝罪行,他们全都被处以死刑。参与衡山王谋反的那些人都被灭族。衡山国被废为衡山郡。
太史公曰:《诗》之所谓“戎狄是膺【膺:迎击。】,荆舒【荆舒:楚国和舒国,泛指南方蛮夷国家。】是惩”,信哉是言也!淮南、衡山亲为骨肉,疆土千里,列为诸侯,不务遵蕃臣职以承辅天子,而专挟邪僻之计,谋为畔逆,仍父子再【再:两次。】亡国,各不终其身,为天下笑。此非独王过也,亦其俗薄,臣下渐靡【渐靡:慢慢浸染。】使然也。夫荆楚僄勇【僄勇:敏捷勇敢。】轻悍,好作乱,乃自古记之矣。
太史公说:《诗经》上说的“惩罚戎狄,征讨荆舒”,要相信这句话啊!淮南王与衡山王是至亲骨肉,拥有上千里的封土,被封为诸侯王,但是却非但没有致力于遵守人臣的职责来辅佐天子,却一心怀有邪恶的念头,意图反叛,导致父子先后两次亡国,都没能尽享天年,被天下人所耻笑。这不只是他们的过错,也与那里的社会风气浮薄,受到臣子的不良影响有关。荆楚之地的人敏捷勇悍,喜爱作乱,这早在古代就有所记载了。
卷一百一十九 循吏列传第五十九
太史公曰:法令所以导民也,刑罚所以禁奸也。文武不备【不备:不齐全。】,良民惧然身修者,官未曾乱也。奉职循理,亦可以为治,何必威严哉?
太史公说:法令是用来引导百姓的手段,刑罚是用来禁止奸邪的手段。在文德武治不完备的情况下,善良的百姓心存畏惧而能够洁身自好,那是因为官吏还没有胡作非为。若是官吏能奉公尽职,按照原则办事,同样能够治理好国家,为何非要用严刑峻法来对待百姓呢?
孙叔敖者,楚之处士也。虞丘相进之于楚庄王,以自代【自代:接替自己。】也。三月为楚相,施教导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缓【政缓:法令宽和。】禁止,吏无奸邪,盗贼不起。秋冬则劝民山采【山采:进山砍伐树木。】,春夏以水【以水:趁着水势上涨之际将竹木送下山。】,各得其所便,民皆乐其生。
庄王以为币轻,更以小为大,百姓不便,皆去其业。市令【市令:管理市场的官吏。】言之相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次行:次序,顺序。】不定。”相曰:“如此几何顷【顷:时间单位。】乎?”市令曰:“三月顷。”相曰:“罢,吾今令之复矣。”后五日,朝,相言之王曰:“前日更币,以为轻。今市令来言曰‘市乱,民莫安其处,次行之不定’。臣请遂令复如故。”王许之,下令三日而市复如故。
楚民俗好庳bēi【庳:矮。】车,王以为庳车不便马,欲下令使高之。相曰:“令数下,民不知所从,不可。王必欲高车,臣请教闾里使高其捆。乘车者皆君子,君子不能数下车。”王许之。居半岁,民悉自高其车。
此不教而民从其化,近者视而效之,远者四面望而法之。故三得相而不喜,知其材自得之也;三去相而不悔,知非己之罪也。
孙叔敖,是楚国的处士。国相虞丘把他推举给楚庄王来接替自己。孙叔敖做了三个月的楚相,施行教化,教导百姓,使官民之间和睦同心,社会风气淳朴美好,政令宽缓不苛刻但能做到有禁必止,官吏没有奸邪作恶的,盗贼绝迹。秋冬农闲时他就动员百姓上山砍伐林木,以便春夏趁河流涨水时漂运出山外,百姓自有适合自己的谋生门路,安居乐业。
楚庄王认为楚国的钱币太轻,下令将小钱换成大钱,百姓使用起来非常不方便,全都抛弃了自己的生业。掌管市场的官吏向国相孙叔敖禀告说:“市场混乱,百姓不能安心在那里做买卖,无法决定是不是能够继续营业。”孙叔敖说:“像这样有多长时间了?”掌管市场的官吏回答说:“有三个月了。”孙叔敖说:“不必多说了,我现在就设法让市场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五天之后,孙叔敖上朝向楚庄王进谏说:“前段时间换钱币,大王认为旧币太轻了。现在市令向我报告说,市场混乱,百姓不能安心在那里做买卖,无法决定是不是能够继续营业。我请求大王下令立即恢复原来的钱币。”楚庄王答应了,命令才下达三天,市场就恢复了原样。
楚国人的民俗是喜欢乘坐矮车,楚庄王认为矮车不便于驾马,打算下令将车子改高。国相孙叔敖说:“频繁宣布各种政令,会让百姓无所适从,这样不好。要是大王非要把车子改高的话,我请求让乡里人家把门槛加高。乘车的人全是君子,他们不会为了过门槛而频繁下车,所以自然就能将车的底座提高了。”庄王同意了。半年后,人们都主动加高了自己的车子。
孙叔敖无需下令就使百姓自然顺从了他的教化,近处的人看到他的言行就会效法他,远方的人观察周围人们的言行变化也跟着效法他。因此孙叔敖三次担任国相都没有沾沾自喜,他知道这是自己凭着才能而得到的;他三次失去相位也不曾悔恨过,因为他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
子产者,郑之列大夫也。郑昭君之时,以所爱徐挚为相,国乱,上下不亲,父子不和。大宫子期言之君,以子产为相。为相一年,竖子【竖子:小孩子。】不戏狎【戏狎:嬉戏打闹。】,斑白【斑白:指老年人。】不提挈【提挈:手提重物。】,僮子【僮子:小孩子。】不犁畔。二年,市不豫贾。三年,门不夜关,道不十遗。四年,田器不归。五年,士无尺籍,丧期不令而治。治郑二十六年而死,丁壮号哭,老人儿啼,曰:“子产去我死乎!民将安归?”
子产,是郑国的大夫。郑昭公在位时,任命自己宠信的徐挚担任国相,国家混乱,官民之间不亲睦,父子不和谐。大宫子期劝谏郑昭公,任用子产为国相。子产上任一年,孩童不再嬉戏打闹,老年人不必自己手提肩负,儿童也不用干犁田耕作的重活了。上任两年,市场物价稳定,买卖公平。上任三年,百姓夜不关门,路不十遗。四年之后,耕田的农具可以不必带回家。五年,男子可以不服兵役,不用下令就自觉按照无服办理丧事。子产治理郑国二十六年后逝世,青壮年大声哭嚎,老年人像孩童一般啼哭,说:“子产丢下我们死去了!百姓将何处安身啊?”
公仪休者,鲁博士【博士:官名。】也。以高第【高第:政绩优秀。】为鲁相。奉法循理,无所变更,百官自正。使食禄者不得与下民争利,受大者不得取小。
客有遗相鱼者,相不受。客曰:“闻君嗜鱼,遗君鱼,何故不受也?”相曰:“以嗜鱼,故不受也。今为相,能自给鱼;今受鱼而免,谁复给我鱼者?吾故不受也。”
食茹【茹:蔬菜。】而美,拔其园葵而弃之。见其家织布好,而疾出其家妇,燔其机,云“欲令农士工女安所雠其货乎”?
公仪休,是鲁国的博士,由于政绩优秀而出任鲁国国相。他遵奉法理,不轻易更改法令制度,文武百官都能自律,平行端正。他下令为官者不得与百姓争利,收入多者不许掠夺收入少者。
有人送鱼给他,他不肯接受。那人说:“听说您喜爱吃鱼,所以我才送鱼给您,为何不接受呢?”公仪休说:“正是因为我爱吃鱼,才不能接受你的鱼。现在我是国相,自己能买得起鱼;如果今天我接受了你的鱼而被罢官,谁还会送鱼给我呢?因此我不能要你的鱼。”
公仪休吃了自家园中的蔬菜觉得很美味,于是把自家园子中的蔬菜拔掉扔了。他见自家织的布很好,就立即把妻妾赶走了,并烧毁了家中的织机,说:“想让农民与织妇到何处去卖掉他们生产的东西呢?”
石奢者,楚昭王相也。坚直廉正,无所阿避【阿避:回避矛盾。】。行县,道有杀人者,相追之,乃其父也。纵其父而还自系焉。使人言之王曰:“杀人者,臣之父也。夫以父立政,不孝也;废法纵罪,非忠也;臣罪当死。”王曰:“追而不及,不当伏罪,子其治事【治事:处理政务。】矣。”石奢曰:“不私其父,非孝子也;不奉主法,非忠臣也。王赦其罪,上惠也;伏诛而死,臣职也。”遂不受令,自刎而死。
石奢,是楚昭王的国相。他为人清廉正直,不阿谀奉承,也不回避矛盾、畏惧权贵。一次他到各郡县巡察,恰巧路上有个杀人凶手,他派人追上并捉住那个杀人犯,结果发现杀人犯竟是他的父亲。他放走了父亲,回到府中将自己捆了起来。他派人告诉楚昭王说:“杀人凶手,是我的父亲。如果以惩处父亲来为自己树立政绩,那是不孝的做法;如果废弛法令纵容罪犯,是不忠的行为;我应该被判死罪。”楚昭王说:“你追捕罪犯却没有抓到,不该承受罪过,你还是继续治理政事吧。”石奢说:“不袒护自己的父亲,不是孝子;不执行国君的法令,不是忠臣。国君赦免了我的罪,是国君的恩惠;而服刑而死,是我的职分。”石奢于是没接受赦免令,自杀而死。
李离者,晋文公之理【理:法官。】也。过听【过听:听信错误的口供。】杀人,自拘当死。文公曰:“官有贵贱,罚有轻重。下吏有过,非子之罪也。”李离曰:“臣居官为长,不与吏让位;受禄为多,不与下分利。今过听杀人,傅【傅:推给。】其罪下吏,非所闻也。”辞不受令。文公曰:“子则自以为有罪,寡人亦有罪邪?”李离曰:“理有法,失刑则刑,失死则死。公以臣能听微决疑,故使为理。今过听杀人,罪当死。”遂不受令,伏剑而死。
李离,是晋文公的法官。他因处理案件时听信错误的口供而枉杀了人,于是他将自己拘禁起来并判自己死罪。晋文公说:“官职有高低之分,刑罚也有轻重之别。这是你手下官员犯的错,并不是你的罪过。”李离说:“我担任的官职是长官,不曾将官位让给属下;我领取的俸禄很多,也不曾分给属下。如今我做了错误的判断而枉杀人命,却要将过错推给属下,我还没听说过这种事。”李离拒绝接受赦免令。文公说:“如果你非要认为有罪,那么我也该有罪吗?”李离说:“法官判案要遵循法规,错判案件则要亲自受刑,枉杀人自己就要以死偿命。您以为我能明察秋毫,判决疑难的案件,因此任命我当法官。而今我却判断失误而误杀了人,应当判处死刑。”最终还是没有接受赦免令,用剑自杀而死。
太史公曰:孙叔敖出一言,郢市复【复:恢复正常秩序。】。子产病死,郑民号哭。公仪子见好布而家妇逐。石奢纵父而死,楚昭名立。李离过杀而伏剑,晋文以正国法。
太史公说:孙叔敖说一句话,就使郢都的市场恢复了正常秩序。子产病逝,郑国百姓放声痛哭。公仪休见到妻妾织的布好就把她赶出门。石奢放走父亲而用自杀的方式替父亲顶罪,为楚昭王树立了好名声。李离因听错案情误杀人后,自己伏剑而死,帮助晋文公整肃了国家法度。
卷一百二十 汲郑列传第六十
汲黯字长孺,濮阳人也。其先有宠于古之卫君。至黯七世,世为卿大夫。黯以父任,孝景时为太子洗马,以庄见。孝景帝崩,太子即位,黯为谒者。东越相攻,上使黯往视之。不至,至吴而还,报曰:“越人相攻,固其俗然,不足以辱天子之使。”河内失火,延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也。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便宜:趁便见机行事。】,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振:通“赈”,救济。】贫民。臣请归节,伏矫制【矫制:假借君主名义发布命令。制,帝王的命令。】之罪。”上贤而释之,迁为荥阳令。黯耻为令,病归田里。上闻,乃召拜为中大夫。以数切谏,不得久留内,迁为东海太守。黯学黄老【黄老:黄老之学,道家学派的一个分支。】之言,治官理民,好清静,择丞史而任之。其治,责大指而已,不苛小。黯多病,卧闺閤内不出。岁余,东海大治。称之。上闻,召以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治务在无为而已,弘大体,不拘文法。
黯为人性倨,少礼,面折【面折:当面顶撞。折,断,此指拒斥、驳回。】,不能容人之过。合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不能忍见,士亦以此不附焉。然好学,游侠,任气节,内行修絜【絜:同“洁”,洁净,纯洁。】,好直谏,数犯主之颜色,常慕傅柏、袁盎之为人也。善灌夫、郑当时及宗正刘弃。亦以数直谏,不得久居位。
汲黯字长孺,是濮阳县人。他的先祖曾受古卫国国君的宠信。到汲黯的时候已经是第七代了,世代为卿大夫。孝景帝时期,汲黯以父荫而担任太子洗马,由于他为人严肃,令人畏惧。孝景帝驾崩后,太子即位,任命汲黯担任谒者。东越发生了内乱,皇上派汲黯前去察看情况。但是汲黯没有到达东越,只是到了吴县就返了回来,向朝廷禀告说:“东越人喜欢彼此攻打,那是因为他们的习俗本来就好斗,不值得劳烦天子的使臣前去视察。”河内郡发生了火灾,火势蔓延开来烧毁了一千多户人家,皇上派汲黯前去查看情况。他回来禀告朝廷说:“只是普通人家失火,由于住屋挨得近,才导致火势蔓延,不足以对此事感到忧虑。我途经河南郡的时候,那里的贫苦百姓饱受着水旱灾害之苦,有一万多户百姓受灾,有的甚至于父子相食,我趁此机会,凭借所持符节下令发放了河南郡官仓储备的粮食来赈济灾民。我请求归还符节,接受伪造皇命的罪行。”皇上认为他很贤明,因而赦免了他,并提拔他担任荥阳县令。汲黯以当县令为耻,便借口有病辞官回乡了。皇上听说后,便召他回朝,任命他担任中大夫。由于他屡次向皇上直言极谏,所以还是不能长久在朝中做官,后来被外放出任东海郡太守。汲黯信仰道家学说,崇尚无为清静而治,将政事都交给郡丞与书史去办。他在治理郡县时,只是责求大的原则而已,从不苛求小节。他体弱多病,常常躺在卧室中不出来。一年以后,东海郡政治修明,局势安定,百姓对他赞不绝口。皇上闻讯,下旨召他回京,并任命他担任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他为政之道在于无为而治,抓大的原则而不拘泥于法令。
汲黯为人十分傲慢,不讲究礼数,常常当面指责他人的过失,不能包容他人的过错。与自己志趣相投的人,他就会友善对待;与自己合不来的人,他连见都不见,士人也因此多不亲附他。但是他非常好学,行侠仗义,注重志气节操。他平日居家,操行高尚纯洁,喜欢犯颜直谏,多次冒犯皇上的颜面,一直钦慕傅柏与袁盎的为人。他与灌夫、郑当时以及宗正刘弃关系很好。他的这些好友也因为屡次直言劝谏而不得长久出任官职。
当是时,太后弟武安侯鼢为丞相,中二千石来拜谒,鼢不为礼。然黯见鼢未尝拜,常揖之。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皆为黯惧。上退,谓左右曰:“甚矣,汲黯之戆【戆:鲁莽。】也!”群臣或数黯,黯曰:“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宁令从谀承意【承意:顺从皇上的意思。】,陷主于不义乎?且已在其位,纵爱身,奈辱朝廷何?”
黯多病,病且满三月,上常赐告者数,终不愈。最后病,庄助为请告。上曰:“汲黯何如人哉?”助曰:“使黯任职居官,无以逾人。然至其辅少主,守城深坚,招之不来,麾【麾:通“挥”,挥手令去的意思。】之不去,虽自谓贲育亦不能夺之矣。”上曰:“然。古有社稷之臣,至如黯,近之矣。”
大将军青侍中,上踞厕【厕:通“侧”,指床边。】而视之。丞相弘燕见,上或时不冠。至如黯见,上不冠不见也。上尝坐武帐中,黯前奏事,上不冠,望见黯,避帐中,使人可其奏。其见敬礼如此。
当时,窦太后的弟弟武安侯田鼢出任宰相一职,朝中俸禄为二千石的官员都来拜访田鼢时纷纷下拜,但是田鼢并不还礼。然而汲黯拜拜见田鼢时从不下拜,经常是向他拱手作揖而已。天子正在招揽文学之士与儒生,皇上说我想如何如何,汲黯回答说:“陛下心中的欲望太多,只是在表面上施行仁义,这样如何能真正仿效到唐尧、虞舜的政绩呢?”皇上沉默不语,怒火中烧,脸色一变愤而退朝。大臣们都替汲黯担心。皇上退朝后,对身边的人说:“太过分了,汲黯太鲁莽了!”大臣中有人数落汲黯,汲黯说:“皇上设置公卿这些辅助之臣,难道是让他们一味屈从,阿谀奉承自己的意思,将皇上陷于不义之地吗?我既然身在九卿之位,就算爱惜自己的生命,也不能见错不说,怎么能损害朝廷呢?”
汲黯体弱多病,已经病三个月了,皇上多次派人前去看他并恩准他休假养病,但是他始终未能痊愈。他最后一次患病时,庄助为他上书告假。皇上问:“汲黯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庄助说:“让汲黯做官的话,没有过人之处。但是要是让他辅佐年少的国君,坚守城池的话,那么招诱他不会来,驱赶他也不会离开,即使有人自称有益贲、夏育那样的勇力也无法夺去他的志节。”皇上说:“是这样的。古代有安邦治国的忠臣,像汲黯这样的,就很接近了。”
大将军卫青入宫侍候,皇上在坐床边接见他。接见丞相公孙弘时,皇上有的时候连帽子也不戴。而汲黯进见时,如果皇上没有戴好帽子就不会接见他的。皇上曾经坐在武帐中,汲黯前来禀奏事情,当时皇上没有戴帽子,远远见到汲黯来了,立刻躲进帐中,派人代他批准了汲黯的奏议。汲黯被皇上尊敬礼遇到了如此程度。
张汤方以更定律令为廷尉【廷尉:掌管刑狱的官。】,黯数质责汤于上前,曰:“公为正卿,上不能褒先帝之功业,下不能抑天下之邪心,安国富民,使囹圄【囹圄:监狱。】空虚,二者无一焉。非苦就行,放析就功,何乃取高皇帝约束纷更之为?公以此无种矣。”黯时与汤论议,汤辩常在文深小苛,黯伉厉守高不能屈,忿发骂曰:“天下谓刀笔吏不可以为公卿,果然。必汤也,令天下重足而立,侧目而视矣!”
是时,汉方征匈奴,招怀四夷。黯务少事,乘上间,常言与胡和亲,无起兵。上方向儒术,尊公孙弘。及事益多,吏民巧弄。上分别文法,汤等数奏决谳【谳:审判定案。】以幸。而黯常毁儒,面触【面触:当面冒犯指责。】弘等徒怀诈饰智以阿人主取容,而刀笔吏专深文巧诋,陷人于罪,使不得反其真,以胜为功。上愈益贵弘、汤,弘、汤深心疾黯,唯【唯:虽然。】天子亦不说【说:通“悦”。】也,欲诛之以事。弘为丞相,乃言上曰:“右内史界部中多贵人宗室,难治,非素重臣不能任,请徙黯为右内史。”为右内史数岁,官事不废。
大将军青既益尊,姊为皇后,然黯与亢礼【亢礼:平等的礼节。】。人或说黯曰:“自天子欲群臣下大将军,大将军尊重益贵,君不可以不拜。”黯曰:“夫以大将军有揖客,反不重邪?”大将军闻,愈贤黯,数请问国家朝廷所疑,遇黯过于平生。
淮南王谋反,惮黯,曰:“好直谏,守节死义,难惑以非。至如说丞相弘,如发蒙振落耳。”
天子既数征匈奴有功,黯之言益不用。
张汤刚刚因修定了刑律条令而被任命为了廷尉,汲黯数次在皇上面前质问责备张汤,说:“你身为正卿,对上,你不能发扬先帝的功业;对下,你又不能遏制天下人的邪恶念头,使国家安定、百姓富裕,使犯罪行为减少,这两个方面你没有一样能够做到。你严酷苛刻,肆意妄为,破坏旧制,只为求得好名声,你怎么连高祖皇帝规定的法律制度都敢乱改呢?你这么做会断子绝孙的!”汲黯时常与张汤辩论,在辩论时张汤常常喜欢深究法令条文,汲黯刚直严厉,保持高昂的志气,不肯向张汤屈服,怒骂张汤说:“天下人都说刀笔吏不可当公卿,果真如此。如果非要按照张汤修定的法令行事的话,天下人会害怕得两脚并拢站立而不敢行走,斜着眼睛看人而不敢正视了!”
当时,汉朝正在讨伐匈奴,招抚四方少数民族。汲黯为了避免国家多生事端,趁着向皇上进谏的机会提议与匈奴和亲,而非派兵打仗。皇上当时正倾心于儒学,于是对公孙弘十分尊重。后来各种事端纷起,下级官吏和不法之民玩弄智巧来躲避法律的制裁。皇上要严明法纪,依照法令条文判处罪行,张汤等人乘机多次上奏所审判的案件,以此博得皇上的宠信。可是汲黯则常常诋毁儒学,当面指责公孙弘等人只是心怀奸诈而外逞智巧,阿谀奉承皇上来取得皇上的欢心,而刀笔吏就是专门深挖细抠法令文法,巧言进行诋毁,诬陷他人有罪,使事实真相无法复原,并以成功断案来作为自己的功绩。皇上越来越器重公孙弘、张汤,他们心里非常怨恨汲黯,连皇上也很讨厌汲黯,打算找个借口除掉他。公孙弘出任丞相,于是对皇上进言说:“右内史管辖的地方大多居住着大官与皇室宗亲,很难管治,若非素来声威很高的大臣不能胜任,请求调遣汲黯担任右内史。”汲黯当了几年的右内史,公事从没有荒废过。
大将军卫青地位越发尊贵,他的姐姐又是皇后,然而汲黯仍旧向他行平等礼节。有人劝说汲黯:“自从皇上希望大臣们屈尊于大将军,大将军就越发受到皇上是尊敬与器重,你不可以不拜。”汲黯说:“难道因为大将军有行拱手礼的客人,就会导致他不受尊重了吗?”卫青听说此事后,更加尊重汲黯,屡次向他请教关于国家的疑难之事,对待汲黯也比之前更加尊重。
淮南王刘安谋反,但是又畏惧汲黯,说:“他喜欢直言规谏,坚守节操且敢为正义而死,想要用邪说迷惑他更是不可能的事。而收买丞相公孙弘,就像揭开盖着东西的布或是把枯叶摇落一样容易罢了。”
天子已连续多次攻打匈奴并取得了战功,更加不愿采纳汲黯与匈奴和亲的建议了。
始黯列为九卿,而公孙弘、张汤为小吏。及弘、汤稍益贵,与黯同位,黯又非毁弘、汤等。已而弘至丞相,封为侯;汤至御史大夫;故黯时丞相史皆与黯同列,或尊用过之。黯褊心【褊心:心胸狭隘并且脾气急躁。】,不能无少望【少望:小的抱怨。】,见上,前言曰:“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上默然。有间【有间:一会儿。】黯罢,上曰:“人果不可以无学,观黯之言也日益甚。”
居无何【居无何:不久。】,匈奴浑邪王率众来降,汉发车二万乘。县官无钱,从民贳马。民或匿马,马不具。上怒,欲斩长安令。黯曰:“长安令无罪,独斩黯,民乃肯出马。且匈奴畔其主而降汉,汉徐以县次传之,何至令天下骚动,罢弊中国而以事夷狄之人乎!”上默然。及浑邪至,贾人与市者,坐当死者五百余人。黯请间【请间:请求趁着空闲时候接见。】,见高门【高门:高门殿。】,曰:“夫匈奴攻当路塞,绝和亲,中国兴兵诛之,死伤者不可胜计,而费以巨万百数。臣愚以为陛下得胡人,皆以为奴婢以赐从军死事者家;所卤获,因予之,以谢天下之苦,塞百姓之心。今纵不能,浑邪率数万之众来降,虚府库赏赐,发良民侍养,譬若奉骄子。愚民安知市买长安中物而文吏绳以为阑出财物于边关乎?陛下纵不能得匈奴之资以谢天下,又以微文杀无知者五百余人,是所谓‘庇其叶而伤其枝’者也,臣窃为陛下不取也。”上默然,不许,曰:“吾久不闻汲黯之言,今又复妄发矣。”后数月,黯坐小法,会赦免官。于是黯隐于田园。
起初汲黯位列九卿,而公孙弘与张汤还是小官吏。等到公孙弘与张汤渐渐显贵,与汲黯的官位同级的时候,汲黯仍旧斥责批评他们。后来,公孙弘做了丞相,被赐封为侯;张汤做了御史大夫;曾经是汲黯手下的郡丞、书史也都与汲黯官位相同了,甚至有的人比他的官位还高。汲黯心胸狭隘且脾气急躁,心里不可能连一点儿怨气都没有,于是拜见皇上,上前进言说:“陛下重用群臣如同堆柴垛一样,后来者竟堆在了上面。”皇上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汲黯退下去了,皇上说:“一个人真的不能没有学识,听汲黯的这番话,可见他的愚直越发严重了。”
没过多久,匈奴浑邪王率领部众前来投降,汉朝派出两万辆车去迎接。国家没有钱,于是便跟百姓借马。有的人将马藏匿起来,因此马匹没有凑齐。皇上大怒,打算杀死长安县令。汲黯说:“长安县令并没有罪过,只要把我杀了,百姓便肯借出马匹。而且匈奴是背叛他们的单于而来投汉的,朝廷可以慢慢地让沿途各县依次接运他们,又何必使全国上下骚乱不安,使百姓疲劳困乏,而去侍奉匈奴降兵呢!”皇上沉默不语。等浑邪王率众到达汉朝都城的时候,有很多商人与匈奴人做买卖,因此被判处死罪的有五百多人。汲黯上书请皇上抽空接见,在高门殿见到了皇上,说:“匈奴攻打我们设在往来要道上的关塞,断绝与我们和亲的友好关系,我们派军队攻打他们,士兵死伤无数,并且还耗费了数以百亿的财力。我愚昧地认为陛下得到匈奴人后,会把他们全都当成奴仆赏赐给战死士兵的家属;缴获的财物,也都会给予他们,以此来酬谢天下百姓的辛苦,满足百姓的愿望。如今就算陛下做不到这些,但是浑邪王率数万人前来投降时,也不该倾尽官府仓库来赏赐他们,徵调善良的百姓来侍奉他们,就好像是服侍娇儿一般。无知的百姓哪里懂得让匈奴人买长安城里的物品,就会被舞文弄墨的法官以走私货物出关的罪名来判罪呢?陛下不仅没能将掳获的匈奴资物用来酬谢天下人,反倒用苛细的文法来诛杀五百多无知的百姓,这就是所谓的‘保护树叶却伤害树枝’的做法,我私下认为陛下不该这么做。”皇上沉默无语,没有同意他的请求,说:“我很长时间没有听汲黯说话了,如今他又胡说八道了。”过了几个月,汲黯因小罪过而犯法,遇到赦免,只是免官。于是汲黯自此归隐田园。
全祖望:“史称汲黯好黄老而毁儒,其好黄老乃当时习气,贤者不免;至风节挺然,乃真儒也。所毁者,乃公孙弘辈之谀儒耳。”牛运震:“汲郑同学黄老之言,一则抗言直谏,秉正嫉恶,一则恢宏任侠,喜交游,奉宾客,皆太史公所嘉予乐道者也,故同为列传,而述之亹亹不置。”
居数年,会更五铢钱,民多盗铸钱,楚地尤甚。上以为淮阳,楚地之郊,乃召拜黯为淮阳太守。黯伏谢不受印,诏数强予,然后奉诏。诏召见黯,黯为上泣曰:“臣自以为填沟壑【填沟壑:死去,自谦的说法。】,不复见陛下,不意陛下复收用之。臣常有狗马病【狗马病:谦称自己的病。】,力不能任郡事,臣愿为中郎,出入禁闼,补过十遗,臣之愿也。”上曰:“君薄【薄:轻视,看不上。】淮阳邪?吾今召君矣。顾【顾:由于。】淮阳吏民不相得【不相得:有矛盾。】,吾徒得君之重,卧而治之。”黯既辞行,过大行李息,曰:“黯弃居郡,不得与朝廷议也。然御史大夫张汤智足以拒谏,诈足以饰非,务巧佞之语,辩数之辞,非肯正为天下言,专阿主意。主意所不欲,因而毁之;主意所欲,因而誉之。好兴事,舞文法,内怀诈以御主心,外挟贼吏以为威重。公列九卿,不早言之,公与之俱受其僇矣。”息畏汤,终不敢言。黯居郡如故治,淮阳政清。后张汤果败,上闻黯与息言,抵【抵:抵尝,此指判人有罪,使受到应有的惩罚。】息罪。令黯以诸侯相秩居淮阳。七岁而卒。
卒后,上以黯故,官其弟汲仁至九卿,子汲偃至诸侯相。黯姑姊子司马安亦少与黯为太子洗马。安文深巧善宦,官四至九卿,以河南太守卒。昆弟以安故,同时至二千石者十人。濮阳段宏始事盖侯信,信任宏,宏亦再至九卿。然卫人仕者皆严惮汲黯,出其下。
几年之后,赶上国家改铸五铢钱,很多百姓偷偷铸钱,这种情况在楚地最为严重。皇上认为淮阳郡是通往楚地的交通要塞,于是便召汲黯回朝,任命他当淮阳太守。汲黯辞谢不肯接受官印,皇上多次下诏强迫他担任此职,他这才接受诏令。皇上召见他,汲黯哭着对皇上说:“我以为我会老死乡野,再也不能见到陛下了,没想到陛下又要任用我。我常常生病,体力上很难胜任淮阳太守一职,我希望担任中郎,出入宫禁之门,帮陛下匡正、改掉自己的过失、缺点,这是我的心愿。”皇上说:“你是没看上淮阳太守这个职位吧?如今我已决定让你去当这个太守了。由于淮阳郡的地方官与百姓有矛盾,我只得借助你的威望,要是你体力不支的话,可以躺着去治理。”汲黯向皇上辞别后,又去探访了大行令李息,说:“我被遗弃到外郡,无法参与朝廷议政了。然而御史大夫张汤,以他的智谋足以拒绝别人的批评,以他的奸诈足以掩饰自己的错误,他专门喜欢用机巧谄媚之词、挑拨离间之语,不愿公正地帮天下人说话,一心只想着如何阿谀奉承皇上。皇上不想要的,他就会迎合皇上的心意借机诋毁;皇上想要的,他就会跟着夸赞。他喜欢无事生非,舞弄法令条文,在朝中他心怀奸诈来逢迎皇上的心意,在朝外倚仗酷吏来增加自己的威望。您位列九卿,不尽早劝谏皇上的话,您与他都会被杀死的。”但是李息畏惧张汤,始终没敢向皇上进言。汲黯依旧用以前管理郡县的方法治理淮阳郡,淮阳郡政治清明。后来张汤果真因心怀不轨败露而自尽,皇上听说了汲黯对李息说的那番话,因李息知情不报而判处李息有罪。让汲黯享受诸侯国相的俸禄在淮阳当官。七年之后汲黯逝世。
汲黯去世之后,皇上因为汲黯的缘故,让他的弟弟汲仁位列九卿,他的儿子汲偃官至诸侯国相。汲黯姑母的儿子司马安年少时也与汲黯一样任太子洗马,但是司马安擅长舞弄法令条文,很会做官,曾四次做过九卿,后来在河南太守任上逝世。司马安的兄弟们由于他的缘故,同时官至二千石职位的有十人。濮阳人段宏开始时侍奉盖侯王信,王信信任并荐举段宏,段宏也曾两次官至九卿。然而濮阳同乡做官的人都十分敬畏汲黯,愿意屈居其下。
郑当时者,字庄,陈人也。其先郑君尝为项籍将。籍死,已而属汉。高祖令诸故项籍臣名籍,郑君独不奉诏。诏尽拜名籍者为大夫,而逐郑君。郑君死孝文时。
郑庄以任侠自喜,脱张羽于厄【厄:灾难。】,声闻梁楚之间。孝景时,为太子舍人。每五日洗沐【洗沐:休沐。古时候官吏每五天或十天休息一次,供洗浴之便。】,常置驿马长安诸郊,存【存:存问,看望问候。】诸故人,请谢宾客,夜以继日,至其明旦,常恐不遍。庄好黄老之言,其慕长者如恐不见。年少官薄,然其游知交皆其大父行【大父行:祖父一辈的人。】,天下有名之士也。武帝立,庄稍迁为鲁中尉、济南太守、江都相,至九卿为右内史。以武安侯、魏其时议,贬秩为詹事,迁为大农令。
庄为太史,诫门下:“客至,无贵贱无留门者。”执宾主之礼,以其贵下人。
郑当时,字庄,是陈县人。他的祖先郑君曾经是项羽手下的大将。项羽去世之后,他的政权没过多久就归顺汉朝了。高祖下令让项羽的部下直呼项羽的名字,只有郑君不服从命令。高祖下令把那些直呼项羽名字的人都提拔为大夫,并驱逐郑君。郑君死于孝文帝当政时期。
郑庄喜好仗义行侠,救张羽于危难之间,他的声名在梁、楚一带广为流传。孝景帝时期,他出任太子舍人。每隔五天休息一天,他常常在长安各郊区准备马匹,骑马看望访问各位老朋友,宴请答谢宾朋,夜以继日,通宵达旦,还总是担心会有所疏漏。郑庄推崇道家学说,他仰慕年长且有贤德的人,惟恐无缘得见。他年纪轻,官职低,但是他所结交的朋友却都是祖父一辈的人,都是天下有名的人士。武帝即位,郑庄渐渐升迁为鲁国中尉、济南太守、江都国相,直至九卿中的右内史。因为在评论武安侯田鼢与魏其侯窦婴的纠纷时出言不当,他被贬为了詹事,之后又升迁为大农令。
郑庄担任右内史时,告诫门下说:“只要有客人到来,无论地位高低都要立即通报,不能让客人在门外等着。”他对客人一律行宾主的礼节,凭自己高贵的身份谦恭地对待客人。
庄廉,又不治其产业,仰奉赐【奉赐:俸禄和收到的赏赐。】以给诸公。然其馈遗人,不过算器【算器:竹器,竹篮。】食。每朝,候上之间,说未尝不言天下之长者。其推毂士及官属丞史,诚有味其言之也,常引以为贤于己。未尝名吏,与官属言,若恐伤之。闻人之善言,进之上,唯恐后。山东士诸公以此翕然【翕然:一致。】称郑庄。
郑庄使视决河,自请治行五日。上曰:“吾闻‘郑庄行,千里不赍粮’,请治行者何也?”然郑庄在朝,常趋和承意,不敢甚引当否。及晚节,汉征匈奴,招四夷,天下费多,财用益匮。庄任人宾客为大农僦【僦:运输。】人,多逋负【逋负:拖欠,此指亏欠承办运输的钱款。】。司马安为淮阳太守,发其事,庄以此陷罪,赎为庶人。顷之,守长史。上以为老,以庄为汝南太守。数岁,以官卒。
郑庄、汲黯始列为九卿,廉,内行修絜【修絜:高尚纯洁。】。此两人中废,家贫,宾客益落。及居郡,卒后家无余资财。庄兄弟子孙以庄故,至二千石六七人焉。
郑庄为人清廉,不喜欢置办产业,只是依靠俸禄与得到的赏赐来供给门客。然而他馈赠给别人的礼物,只不过是一竹篮食物而已。每次上朝,只要皇上有空闲,他就一定进言,说的都是天下年高望重的人忠贞轶事。他推荐士人与属下的丞史,称赞起他们来津津有味的,常常夸赞他们比自己有才能。他从来不直呼属吏的名讳,与下属官员谈话,总是担心会伤害到他们。听到他人说出好的言论,便立即向皇上推荐,唯恐迟误了。崤山以东的士人与一些年长的人因此一致夸赞他。
郑庄被派去巡视黄河决堤的情况,他请求给他五天时间整理行装。皇上说:“我听说‘郑庄出门,就算有千里之遥,也不必带粮食’,请求准备行装是为什么呢?”虽然郑庄人缘不错,但是在朝廷上,常常趋迎附合他人的意见,不敢明确表示对错。到晚年的时候,汉朝攻打匈奴,招降周边的少数民族,全国消耗了大量钱财,国家财政日益匮乏。郑庄所推举的人和他的宾客等担任大农令手下承揽运输的人,欠下很多债务。司马安担任淮阳太守,揭发了此事,郑庄因此被治罪,赎罪后降为平民百姓。不久之后,他在丞相府做了长史。皇上认为他年事已高,于是任命他为汝南太守。几年之后,郑庄死于任上。
郑庄与汲黠当初位列九卿,清正廉洁,平日居家品行高尚、纯洁。这两个人都曾被中途免职,家境贫穷,门下宾客日渐零落。直到做了郡守,死后家中没有留下任何财物。郑庄的兄弟子孙由于郑庄的缘故,官至二千石职位的有六、七人之多。
太史公曰:夫以汲、郑之贤,有势则宾客十倍,无势则否,况众人乎!下邽翟公有言,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阗:充满。】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雀罗:捕鸟的网。】。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汲、郑亦云,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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