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校对)第40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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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归根结底,魏相的态度依然是反战。
  刘询看向大将军,而霍光倒也不表态,只点了二府问道:“丞相、御史大夫以为如何?”
  韦贤讷讷无言,倒是御史大夫杜延年出列道:“义阳侯、典属国与魏大夫所言皆各有道理。都护权重,名为二千石,实则一方诸侯,臣听闻,西域诸国使者常称西安侯为‘都护王’,虽是戎狄不知礼仪,然恐长此以往,会弄假成真啊。”
  “淮阴侯破赵并齐后,尚且心生不臣之心,为蒯通所劝,置高皇帝于荥阳不顾,愿留齐为王。西安侯之功虽大,却大不过淮阴侯,若真生出异心来,到时候是让他做西域的假王,还是真王?”
  杜延年的出面,让整个集议风向顿时一变,傅介子有些惊讶,而群臣见风使舵出面附和者立刻多了起来,甚至有人放马后炮说:
  “西安侯当初本当避嫌,不该出任都护!”
  刘询只忍着,没学前任的刘贺,将手边的天子行玺狠狠朝那人脑袋上砸过去!
  这不废话么!当初大将军明知这任命有问题,但还是点了任弘做都护,就是担心别人去西域,恐怕顶不住匈奴单于的报复,使过去几年努力功败垂成。是大将军看中了任弘与乌孙的关系,希望他能与解忧合作抗敌。
  如今单于打退了,西域北庭在任弘治理下安定繁荣,朝臣就全得了健忘症,一拥而上过河拆桥了?
  但杜延年的表态确实让人在意,他作为大将军的左膀右臂,但同先前田广明等唯大将军是从不同,他更像是一个拾遗补缺之人:大将军为政刚猛,杜延年便辅之以宽,大将军一心再度推行孝武时的政策,杜延年则论议持平,提议柔和——孝昭时贤良文学叩苍龙阙,多亏杜延年才和平劝退,没有闹出人命来。
  但越是如此,他越得霍光器重。
  今日之议,确实是符合杜延年一贯风格,可谁知道这背后,是否暗合大将军之意呢?过去三年,霍光一向支持任弘,对他越界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今却改弦更张,飞鸟未尽,就打算将良弓藏了?
  “若只是藏弓倒还是好的,最怕大将军是想烹狗……”
  这叫刘询不寒而栗,相比于魏相、杜延年叨叨的任弘在外坐大,他最担心的,还是“萧墙之内”的霍氏啊!
  但他近年来领悟了君人南面之术,便是不轻易表达自己的看法,下场亲自开撕是最蠢的。
  每当这时候,就要靠一些信得过,知道深浅的臣子,让他们替自己发声。
  朝中恰恰有这么一人。
  刘询目光瞥向殿中靠后,杨恽作为左曹中常侍,亦在朝会之列。但一向暴脾气,曾怒嘲辛武贤的杨家丑二郎,今日却出奇镇定,竟是未发一言。
  虽然刘询与杨恽在西安侯家做客时就聊不到一块,但不可否认,论吵嘴,谁也不是这厮对手,引经据典起来让你怀疑自己的见识是否浅薄,而且他也被视为铁杆的“任党”。
  刘询也只能不断瞥他,但杨恽就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直到朝臣跟着杜延年力陈任弘不可为都护,当效高皇帝入壁夺军,派人解除其兵权,杨恽才抬起眼,看到了皇帝的小眼神。
  他却只是一笑,大概是让皇帝放心,而后缓缓迈步,出来大声道:“臣恽以为,御史大夫、谏议大夫所言极是!”
  啊?
  这话让所有人都一愣,盯着忽然反水的杨恽,然而他接下来更发惊人之语。
  “西安侯确实是拥爱妻,抱爱子,又与乌孙往来过密,不妥,实在不妥。然其功劳亦大,应从诸公之请,速速召回朝中,舍爵策勋,嘉其辛苦,另择九卿之位任之!”
  ……
  
第415章
二进宫
  和后世一样,大汉作为公元前东亚的灯塔国,礼仪之邦,在外人看不到的阴暗处,却是个监狱国家。
  长安城中,光监狱就有26个,宗正属官有左右都司空之狱;大鸿胪下属有别火、令丞、郡邸狱;少府有若卢狱令、考工、共工狱;执金吾有寺互、都船狱;水衡都尉下有上林诏狱、水司空;内廷之中,还有掖庭秘狱、暴室、请室、居室、徒官等小狱。
  各机构下属若没个把监狱,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这些大汉的国有企业,就靠免费劳动力的刑徒狱卒来盈利,共系有两万余人,占了长安常住人口十分之一。
  其中最出名的自是郡邸狱,当今天子小时候在里面蹲过,因为巫蛊事入狱太多,其他监狱关不下,年少的西安侯也有幸进过号子。
  而放在平常,大臣犯事一般投入廷尉诏狱。这是列侯二千石也谈之色变之地,当年周勃便被系于此处,出去时只感慨:“吾尝将百万军,安知狱吏之贵也。”
  刚烈些的将相,不管冤不冤枉,听闻要入诏狱,甚至会抢先自杀保全尊严。
  梁丘贺这小方正地位低,倒不在乎什么辱不辱的,正月初时进来,已经吃了好几天夹生的牢饭了。
  廷尉也没难为这儒生,关在单独的牢房,如此便不用担心松紧问题。甚至还让他带两卷书进来,眼下就在安冷的牢房里,就着墙壁上天窗透进来微弱的光读着。
  在梁丘贺看来,这叫“朝闻道夕死可也”,因为他也猜不准大将军会不会杀了自己。
  不过今天,倒是给他送了个狱友来,一位身着朝服的大夫,被狱吏推攮着押解过来,关到了梁丘贺的对面。
  诏狱牢房的木栏又粗又结实,十多年才刷次漆,新漆剥落后露出里面一层层破裂的旧漆,无声地向人宣告着它的年龄,起码百多年了,或许还关过它的监造者萧何呢。
  栅栏之间的缝隙只有一巴掌宽,梁丘贺的方脸挤不过去,只隔着它望对面的狱友,越看越眼熟,最后一惊:“弱翁,你怎么也进来了!?”
  对面也认出了他来,大笑道:“不想竟在此与长翁相逢。”
  来者正是魏相,他与梁丘贺都是学《易》出身的贤良文学,虽然籍贯不同,一个琅琊海岱口音,一个说着济阴定陶方言,而魏相十年前盐铁之会已名扬天下,梁丘贺则是后生后学。这几月来,二人在学《易》诸生的清流聚会上,虽相互认识打过照面,只未深交。
  却不曾想,今日居然在廷尉诏狱相会。
  魏相倒也不想提自己是为何下狱的,只打量左右,嗅着熟悉的屎尿霉味笑道:“数年未来,诏狱还是这味道。”
  和一进宫的梁丘贺不同,魏相是二进宫,对诏狱再熟悉不过,甚至知道如何才能少唉跳蚤咬,他很熟练地解了朝服,找个了远离尿桶的位置坐下——天可怜见,在杨恽发言后,原本还在看热闹的大将军女婿任胜,侄孙霍云等,便出言反对召回任弘,朝中风气又转了个大弯。
  旋即,魏相就被京兆尹赵广汉弹劾了一个“污蔑忠将,离间君臣,其心可诛”的罪名,大将军当场点头,直接被郎卫按倒在地,从承明殿押送过来。
  除了魏相之外,其他附议的人,如杜延年等则屁事没有。
  这足以告诉群臣,大将军在对待西安侯和乌孙战事的态度了,他依然护着任弘,不容攻讦。
  但魏相并不后悔。
  “我身谏议大夫,本就是拾遗补缺,大将军与二府明知西安侯应避乌孙嫌,却仍以其为都护,而天子念西安侯为故交,亦优容不疑。若人人不言,等到真酿成秦末赵佗拥兵岭南之事,悔之晚矣!”
  而另一边,见清流领袖魏相也入了狱,原本还能静坐读书的梁丘贺有些不镇定了,唯恐和孝昭时一样,又是一场针对贤良文学的清洗,而他和魏相的罪名都是很重,足以处死了。
  梁丘贺疼爱妻子,此刻颇有些后悔告诉皇帝,按照天象大将军恐将薨。
  魏相毕竟做过县令、太守,社会经验比梁丘贺老道,宽慰他道:“你我罪名虽重,但自从孝武以来,治狱早就不循三尺法,而专以人主意指为准了。”
  开这个头的是张汤,张汤做廷尉时断决的罪犯,若是武帝欲图加罪,那就算无辜也会被张汤穷治其罪;若是武帝欲宽免,即便真犯了族灭之过,张汤也能想方设法为其减罪。
  张汤的继任者,如今御史大夫杜延年的父亲杜周,就更是发挥到了极致,其执法酷烈,不以律文为准绳,而以皇帝的意旨为转移。他甚至扬言说:“三尺安出哉!前主所是,着为律;后主所是,疏为令,当时为是,何古之法乎!”
  不过这两位有个共同点,那就是对关进监狱的高官,都十分小心伺候,酒饭食物十分得体,毕竟武帝时,若不算巫蛊那一波,二千石以上官吏因罪下狱的足有百余人,其中不少出狱后再度受宠飞黄腾达的。
  故张汤杜周虽然仇人很多,但靠着这会做人的法门,朋友也不少,其家族兴旺至今。
  但魏相、梁丘贺这俩儒臣无权无势,家境也没法和豪强相比,显然不在受优待之列,饭酸水浑,魏相习以为常,梁丘贺时间长后却有点撑不住了。
  魏相隔着牢房,约梁丘贺一起背诵《易》,为他打气:
  “孔子穷乎陈蔡之间,藜羹不斟,七日不尝粒,难道不比你我更凄苦?”
  “我是同时得罪了天子、义阳侯、西安侯等,不知何日方能获释,但长翁不同,天子圣明,虽将你下狱,但日后长翁必将因祸得福!”
  ……
  “义阳侯还有话要对老夫说?”
  而大将军幕府处,结束了对用兵北乌孙战事的商议后,义阳侯傅介子却迟迟未退,霍光看出他想说什么,笑道:
  “莫非是对集议之事心中有疑?”
  傅介子对这位从未央厩苑里,一手发现提拔了自己的恩主垂首:“建平侯杜幼公乃是大将军故吏,先前附和魏相,以淮阴侯之事比之于道远,朝臣多以为这是承大将军之意。”
  “胡言乱语。”霍光摇头否认:“杜幼公何时承过老夫的意?”
  他笑骂道:“孝昭时,丞相车千秋为了开脱其女婿少府徐仁纵容桑弘羊党羽一案,不经天子同意,便擅自召中二千石以下集议于金马门。老夫本欲将他也一起连坐,杜延年与我争执了一宿,最终说服老夫饶恕车千秋,让他体面告老。”
  “幼公又常劝老夫,说孝武晚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宜修孝文之政,示以俭约宽和,顺天心,悦民意。老夫纳其言,举贤良,议罢酒榷、盐、铁,皆自幼公而始。”
  “他承我意?我承他意还差不多!最后多是老夫听了他的。而在开西域、击匈奴上,你主急,他主缓,中朝历次集议,不都是如此么?”
  霍光手下武将倒是不少,赵充国、傅介子、范明友皆能独当一面。
  而所器重的文臣,莫过于田、杜两延年。
  田延年是大将军背后的推手,也是他阴暗权谋的无限延伸,专做脏活。而杜延年,则是霍光摆在面前的镜子,能看到自己做得过分的地方,加以修改。
  若无此二人,他走不到今天。
  而在如何根据不同性情政见,最大程度利用手下人上,大将军可是颇有心得的。
  对田、杜如此,对傅介子,甚至任弘,亦是如此!
  先前承明殿集议,大将军靠了魏相冲塔,杜延年附和,释放了某些信号,得到了他想看的回馈:群臣激愤诽谤西安侯,唯独大将军坚定不移信任如初,最后送魏相下狱,扭转舆论,皆大欢喜。
  可从头到尾,霍光却依然能藏着自己的本意不露,此刻仍宽慰傅介子。
  “所以杜幼公担心在西域养出一个赵佗,拥兵自重,裂土自立,但在老夫看来……”
  霍光自信地笑道:“大汉不是暴秦,只要君榻上不是二世胡亥在位,朝中没有李斯赵高倒行逆施,便不会有赵佗之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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