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校对)第21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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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瑶光总不擅长那些棋类游戏,输了就要饮酒,或红着脸答应任弘一些奇奇怪怪的要求。
  她更喜欢纯看运气的游戏,比如这汉宫之中十分流行的“藏钩之戏”。
  “在上林乐府时,吾等学鼓乐的宗室女经常玩,参加游戏的人分成二曹,比较胜负。”
  瑶光还认真地跟任弘讲解此戏的规矩:“人偶即敌对,人奇即人为游附,或属上曹,或属下曹,称为飞鸟。一只小钩在众人手中传递,曹人射知藏在何处,一藏为一筹,三筹为一都,总计射中率高者获胜。”
  “不过到了河间后,我竟见一些乡野亭部的少女们也在玩,还奇怪怎从宫中传出来了。”
  “说反了。”任弘笑道:“这游戏河间早有,但不论宫中民间,藏钩戏都是因为今上的生母,钩弋夫人,她就是河间人。”
  汉武帝和秦始皇一样,是个闲不住的皇帝,没事就爱全天下转悠。他晚年路过河间国时,身边的方士望气者告知此地有奇女,刘彻下诏搜寻,还真找到一个年轻漂亮的赵姓女子。据说此女天生双手始终握成拳状,十余年都不能伸开,十几个大汉去掰也无济于事。
  然而被年迈的皇帝摸了摸小手后,奇迹发生了!
  女子的手张开,手掌心还握着一只小玉钩。祥瑞,这可是大大的祥瑞啊,群臣欢呼下,刘彻十分高兴地将女子收入后宫带回长安,号为“拳夫人”,更惊喜的是此女颇晓黄帝素女之术,让汉武帝老年生活焕发了又一春,遂大有宠。
  在任弘看来,这就是一个极其刻意的局,连同钩弋夫人“怀胎十四月而生子”一样,再晚产也不会夸张到这种程度,再长一倍就能生个小哪吒了。
  总让人觉得这位拳夫人背后,有一整个诈骗集团在阴谋运作,专门投迷信的老年人汉武帝所好。等到巫蛊之祸后,卫、李两大外戚集团相继完蛋,竟是拳夫人和其子刘弗陵笑到了最后。
  “原来钩弋夫人就是河间人?”瑶光与任弘说起她在宫中的见闻:“在椒房殿,钩弋夫人之名和卫皇后一样,都是忌讳,若谁不小心提及,就会受到皇后詹事的惩罚。”
  可不得忌讳么,按照官方说法,钩弋夫人是犯了过错,被汉武帝斥责后忧虑而死。但朝野亦有传言,说是汉武帝恐女主颛恣以乱国家,遂立子杀母。
  “虽然椒房殿里不让提钩弋夫人之名,外头传得有板有眼,说孝武在甘泉宫让人画了一幅周公负成王图,赐给霍将军,于是左右大臣知晓武帝欲立少子为太子。”
  “数日之后武帝平白无故斥责钩弋,钩弋褪下簪珥连连叩头。武帝命人将其拉走送到掖庭,被拖走时钩弋回头求饶,希望孝武念在夫妻之情饶他一命,武帝却不理,曰:趣行,汝不得活!”
  之后钩弋死于云阳宫,使者夜间抬棺将其下葬,将坟墓牢牢封死。
  瑶光皱眉道:“妾在宫中常听说孝武皇帝与李夫人的情事,还以他亲自所作的《李夫人赋》奏曲,颇为动容。可又想到卫皇后与钩弋夫人之事,最初也是十分宠爱,最后却又那么狠辣决绝。”
  大猪蹄子都是这样的,多情而善变。更何况身在皇室,恩爱夫妻反目,血亲父子相雠,都是寻常事。现实里开夫妻店还会闹掰呢,亲密关系里掺杂了太多权力和金钱的因素,注定变质。
  任弘更听闻,李夫人在临终前得汉武帝探望,却以被掩面,死也不见。这位李夫人可谓聪明至极,十分清楚汉武的性情,让他对自己的印象停留在“一笑倾国”的那一刻,如此方能牢牢在其心里占据一个位置,死后也能让李家恩荣不减。
  可瑶光接下来的话,却让任弘感觉到事情不妙。
  刘瑶光感慨完钩弋夫人之事后,却怀疑地看向还抚着她手的任弘:“李夫人说得对啊,大凡以色事人,色衰而爱弛,爱弛则恩绝。妾如今年纪尚轻,可十年二十年后容貌衰老,良人又会如何待我呢?”
  方才还在肆意评价别人的家事,却忽然间后院起火,任弘顿时目瞪口呆。
  看来不管哪个时代,女子质问男人的送命题都差不多,这种时候不能回避,不可顾左右言谈,一定得正面回答!
  他将妻子的手紧紧握住,定定看着她的眼睛,神情认真地说了一句话。
  ……
  任弘花了一晚上时间,才将这道送命题哄过去,夜里听着妻子那进入梦乡的呼吸声,回忆起今日议论的话题,却想起另一个传说。
  “据说今上继位后,追封生母为皇太后,重新安葬钩弋夫人,却发现棺是空的,没有尸体,仅留下一双绣花鞋履……”
  听上去像个恐怖的鬼故事,但不论真假,钩弋夫人被赐死这件事,对当今天子的法理有一定影响,所以燕王刘旦才敢对皇位的合法性发出质疑。
  更诡异的是,霍光竟将李夫人尊为孝武皇后,使其葬在茂陵边上陪伴汉武帝,这让天子处境更加尴尬。
  “李夫人、昌邑王……这究竟是刻意讨好汉武帝,还是霍光早在十多年前就埋下的暗子?”
  “孝武皇后”这个身份,如同悬在天子头上的一把剑,而剑柄,就握在霍光手里,一旦有变,一切都顺理成章。
  如此一想,任弘就更觉得霍光此人心思深得可怕,不寒而栗之余,也感到庆幸。
  “霍光再敏锐,也只能看到过程,而我,却看到了结果。”
  但任弘的那些布置只能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慢慢埋伏笔,不能太过急切刻意,否则若为霍光察觉,或会起反作用。
  任弘自认为,前段时间在长安太过高调,现在需要沉寂一些日子,做一些旁人看起来无甚用处的事。
  比如醉心学术,拜入在长安无一席之地的河间小学派门下,过几个月离群索居的生活。
  经过一月跋涉,明日他们就要抵达河间国都城乐成县。张敞一口答应,借他在乐成的院子给任弘夫妻,说住多久都行。
  还帮任弘写了一封介绍信,让他能够拜见河间国太傅贯长卿。
  贯长卿不止是从张苍、贾谊处传下来的《左传》大宗师,还传承着《毛诗》。他与弟子们独立于方兴正艾的齐学、鲁学之外,继着荀子和赵地儒学的道统。
  就如世上有榖梁派、公羊派之称一样,世人习惯将贯长卿所传的宗派称为……
  “左传学派”!
  
第215章
其命维新
  (214章有点小问题,很快放出来,莫慌)
  ……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
  “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河间国都日华宫中,年迈的夫子在上摇头吟诵,讲得抑扬顿挫,激动之时,几欲也要抬起枯树般的肢体,当真手舞足蹈了。
  可坐下下面的学生,却不觉得这花费了贯长卿心血写出的《毛诗序》有何趣味可言,河间王太子刘元坐在堂下,虽然面上正襟危坐,可早就暗暗打了不知第几个哈欠。
  毛诗?远没有他那些姬妾的体毛有意思。
  刘元心里念着的是与良娣们的纵情欢娱,和伴当秋后游猎走马,以及明日即将抵达河间国的西安侯。通西域,斩胡王,娶乌孙公主,在少年太子听来,一切都是那么传奇,可比这老夫子有趣多了。
  “是以《关雎》乐得淑女,以配君子,忧在进贤,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贤才,而无伤善之心焉。是《关雎》之义也。”
  贯长卿意味深长地说着这句话,目光看向刘元,这位河间王太子刘元有些独特的癖好,用后世的话说就是……热衷于接盘。
  前些年燕王刘旦谋反失败,遂自缢而死,王后、夫人随其自杀者二十多人,但也有些没有名分的姬妾跑出燕国,刘元当时不过十三四,竟一口气收了三个。
  在大汉,娶寡妇没什么大不了的,孝景皇帝就娶了嫁过人生过娃的王娡,还立为皇后。但过犹不及,故贯长卿想要以诗刺之加以劝诫。
  然而刘元压根没听进去,竟没有任何反应,等到这堂课一上完,便朝贯长卿作揖,带着随从扬长而去。
  等他一走,贯长卿看着有些空荡冷清的日华宫,喟然长叹。
  “献王之后,再无献王啊。”
  六七十年前,天下有三处学术中心,梁国,淮南国,以及河间国。梁孝王喜欢司马相如枚乘等词臣,出产了大量传世的诗赋。淮南王喜欢道家方士,书写了《淮南子》及大量楚辞。
  作为孝武皇帝的兄长,河间献王刘德的喜好便没那么花哨,他钟情的是各种古籍,广泛收集民间遗书,凡得善本,必定使人重金求来,一字不差的抄写。因秦末大火而流散的《周官》《尚书》《礼》《孟子》《老子》之属,皆失而复得。
  集得图书之后,刘德并未搁置于高楼,而欲将其聚残补缺,较实取正,于是河间献王遂筑日华宫,置客馆廿一余区,以待天下学士,又动用自己的奉养,对学者包吃包住,效仿齐国稷下学宫,让他们不治而议论。
  河间国的招贤成果斐然,有些人是冲着这待遇而来,也有人为了此地收藏的大量图书。传《毛诗》的毛苌,继承《左传》道统的贯长卿之父贯公,都在河间国做博士,河间学术,于斯为盛,贯长卿年少时有幸见到了那盛况。
  只可惜,它们如同刘德的性命一样,终究未能长远。
  站在门口望着河间太子刘元远去,贯长卿有些落寞,河间献王之后,河间王已经传了四代人,却再也没出过一位好学的王,他们宁可将短暂的性命用于纵情声乐,也不肯再用心通读一经。
  贯长卿知道这是为何,因为河间献王因学术而闻名天下,也因学术郁郁而终啊。
  他永远忘不了元光五年春正月的那个夜晚,河间献王已在弥留之际,召见他的父亲老贯公觐见,贯长卿随之入宫,听到了河间献王悲愤的遗言。
  “陛下三月前召见,我献上河间收录图书,又自诩经术通明,与席间公孙弘等问对五策,辄对无穷。结果陛下怫然不悦,忽然对我说,汤以七十里,文王百里,王其勉之,寡人甚恐!”
  河间国学术大盛,河间王颇得儒生赞誉,甚至有人暗暗可惜他没能当皇帝的,加上赵地儒学与朝廷推崇的齐学有异,在汉武帝看来,河间王这简直是沽名钓誉,想要对抗未央宫啊!
  这是诛心之言,河间献王委屈,他感觉冤枉,却又无从辩解。
  这便是河间献王三月来夜夜纵酒听乐,故意毁伤身体的原因。
  河间王自以为能说的话,其实不可言,那些无意的言行,却被皇帝仔细用心解读,最终定下一个他承受不起的罪名。
  他给子孙的最后忠告是:“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我忘了做一个诸侯王的本分,汝等勿要学我,宁为庸碌之君,做一头在圈中豢养待宰的彘,终日埋头满足于食那污秽粪便,也万不可有任何出格之处。”
  诸侯无才,便是德,醉生梦死即可,何必深思。
  于是河间王的子孙们,再对儒经提不起兴趣来了,河间国也被推恩令砍了好几刀,全国只剩下四个县,赋税减半,再也养不起大批学者了。
  时代的变迁不以人的意志推移,一个时代可能数十年内一成不变,也可能数月之内天翻地覆,那些后知后觉的人,都成了失败者,只能艰难在浪潮里求生。
  随着朝廷表彰六经,儒生们陆续转移到长安去做博士,只剩下无法跻身朝堂的《毛诗》《左传》寥寥几名传人仍在坚守。那些跻身未央庙堂的五经七家博士果然让人艳羡,但贯长卿不愿意背弃自己的道统,只要河间国一日不废博士,他们就要守住这最后的阵地上,艰难传承着先师留下的学问。
  可来入学的弟子们却不这么认为,他们想要学的是真正的儒学么?不然,大多数人,只是为了求得一个身为布衣也能跻身朝廷的阶梯罢了,既然《毛诗》《左传》皆未能列为官学,只是被河间国承认为博士,那学了又有何用?
  心存功利的学子,都自动忽略了这两门学问,纷纷改换门庭。
  毛诗、左传两经,便在这种不知何日就会断绝的危机中,渡过了几十年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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