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阙(校对)第21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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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弘没有看到类似后世的完整造纸工序,但那一趟还是有收获的,他一下子明白了为何造纸术会出现在中国,而非世界上其他地方。
  一是独一无二的丝织业,让最原始的纸张横空出世。
  二是沤麻纺织技术的积累,任弘记忆中造纸的前几道工序,与几乎每个汉人农夫都要学的沤麻过程十分相似,将麻皮浸泡在水中,使之自然发酵,甚至还要加草木灰熬煮脱胶,换成树皮藤皮也无太大区别——所以他募来的工匠多是附近乡里的沤麻人。
  前置科技已足,在官府、民间对书写材料的巨大渴求下,纸张便在汉代应运而生,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如今不过是将那个承前启后的人,从蔡侯换成任侯而已。
  “做出来后,且不急着推广,先敝帚自珍,我要在最妙的时机再用上它们。”
  虽然长安城里的文士官吏们为了抄《史记》的故事,已经使得简牍价钱涨了三成,但任弘却不想让纸张如此草草面世,他要等待一个最佳时机,将其作为降维打击的秘密武器使出来。
  造纸过程每本穿越小说都有,不必细述。反正七月中旬秋收前,经过数十人忙碌,纸浆从池塘里一点点被铺到纸床上,架在院子里晒干,任弘已经在期待太阳暴晒后,第一张“任侯纸”诞生了。
  可等到次日,在吕多黍等人兴奋的围观下,任弘手中毛笔上的墨迹刚触碰到那黄绿色纸张的一刻,便一下子浸透化开时,留下了一团丑陋的墨迹。
  一连试了几张都是如此,众人才发现忙活了几天,做出来的居然是无法写字的废纸,一时间尴尬无比。
  吕多黍已下拜顿首,请求任弘惩罚了,虽然他们这第一次造纸工序,都是在任弘言传下做的,但西安侯肯定不会错,定是他们某个工序疏忽了。
  但没料到的是,任弘捧着这无法书写的废纸,脸上的神情,竟比制出一张能写字的好纸更加激动!
  这这这,在一群门外汉初次摸索下造出的纸,外表确实有点像,但纸腩松弛,柔韧性很不好,软绵绵的。
  任弘的指尖轻轻在上面游走,如如抚摸爱人的手背,他已经能想象它们拂过自己那处最柔嫩肌肤时的触感了。
  “无妨无妨,这也是我要的纸张,多黍,快将这次的配方记下!”
  说完,西安侯就拿着一叠切成小份的纸,淡然地离开了作坊,等快到庄园里时,看左右无人,便揣着纸直奔厕圂而去。
  在那短短的几十步里,任弘想起了穿越这些年来的血泪史。
  汉人一般用的是厕筹,但有些厕筹不太光滑,如果你发现自己如厕后血流不止,那估计就是遇上倒刺了。
  除了厕筹外,在西域闯荡过程中,任弘还有幸学习到各个民族千奇百怪的处理方式。
  比如楼兰贵族用罗布麻的叶子,乌孙贵族用切下来的羊尾巴,塔里木河边的渔民在水里清洗,粟特人用的是麻绳,还是公用的。当然更多是直接用左手来揩,所以在他们宴席上用左手抓饭是极大的侮辱。
  除此之外,还有稻草、干草、菜叶、麻布、兽皮内衬,别人的衣服。
  西域沙漠里的石头、黏土,野鸭毛茸茸的脖子、雁的翅膀等诸多奇奇怪怪的东西,任弘皆曾勇敢尝试。
  除了传说中的鲑鱼肉片、蝉翼和狗舌头无缘一试外,但凡能用的,任弘都试了一遍,而现在他要说……
  “还是纸舒服啊!”
  任弘完事后长吁了一口气,这恐怕就是阅尽世间美丑芬芳,蓦然回首,最终发现前世伴侣才是真爱的感觉吧!
  虽然纸张难得,用来做这事有点奢侈,但由俭入奢,由奢入俭难,任弘觉得,自己下半辈子恐怕都离不开它了。
  待任弘满意地走出厕圂后,听着旁边猪圈里发出的哼哼声,眼里却凶相毕露,心中一横:
  “这种手纸的配方必须保密,只供我和家人独享即可,万不可传出去,否则若被人叫成‘任侯纸’,我岂不是吃了大亏?”
  
第210章
士昏
  “成婚的时候,什么都不用问,就当自己是一个案几,一张坐席,听凭长辈和礼官摆弄即可,让你往东就东,往西就西,道远切记,切记。”
  这是作为一个过来人,同时也是新郎宾赞的常惠给任弘的忠告。任弘也明白,不管哪个时代,结婚时,在入洞房办正事前,新郎新娘就是一对工具人。
  于是,元凤六年七月十五这天,从早上到傍晚,工具人任弘便一板一眼地做着那些繁杂的礼俗。
  在亲迎这个环节里,他亲驾由萝卜所拉的墨车,带着两辆副车,在锣鼓喧天的阵仗中,来到宗正刘德家门面前。
  门扉已大开,任弘下了车,接过张敞和杨恽递来的那只肥美大雁,与作为女方家长的元贵靡行揖让之事。
  抬起头时,任弘在下巴蓄了须,穿着一身玄端的乌孙大王子眼中,看到了和自己同样的迷茫:
  我是谁,我在哪,我在干什么?
  元贵靡虽然受解忧公主影响,更像个汉人而不是乌孙人,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懂个屁的婚礼啊,只能和同样不懂的任弘,在礼官摆弄指挥下,于刘德家门前尬舞。
  元贵靡得先跑到门外朝西两拜,任弘也得拜,拜完又揖,进门后在刘德那一大家子如同看戏的笑容下,小步挪到供奉楚藩祖先楚元王刘交的宗庙前,将门外的拜揖再做三次。
  出了庙来到厅堂前,谦让三次,终于把已经累得不再折腾的大雁放进厅堂里,任弘一时间竟有些羡慕它。
  经历这些让人头晕的揖让后,任弘才终于看到自己的新娘。
  汉人的婚礼,和那写在儒经上的古板“士昏礼”还是有些不同之处,据说先秦的新婚夫妇要穿黑色的衣裳,任弘自己被套上的是确实是“纁裳缁袘”。
  但新娘的衣裳却变得色泽光鲜,外着皮衣朱貉,繁露环佩,内有长裾连理带,头上蓝田玉,耳后大秦珠。脚上穿着漆画屐,以五色彩为系,正走出厅堂左边的屋舍,朝任弘款款行礼。
  任弘看着那身形有些发怔,倒真如初见时给他的惊艳,两鬟何窈窕,一世良所无。只可惜瑶光的手里持着一把小羽扇,遮住了自己的面容,只有一对好似会说话眼睛也看向了任弘,露出了笑意。
  算起来,因为该死的宗室婚俗限制,她们已经快一个月没见面了。
  而站在其边上的则是傅母女师,一位四旬左右的贵妇人,眼神有些强势,这便是让任弘也闻名遐迩的乌孙右大将之妻冯夫人。
  解忧公主心系女儿婚事,特地派了最亲信的冯夫人来充当女师,她和其余随嫁送亲者都穿着通体黑色的衣裳,只披着带花纹的披肩,更凸显新娘的光鲜亮丽。
  但任弘也就能看她两眼,便要朝新娘一拜,转身而去,还得压制自己回头的欲望。
  元贵靡对汉式婚俗十分陌生,冯夫人倒是对这一套十分娴熟。在乌孙时,解忧公主的陪嫁隶妾随从们也常有婚娶之事,多是由她来主持。虽然离家万里迢迢,可这些仪式,仿佛能将大家拉回大汉,多是欢声笑语。
  只可惜近几年来,喜事越来越少,丧事却越办越多,当年跟着两位公主去乌孙的几百人,已没了大半。
  冯夫人知道楚主的心愿是有朝一日,能带着还活着的众人回到大汉,不求生到酒泉,只望能死在玉门之内。他们是被时代洪流卷走,流落到乌孙的种子,却终究没法在异域扎根。
  “昔日乌孙昆弥以一千匹马作为聘礼让楚主和亲乌孙,如今乌孙接了西安侯两百斤黄金的聘礼,还以两百匹西极马作为嫁妆,让瑶光公主嫁入汉家,这或许是个好的开始吧。”
  冯夫人虽是婢女出身,却格外聪明伶俐,在西域为楚主持节奔走多年,长袖善舞,很会看人。她见过贪婪好色的西域王侯,见过渴望功名的中原使者,但这位西安侯,却是一个异数,身上有少年的雄心壮志,又有中年人的狡黠圆滑。
  十七年前,在远离中原的热海之畔,冯夫人亲手为楚主接生了瑶光。看着她在夏都草原上翻滚长大,和同龄的男孩们一起开弓骑马。极强的好胜心让她事事不肯落后,连弹奏秦琵琶都有金铁之声,最见不得兄弟姊妹受欺负。也只有在月事疼痛难耐时,才露出些许柔软虚弱的神情。
  冯夫人也曾忧心,这样的女子,往后谁能降得住?
  担忧今日消失了,看来西安侯确实有些拿住公主的手段,冯夫人瞥了一眼新娘,她看向他的眼神,是冯夫人过去从未见过的乖顺。
  这让冯夫人更加安心,她知道公主性子外刚内柔,像一匹乌孙草原上的小野马,一般人可驯不下来,可一旦驯服,却又格外忠实亲昵。
  又因为他是以西域立功封侯,在事涉西域时颇有发言权,楚主有了这样一个女婿,或能更早实现夙愿。
  所以冯夫人尽心尽力,与刘德的夫人一起操持这场婚事,不仅要看住瑶光别让没耐性的她失礼,还要指点元贵靡,让他对新妇说些到夫家后要勤勉,勿忘孝敬公婆之事——虽然任弘是父母双亡。
  元贵靡嘴里对妹妹说着“戒之敬之,夙夜毋违命”,可冯夫人看得出来,今日一直很兴奋的瑶光,眼中反而浮现了一抹忧色。
  虽说长兄如父,可在解忧公主的诸多子女中,瑶光反而更像能担责任的大姊。尽管经过龟兹一役后,大王子有许多改变,但在面对匈奴胡妇的两个儿子时,依然没有瑶光的胆气。
  还是冯夫人在为瑶光束衣带,结佩巾时,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公主安心,楚主没有失去女儿,却多一个能成大事的佳婿,这是好事。”
  瑶光颔首,冯夫人亲自送她出了刘家大门,来到等待已久的墨车前,任弘正在轻轻抚着萝卜的额,让它一会儿脚步踩得稳一些,见冯夫人搀着瑶光过来,便朝她们一拜,将手里的马辔递了过去。
  任弘先前特地问过张敞等人这道礼仪是什么意思,张敞跟他扯了一堆“今壻御車,即僕人禮,僕人合授綏”的话。
  不过在任弘看来,这道礼仪,总有种丈夫结婚就要将家中诸事大权拱手相让的感觉……不妥,不妥啊,大丈夫岂能一日无权!
  若换了平日一起出游时,瑶光早就不假思索接过来了,她马术车技都比任弘更好,今日却不能说话,只由冯夫人笑着代为谦让推辞:“未教,不足与为礼也。”
  为瑶光披上避风尘的罩衣,扶着她踏着几上车,坐进有帷幕的车舆中,冯夫人知道,自己便只能送到这了。
  眼看马车渐渐远去,操持多日的心放了下来,冯夫人眼里竟含了泪,连忙拭去,心中有些伤感,更多的是高兴。
  她仿佛看到,一株被移到异域的树,开花结果,种子又随着一阵风,飞回了东方的故乡。
  ……
  “没别人了,说话吧,吾等得绕着尚冠里一圈,车到我家还要半刻。”
  任弘双手持着辔,心里想着这莫非是后世婚礼花车绕县城游街的由来?
  他今天坚持让萝卜作为服马,尚冠里的街道十分宽广,路边颇有一些看热闹的人,任弘遇到熟人面孔还要朝他们颔首,但端坐在帷幕里的瑶光却可以小声说话。
  瑶光却不作答,任弘只能循循诱导:“你若不说可没机会了,待会到了家,还有诸多礼仪要走,忙活上小半个时辰才完。”
  这下瑶光憋不住了,长长呼了一口气,隔着遮脸的孔雀羽扇道:“任君……”
  “还叫任君?”任弘嘴角露出了一丝笑:“难道不该叫良人或者夫君?”
  瑶光却不上当,唾道:“任君休要诓骗我,刘夫人说了,行了合卺礼才能改称呼。”
  “刘夫人还教了你什么?”
  瑶光回想起来,却忍俊不禁:“都是女儿家闺房之话,可不能叫你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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