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808部分在线阅读
所以陈沐想给李贽加一点新的东西。
在徐渭的酬画堂的池塘边,借着两个刚打一架的老人换衣裳的机会,陈沐坐在凉亭里思虑着腹中草稿。
想了想,他让赵士桢带亲兵回家给他拿点东西过来。
不一会徐渭先出来了,他换衣服省事,照样是一副披头散发的模样,披上件薄氅就自顾自走过来。
瞧见陈沐占了他的位置也不说话,转头去竹林的石案重新铺上画纸,坐着一声不吭磨起墨来。
李贽出来的就比较慢了,头发重新束了起来,身上的衣服也都换好,从仪态上看已十分接近一名致仕游玩的员外老爷。
这个变化让陈沐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他认为这说明李贽对他的重视。
“先生请坐。”
李贽过来行了礼,坐在对面,看上去很像打算跟陈沐聊一聊他对儒学的理解,却没想到陈沐根本不跟他提儒学,而是问道:“先生为何想要宗室大学招收本土的郡主、县君们呢?”
说句诡异的话,陈沐觉得他提出这个问题的当时,就仿佛看见李贽眼中有精芒闪过,正襟危坐道:“老夫在麻城讲学,曾听人说,女子见识短小,难以学习大道至理,男子之见尽长、女子之见尽短,难道依东洋大帅的见识,也认为如此?”
陈沐当然不会这样觉得,或者说他怎么想,在这场对话中并不重要,他只是想知道李贽是怎么想的:“陈某愿闻其详。”
“《礼记》说这世上男子出世,射人用桑弓蓬矢射天地四方,以寄男儿志向远大;而世间女子之短见者,其生困于内宅之间,所见亦在闺阁之内。”
“世间女子大抵如是,只听得街谈巷议、市井小儿之语,如此长久又何来远见?而男子幼即得大人教诲,成人则奔走四方,虽如此,短见之人难道就少了吗?”
“老夫以为,人分男女,而见识不分男女;可以谓见识有长短,但不可说男子之见尽长,女人之见尽短。”
“既然如此,我等教化之辈,为何只能教育男子却不能教育女子呢?倘世间多有女子能得到男子一样的阅历,乐闻正论而知俗语不足听,乐学出世而知浮世不足恋。”
“学识可教世间男子汗颜。”说到这,李贽笑道:“这是孔圣人周游天下,想要遇见却没见到的人,大帅以为,这又有何不好呢?”
陈沐缓缓颔首,示手道:“因此,老先生是想让国中郡主县君至宗室大学,以开上行下效之先河,陈某明白了。”
他接着问道:“那如果是寻常村夫村妇,先生愿意教他们么?”
“这有何不可,人生来应当受教,超凡脱俗,老夫以为这世间之人有致一之理,庶人非下,侯王非高;在庶人可言贵,在侯王可言贱。”
太酷了。
能认识到人的见识与环境有关、与性别无关,这就太酷了。
更何况还认识到致一之理。
什么叫致一之理?人一律平等,男女平等、贵贱平等。
这东西在二十一世纪人类都没能达成共识。
酷到让陈沐不自觉地想聊点别的,甚至都有想说出自己看法的意思了:“我希望先生能在宗室大学担任教授研究,而且我还打算在宗室大学招收移民子弟,男女皆有,还望先生到时能一视同仁。”
“不过唯独有一点,宗室大学不教时政之事,也不清谈修身之道,学子的脾性、道德,是海外汉文学堂与国内小学的工作。”
“宗室大学的宗院与外院,只要求学子对国家忠诚,教授的是能让他们安身立命的技能。”
陈沐的话让李贽刚燃烧起的雄心壮志,转眼熄灭一半。
安身立命的技能,这实际上是李贽自认最为欠缺的技艺,若他有足够安身立命的技能,难道还至于蹉跎半生饿死儿女,靠友人接济过活?
“大明,需要有像先生这样的人,研究人生的道理,普及人生而平等的致一之理。”
“先生的激进,陈某有所耳闻,当然在看法上,陈某以为君子和而不同,贵在求同存异,即使阁下与我看法不一,陈某也以为无妨。”
“在大势上,诸如男女致一、人人致一的道理,目下执此观念者甚少;但大势上,随生产力日益发达,这也是天下百姓所追求的必然方向。”
“在如此大势之下,陈某以为先生静心研究,多见多看多思多想,比同凡夫俗子为敌,抨击时政掌权,对天下苍生有利的多。”
李贽是个急性子,他已经急了,恨不得跳起来往陈沐头上敲三下。
但他忍住了,因为听到了一个不太能理解的词,压着气道:“何为生产力!”
上钩了!
“生产力,是天下万物安身立命之本,是我们创造一切的能力。”
说着,‘哐当’一声,陈沐腰间的手铳被他拍在桌上,道:“这是万历九年式北洋将官制式燧发手铳,年轻军官都叫它万九铳,也有人与长铳一样,叫它天下太平。”
“全铳有二十九个零部件,天下诸卫军器局俱可匠造,用工七十五者为佳。”
“但在北洋军器局,万九铳标准用工十五,一千工匠用十五日,可造一千五百支,精装成本二两三钱银、简装成本五钱六分银。”
“这是他们因生产法不同而造成的生产能力不同,而这些生产能力汇合一处,就是大明的生产力。”
“更高的生产力意味着同样一件器物的成本更低,衣服与粮食更便宜,兵器铠甲更多,百姓吃得更好、士兵更强健有力,国富民强,更能与别国竞争,并最终更好地解决朝野所遇到的问题与矛盾。”
第二百九十七章
摆锤
赵士桢带来的是个奇怪的大玩意。
简单来说,它长得就像一座偏箱车,但它身上大部分是铁制的,正面是一个四方铁框架,上面垂着‘干’字铁杆,连着一块很厚的四方钢块直直垂下作为摆锤。
李贽看不明白这个东西是干嘛用的。
在它侧面的偏箱板被墨色涂黑,垂下的铁杆有平行支臂仅挨着黑板,赵士桢在上面插了一根石灰棒。
陈沐说:“这是常吉让工匠造的,原本还追求对称、美观、装饰,我看了之后把那些没用的东西都去掉,只保留它的功能。”
“功能?”
“对,常吉想用这个东西来测量火枪甚至火炮的威力。”
陈沐说着,用再次抬了抬他的佩铳,道:“铳丸按照标准装药,就近打在那个钢块上,铅丸推动钢块向后上方摆动,石灰在黑板划出的轨迹,就是铳的力量。”
“这个并不准。”陈沐说着补上一句:“尽管铳丸重量、火药用量及摆锤全重可以测量、称准,但弹丸打在摆锤上是有力量被消耗掉的,因此并不能完全测准。”
“但相对而言,只要都用这个工具测量,得到的数字也就是准确的,不同形制之下,哪杆强、哪杆弱,一目了然。”
李贽还在接收难以消化的信息。
不是这个机器的原理难懂、也不光是关于火器的知识,更重要的是陈沐和赵士桢为什么需要测量这些东西。
但他没问,陈沐自然也没有解答,只是笑道:“常吉原本还拿这个测过炮,把铁杆打飞了。”
其实东洋军府还有另外一种测量速度的方法,是两台类似装了只秒表的机器,其中一个易损零件伸到外面。
使用需射手同时击中两个间隔五十步的机器零件,以取得这段时间的值来进行计算。
机器也不是秒表,只是比较相似的发条齿轮工作计时工具,这个制作难度不高,但重点在于实验操作难度高、成本大,而且同样有很大的偏差可能。
同样是赵士桢做的,说起来赵书记也算有非凡毅力之人了。
这几年东洋军府业务繁重,不论北方的麻家港、牧野、北亚中部大开拓,还是南方的秘鲁、哥伦比亚、里约卫都需汇总至军府。
能把事务理清,就已经很困难了。
尤其在北亚草原上,一个地方可能今年被登记的开拓者叫做牛角金沟河,因为河西的开拓者住的地方叫牛角寨、河东的开拓者住的地方叫金沟。
也许第二年河西的牛角寨就因为意外没了,都到河东去采金,结果第三年到牛角寨的人并不知道这叫这个名字,派人回东洋军府重新登记叫某某庄。
还有可能因书吏疏漏,一个地方多个名字被不同的人平行使用,总之繁杂得紧。
这种情况可能要等到修通铁路才有改观,但近五年十年,东洋亚州的铁路连东部沿海都未必能修完。
这里到底不像大明中州,没有那么好的基础设施,也没有那么多的人力与产业密集。
现阶段跑轻型铁路的铁轨,不说每个县都能自造,扩大到每个州府只要掌握规格,在北洋匠人的帮助督造下自行制造是没有问题的。
这是本土铁路能在百姓见到好处后全面动员起来,以县为单位自主修建铁路的基础——他们有这样的能力、有这样的欲望。
东洋,这两样基本要求都不满足。
最广袤的荒原走上十几里地见不到任何直立行走的东西,别说想修个铁路了,就连修个土路都做不到。
集结方圆三百里四个聚落三个部落的所有人,单是后勤压力大的就能把人压死。
不过确实这几年从本土来的移民是越来越多了,每年上千条船、十几万人来往于大洋两岸。
经商、移居、送货、探亲、退役,甚至还有没考上进士过来散心的,不一而足。
很多做买卖的在本土与亚州都登记民籍,领取地产后便将家人迁了过来。
实际上军府也并不在意众多人口的到来,如今亚州诸县的承受能力比过去强大太多,随着对原住民的同化,官府对百姓一视同仁,黄册已有在籍者上百万人。
等到三十年后,这里的人甚至会忘记土民这个称号,因为他们已经扎根于此了。
就这么紧张的工作里,赵士桢还能做出些小玩意聊以自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