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76部分在线阅读
“这些甲都太大了!”小八爷说着张手把遮住眼睛的铁盔往上扣了扣,“那个穿着合适!”
第四十二章
堪舆
伤亡被说书先生统计出来了,微乎其微。
接战中阵亡十七人,有三个死于长弓抛射,邓子龙麾下一个快枪手被炸膛的铁片打进眼里活不成;除此之外受伤有三十多,衣甲的用处很大,但主要还是魏八郎一炮把敌军士气打散,随后小旗箭、鸟铳、快枪以波浪层次给予敌军打击。
真到近身接战的时候,敌军冲的最猛、战意最高的都死得差不多;怂点的也跑得差不多;剩下中间那批战意不高,却也不至于逃跑的在硝烟里蒙头乱窜,被邓子龙逮个正着,眉尖长刀一顿乱削,又是以多打少。
几乎一触即溃。
他们获利颇丰。
抓住五十多个黑番俘虏,拿着兵器的他们且凶且悍,放下兵器却也服也帖,乖乖地蹲了一地,好似脚上有无形的镣铐,让陈沐不禁怀疑就算不放人看守他们,他们都不会逃跑。
或许这些体格健壮而高大的人已经习惯了为部落而战,战败后被卖给白人,再被白人卖给别人,让干嘛就干嘛。
兴许是因为他们渡海而来,兴许是因为奴隶廉价,他们披甲率低得惊人,除了尸首上扒下来七身不成套的板甲外,最多的就是上百颗西式铁盔有的还扎着红缨,三十多杆火枪,几架制式劲力各不相同的弩、二十几张长弓、二百多杆铁矛,还有些打坏的日本甲、马来甲和印度……头巾?
最后一个东西没有用,穷疯了的旗军把这些粗布抽下来摞了一大堆,又被陈沐下令给人家裹回去。
虽然他也有点纳闷,这个时候就有锡克教了?
但他还是告诉旗军,“这是信仰,该尊重还是要尊重的。战场上各为其主,夺取别人生命无法避免,但头巾要裹好。”
“别人坚持一辈子半辈子的事,没必要破坏。”
数量众多的基督徒也是一样,金银的十字架被旗军收了一堆,陈沐叫住正敦促部下把十字架还回去的孙敖,“让旗军给他们尸首堆前绑了个木头的架子就行。”
“真正的虔诚,不在乎什么材质。”
陈沐掂量着手上装满金币的袋子,里头有二十五枚克鲁扎多,他还不太明白这东西的购买力,随手揣进怀里不做打算,真正的战利品不在这。
是濠镜澳,也是两艘蜈蚣船。
“千户,你让义子去夺船,他来路不明。”邓子龙提着已擦拭干净的眉尖刀跟陈沐一同坐在教堂地基的高石阶上,脸上带着挤兑的笑意,道:“不怕他夺船跑了?”
陈沐倒不是没担心过李旦会自己开着两艘船跑走,不过后来想想没这必要。陈沐受限于官身,享受权力的同时行为上没那么多自主性,但他向李旦表露过自己对大海的想法。
香山千户陈沐这六个字,在长远看来对李旦与他身后那些人的意义远比两艘蜈蚣船重要的多。
他们这支海盗也在此次行动中并入陈家军行动谱系,况且……陈沐笑笑:“旦儿是聪明人,我信他。”
邓子龙撇撇嘴,越发觉得他跟随的上官千户笑容可掬的脸后面三魂七魄都透着老奸巨猾。
‘旦儿是聪明人,我信他。’
这话说的掷地有声,怎么不直接说四五十个老弱病残开不动两艘蜈蚣船呢?
怎么不直接说陈璘受了嘱托带两个把总的水师驾船巡行外海呢?
人家要不聪明肯定就被你玩儿死了!
“八门金锁留出个生门,让人自己闯。”邓子龙感慨一句,随后道:“千户,这次战利,给我拨二百两银子吧,找广州府熟识的军匠打些快枪,拨下来都是什么玩意儿啊!”
“用鸟铳吧,所里关匠带人一直做着呢,你看番夷这些铳,有大铳小铳,还有转轮打火的铳,都在革新都在进步。”
陈沐身边放了好几杆形制不一的火绳枪与燧发枪,说着坐在石阶有些吃力地拿过一杆接近七尺带叉架的重火绳枪让邓子龙看,说道:“这杆铳,打出去的弹丸有一两多重,隔八九十步打穿长牌,又击碎小旗的铁甲,就在我身边。没那面长牌,铁甲都挡不住,人就要被打透。”
说着陈沐又拿起一把两尺长的手铳,板起蛇杆,蛇杆顶端不是火绳而是燧石,陈沐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把生硬的扳机扣动,燧石在铁砧上打出火星,“这个比火绳更保险,但现在还有些问题,不是发火小就是难扣动,不易瞄准。”
“这个!制作精巧,造价高昂。”
说这话时陈沐已经端起另一杆缴获的鸟铳,形制上与其他鸟铳差异巨大,木柄雕出精美花纹,显然价值不菲,铳机位置是露出的圆盘,也是通过机械能使燧石发火,不过造价上要比普通燧发枪昂贵许多,也更可靠。
“你看那个炮,炮弹我看少说有十斤,十斤的弹丸,隔几百步打翻七八个人,砸到哪儿哪儿就血肉模糊,这样威力这样射程的炮,咱大明有肯定是有,但不多,至少广东我没听说过。而区区濠镜,三个炮台——十二门。”
陈沐深吸口气又缓缓吐出,从石岐记军功伤亡的书薄上扯下张纸,再自身边战利中翻出个小包,捻出熟悉的烟丝卷在纸里点燃吸了一口,咳嗽两声又丢在土里踩上两脚。
“咳,真呛!”抬手挥散烟气,对邓子龙道:“时代在变化,整个大明的人都感受不到,只有我们和那些海盗,别人的船越做越长越坚固、别人的炮越做越大越凶狠,快枪火铳那些老伙计现在还行,以后就不行了。”
邓子龙并不是能够那么快接受新事物的人,看着那些制式奇形怪状的鸟铳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过了半晌才对陈沐指指脚下这片教堂地基,道:“千户是看上这块地做衙门了?”
“这风水不好,五行属火,盖什么都容易烧。”邓子龙指指对面,最早的葡人市政厅,道:“那儿不错,缺水缺木,把那当衙门吧。”
陈沐大为惊奇,诧异道:“你会算命?”
邓子龙摇头,脸上带着追忆的神情笑道:“我祖上行的是堪舆之事,长成后靠给人看地谋生,差点饿死。得高人指点,传武艺兵法,让我弃文习武,这才考了武举,自称粗人;其实邓某也浅薄明理,是阳明一派心学子弟,也会制图计里画方。”
……
教堂是圣保禄教堂,失火三次,大教堂烧成一座牌坊。
邓子龙老师是嘉靖八年的状元罗洪先,东方伟大地理学家、心学成就很高,而且邓子龙打不过罗老爷子,挨揍成了徒弟。
计里画方之法是承自前人,也就是地图比例尺,而罗洪先较之前人有所突破。
罗洪先创立地图符号图例,现存《广舆图》首次使用二十四种地理符号,感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
邓子龙不光是军事家,还是有家学渊源的风水学者与诗人,著有《风水说》、《阵法直指》和《横戈集》。
因为罗洪先在这个时候已经逝世,书里不会出现他,所以多一点介绍。
第四十三章
道理
妇人幼女相互搀扶,在一众濠镜海盗的护卫下战战兢兢地走过议事广场,有趣的是她们看向周围活人是十分害怕,可见到道旁堆放的番夷尸首,大多又极其愤恨地唾弃出去,最终在香山县令周行脚下跪伏恸哭。
周行搀扶这个提携那个,最后任由不到十岁的女娃子抱着他的官袍,紧抿嘴唇与民同哭。
陈沐见不得这样的场景,何况他心里也清楚,他与香山令周行是各得其所。
政绩与感激,都是周行的;功劳与战利,才是他陈沐的。
李旦在濠镜长大,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行走在濠镜潮湿而充满异域风情的街道上的他,远比香山时自在的多,头上顶着黑色船长双沿帽,腰插精致西方长剑,无袖粗布短打衫露出身上坚实的肌肉,脸上扬着年少轻狂的笑,直至接近陈沐所在教堂石基时才稍有收敛。
“义父,孩儿已安排妥当,两条三桅大蜈蚣,一条双桅夹板大船、四条单桅小船,全被夺下。”
李旦言语中带着如释重负的轻快,似乎他也是第一次做成这样的大事,笑着拍拍身上湿漉漉的衣衫道:“不过有两艘单桅船他们驾船要跑,孩儿炮击跳战,船是抢回来了,但几近击沉,要修两月,现在船厂已经被付百户带旗军控制看守,华宇在那帮忙。”
“做得好!”
陈沐心里另一块石头落地,船夺下来,李旦也没做出选择,几乎是皆大欢喜,不过他还是诧异问道:“怎么多了几条船?你们损失了多少人手?”
华宇拿来的情报里,麦亚图只有两艘蜈蚣大船与三条小船,怎么现在多了一艘双桅夹板大船和一艘单桅小船?
“都在船厂修船,又都是番夷,夺船都打乱了,也分不清谁是谁,打完了才知道另外两艘船不是麦亚图的。”李旦这时候脸上不骄傲了,有些犯错的担忧,道:“船主是个贩硝黄的佛朗机人,跟水手长一起被打死了,义父……没事吧?”
陈沐撇撇嘴,船主被打死,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又还能有什么事。
他能理解佛朗机船主的做法,修船招来无妄之灾,眼看有穷凶极恶之徒占领船厂企图夺船,肯定要奋起反抗,这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陈沐稍稍狠心,出了口气道:“人手损失多少?”
“伤了四个,咱都有准备,又调开他们的人,以多打少,还抓了十几个。”
李旦说这话的样子轻松,不过陈沐能想象得到事情不会这么容易。
“不论如何,事成就好。”
陈沐起身伸了个懒腰,活动两下指着远处议事广场道:“这边的事也妥了,抓了一些,还弄到大批战利。你让人去打听打听,麦亚图手下的几个船长在濠镜住哪里,再带人去把家抄了,等我和周县令与佛朗机人谈,定下濠镜的大事,把他房子也卖了。”
杀人越货、扒皮抽筋、敲骨吸髓。
李旦觉得跟着义父学到了,连连点头,“孩儿下去就办……船,是开回香山?”
“回香山,回,不回了,船就放在濠镜修。”
陈沐是想回香山的,香山县才是他的舒适区,濠镜与之相比终究还是混乱不安的。
但他不能回,轻锤两下胸口罩甲,环顾四方,陈沐指着脚下。
“从今往后,这儿由我做主。”
说着,军营那边有邵廷达部下两个旗军带着老迈的培莱思神父走来,捧着圣经微微鞠躬行礼后,操着有些生硬的汉话问道:“明国将军,你把我们关在军营里,打算怎么处置,还有麦亚图爵士,你要如何处置他?”
陈沐愣了一下,这个老头会说汉话。
会说汉话先前在关闸里还让守澳官代自己传话?
这让他感到不快,但这点情绪无关于他接下来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