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667部分在线阅读
“教堂的板车来了六次,拉走二十六具尸体,剩下十二具也按您的吩咐堆放到一起隔开人群,我们选了弗朗西斯的花园,弗朗西斯?他过去是永安最富有的人。”
“现在。”水手的言语轻描淡写:“他是永安坊最富有的死人。”
永安坊和庆安坊的居民很多,每个城市中贫穷的人都是占比例最大的,而永安坊与庆安坊就是普利茅斯相对贫穷的区域。
在瘟疫爆发之初,曹长青曾做了一次简略的人口普查,由于无法准确探查,最后得到的数据并不准确,即便如此,他也得到了一个数字,这里原本住着两千三百三十七人。
永安坊对曹长青的拥戴也来之不易,最早是一条西班牙船上的首领更信服大明人对疾病的防御能力,船长、商人、大副、水手等十九人身上皆有不同程度的症状,他们派人跑到牧野会馆寻求帮助。
当曹长青拿出他们从未见过的治疗手段,做法事烧符水给他们喝,只有六个人有胆量尝试。
效果非常好,六个人只死了四个,剩下有一个被治愈,另外一个在床上疼得自己把自己胳膊腿别骨折脱臼,却到底撑到都还没死。
其实这样的效果在第三天就看出来了,另外十三个未经治疗的水手仅在出现症状的两天内就死了七个,第三天又死了俩。
黑死病来得很快,对束手无策的人来说,能让人多撑一天都会被认为是有效的好方法。
至少比围坐一圈祈祷有效。
最关键的是其他人在三天内又有许多人出现症状,但那艘西班牙船上的水手因为听曹长青的话,做了隔离、防虫手段,四十六人仅有三人得病。
这样的效果给予永安坊所有活着的人生的希望。
让对西班牙与大明人充满敌意的普利茅斯土著也求助于曹长青。
病人在茅草屋里因痛苦而呻吟,有些人曹长青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这人活不成了,更多人则没等到他看,就已经在屋子里死掉了。
曹长青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很清楚他对这一切起不到什么作用,他的符水、牧野会馆医师调制的药物在这场瘟疫面前几乎毫无效用。
他甚至都知道符水、符咒、石灰、雄黄等物真正起到的作用是什么了。
吓唬瘟疫。
就像过年要放炮吓唬年兽、劫匪抢劫前要舞动刀枪一样,吓唬。
那瘟神一瞧见你全身挂满符咒、符咒里塞着砒霜、肚子里吃着朱砂,还敢来吗?
而不是瘟神已经打上门来再动刀枪。
很多人受到治疗还是死了,很多人提前预防百病不侵,曹长青觉得就是这个道理,他们更大的作为是预防。
曹道长也没打算救活多少人,他们人手有限、药石有限,何况哪怕是无限的也没什么人听他的话,能完全按照吩咐去做的更是只有西班牙人与少数英格兰人。
连永安坊一半活人都不到。
他能拿什么来救这些人?
无非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听天命尽人事罢了。
真正驱使他出生地入死境的,是牧野会馆里三百余条性命。
他们有围楼作为安全地区,但倘若放任临近街坊臭气熏天、虫鼠乱窜、尸首散布、人流走动,恐怕要不了几天瘟疫还是终归会进入会馆。
一旦进入会馆,吓唬瘟神的手段失效,黔驴技穷的他们恐怕也不会比围楼外的土著好上多少。
“到处是老鼠,人都没地下脚了,记住了,水源一定不能让虫鼠蛇牲畜接触、喝水需烧热成汤,且要将所有活物就地清理。”
曹长青的话令流寓此地的西国水手面露难色:“杀了,昨天夜里用火烧死许多老鼠,今天早上又从别的街道跑来许多,杀不绝。”
“这座城里所有人都不像你们那么听命令,我们杀了的动物不单单我们饿疯了的人会抢,英格兰人也会来抢,那些睡在茅草棚里的人都饿疯了,不论什么他们都会吃的。”
说着,水手指了指水井,道:“水还是可以保护的,我们在上面压了大石头,不会有虫子和老鼠能进去,烧水的问题也解决了,昨天我们从弗朗西斯家找到两口能烧热水的大铁锅。”
曹道长满意地点着头道:“这就好这就好,我们有两个习惯,能避免很多问题,一个是喝烧开的水,在上千年前我们就有饮汤的习惯,东洋大帅也说过,烧开的水干净,里面的脏东西会被烧死。”
“除此之外,另一个习惯就是让墓地离城池远点,而且用棺材,庆安坊的木工已经开始做棺材了,你们派人去找他们买。”
棺材?
水手不懂这和瘟疫有什么关系,尽管英格兰人信的是新教,但大家习惯都一样,在瘟疫来临死的人变多了的时候,就在教堂的墓地挖个大坑,然后把所有尸首堆进去。
曹长青无奈地摇摇头道:“井里的水,从地下流过,你们把尸首都放在城里,没有棺材,尸首烂了会渗进水里,我们就会得到一场新瘟疫。”
“现在这场黑死病还没过去,如果再有新瘟疫,水也不能喝了,那这座城就完了。”
听着曹长青的描述,水手吞咽着口水,担心地问道:“那怎么办?”
“要么给所有尸首都装上棺材,棺材装不过来就只能运出城去,或者就地烧掉,最好是烧掉,但在这有点难,我不想因为这个引起土人和我们的冲突,已经沦落至此,无需再内斗了。”
却不料那西班牙水手道:“应该能烧,城里还有一个修士,虽然他是异端,不过瘟疫来了显然神明在睡觉,让他找点借口糊弄人,居民就能接受把尸首烧掉了。”
“找点借口?”
“恩,找点借口,就像他们几百年来的做法一样。”
第四十九章
奇观
西班牙塞维利亚,大明港。
修于山壁的观城亭上,李旦抬手抚平绯色绸袍的褶皱,从石桌上端绘侍女青花的瓷碗,小口抿了两口被西班牙人称作巧克力的饮料,挑挑眉毛,示意坐在对面的杨策放轻松。
“尝尝,西班牙人从亚洲弄来可可豆,磨成粉加水和糖。”
杨策并不像李旦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他摇头俯瞰着大明港,山下营盘错落,靠近港口的海岸上修起一座座宅院与店铺,街道与院落包围着巨大的仓库,还有那几座炮塔,无不昭示着大明已彻底将这片土地纳入掌中。
他也无法像李旦一样表现出漠不关心,塞维利亚出现瘟疫时他的船刚刚靠岸。
汉国的船是来补充物资的,亚速尔群岛的生产能力不足以供养大量驻军,他们驻扎在岛上预备战争的时间又比原先所知的情报久得多,为避免意外发生时岛上没足够物资应对围城,每个几天就会有一支船队至塞维利亚采购补给。
既是公务,也是为船上的海盗们放个假。
却没想到遇上瘟疫,他甚至没让人打听发生的究竟是什么瘟疫,留在岸边的水粮也顾不上装,便空船扯帆带队逃进了大明港。
毫不夸张地说,尽管不论大明天子亲封汉国闽王还是汉国承认的四大海王都算不上,但在大东洋欧非沿岸,杨策和他的海盗就是最让人闻风丧胆的那一个。
出现既称霸,让欧洲西海岸海商海盗人人自危,而当他受人之托介入欧陆战争,则完全打乱法、英、荷三国战略部署。
他用高人一等的职业素养,葬送了整个欧洲的同行。
其实要是欧洲海盗有他这样的成就,基本上就可以退休了……做出如此丰功伟绩,几百年后都是要被传颂的。
但作为大明人,不行。
对欧洲人来说海盗也是一种令人羞耻的职业,但沦落到海上做海盗的人往往不在乎这份羞耻。
中原王朝不行,古代的海盗最早可追溯至孔夫子时代,老爷子游学海上,回来就告诉鲁国国君要“筑城以备寇”,在欧洲英格兰人可以渡海抢西班牙、葡萄牙人可以渡海劫掠法兰西,回去他们还依然有正经身份。
中原王朝的海盗,从广东出海劫掠福建、从福建出海劫掠浙江,绕来绕去身份都是劫掠皇帝赤子,叛贼的身份根本跑不掉。
天然留给他们的选择就不多,要么被官军剿灭,要么接受招安,如果这两条路都不想选——前辈们也已经为后进者拓宽了进阶职业树:国王。
所以中原王朝几乎没有真正的大海盗,或者说那些大海盗的身份已经不是海盗,比方说被朱棣悬赏白银七百五十万两的陈祖义,他的身份是三佛齐渤林邦国国王,大明剿灭海盗陈祖义的战争也可以称作渤林邦灭国之战。
就在去年凤凰港的林道乾还携三佛齐飞龙国国主向南洋军府禀报,希望皇帝封飞龙国主为王,因为他们过去的国主潮州府饶平县出身的海盗张琏当年自号飞龙皇帝。
当然这事没跟皇帝报,只是想让皇帝封一下王,因为在大明官方记录中这位飞龙皇帝应该死在俞大猷手下。
不过尽管杨策和欧洲同行爬的不是一个职业树,他也害怕瘟疫。
人们总是希望并相信,悲剧与噩耗只会降临旁人,只发生于近在咫尺却千里之遥的耳朵里。
而自己免于灾祸,永远置身痛苦哀嚎之外。
冷眼旁观,只有在没有切身发生时才有权力。
杨策仍未从瘟疫的惊吓中缓过神来,疑神疑鬼道:“你确定大明港没有瘟疫?不行我们走吧,都走,去亚速尔岛,不行就回亚洲。”
“不要惊慌失措,喝点这个,瘟疫离这有十几里远,你现在很安全、你们所有人都很安全,看看塞维利亚,那座城都没有慌。”
李旦向杨策的方向望去,目光越过他的肩膀,能看见巍峨的塞维利亚大教堂,这座修建在山壁上的亭子被命名为观城亭,实际上站在这看不见塞维利亚城,只能看见这座教堂。
“过去在濠镜我就纳闷,葡夷为什么要花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打算去修一座教堂,修得越气势恢宏越好,直到我看见这个。”
他望向大教堂的目光露出痴迷,其实使劲修教堂是有原因的,不单单因为好看,更重要的是有实际利益。
比方说老毛子信东正教,就是因为罗斯人在君士坦丁堡一看,哇,世界上居然还有这玩意,太壮观了!
建造奇观增加文化影响力呀。
“放心。”李旦回过头才对不耐烦的杨策道:“大明港没有瘟疫,不但没瘟疫,瘟疫也进不来。”
李旦早就在准备了,为塞维利亚的瘟疫他等了足足两年。
“西班牙人为塞维利亚骄傲,他们说这是新大陆之门户,城市里的黄金能堆砌一座连同亚洲的桥,但富丽堂皇之下是肮脏至令人不忍下脚的泥泞街道,原来世上还有这样的贫民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