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6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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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自章并不知道西岸敌军已临阵换将,最高指挥官由夏尔伯爵换为熟悉陈九经防务的马提翁元帅,但他能感觉到前两天还被围困矮山粮食都不敢下山拿的敌军士气已得到极大提升,他带几名百户走到适合观测的小丘,瞭望敌阵道:“得到辎重的敌军士气旺盛,看样子他们正在列阵。”
  远处又传来两声炮响,袁自章并不担心王有鳞那四百旗军,一伙骑兵想要趁他收拢溃军的机会进攻他们,却尝到几多苦头,这会儿已救死扶伤地向步兵方阵撤去了。
  冲锋路上被三门虎蹲炮糊脸是什么感觉,躺在地上满身血窟窿的战马最清楚。
  这种自带钉架布设极快被步兵扛着满地跑的小炮想必会让威风惯了的骑士老爷在被喷后十几年里记忆犹新。
  端着望远镜仔仔细细瞭望敌阵数次的袁自章终于松了口气,不过紧跟着便凝重地转头对几名部下道:“虽然有女眷看上去不像辎重队,但确实给他们运了两门没轮子的佛朗机小炮,看大小散子三百步、大子五百步。”
  说罢,袁自章言之凿凿地道:“他们列阵结束后会着重保护那两门炮,我们没有能打那么远的炮,只有十二支神威机关箭能打那么远,要先发制人。”
  其实这个距离袁自章能分辨出那是两门佛朗机炮就已经很够意思,基本无法准确形容口径,因此干脆往大了说。
  他调至东洋,明西二次战争已经结束,因此不知道西班牙商队跟着部队乱糟糟参战的事,大明的惯性思维也让他并不认为正经商贾能出售火炮。
  马提翁军阵后出现的辎重队就是一伙商人,为法军此战提供补给,并借出两门佛朗机炮与两桶火药,价格为战胜后战利品的十分之一。
  也许这不应该笼统的称之为买卖,而是一次投资。
  自从听说夏尔伯爵在波瓦第尔南方战事受阻,这支商队就从西方港口带着火炮粮食一路赶来,再没有什么比发战争横财更容易让人暴富了,赢了自然皆大欢喜、输了不但血本无归,还有可能连命都丢掉。
  此时此刻,放在大车上的矛戟与铠甲被军团士兵披挂,由瑞士、德意志、法兰西雇佣兵为主、征召兵为辅的士兵依照战前计划排列出两个方阵,重新整编后的轻骑兵一部分护卫载佛朗机炮的两辆车于阵前、部分在两翼列队,人马俱铠的骑士们则集结于中军后阵,向明军缓缓压来,在相距二里之地停住。
  在他们面前,王有鳞部旗军四百户护着收拢起的二百余女真步弓手,以迭阵向中军缓缓后撤,最终停在中军右前,位处高地的袁自章已经命炮兵取十二支神威机关箭引火待发,却看见王有鳞部旗军不慌不忙地掏出工兵铲,就地挖起了陷马坑。
第十三章
神威
  一队法军轻骑打马掠过前线,他们眼中远处明军提着铲子土工作业的样子看起来挺傻。
  在轻骑身后,两个完成准备阶段的步兵方阵矛戟如林,开始战前最后的祷告。
  游击将军王有鳞甚至没有掏出望远镜,敌军阵线的情景便已清晰可见,工兵百户对左右忙碌的旗军喊道:“停止作业,跪了跪了,他们跪了!”
  明军不明白敌人为何会在战前下跪,也许是他们知道但不屑于去浪费精力明白。
  对他们来说,只需要清楚敌军在跪下后再起身,主将就会发起攻势便足够了。
  令旗招展间,工旗军扛起心爱的小钢镐与水兵斧,解下背上饱经风霜的小盾牌,加入鸟铳旗军的阵线。
  工兵百户所率旗军由于并不装备火枪,战斗力相对较低,但他们身上的装备负担却不轻,基本等同于重步兵,今天他们挖掘的是陷马坑,还用不着盾牌,倘若在敌众我寡的守势中,他们会把盾牌作为加固材料埋进快速挖掘的半身壕前的土墙中,使其成为能够防御火枪直射的简易土木工事。
  而在做完工作后,镐斧有锐利的破甲碎石锥,让其能在火枪横阵中成为防御近战重甲敌军的中坚力量。
  做完这一切,四路百户排成纵深小宽度大的三重轮射横阵,向袁自章的部队缓缓靠拢。
  王有鳞站在阵前看着敌军布阵,他们的纵深很大,让人看不出究竟有几排士兵,只能看见首列将大盾端在身前的重甲战士身后有数不清的长矛大戟,显然……他们在用比隆摸索出的那个战术。
  不过在他的部队缓缓后撤试图靠近袁自章时,却见到高地上袁自章打出命他进军的令旗,又是四部百户自高地列阵,同样工兵居前的四列横阵席卷而下。
  随后两支百人队女真重骑于后踢踏缓行,看上去就好像袁自章打算将手上唯一的骑兵力量尽早投入战场打破僵局一般。
  高亢的唢呐声在阵中响了起来,法军只能看见对面一面面小旗簇拥着大旗。
  考验旗官们运气的时候到了,每个横阵的小旗官皆顶着盔枪站在下属旗军左前方、副旗官同样姿态立于左后方,三排九人正中间的则是同顶异色盔枪的宣讲官,他身旁拖鸟铳的旗军露出一片与盔枪同高的雪亮铳刺,构成明军横阵最小作战单位。
  不过小旗官的性命倒也并非那么危险,四部百户中的工兵百户带队形成单排横阵护在最前,端盾牌的工旗军顶在最前,就像法军认为铅丸无法在穿透盾牌后再对板甲造成损害,明军同样也可以使用这样的防御。
  两个横阵一左一右,像螃蟹的两只大鳌,张牙舞爪地向法军逼近。
  终于,敌军阵前也响起了号音,他们的乐器是一种装了伸缩管的小号,另一横阵之前,率部行进的步兵百户徐晋确信自己的旗军就算竖起耳朵也听不见对方的军乐,那肉乎乎的声响根本压不住自己这儿的唢呐。
  更何况,独领方阵的游击将军王有鳞不知参将袁自章的意思,徐晋可清楚得很,他们可不光是这两个横阵九百号人,身后是有援军的。
  在徐晋的视野中,敌军轻骑试图从正面战场掠过阵形向左翼集结,如此一来他所处的位置便比较危险,在左翼最左边……这显然是被王有鳞前番架起虎蹲炮打怕了,打算柿子挑软的捏,打算单攻一侧先吞掉他们的横阵。
  可他也有虎蹲炮啊,每个总旗都有一门,更别说他六支总旗箭、二十支小旗箭到现在还没用呢。
  “变调,总旗箭小旗箭开封、各部旗军把手雷向前传递,交给工兵。”
  敌军的炮兵没有动,眼看步兵方阵已与两门佛朗机炮平行,火炮终于发出令人期待已久的吼声。
  吼声威势十足,炮口喷出红光,一片散射石子穿透硝烟,散布在双方阵形即将交汇的中间地带,徐晋肉眼可见,前方百步左右大片范围枯草与泥土被散子扫过。
  伴着军乐一声变调,徐晋所处的横阵止步不前,另一边游击王有鳞的横阵也停了下来,两军相距仅有四五百步,即将进入总旗箭射程,工兵将大盾重重擂下撑在阵前,随后齐齐蹲下,他们腰间悬挂着三颗球形手雷,自后方接过小旗箭筒扛在肩上,打火引燃火折子待用。
  在横阵四方,他们钉下虎蹲炮,主要防御方向还是正面,各总旗的迅雷铳倒是被布置在后面,这种来自东洋军府赵士桢的实验型武备射速快而杀伤力较低,在这场敌军前阵有重甲盾手的战斗中很难取得战果。
  法军眼中的两个明军方阵就显得很奇怪了,在进军途中突然停住,而且所有人都蹲下躲在盾牌后面,他们认为这是明军被佛朗机炮的发射吓着,对他们来说这很鼓舞士气——野战火炮嘛,很多时候它就是用来壮胆的。
  不过在敌军身后的高地上,两个规模相近的方阵正在整装待发,看上去他们是被敌军主将当成了预备队,在骑兵保护下向前散开,这样一来明军便也有了不小的纵身,骑兵很难从中间突入前阵后背。
  在马提翁的脑补中,他认为后面两支预备队与前阵的间距是为了更好的射击袭击前阵的骑兵,保护他们的后背。
  但实际上,后面两支部队同样是主力,他们后发的原因只是袁自章想让法军认为他们前军兵力不足,好让他们再往前走点,现在目的达到,他自然就让后阵出发。
  就在这时,勒马随方阵前行的马提翁元帅突然眯起眼睛,抬手扬着指挥棒朝向明军阵地,压低了惊呼道:“那是什么!”
  所有人能能看见,就在两支预备队离开高地不久,那里接连、迅速升起一道道掠过天空的光影,那些东西曳着火的尾巴,发出令人害怕的尖啸,一瞬间便穿过战场上空飞到最高点,紧跟着就像长了眼睛般快速坠落。
  尖啸声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大,像魔鬼的哭号般摄人心魄。
  不幸的是,那些炮弹坠落的地点,正是法军两个方阵之间。
  咚!
  极沉的尖头铁柱形炮弹狠狠地将一名骑士砸落马下,随后斜扎在地,这样的场景发生在方阵各处,那些砸落在地的炮弹尾端还时断时续地喷出微弱火焰与硝烟。
  那铁柱受潮带着点点锈迹,还溅了些许泥土,上面铸出的字迹仍清晰可见。
  它只有两个字——神威。
第十四章
恐惧
  七支,七支神威机关箭准确地坠入敌阵。
  另外五支神机箭的旋转弹道更加优美,完美地掠过敌阵飞向其后,然后在坠落过程中与落入法军阵中的火箭先后爆炸,在八九丈高的空中爆开预制破片的铁壳。
  这是一场灾难,因为法军阵后是前来劳军做买卖商人们的营地,那里有裹天鹅绒袍子的商人、顶盔掼甲的雇佣护卫、劳累过度的妓女与试图在战斗结束后去战场捡点破烂卖钱的年轻人。
  火箭破片无情地打在他们身上,破片与铁球像几门抵近打放的虎蹲炮,狂风般扫过一切,转眼间前一刻还与数里外战场紧张气氛格格不入、满是欢声笑语的营地便只剩哀嚎与哭泣与营帐燃起的冲天大火。
  人类在灾难降临时的反应几乎相同。
  塞满颗粒火药的神威机关箭在法军阵地炸开,平地爆炸的杀伤力甚至超过半空爆炸,整个世界从未有哪一支军队面对过这样的灾难,即便是已经消亡在历史长河中的西班牙驻新西班牙总督区贝尔纳尔军团,也仅接受过总旗箭的洗礼。
  神威机关箭与总旗箭,完全是两种不同的武器,它们的差别就像小旗箭与早期火箭的差别。
  接连炸响的爆炸声中,以为被炮弹砸落的方阵军团刹那崩溃,战马受到惊吓人立而起或撒蹄疯跑,即便是最老练的骑士也无法在这个时候约束自己的战马,战场上亲密无间的好朋友此时此刻仰仗四蹄横冲直撞,践踏着能看得见的一切。
  这个时代,弓箭正在退出战场,这意味着方阵士兵受到从天而降伤害的机会越来越少,为应对大量装备火枪的明军,不论马提翁还是夏尔都选择将身披重甲的士兵安排在阵形最前,其后为身穿胸甲或半甲的精锐士兵,再往后则全部是缺少铠甲的轻装步兵。
  只有军官、掌旗官与军乐队附近才有精锐士兵保护。
  如果破片的运气够好,它会伤到三个甚至更多人;如果人的运气不好,他会被十个甚至更多破片击中。
  轰然爆开的火箭给法军带来极大的震慑与混乱,这并不全由铸着神威二字的铁筒塑造,声势浩大的七枚火箭爆炸能伤到的士兵其实连二百人都不到,直接断气的甚至只有几个人。
  生死都是运气,有的人运气太差,哪怕只有一枚破片击中他,直接划过喉咙就能要了他的命。
  有的人就站在爆炸的火箭旁边,爆开刹那受创十余,但只要都没打中要害,哪怕残了废了瞎了,如果战后能得到恰当的医疗,这人也不会死。
  但这些散在方阵各处的伤者,他们的哀嚎、哭泣、痛骂和叫喊,在军队中进一步传播着恐惧,比人的性命直接被兵器夺走还要令人恐惧。
  那些毫发无损的人都希望看见一个骑士从马上跌下来,他不声不响,头盔被火箭砸凹下去,只要忽略掉脖子和面甲缝隙流出红的或其他颜色的东西,就像睡着了一般安详。
  可映入他们眼中的,是刚才还举着长矛跟自己并肩前行的战友,口中满是回味地小声向他介绍跟商队一起来的某个农妇身材曼妙,榨光了他的钱包和别的一些东西,这个人他嬉笑无耻、他无畏勇敢、他是老兵也是真正的好朋友能为自己开解直面敌军的恐惧。
  可下一刻他的长矛倒了,举着手腕不可置信地大叫妈妈,眼泪、鼻涕和口水狼狈地满面横飞。
  等他跪在地上才发现身上穿的土色双层亚麻袍子带着染红的大口子鼓了起来,系在腰间的麻绳也拖不住里面的重量,某个瞬间袍子破口翻了过来,破裂的肠子带着别的东西从里面流出一地。
  他还没死,自己便感觉不到要为他复仇的愤怒,只想竭尽所能地帮助他捂住肚皮、甚至更原始的冲动是帮他把肠子塞回去,可挡自己伸出手才猛地想起刚才爆炸发生时有什么东西飞起来自己接住了抓在怀里,现在只觉得又湿又腻,拿起来一看正是他那只出了冻疮的手。
  血往下滴进土里滚成小球。
  手还在抽动。
  这种时候先前把人吓一跳的爆炸已经不可怕了,可怕的是血都涌上脑袋里,耳朵听不见任何声音又好像所有怒骂与哭喊都冲了进来,还有像战鼓声般驱之不去的沉重心跳。
  脑袋里是白的,眼前一切是乱的,直到有人重重地推了自己一把,从身旁撞过去,他的长矛已经丢下不知要逃向何方也不知能不能逃出军阵,什么军乐、军官,在人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这些平时最没用的东西全都突然失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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