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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三章
寂寞
明军实质占领里约易如反掌,巴西总督并不驻扎里约的事对东洋军府也不算什么。
既已决定军事占领,那总督不总督的便已经不重要了。
世间大多互相争吵并不可怕,真正的可怕,往往存在于平静的毛骨悚然和心悸里。
东洋军府大操练已蔓延至北亚,海陆会操在金城展开、呼兰招募的原住民骑兵队奔驰在草原上,佛罗里达北方的东海岸则不需要进行会操与训练,他们更加简单粗暴,直接经由墨西哥城向常胜送来战报。
万历八年八月、十月、十一月,长岛右卫旗军于海岸歼灭登陆、渗透的二百七十四人,其中一百二十一人为法兰西海盗、一百零七人为英格兰海盗、四十六人为荷兰海盗。
在这其中有十二个人接受劝告,接受这片土地不是新法兰西,知县杨兆龙从他们的船里挑了艘小船给予水粮送走。
但遇见商人的欧罗夷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烟草大亨李禹西留在长岛的干儿子同样在战报上大放异彩,在八月港口初次遇袭后收买大小商船四十二条,将其改装为小火船,终于在十一月赶上法国海盗开着两条船接近魁北克沿海。
结果不言而喻,海盗船自沿海湾进入圣劳伦斯河,他们原本想要去河口处所谓的‘新法兰西’购买海狸皮等特产,却不料远远地被易洛魁民团放铳鸣炮击走,想要退出海湾又撞上闻讯赶来的火船商队,两条船一个都没跑成。
朝廷给牧野县的守御命令是不让欧罗夷扰乱治安或占领土地,但李禹西给子侄徒弟们的命令是决不允许任何一个欧罗夷登陆东海岸并活着离开。
东海岸的城郭对东洋军府来说是前线要地,也是铁路的重要实验地,可对李禹西来说,东海岸是他富贵的生命线,绝不准许被夷人染指。
而在常胜的陈沐,则第一次收到来自朝廷以加急送来的重要书信,几乎像《旗军防铳毙指南》一样厚度的手写书不经战报,先由锦衣卫一路驰马送往苦兀岛,又从苦兀岛至四千里,在那骏马已不能奔驰,换由黑水靺鞨群岛土民骑鹿东走,沿途千户所轮番转送。
最终在抵达金城时再度由信使乘船送至常胜。
接到这份厚信之时,陈沐还以为是内阁找他有什么急事,却没想到这册多达百余页装订精美的书信全为皇帝手写。
皇帝的字迹……让陈沐很羡慕。
读书人通用的台阁体字迹工整地像印刷刊物,甚至让人看上去很难相信是人为手写而成。
信上的口吻依然很亲近,虽有几年没见,但断断续续的书信来往本土与新大陆之间从没断过,皇帝在书里依然像个小孩儿,表面上大多篇幅都像孤芳自赏的统治者无病呻吟的抱怨。
但陈沐知道,这种言语很可能是来源于皇帝某些为政举措不能得到朝臣认同的积怨颇深。
东养大臣还好好领教了一番万历爷的惯用句式:虽然帝国已如何如何,但是朕依然寂寞。
当一连串这样的句式形成排比,给陈沐带来的尴尬感冲击更加强烈。
皇帝在一开始就抱怨了他寂寞的来源,来源于权力,尽管在万历八年中秋节开始写这份书信时他的权力已与四年前有了很大改观,朝野对皇帝直接统帅一支军队习以为常,并加强了帝国体系权力划分中原有的教育方面的掌握,以及紧紧攥住了新兴手工业、工业的权柄。
但游离于官僚系统之外的皇帝并不能像帝国首辅张阁老那样治理帝国游刃有余。
在陈沐的理解中,这也是皇帝要求这封信加急且派锦衣卫传送到常胜、等待在常胜,且回信还要由锦衣卫亲自传送的原因——他们的通信不能让别人看到。
这基本就是皇帝的夺权攻略手册了,主要目的是向其革命导师陈沐关于夺权进度的报告,并在书中逐条询问自己遇上的难题。
军事上,万历希望在北征结束后,将一批内地军户迁至乌梁海的朵颜三卫故地,并在同年由其亲自操练的四勇营军官分派地方招募军士进行操练,新旗军的兵器甲胄由北洋、宣府、南洋三大军器重镇供应,在无战事的情况下能用六成产能一年武装四个卫轻型装备。
借此逐步将国内卫军发往东洋北亚、南洋新明、西洋印度。
所谓轻型装备,即除火炮外的所有军服、甲胄、冷兵与火器。
皇帝的问题是,既不能接受旧有旗军的低下战斗力,也不能接受北洋旗军的高昂军费,问陈沐该怎么办。
教育上,皇帝通过各省学政大宗师统筹各地学校,将所有县治所旧有的阴阳学、医学、官学统一管理,将地方官学、民间社学该修缮着户部拨款修缮,并想专门开设电报房与线路连接天下学校,将教化百姓当作皇帝的固有权力。
但对于学校改革的学科,皇帝既不想完全依从古制、也看不上徐阶松江讲文院那种专事做官的教育。
并且,既不知道怎么去做,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把他脑子里学到的东西学去。
这也是皇帝需要陈沐解决的问题。
而在工业上,皇帝面对的是古代从未有过的新兴工人群体,要说他们也是四民之一,生活方式却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钢铁需求量激增的当代,他任命徐光启在北直隶重启官办铁冶,叶梦熊在北洋与长城间铺设铁路,进展越快、遇到的问题也越多。
最难的事,却关乎于农民。
皇帝已经发现,工业繁荣的地方,农户越发难以安稳,当工人与商人联系在一起,构成帝国基石的农户却面临前所未有的考验,一方面他们见识到商贾的富贵与工人在休假时大手大脚的开销,另一方面也越来越难以忍受繁重的农事。
人们在抛家舍业投身工厂与吃苦耐劳埋头做事间渐渐取得平衡,可这平衡却是皇帝所不愿看见的。
国家变得富有是件好事,可一旦富有来的太快,则会带来新的问题,贫富差距。
贫富差距最可怕的并非一百个人里只有一个人富贵,而在一百个人有十个人变得富贵,且还有二十个人即将富贵。
这对另外八十个眼巴巴看着的人来说,比受穷挨饿更像噩梦。
万历皇帝罕见地在信里用了一个比喻,他比喻港口边停靠着一艘小渔船,两个人上去了,八个人没上去,人们相互攻击,既谩骂船夫、也仇视那两个挤上去的人。
但船夫没有办法,那船是真装不下人了;那两个人也没有办法,他们千辛万苦挤上船不是为了把位置让给别人。
万历皇帝说这是上天交给他的责任,别人解决不了,只有他能。
只有他能,让港口多停四艘船。
第四百四十四章
有毒
皇帝的信里也并非只有这些让人感到分外沉重的事。
比方说他在信里告诉陈沐,他又出警入跸去了北洋一趟,因为北洋军府到天津卫的铁路修好,通蒸汽车了。
信中附带着皇帝亲自手绘的铁轨形制,构造非常简单,远没有牧野县施行的铁路那么复杂,下面没有枕木,直接使用下宽上窄的梯形木轨,木柜上盖一层结实光滑的凹型铁帽子。
一来一回两道轨中间是骏马奔驰的土路,两侧另有夯土路则用于马车与行人通过,一路铺了九十九里,第一条奔驰在铁路上的火德星君被皇帝称作大青龙,这条大青龙在数据上看来确实对得起这个威武的名字。
大青龙的车头由一台全重两万七千斤的甲型火德星君构成,牵引七节大货车,测试载重五万四千斤,包括车头在内,每一节大货车在进入轨道时都需要被十匹高头大马拉着经过一段由平地逐渐抬高的小木轨道。
大青龙以日行三百二十里的速度载着皇帝及重要朝臣、护卫军兵二百七十一人从北洋驰往天津卫,大获成功。
书中夹带的,还有一副宫廷画师临摹通车当天名画师陈粲所绘《地上青龙图》,皇帝在书里对陈沐说,那画上有他,而且不止一个,是三个。
绢画四尺多长、标准二尺宽,对陈沐来说整幅画充满魔幻现实主义,画里根本无从得见大明第一辆跑起来的蒸汽机车究竟有什么构造,因为整个车头的外壳就是一个大龙头,对得起它的名字。
而在龙角之间放了个座位,座位前好像还有被做成龙须模样的玻璃罩挡风,夸张手法加大的万历皇帝就坐在那,全身上下披挂赤色边军棉甲,两手各扶一只龙角,威风凛凛。
在他脚下,两侧龙鼻喷出浓浓白烟向后曳着,随后拉动的大货车也并非密封的车厢,而是大型板车两侧加着木护栏,看画上的笔记似乎护栏还被雕绘过,每隔几步便立着一名拄鸟铳挎腰刀的北洋旗军,他们头顶的盔枪、背后的靠旗与车两旁插着的龙旗一一向后曳起。
陈沐在车上找到了一个个熟悉的身影,那有身着绯袍端坐正中神情严肃正张手指着远方对左右说着什么的帝国首辅张居正;也有笼着胡须笑意和蔼的阁老张翰,还有戴着玉框眼镜仔细对张翰小声窃语什么的王国光……陈沐在这个位置没有找到皇帝所说的自己。
第二辆车上,多是六部部堂与勋贵爵臣,陈沐找了又找,他看见叶梦熊、申时行和张四维,以及有些生有些熟的面孔,却依然没找到自己。
就在陈沐怀疑自己出海这几年在大明混的连第二梯队都算不上的时候,他在叶梦熊旁边、那个本该插一面龙旗的位置瞧见立着一尊与人等高的龙虎道君石像,还穿着绯袍戴乌纱呢。
石像雕得栩栩如生,画师画的也跃然纸上,几乎让人找不出任何缺点。
硬要找,也就无非是这神像跟他长得不太像……帅爷可比这怒目金刚似的神像英俊多了。
那玩意整个就一尊夜叉。
陈沐估计,皇帝说的画上有他应该就是这个了。
可另外一个,是什么呢?
他实在找不到了,最后在皇帝的信里找到答案,皇帝料到他找不到,让他再回去仔细看看大青龙的眼睛……也不知是谁的主意,皇帝把两尊镇朔将军炮放在蒸汽机车头,炮身被外壳盖住看不出来,只露出两个炮口充当眼睛。
这让陈沐相信,皇帝一定是陈学最优秀的子弟,看这习惯学的。
寒冬腊月坐龙头,人在炮在,这是一种怎样的精神啊。
最后,皇帝说他很仗义,要求陈沐在牧河铁路通车时也要让人画个画,把他画上去,并将这幅画送回国内作为国宝,为后人营造一种‘朕很自由’的假象。
这算是长信里唯二让陈沐开心的事了。
另外一件事是皇帝这次没有提到他的猫。
陈沐很清楚地记得万历不是喜欢猫那么简单,而是干啥都要带着猫,在过去每年往来本土与大东洋的信件中,万历会在每封信里不止一次地提到他的猫。
不是这个小厮、就是那个丫头,而今年送来的那副蒸汽机车画上陈沐没发现猫的影子,也没看见长达百页的书信中提到他的猫。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提到两次,一次是问他坐着万历舰的暹罗小厮把新大陆转一圈了么,第二次是说他的亚洲小厮不好养熟,倒是新下的崽子还能玩一玩。
他认为这是一种皇帝内心孤寂的外在表现……你说这好端端一个皇帝,怎么就硬把自己活成社会边缘人了呢?
随着将皇帝这封书信渐渐读完,陈沐也只能告诉送信的锦衣卫,恐怕他得在常胜小住几日才能回去复命。
皇帝信上三个问题都不太容易回答。
军队改编只能从征兵募兵的兵役制度上着手,教育上的制度革新同样是复杂而牵扯甚广的事,陈沐都不能随意做下决定,哪怕只是给出建议的决定,都要小心翼翼。
但至少他是能思虑出一个短期甚至长期可用办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