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58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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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城兵马司的军兵与看热闹的百姓在右安门外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周思敬瞧见他的小兄弟这会儿正一个劲儿地给军兵认错,翻遍了身上摸出不到一两碎银两手捧着,快被吓傻了。
  他们也是工部,分司主事一眼就看出问题所在……城墙是嘉靖年修的,修好还没到三十年,正常的城墙别说被蒸汽车怼一下,就算拿镇朔将军去轰,都轰不出内里的裂痕,至多把外头青砖砸碎、里面土垒夯得实罢了。
  出现这样的情况多半是粘合用料不好,不能全怪徐光启。
  可谁让他把车骑到北京城南来呢?要是去撞良乡县的盐沟城,就算把城墙撞毁了都没事。撞了北京城,只能把罪责全担下,难道还能反咬一口工部么?
  周思敬拨开人群走了进去,他是知道这个去年被招进蒸汽局,才十八岁的秀才家庭情况,他被吓坏了。
  世代苏州人,祖上做买卖发了家,到他父亲时家道中落,重新务农,自小在龙华寺读书,去年考取金山卫的秀才,娶了妻。
  本想在家乡教书凑凑继续考学的用度,赶上了工部蒸汽局缺这样的人才,周思敬一连招了几个都不合心意,等到徐光启来时心里疲了倦了,干脆便用了他。
  这不是个有什么雄心壮志的人,据说来京师蒸汽局应募还是他那个考取功名却不曾出仕的老丈人让他来的,说松江府都用蒸汽局所制蒸机织布,这个地方没有官场上的蝇营狗苟,还能为天下做出一番实功——主要是有补贴,像北洋的研究一样,虽无实授但享七品官身、另有万历皇帝拨划月银一两,做出改进还有奖赏。
  用徐光启的话说,到蒸汽局来比在家乡种地教书薪水高。
  将来攒个买船钱,能去大东洋见世面。
  这年月,不是胸有大志,谁会当官儿啊!赚钱,把生意做到东西两洋,换个家资万贯才是大丈夫。
  这种心态无可厚非,这就是大明的现状,固有的道德礼法、社会环境统统出现变化,大量白银流入与远洋贸易仿佛一夜之间造就无数巨富,长久以来人们对拥有财富的渴望与羡慕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
  张居正的改革令朝廷高效的同时也令民间对权力斗争心怀畏惧,官办军事、科举院校与民办工匠学堂为社会注入新的活力,四洋开拓也令朝野有识之士阅历大增,太多以讹传讹的传说与话本,令人对海外充满希望。
  周思敬上前并不说话,身边的老仆自然上前为兵马司军校行礼,讲述事情来龙去脉,并表明工部蒸汽局会全权修复受损城墙,他们处理过太多类似的事了,蒸汽局主事只需要遥遥拱手行礼就好。
  在蒸汽局的账本上,这项支出叫实验意外。
  但这次意外真的发生了。
  南城兵马司胖胖的吏目上前行礼再行礼,这才拿着公文递给周思敬的老仆,拱手上前道:“对不住,周主事,人不能走,城内顺风耳。”
  那公文是一封电报,正所谓上行下效,大明天子大约是娘胎里就带着器物拟人的喜好,人们只黑又粗的东西叫炮,可偏偏以‘位’与‘某某将军’来称呼;人们也知道蒸汽机由一堆机械零件攒出来,可还是要叫做火德星君;电报也是一样,百姓成天能看见林立的电线杆,但人们就是要把它叫做顺风耳。
  硬生生要体现出一种‘别人拜的是漫天神佛,朕子民用的是漫天神佛’的感觉。
  而且单想到这种感觉,百姓就能脑补出大过年对天下说出‘把这个朕改成朕’的傻孩子嘿嘿嘿笑着补充:‘百姓还没用上,朕先给你们试试’的傻样。
  电报没署名,内容就一句:准火德星君上天街御道,牵至午门,拉上货。
  就在周思敬看公文、问徐光启车还能不能骑,五成兵马司七手八脚地帮着徐光启操持、拖拽机器的这点时间里,右安门内已经传来鼓乐声里,中官高唱回避与齐进的马蹄声。
  两骑吹唢呐、击腰羯鼓的武宦官身后,四横四纵的散骑踏整齐马步缓出城门。
  吹鼓停,人顿马。
  十六骑锦衣卫着披挂钢臂缚、金漆胸甲的绿、蓝二花色麒麟服,跨坐在高大的混种灰斑西夷马上,一手曳缰绳、一手托上铳刺的骑式天下太平铳在肩,微微扬着下巴以睥睨之态扫过聚在右安门下的军兵百姓。
  最终,他们的眼神定在被拖拽至道中歪歪斜斜的拖上大车的大火德星君,为首一骑亮明了北镇抚司千户牙牌。
  周思敬看看牙牌,舌头不安地抿着嘴唇,回首看了一眼渐热起来的乙型火德星君,又用眼神向其背后操控的徐光启剜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斥责道:“朝廷有令,牵去午门,牵,还不下来!”
  说罢,他这才更加谨小慎微地高高地向跨坐马上的锦衣千户拱手,缓缓吞咽口水,道:“千户在上,蒸汽局周某有礼了……徐所正与这台乙型火德星君都尚年少,不,不至于,下诏狱吧?”
  一路端着皇帝亲练锦衣架子的千户王天瑞就因周思敬这句话破功了。
  趁着笑意还收得住,他一声轻咳,前头中官会意吹起唢呐变调,羯鼓亦敲上两声,十六骑统统转身,朝向紫禁城。
第三百八十八章
青龙
  这是万历八年的五月二十七日,北京城直通午门的道路上军民官吏皆被赶向路旁,在懵懂中看着史无前例的怪物穿过天街。
  许多军民百姓见过火德星君,但那是专用于皇帝的小坐骑,看上去与一个人差不多大,发出的声音也更加温和,看上去除了名号之外并不会让人与神明联系到一起,倒像个被固定在三轮板车上无可奈何的生气小老头。
  可这具显然不同,人们不能把它和陛下的小坐骑联系到一起。
  叫卖声、呼喊声,全部被隐匿在改造过巨大的火德星君乙型喷出的白烟里,躯体中零件交互发出金石之音蕴含的力量令每个人不安地捂住口鼻。
  它庞大、它沉重,有着与跨坐马上的缇骑差不多的高度,拖拽另一座同样庞大但未装外壳的蒸汽机行进在天街上,每走一步都将巨轮下的条石压出不堪重负的叫声。
  由于适应外壳奇怪的设计,它口鼻映着红光,时不时喷出大量白气,令其后驾驭的徐光启被隐匿在云雾中好似仙人。
  徐光启并不像道旁百姓看上去那么仙气飘飘,这种怪异的设计令他诟病不已,也是他狼狈的源泉。
  蒸汽很烫,即使是朝前喷。
  前进的火德星君依然会把他带进还未完全降温的蒸汽中,如果不是火德星君在前面挡着,他的脸恐怕就被烫坏了。即便如此作为御者的他还是要扬起袖子遮挡口鼻,这样的气息令他呼吸困难。
  而且,他是御者。
  随火德星君型号变化,越大的型号操控起来越困难,承载重量的镂空铁轮会被行进途中碰到任何东西改变方向,可视线又被遮挡,给他带来极大困扰。
  也多亏了缓慢的速度与锦衣卫净空街市,这才让徐光启能将这台近四千余斤、拖拽三千余斤的火德星君有惊无险的开至午门。
  这一路,所有人都很辛苦,锦衣卫的马也很辛苦……他们就算日常训练都没有走这么慢过,到最后二里路甚至连马儿都不耐烦了,无法再维持稳定阵形,拒绝接受来自前方腰鼓宦官的鼓点,几匹马迈着大步子往前走。
  远远地,终于能看到天街尽头等在那的一大群人。
  一直跟在蒸汽机车旁亦步亦趋的周思敬着一路上一直不停地擦汗,他倒和徐光启不一样,徐光启与车上添煤加水的两名工人是热的,而他是吓的。
  这一路他们走了很久很久,甚至都走饿了,沿途来了四拨人看他们走到哪了。
  第一个来的是宦官,说李太后在城门楼上看了看,回宫了。
  第二个来的是工部的,说工部尚书曾省吾等累了,上燕翅楼歇息。
  第三个来的是内阁的,说张阁老回内阁整理政务了,催促他们快点。
  第四个来的还是宦官,说冯督公有吩咐,让这大车慢点儿,别惊吓到皇帝。
  北京城里真正的大人物,都在午门下等着呢。
  周思敬这个没太多官场经验的小人物,哪儿能不为此感到担惊受怕……也只要到这会儿他才知道,不是有人怪罪蒸汽局撞坏了城墙。
  你说这好端端的派北镇抚司过来干嘛?北镇抚司不就是管拿人的么,天下第一台火德星君现在还在诏狱里待着,当年就是被北镇抚司押走的。
  被人簇拥的万历皇帝就立在午门上。
  除了上午在宫内披戎甲挎腰刀斜执鸟铳在胸前跑了两刻、下午去东宫读了两个时辰的书,其他时间都一直在午门上。
  哪怕饿了、困了,他就站在这,因为他固执地认为第一台能够投入实际使用的火德星君从京城外走到紫禁城午门下,不管等多久,他也还是应该亲眼看见的。
  只是时间击垮了他的热情。
  在日暮西山,长街上的灯笼被一一点起,宽阔的天街只剩一片漆黑,才终于忍不住让冯保派人去看看火德星君走到哪儿了。
  皇帝留下的话是,要是还远,就明早再过来看,要是不远了,就让他们慢点走,走了一天很辛苦。
  其实万历是有点生气的……你都从蒸汽局出去撞到右安门,那多少都能走一里路,可怎么走了三个时辰还没走到这儿来?这是有多慢啊!
  确实很慢,在徐光启驾驭着火德星君通过午门下一条并不存在的线时,立在旁边的武宦官跨上战马快速朝金水桥奔走而去,高呼道:“陛下,四个时辰三刻,二十四里!”
  城门楼上的万历打的哈欠才到一半便强行闭嘴,止住这种正常的生理冲动,他皱着眉头快步走的,速度快到后面的生着小短腿儿的潞王与蒙古小王子都撵不上,便蹬蹬蹬地走下城门楼。
  边走嘴上还边念叨:“一个时辰还不到,还不到六里,太慢了!”
  无需皇帝多言,由大汉将军组成的御前侍卫已在午门下拉开警戒。
  其实皇帝已经不喜欢御前侍卫以这种旧制装束示人,他更喜欢锦衣卫披挂胸甲与臂缚的麒麟服,尤其要在手上提一杆加装铳刺的天下太平铳。
  最厉害的御前侍卫就要用最好的武具来做最重要的事——旧有金光灿灿的铠甲与象征天子的金瓜的已不能满足皇帝的需求。
  但这一命令不能执行,就像他可以革除不喜欢的官员却不能拔升喜欢的官员一样,这天下终究是有规则的,即使笼子里的金丝雀长成了小鹅,也终究没进化出一双看谁都小的眼睛。
  火德星君的气被泄掉,巨大的惯性下又带着呼哧呼哧的愤怒向前走出十几步。
  待稍稍停稳,徐光启从火德星君背后摇摇晃晃地下来,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驾驭火德星君半个时辰是令人欣喜的好事,可一样的事重复四个时辰,这比下狱还像惩罚。
  他的模样狼狈极了,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抱着手臂不自觉地跟着夜风拂过颤抖,只是还没来得及拧去正在滴水的袍子下摆,主事周思敬便碰了碰他,随后恭恭敬敬地拜下。
  徐光启的脑子都被缭绕了四个时辰的蒸汽熏木了,只是傻傻地顺着周思敬的目光向北看去。
  蒸汽正在消散,夜幕下的金水桥上,两个玻璃罩里煤油灯打得明晃晃,他看见宦官与锦衣卫簇拥中着一名头顶圆帽胸甲下露出日月袍的少年到车前,抱着双臂抬头仰视一眼高大的火德星君,撇头以质问的口气道:“周思敬,朕早上要你拿出玄武,你怎么给朕弄来一条青龙啊?”
第三百八十九章
算数
  似乎在皇帝的意识里,东西应该驮在火德星君背上,所以叫玄武。
  火德星君神通广大,让他像骡子驴子般拖着大车,实在有悖于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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