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553部分在线阅读
天津地处九河下稍,去年凶猛的海河泛滥,使天津左近成为一片泽国,几乎摧毁一切农田、粮庄与日益兴隆的工厂,刚发展起来的榨油业、纺织业毁于一旦,初初起步的玻璃厂亦被摧毁,百姓前期伤亡、失踪不计其数。
就连赶赴北洋军府衙门的募兵官也为水灾所害,整整一个新募千户部在洪水之下消失地无影无踪。
紧随其后的瘟疫、饥荒更是夺去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这已经是朝廷极力救灾的结果。
北洋旗军倾巢出动入驻十四个受灾县治维持治安,南洋军府京运米粮六百万石尽数被皇帝拨付灾民,北洋医科院连医师带学员一千七百余人立下军令状组成二百六十四个行医队奔赴各地。
当灾难结束,旗军在寄国塔下开辟墓园,埋下六十七具棺椁与四百四十个衣冠冢。
有些医师连头发都没能留下来,墓中仅放入几件留在军医院常用的物什。
悲痛在所难免,生计仍要继续,商人们发了急在各地招募手艺熟练的长工、匠师,可方圆数百里处处流离失所,又哪里能在短时间内达成所愿,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双管齐下。
一面派人去南京最好的匠院高价雇佣毕业学员,另一边出重金采买最近的蒸汽机——万历六年火德星君甲型。
这个名字是皇帝亲封,不过并非紫禁城里那个烧起来腾云驾雾口鼻喷烟在乾清宫外满院子跑的小家伙,那个家伙的名字如今在后头已经加了七个改,拉着皇帝快赶上潞王在下头走路了。
万历六年火德星君甲型蒸汽机是台真正的大家伙,前头的万历六年是型号、中间的火德星君是名号、最后的甲型意味着是此年度四个定型中的最大形制。
大小六百余个零件,全拼装高六尺、长三丈、重两万七千斤有奇,发动起来轰鸣声不绝于耳,通过阀门可在六百郎力下四个预设档力中调整力量,以应对不同的需要。
这个大家伙由工部蒸汽局监制定型,每一台在买家组装并首次试用结束后都必须由工部侍郎亲自钉下方印的第一凿,是工部蒸汽局最得意的产品。
实际上甲型火德星君的适用范围并不广,南方由于运输、南洋军器局等多种原因根本没人来订购,北方能用到它的也只有北直隶最大的纺织厂、北洋军器局、戚继光蓟镇遵化铁厂以及朝廷电报交通的几处枢纽使用而已。
但它是最威风的,工部在万历六年初定型后的一年内共制作、运送、拼装四十六台甲型火德星君,刨去蒸汽局一年俸禄、吃用、工料后,余钱就够发动徭役修出两条从北洋军府至通州长达二百八十里的马车用木轨路。
不过其实民间买到万历六年甲型的商贾对这东西就没有夸耀的,因为它对比五年甲型并无丝毫优异之处,力量一样大甚至还让人隐隐觉得小了点,可重量与价格却直线上升。
没别的原因,因为万历五年甲型在一年的时间里三台出现损坏,最严重的一台在北洋军器局爆炸,飞舞的铁锤与零件、炸飞的炭火引发火灾,使二十余名工匠、工人受伤,一人当场毙命、六人落下残疾。
六年甲型主要增强了安全性,自然也更加笨重。
市面上流通的更多是乙、丙两个商用型号,矿场、各类工厂乃至十余人规模的作坊皆可使用,价格上还分外公道,制作容易不说运输也来的简单,虽然最多力不过八十郎,但更受人待见。
至于最小的丁型,也就是万历皇帝在宫里当作坐骑的那种火德星君,在市面上基本不卖,中间两个型号收获的利润用来大批量制作最小的丁型,用来发给百姓,不过比皇帝坐骑简陋的多。
为解决受灾后人力不足的问题,工部在万历六年向河间府二州十六县发下丁型火德星君六百余台,力不过三郎,都用来拉磨、脱壳,被百姓称作食炭马。
不过有趣的是各种年份、型号的火德星君在北直隶泛滥开来非但没有冲击手工业,反倒使木、铁、煤、矿等产业及其衍生各类行业因制作配套机械工具变得空前繁荣。
随之而来,消息传至朝中大员耳中,他们对这股黑烟一无所知,这便有了张翰巡游各省的事。
因为黑烟是巨大变革带来的种种问题。
相对局限于‘小范围’一省之地的工业化带来土地兼并、人口流动、农业式微,尽管工业化避免了土地兼并的旧问题,但同样带来了更多新问题。
一个个服务于工业的密集四合院形成新的村庄,各大厂区成为对朝廷来说封闭的法外之地,野蛮生长中各工厂主为更好管理纷纷在厂区内施行家法。
缺少官员规划城镇、输送能力赶不上密集居住的速度,较差的生活环境与几乎没有的医疗保障带来疾病高发,这都让朝廷在享受工业化与海外出口带来极高关税、税务收入的同时面临新的挑战。
不过这一切紫禁城里的万历皇帝无需操心,在万历七年冬季第一场雪落下时,他穿着亚洲进贡的虎武士漳绒睡衣在火德星君屁股后头装了一门能打一斤弹的佛朗机炮。
不过在装上后本来进步至龟速的火德星君又退化为蜗牛后,皇帝并不满意,换上一杆仿制自西班牙重火枪并进行‘佛朗机式’改良的佛朗机重铳后才拍了拍套着朝臣绯缎裘袍裹得严严实实的火德星君,满意地露出笑容。
经过皇帝的研究,坐骑在冬季速度明显下降,这证明了穿衣服对谁都很重要。
当然,为了保住狗,不,为了保住皇命,刚刚受封三品昭勇将军的火德星君改了又改身上的阀门被调低了一档。
第三百三十一章
核心
“向沿海各省商贾征税,海关税加收一成、各地工厂加收一成。”
紫禁城,乾清宫的耳房军事室,皇帝伏案边写作边自言自语,在一旁摆弄船帆的潞王诧异的眼神注视中又板着手指头收回了金口玉言:“不行不行,海关税加收一成好像太多了,各地工厂加收之后也没了利润,赔钱是小、民愤事大。”
“那皇兄只收利润的一成不就行了。”潞王把模型的船帆板正,搓着手坐在皇帝身侧,皱眉道:“其实可以把更多航线交给商贾,朝廷支持更多人出海,去亚洲、南洋、西洋,他们能带回更多货物。”
皇帝在鼻间深深吸了口气并未说话,思忖片刻才缓缓转过头,眯着眼睛看向潞王,问道:“来,跟朕说说,是谁教你这些的?”
“啊?”
潞王把玩着桌上北洋骑兵陶俑的手凌空顿住,眨眨眼,这才赔笑道:“这,臣弟是觉得对皇兄有好处呀。”
“对,能出去更多船、带回更多货物、带动工匠生产,朝廷能收上更多税金,于商贾、于朝廷都是有利的。”
万历沉吟着这句话。
他越来越有真正君王的威仪了,他只是微微侧身挑起眼眸看着潞王,如果不是身上套着虎武士睡衣这应当是很有威慑力的眼神。
静静顿了数息,他才开口道:“但这与朕的核心利益相悖。”
潞王摇摇头:“臣弟愚钝,这难道对皇兄无益?”
万历抬起二指在桌案边轻点两下,问道:“你知不知道朝廷一年发下多少张船引?又有多少人出海?”
“今年广东广州府四百张、福建泉州府四百张、南直隶松江府二百张、北直隶河间八百七十张、顺天九百六十张,朝廷五府开阜,年准海船与日俱增,去年持引出海者两千五百艘有奇,今年便已增至近三千艘。”
“天下并非只有持引出海者,且哪怕仅算这三千条船,你知不知道这是多少人?”
万历重重地说道:“假使每船六十人,这便已逾十五万百姓,可这些海船往往都载员近百,因为朝廷的船引制度规定了船的数目,即使是百姓也尽量要将船造大,如今沿海商贾手上都有承载人员二百、货五十万近的民千料巨舶。”
“海贸自会带来繁荣与金银,可每年二三十万百姓出海,一年后回来十之六七,但第二年还是会有二三十万百姓出海,他们有些人流寓海外做起坐商,开山造窑;有些人死于海事,成了孤魂野鬼;天下之大,近百万人务于海事,要生产出他们买卖的东西,又要多少人?”
万历对这些数据如数家珍,对潞王循循善诱道:“你知道再发更多的船引下去会如何么?”
“田啊,田就没人耕了,东南那最富庶的土地如今也难找到足够多愿意做佃农的百姓,别无他法他们只能买入耕马,自松江开阜,徐阁老家里的田你知道是如何耕的?”
万历说着笑道:“他的儿子找张阁老问了火德星君的力道,他们家的地卖了十万亩,留下的田地请了八十位火德星君用来耕他那四万亩粮田,因为火德星君吃的炭比雇佃农划算。”
潞王瞪大了眼睛:“徐阁老家里有十四万亩地?”
万历爷抬起罩着漳绒虎爪的手指在眼前摆着:“不不不,他家有二十四万亩,剩下十万亩是桑田、棉田那些,对,五年计划里说这些叫经济作物。”
“海事之厉。”万历说着感慨道:“抑制土地兼并远胜海瑞。”
其实这里头很多事也让万历感到困惑,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在出现工业之初土地兼并的趋势明明是照着更厉害的势头发展过去的,可突然之间好像一切都变了,大地主们又纷纷把土地吐了出来。
徐阶并非个例,各地都有这样的现象,只是徐阶所拥有的土地规模让他成为其中最大的典型而已。
即使放出十万亩良田,他依然是天下首屈一指的大地主。
这不应该是工业的力量,在陈沐留给皇帝的书里分明写着工业没有抑制土地兼并的能力,只能给因兼并失去土地的贫苦百姓一条出路,让他们即使没有土地也不至于无衣无食。
甚至还有可能加剧大地主的出现,因为一到无法控制的灾年,只要地方官员开放关闸,贫苦百姓就会为一口路上吃的饭把仅有的田地贱卖上路。
这与过去截然不同,过去百姓别无他法,会在卖掉田地后就地受大地主雇佣,以求一口活命的饭食,由自耕农成为雇农,因此哪怕乡绅、豪强不去想其他手段来施行对土地的强取豪夺,随灾年的发生,他们手中土地也会逐步增长。
这是因为同样一次灾年,普通自耕农与大地主对抗灾害的能力是不同的。
可现在地主们确实还能得到土地,却难以得到人力来为他耕种土地了。
天下各地都有关于沿海诸省、南北军器局佣金的传说,有人说沿海纺织厂月银二两、有人说军器局搬运工一天都有三分银。
还有从山西的运矿队,两架载满煤矿的四骡车两名马夫四个力夫,五十里路一月走上两趟,就能赚到三两银子。
谁还给你种地?
“没人种地,朕的子民吃什么?”
“有吃的啊。”潞王听了半天,可算听到个自己懂的:“那南洋京运,一年就有六百余万石,比夏税还多。”
万历:“屁!那是税,你让百姓吃税?何况就算海运的粮食再多,能填饱朕六千万子民之口?”
实际上他对这个去年户部统计出的在籍百姓六千零六十九万两千八百五十六人的百姓数目是持怀疑态度的。
近年来清丈田亩,清出两亿八千万亩土地,足足多出先前土地总额的一半。
定在那里不会动的土地都能藏匿,生着腿脚遍地乱跑的百姓呢?
“朕不缺钱,朝廷如今也不缺钱,再多只是锦上添花,这已经不是朕的核心利益了,海外贸易顺其自然地发展即可。”
万历说着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心,道:“朕得让百姓吃饱,在鼓励农业与鼓励商业间掌握平衡。哪怕海运米粮足数,朕的天下,岂可就食于海外?”
“这世上,做买卖的当官儿的都不可怕,他们的财富与权柄朕想收就能收回来,他们不高兴且由着来给朕添堵;唯独种地的、做工的、拿刀的,他们才是朕的核心利益,朕决定了。”
“向沿海各省商贾征税,海关税加收二分、各地工厂加收一分,这三分税每年应有十万两银子,拿去给朕的工人修厕所、盖药局、定工厂宿舍规范——哪个工厂再敢因吃不好、住不干净闹起疫病,先把商人抓了抄家赈灾治病。”
小皇帝哼出一声,骄傲地扬起来头:“朕就不信了,靖海伯在书上说商人逐利压榨工人的事会在朕的天下出现,谁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