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534部分在线阅读
从两艘法国武装商船卸下来的十二门佛朗机炮便摆好了。
黑云龙并未骑马,他的中军营就立在上游南岸,着一身蓝色布面铁甲的辽东广宁卫战将抬手解开将脖颈护得严严实实的铁甲顿项,端起望远镜向下游三岔河口望了一眼,快速放下望远镜,嘬着牙花子道:“有点儿远。”
蓦地转过头,抬二指对麾下炮兵百户问道:“行不行?”
标准北洋军官装束的炮兵百户抱起拳来,铁臂缚相撞声音清脆,道:“回帅爷,七百步是远了,但我们高,用炮尺第四度能打至敌营左近,掩护下——”
他想说的是掩护下游易洛魁人渡河进攻,不过话还没说完就被黑云龙打断了。
“我知道这儿高,我是问法夷这炮,它们行不行?”
黑云龙扬手前指:“都是些老炮旧炮,别打放炸了膛伤及士卒。”
“实在不行就按呼兰那小子的意思来,他正在后头筑坝,我们时间多的是,大不了让海法沙去前头再筑两道坝,灌水把这破营淹了。”
炮兵百户闻言轻笑,道:“卑职打放过,造的还不错,看上面铭刻言语似是法夷自造,比西国造佛朗机好得多。”
“不简单,让跟着去架虎蹲的前军小心些,这世道哪个国家能将炮造好了,就了不得。”
黑云龙说的是大实话,在这个时代,哪个国家能把佛朗机炮造好,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别看这东西没什么技术含量,却最考验匠人能力与工作态度。
因为造不好它漏气。
不是说造好就不漏气了,造好也漏,但漏得少。
就好比说火枪都是漏气的,别管你哪个国家的鸟铳也好火枪也罢,火绳的、转轮的、燧发的,造得再好,总得留出个药池孔,那它就漏气。
但造的好漏气归漏气,威力同样能保证。
说话间,前头的蒙古马已经被拉走了,后面二十多匹西班牙小毛驴继续上前,有的背上背着一挂佛朗机子铳,一头驴子正好驮六个子铳;有的则拉着木车,车上小圆木桶装得满当当,都是黑云龙的部下在路上掏的火药筒,火药、炮弹都在里头,专用于这批法造佛朗机炮。
在火药储备上黑云龙可要比河对岸的呼兰富裕太多了,单单两艘法兰西船上的火药储备就够他的部下打上几场大战,临近海岸,合兴盛的商船还能给他送。
李禹西在合兴盛名下的安海商号前些时候送海法沙部落里的易洛魁战士去墨西哥湾,黑云龙就托了他们再回来从墨西哥拉回来些火药。
巴拿马东海岸麒麟卫的邓子龙苦于船舰自西海岸向东海岸转移的艰难,不过现在越来越多的商船已经被商贾造了出来,很快整个海岸线都将由东洋军府支配。
这里头最有意思的事是李禹西安海商号在东洋军府还未奖下战船,他们就已经有了两条六百料战船护卫航线。
这船并非来自大明却有同样的血统,是李禹西从杨策那直接用西班牙种植园里收上来掰好的玉米粒换的——来自汉国使用蓝白涂装的飞鲨。
法制舰用佛朗机不用垫木,而使用一块用长铁链连接在炮身上的铁阀来卡住子铳,看起来怪模怪样倒是挺精致。
黑云龙又在河岸用望远镜向周围看了一遭,最终抬起手来轻挥一下,道:“放吧,天子亚州,岂容番夷撒野。”
赤色令旗招展、战鼓重擂,十二门佛朗机炮率先在上游河畔朝蒙特利尔营寨轰击而去。
这就是一声信号,围于河流东岸的易洛魁联盟战士闻声而动,嘹亮的战吼声中将乱石滩上粗陋加工的独木舟掀于湍急水流,各部落勇士携带兵器乘舟而渡。
小型炮弹向营地飞射,借惯性轰击于木栅上几乎毫无用处,但落在营寨外的炮弹却着实将刚奔出营寨的渥太华战士逼了回去。
营寨里的佛朗机炮同样试图向黑云龙所在的炮位轰击,三颗炮弹仰高了放来,却不及河流坡度,远远地落在中军二百步外,随后几颗零散的炮弹朝河中易洛魁独木舟轰去,却难以取得有效战果。
这番无能狂怒让上游坐山观虎斗的黑云龙甚为欣喜,扬臂对左右道:“土人自己都不知道木舟会被河水冲到哪去,能教你打准了?”
等营寨里的炮手打定主意调整角度准备轰击零散上岸的敌人,黑云龙的炮弹再一次袭来,这次就已经知道他们的火炮在哪,直瞄着过去的。
哪怕打不准,炮弹落在身旁不远处,溅出的飞石甚至将炮手的脸面划伤,哪里还能沉心静气地去瞄准发射,打出几颗炮弹都不知歪到哪里去了。
成功登陆的易洛魁就像汹涌海浪,扎下阵脚稍加整队,直朝营寨攻去。
他们带了绘着神明的大型盾牌,看上去就和明朝的车营大牌,相当厚实,不论弓箭还是火枪都打不透,可他们一没马、二没轮子,这东西是靠两名身高力大的战士搬着走的。
前边散发着战斗狂热的部落勇士都冲出去了,后头的大盾牌还慢吞吞地挪呢,看得黑云龙干着急,紧跟着便见营寨两侧分别杀出十余骑挺着长矛的铠甲骑兵,趁着易洛魁人还未结阵,一左一右向先头部队绞杀过去。
战矛捅刺、战马冲撞,硬是在营地外杀出一条血路,仅靠三十几名骑兵便冲出个来回,而原住民的弓箭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飞斧丢出去不知多少,可砸中的都是自己人。
令观察局面的黑云龙不禁扼腕叹息。
哪怕有些骑手的长矛在冲锋途中折断了,还能从马鞍旁抽出长剑劈刺过去,跑远了还顺手掏出一只结构复杂的长管手铳打放一铳。
似乎是发觉在营地里一直被炮击不是办法,营门登时大开,列密集阵型的数百渥太华战士冲了出来,接替骑兵重回营地两侧换新长矛与火枪的空档。
双方原住民还未交兵,两队骑兵换上新的长矛,又再度驾着战马冲了回来,看样子想要故技重施。
“就你有骑兵?”
黑云龙远远看着,目光不停在战场上搜索着,口中喃喃:“黑某的炮队呢?”
突然间,不知海法沙的中军出了什么事,前面的步兵像被骑手击溃了一般向岸边退去,让两翼冲锋的法国商人骑兵队看见胜利的希望,冲锋愈加勇猛,似乎要直杀透易洛魁人的军阵般。
等步兵退到一半,为首追逐最凶的骑士突然勒马,战马前蹄高高扬起,后蹄在地上犁出半尺长痕。
在他面前,一队与易洛魁人截然不同的小队正严阵以待地等着他们冲锋,一支支丈五长矛结出小形方阵,前排矛手使用的是西班牙人持矛方式,戴着笠盔披挂胸甲的矛手用右脚踩着矛尾,两手托着长矛。
第二排的矛手则用战阵枪术,粗大的长枪尾端顶在弓步前出的左侧大腿上,列出严谨的战阵。
在他们身后,是三排端着鸟铳的步兵,在正中军官的号令下砰然放铳。
这并非令骑手最害怕的地方,最害怕的是方阵两翼,易洛魁长矛手结成两个更小、更松散的方阵,方阵中间戴着笠盔的异国武士们正蹲在地上操持着什么,突然军阵中一左一右传出大喊,挡在前面的易洛魁战士便轰然散去。
露出内里几门宽大、短粗、像小老虎蹲在地上的炮口。
下一刻,硝烟四起、碎石劲射。
第二百九十六章
劳塔罗
智利,老子城。
平坦而空旷的武器广场中央高大的钟楼下停满了载着农作物的小驴车,远处倒放着西班牙殖民者佩德罗·德·瓦尔迪维亚的石雕像,两队头戴阵笠的日本足轻在小旗官的率领下往返巡逻,广场边缘的固定摊位上响起商人们此起彼伏的叫卖声。
一队明军从城南宽阔的街市上列队而来,队伍前后左右对称,最前四名是戴垂红缨马尾盔、雕绘犀牛的胸甲下着赤红军服的骑兵。
中间两名骑兵各自斜持长柄眉尖刀,刀尖离地半尺;左右两名骑兵竖直持握的骑矛上挑着宽大的赤红朱雀旗,随骑兵马步缓缓颠簸起伏招展。
四名骑兵之后间隔三步,是每排六人一共三排头戴红缨铁笠盔、雕绘海马的胸甲下着紫花布袄挺着长矛的步兵;步兵之后再是同样衣甲装束、同样列队三排肩扛鸟铳的射手。
这是前阵。
紫花布是松江府至南直隶的特产,名与颜色无关,用的棉花是紫木棉,故名紫花布,所以紫花布不但不是紫色的,袄子上也没有花,这种面料轻薄透气、亲肤性强,不必染色便天然显出淡赭色,褐红接近白的颜色。
另一个世界后来的二百年里,紫花布远销世界,成为难得的奢侈品。
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比较懂行儿,把它叫做‘松江布’,英国人则将它改叫南京布。
在1819年,松江布出口量为三百三十万匹。
法国文学家福楼拜笔下的小资女人包法利夫人,穿着南京布的裙子,让浮浪子弟莱昂见了心旌摇荡;大仲马笔下的基督山伯爵,则穿着南京紫花布的裤子。
但在这个世界,因为松江紫花布产量最高、朝廷赋税折实物收紫花布最多,因而明军大部分兵服皆为紫花布织成,所以正统兵服就叫紫花布袄。
后阵布置与前阵一样,而在这八十名旗军左右,各有十六名军官策马竖列前行,这些小旗官与副骑及身处旗军当中的宣讲官,构成这幅一百一十二人的非典型北洋步兵行军图。
之所以非典,是因为军阵当中有五骑纹身赤膊披挂西制胸甲、腰胯托雷多钢剑的原住民马普切骑兵,正中间的与地位最高的马普切首领并马稍前而行的是一手握缰绳一手抱肚策马的督军邵廷达。
“这以前被西夷叫做圣地亚哥,俺改了,叫老子城,回去告诉你的部众,不要再叫圣地亚哥了。”
军阵正从街道进入武装广场,视野猛地开阔起来,邵廷达说着扬臂指向倒塌的雕像道:“他们入侵我们的土地,给城池瞎起名字,哼,还敢给自己做石像,脑袋都摔断了。”
马普切人首领看着武装广场,短暂地眯起眼睛,目光透着一闪而逝旋即释然的恨意,用生涩的北直隶官话道:“那个人在二十五年前就被劳塔罗杀了,但马普切人将永远感谢你,邵将军。”
“不必就此多礼,天子指派东洋军府前来,就是为救百姓与水火。”缓缓赶着马儿踱步的邵廷达笑了笑,道:“如此称呼自己姓名难道不会,不会奇怪?咱初至此地还当你们是父子呢。”
马普切人这代首领也叫劳塔罗,在马普切语中意为迅捷的长脚鹰,在当上首领前他并不叫这个名字,更名意味着他希望自己能像劳塔罗一样率领部众顽强地与西班牙人战争到底。
结果西班牙人突然在三个月内全部撤离,后来他就认识了邵廷达。
劳塔罗知道眼前雄壮的将军是在说笑话,只是笑笑并未回答,而是反问道:“说到父子,将军刚才说这座城叫老子城,这应该是父亲的意思,在阿劳科我听人说起过,你们都很喜欢当别人的父亲。”
“这座城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这你就不懂了,这个名字并非那个意思。”
邵廷达老神在在地摆摆手,刚要开口,又闭目搜索了一下文化匮乏的大脑,这才照本宣科地说道:“老子,名李耳,著有《道德经》,我家兄长也写过一本名字一样的书,这里边是这么写的,道可道……”
邵帅极力想要背诵一段让劳塔罗知道自己深厚的文学功底,可说出仨字儿后边的就不知道该背什么了。
绞尽脑汁地想了又想,突然想起陈沐战甲右臂缚上铭刻的第九章,顺口背道:“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常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
“老子城,即是因道理而取得的城池之意。”
只是邵廷达没跟劳塔罗解释他心里的道理是什么。
旗军将他们护送到武装广场西边原属于西班牙达官贵人高大富贵的宅邸前,防务由邵廷达的亲军接手,率军的百户向邵廷达行礼告退,这才领部下向东边过去教堂所在的位置走去,那如今已经变成他们在城中的军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