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443部分在线阅读
可常胜县有更大的问题啊。
明军与本地百姓刚刚建立起脆弱的信任,突然涌入如此规模的明朝的百姓、各地军兵,会给这儿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陈沐也不敢去想。
“吴中行在信里说,他能把所有人留在金城县十日,十日之后分发县中除麻帅本部外所有储粮,军民上船南航界县——这十日内军府必须想出妥善安置百姓的办法,不然会死人。”
这世上道德、威望、朝廷、神明,在饥饿面前都是狗屁。
尤其在于,在这一千多条船上或许粮食已经被吃完了,但他们的船舱里依然还有东西。
陈沐看着他的幕僚们,缓慢地说道:“会死很多人。”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不解
张居正就是陈沐口中的‘糊涂蛋’,但四省游民法令被朝廷下达时并不是这样的。
法令中严令百姓在出海时自行购置三月口粮,百姓搭船前通过关防也确实绝大多数都带着足够吃用的粮食,可当他们到海上时,一些人的粮食就没了。
问题主要出在南直隶,广东福建两省的关防严格,南直相对松懈,让一些有心人有了可乘之机,有些粮食在关防之后被人购置回来,还有些干脆是粮商上船,把百姓的米粮用超过平时的物价购走。
人人都觉得这趟航行未必会有三个月那么久,人人都觉得自己饿一饿抵达新大陆就没事了——被这种诓骗傻子一样的手段把粮食买去换来白银。
在他们看来,过去新大陆也要买田置地,哪怕地价低廉,银钱也是必不可少的,有钱就能买更多的地啊!
这些粮食都不多,只是一个小缺口。
真正称得上灾难的情况发生在海上。
经过日本的时候,战争刚结束的日本物价飞涨,各地商人在过去的大名如今的都督同知麾下经营的生意成了最后的狂欢,他们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发财的机会,把没用的兵器、货物高价从百姓、粮商手中换来粮食。
手握粮食的粮商一面担忧着储存粮食的小船会被北洋旗军的巡船发现,又担心将来手上有粮食这些同船的百姓饿疯了会不会对他们下黑手,大量粮食借着停靠日本的短暂机会被转手倒卖。
大多数能发现商机的眼睛也能用来发现危机。
出海月余,北洋旗军舰上粮草吃完,开始从作为辎重船舰的民船上搬运粮食,直至此刻他们尚不知上千条民船上孕育着怎样的危机。
先是出现粮偷儿,被发现后在北洋旗军严苛的军法下直接铳毙,情况却没好到哪儿去,几天时间里便演变为明抢。
饥饿是人类最大的动力,饿殍无所畏惧。
民船上百姓多、旗军少,因怜悯之心擅自开仓放粮的旗军,有;冷漠到底铳毙冲击船舱百姓的旗军,有;实在不敌一把火烧了船同归于尽的,也有;被百姓杀死或逼入海中淹死的,也有。
茫茫大海封锁地域空间,成了密闭的囚笼,当灾祸发生,旗军背负铳炮包围试图逃跑的民船,事情原本会变得更早。
实际上这十万军民能平安抵达麻家港,都要感激一个人。
这人皮肤黝黑,身材无福禄之态却有不符合老迈年龄的结实,穿着绯袍受旗军指引进入港务衙门中庭,拱手便已拜倒:“下官海瑞,开军粮以哺百姓,甘受经略责罚。”
官厅之中,陈沐正与阿科斯塔进行谈话,海瑞突如其来的拜倒令他匆忙起身,接近失态。
“海公快快请起,陈某可受不得这大礼。”
说实话,被十万军民东来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的陈沐看见这张坚毅的脸特想骂娘,从牙花子里挤出一句:“谁把您给派来了?”
咱这亚洲经略还没做出什么大成效,朝廷先给这尊大神派来算怎么回事?
海瑞缓缓起身,身侧的陈沐亲兵将漆盘奉上,里面盛着亚洲副使的诰命、朝廷的书信以及海瑞对海上放粮的报告。
海瑞在海上行使亚洲副使的职权,杀了引起祸患的粮商与向官军动手抢夺军粮的祸首,并依北洋军法将私自放粮的旗军擒拿,开仓放粮九万石有奇,稳住人心并将罪责一力担下。
一年的兵粮被吃了一半儿,陈沐该骂娘归骂娘,但以十万生民为重,他并不觉得海瑞做错了,换了他在海上肯定也会这么做。
海瑞不是个凶神恶煞的脸谱,恰恰相反,他这个人很会变通。
早年胡宗宪做总督,胡的儿子路过海瑞主政的淳安县,向驿卒发怒,把人家倒挂起来,人们把事情报告海瑞,说驿卒把胡总督的儿子得罪了,这问题棘手,该怎么办?
海瑞说:不!过去胡总督考察巡视各地衙门,都命令不要铺张,胡总督是好官,他儿子肯定也是好人,现在这个人行装丰盛,一定不是胡总督的儿子,抓起来!
打开袋子,胡宗宪儿子带来数千两金子,被海瑞没收到县库里,还派人飞马报告胡宗宪,说有人冒充总督儿子。
胡宗宪拿海瑞一点儿办法都没有,甚至还有点想笑。
海瑞让官场讨厌、让陈沐惧怕的不是他轴、不是他犟,是他不通所谓的‘人情’。
单就陈沐来说,他喜欢什么样的下属?像邵廷达、付元那样,心里记着我对你有恩,我继续施恩你继续报恩,别管什么时候你都无条件支持我,大家都好。
别看人人都说讨厌这人情关系,但那讨厌的是别人的人情关系,自己的人情关系都一点儿不讨厌。
可海瑞是个异类,他不跟你讲人情,他和你讲道理,道理一旦讲不通,炸恩主都有可能。
徐阶对海瑞有恩,大恩,当年别人要把海瑞绞刑,被徐阶压下来。
到高拱斗倒徐的时候,要拿早年徐阶给嘉靖帝写青词盖道观的事整死徐阶,但海瑞能理解徐阶在严党主政下写青词讨好皇帝的自保,觉得徐阶对国是有功的,就上书为徐阶辩白。
可等到海瑞主政应天,清丈田亩治理土地兼并的时候,他和徐阶的问题就讲不通了,要治应天兼并先治松江府,因为松江拢共九百万亩田地,老徐家十五万亩,占了六十分之一。
海瑞看来,有恩是一回事,有罪就是另一回事了。
要办就大办,几乎要拿出洪武朝的酷政来办……结果徐家退田四万亩、应天府兼并消减、地方吏治为之一请,不过海瑞的官也被罢了。
“老夫就是一事不明。”
海瑞没头没尾说出一句,陈沐也没听懂他究竟不明白什么,不过海瑞也没卖关子,跟陈沐是老熟人了,开口道:“阁老奔丧回江陵,为什么非要坐三十二抬的轿子,老夫真不明白。”
“两人抬的就走不动了?马车牛车驴车就不行了?自己下地走难道就有失体面了?”
海瑞的脸上带着难以名状的悲哀,看着陈沐道:“我写了封信,给陛下,我想问问,但没人回答——大明朝的祖制不是这样的,大明朝的首辅也不该是这样的。”
陈沐深吸口气,他明白海瑞为什么过来了,可他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尴尬地转过头才发现阿科斯塔修士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他摆摆手道:“修士回去吧,去墨西哥城将我的请求转达贵国公爵,粮食贸易,越快越好,每过七天,收购价降两成,五个七日之后事情就不用谈了,我带他们去拿。”
第一百三十章
两万
张居正和海瑞的为官理念不一样,尽管他们一样在避免贪官污吏、一样厌恶土地兼并,但在根本上,他们的理念差距太大。
海瑞是教科书式的官吏,在严格恪守传统道德之外,他还拥有高超的施政手段、无与伦比的变通与嫉恶如仇的勇气,但他不能当首辅、当宰相,他是第一流的官员,却没有协调、统领百官的能力。
张居正呢,才华不必多说,整个大明朝能超过他的人没几个,不重私德,甚至在他的位置上私德都是为政治服务的。
他的为官之道与私德无关,更像是外面饿殍遍野,你做官的就算整天喝清水吃烂菜,也不是一个好官;治下百姓富裕家有余粮,你做官的就算成日大鱼大肉听歌赏曲儿依然是个好官。
但从陈沐自己来说,他觉得两种人都不坏,尤其具体这两个人,他俩都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不过区别在于前者活着时常受罪,死了才会为人称颂;后者活着为人称颂,死了才开始受罪。
邹元标兴冲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这个明朝进士已经习惯东洋军府亚洲经略对他相对轻松的态度,骂一万遍也不真生气,礼节上更为随意,人还没进屋子声音便已经来了。
“大帅,小县已筹粮草六万石,只要再从西夷那讹上十二,不,十万石就能撑过这次……”
陈沐眯起眼来看着邹元标,这个家伙最近越来越飘了,你看他用的词儿?讹?
什么叫讹?
朝廷的事能叫讹?要不是海瑞在这儿,陈沐就得让他的亲兵打听打听最近常胜知县都跟谁混在一起了。
邹元标年轻的脸上带着无与伦比的喜意,推门进来见还有客人声音才戛然而止,看到客人一身绯袍也没太大惊讶,笑眯眯地行个礼,言语轻松得很:“学生邹元标,常胜知县,见过大人。”
海瑞拱手:“海刚峰,有礼了。”
陈沐亲眼所见,邹元标的脸在那一刻闪过一万种神情。
放到一半的官帽重新扣回渐显秃态的脑壳上,张扬的小手儿慢慢缩回袖子里、微微探着的肩膀缓缓板正、迈出官袍下摆的皂靴一寸一寸地回收,直至整个人看上去变得端庄、得体。
人的名树的影,邹元标一下就老实了。
“学生不知海公当面……”
话还没说完,就被陈沐抬手止住,指着一旁椅子道:“老实坐好——海公,我还有几天时间?”
海瑞并未责怪活泼的邹元标,也没直接回答陈沐的问题,反而问道:“方才老夫听起来,陈帅是打算向西夷购置粮草?”
二期运来军兵都还在金城,海瑞是自己先过来了,陈沐现在对金城的事极为上心,尤其在知道海上发生情况的来龙去脉之后,他更担心那些百姓聚在金城或将来聚集于常胜会出什么问题。
“是,县中所具粮草不足,不单单用以供给百姓,我本部旗军的粮草亦有不足,西人占有大片土地,他们的粮食一定有所富余,买来正好渡过此次困局。”
陈沐说着缓缓摇头,苦笑道:“只怕西人存粮亦不太多,若不能足我百姓之需——此次朝廷发四省游民,着实令陈某有些,有些措手不及。”
谁能想到呢?原本等着七八千小一万人的北洋二期旗军,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来了,结果乌泱泱要来十万人,这谁受得了。
“陈帅如此忧虑,老夫可为军府分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