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392部分在线阅读
在吕宋南卫练了六个月兵,苏禄那边新设三卫空出一大堆军官职位,再过去练兵的时候就已经真的是总旗了。
参与林来之战连铳都没机会放,刚跟着第三批攻向海岛的部队登上沙滩,带着本部在岸边扎帐篷睡到半宿,心心念念着战场立功大杀四方后的衣锦还乡,背后插着旗子的骑兵就已跑遍全岛,仗打赢了。
因为没斩级赏赐,每次升官都是因为练兵,日子吃穿不愁却难定终身大事,终于在乂安之战使炮轰翻一头战象,得了赏银在老家新会寻了一门粮商的三女儿,跟着石岐开船走北洋时刚有第二个儿子。
林琥儿今年才二十二岁,策骏马驾艨艟腰插手铳身着胸甲,正是春风得意前途无量的时候,不然怎么敢给战舰起名叫赤兔呢?
他早就想好了,战场上能立功就战场立功,赶不上惊天动地的大海战也无妨。
在亚洲明军应当也很快就会设立宗藩卫,快速扩张之下中级军官一定有所空缺,在麻家港他就往身边弄了个亚念人带着学当地话,在分界半岛又从郑屠部落招了一个,他想争取做个副千户。
二十二岁的副千户啊!
这等天大的造化降临在一个身世平平祖上十八代都没个九品官儿的新会渔夫身上,做梦都能笑醒!
现在他已经击沉一条敌舰了,他还能击沉更多,不单单在巴亚尔塔,还会在阿卡普尔科,也许还会在墨西哥城下率队击溃敌军。
一切都触手可及。
直到经由人工打磨、巨大而沉重的石弹曳着令人心悸的尖啸坠落,将林琥儿沉浸在击沉敌舰后的笑容凝固,石弹砸下、鹤翼帆破开大洞,直杉后桅折断的碎屑纷飞映在瞳孔。
下一刻,船首高高翘起,无数惊呼痛骂撞进耳朵,甲板上所有人都被荡飞,巨大冲力摧枯拉朽地由左至右穿透艉楼自下层甲板破开大洞,整艘战舰尾部肉眼可见地迸裂。
砰!
翘起的船头再重重地砸向海面时浮力不足以支撑战船下坠的重量,先重重地沉入海里,再猛地被浮力托起,往返三次,才重新稳稳地飘在海上。
沉重铠甲坠着林琥儿重重砸在船上,摔得面如金纸憋一口血在喉咙连开口呼唤都做不到,兜鍪磕得满面鲜血刚抬起头,一位上层甲板的十斤镇朔斜插着从眼前砸进甲板,半根炮管卡在中间。
砸落的劲风硬把林琥儿惊得清醒,入眼一片红也感觉不到疼痛,只觉得跪着都站不稳,脖颈明明没有扬起丝毫,目光却一点一点从海平面向上抬起,回过头一片狼藉的船尾只看见抱着桅杆的旗军向自己张口大喊。
这时候炮声、火焰燃烧声、惊恐呼叫声、无意义的痛骂声,一切声音才重新涌入耳朵。
“入他娘的石头,林百户——船要沉了!”
“跳,跳,跳船!不然会被扣死在下面!”
头脑尚处混沌的林琥儿是想大喊一声‘船在人在’的,但他犹豫了一下,也就因为这一下犹豫让他失去大义凛然的英雄时刻。
海水灌进船屁股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要快得多,根本来不及让他站起来,赤兔舰的船头已接近竖直。
先是将这些水手旗军摔入海中,接着翻过的船壳猛地拍在海面,将他们砸入水底。
第三十九章
祸福
林琥儿睁开眼,棚荫外日光刺目,白色的沙滩布满破碎的船板与营寨狼藉,身上每一寸痛苦涌上脑袋,令人头痛欲裂。
浮肿的眼极力望向沙滩,看到熟悉的北洋军服摇晃在沙滩上,这才再度沉沉睡去。
直到清凉的水像甘泉般浸上嘴唇,再睁开眼日光已不那么刺眼,眼前映出蓝天白云与部下小旗官端着水碗的手。
“还,还活?”
林琥儿挣扎着坐起身,这才清楚地看到沙滩上俨然是一座大型伤病营,横七竖八的破落营帐于被浪头打到岸边的战船残骸看上去一片狼藉,粗略看上去便有数十人。
就在他说话时,有旗军合力抬着人双手双脚向岸边棕榈林旁挖好的大坑走去,被抬着的那人露出的小臂缠着脏兮兮的绷带,身上裹着帆布,看上去是已经不在了。
岸边营地哀鸿遍野,明明到了该埋锅造饭的时候,却无半点炊烟,曾经不可一世的北洋旗军如今像都没了正规编制一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有些人拿着鸟铳有些人则只是腰间挎着长刀或身旁支着长矛,各个一言不发无精打采。
这种情景令林琥儿仿佛刚刚治好头脑的失忆,从石弹轰碎船尾开始到自己被海浪打翻窒息的记忆潮水般涌上心头。
“咱这是,输了?”
小旗官摇头道:“没输,虽然没给敌军带来伤亡,但开战前邵帅已将作战目的发至各百户部,邵帅要的就是击沉巴亚尔塔大部分战船,摧毁其海上作战、运兵能力。”
“若是这个目标,我等非但没输,还赢得极为光彩,赤兔沉了之后,四艘西人战舰追击舰队,被邵帅、付游击的六甲舰碾过,那是巴亚尔塔最后能动的四艘战船。”
照这样说,应该是全胜了。
林琥儿缓缓点头,目光有些呆滞地望向海面,问道:“赤兔呢?”
旗军摇摇头,并不打算跟他聊赤兔的事,道:“将军昏了整整四日,可算醒了,否则……”
“你叫我什么?”
林琥儿听见部下对自己的称呼顿了顿,以往部下该叫百户的叫百户,该叫林哥儿的叫林哥儿,从来没人称过自己将军,他晃着有些晕的脑袋指向周围,问道:“这是哪,这是怎么回事?”
尤其他注意到自己的部下身上似乎没什么伤,只有脖子有一道极深的勒痕,看上去像自杀未遂一般。
“说来话长,属下也是听别人说的,那天邵帅与付将军以大舰最后加入战场,轻易摧毁了最后四艘敌舰,整个海湾游曳的都是我们的船。”
“有些船离六甲舰近,能听见撤退的军鼓,有些船离得远没听见,就用舰炮和岸边敌军轰了一阵,有艘小鲨船看见赤兔被击沉,用渔网把咱捞上来了。”
小旗官说着指了指自己脖颈,道:“卑职本来没事,被船荡起时脑袋撞到桅杆晕了,在水里已经醒了,拽着将军玩命往上游,结果被渔网套住,差点被勒死。”
“死了的、失踪的七十多,大部分都是赤兔舰的,救回来昏迷的、负伤的二百多,眼下应该还剩一百多人,前军舰队沉舰三条,烧毁击沉敌船二十条有余,应当是大获全胜了。”
林琥儿对一切都不感兴趣,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半晌才把手从脸上挪开,道:“合着就只有赤兔沉了?我那一百户兄弟,还剩几个人?船上的北洋军呢?”
“除赤兔被石弹击沉外,还有三条小鲨没了,一艘被西船撞断,一艘撤退时候不知去哪了,还有一艘触了暗礁,有三个小旗没了,现在这边还有二十七个人。”
“船上北洋军淹死很多。”
这是一道艰难的数学题,已知百户编制为一百一十三人,失去三十三人,还剩二十七人,问剩下的人去哪了?
林琥儿一直觉得小旗话没说完,可等了一会不见他接着说话,问道:“剩下的人呢?”
“哦,剩下的啊,被邵帅整编带走了,将军节哀顺变。”
小旗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递给林琥儿,道:“这是巴亚尔塔以南五百多里的海岸边,北方西人没了船舰,一时半会过不来,邵帅说那边沿岸五百里内的敌营他会一路扫过去,一段时日应该没有忧虑。”
“也算因祸得福,您是巴亚尔塔海战中伤兵里职位最高的军官,邵帅命将军醒来后整编军士,把岸边停靠的两艘船修补好,再往南去阿卡普尔科助战。”
小旗官说着脸上扬起笑容,示意林琥儿打开书信,道:“您是副千户了。”
“副千户?”
林琥儿还沉浸在部下死的死伤的伤的遗憾中,而且还有巨大的倒霉感涌上心头。
明军近三十条战船,在海湾被西人岸炮轰击,就没了四条船,三条都是小船,只有赤兔舰是大船,而且还就挨了一炮就被轰沉了。
恐怕那些操持西人重炮的炮兵都没想到自己能准确命中。
如果不是倒霉,自己现在应当驾驭着赤兔舰杀向西人大港——那才是真正的大海战啊!
然后他听到了什么?他手拿着书信,两眼呆滞地看着小旗官,问道:“我,我是副千户了?”
“嗯,邵帅说伤兵总要有人约束,负伤的百户本来有俩,说看谁先醒谁当副千户。但范百户在炮战中被铅子打到肋骨,昨天夜里不行了,所以林百户睡醒就是副千户了。”
机械地展开书信,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授予百户升副千户的委任状,命他筹备伤兵修补战船,然后将能继续作战的旗军送往南方用兵之际的阿尔普尔科,不能继续作战的旗军送往北方更加安全的地方。
等他再抬起头,眼前海滩的一切都焕发生机,天是蓝的海也是蓝的,就连那些满面忧愁的伤兵在他眼中都变得坚毅起来。
海岸上,搁浅了两艘二三百料的小鲨船,强撑着疼痛站起身来的林琥儿深吸口气,对小旗官道:“召集旗军,该做饭的做饭,该扎营的扎营,都愣着做什么,我们还有编制,还可以参加攻打墨西哥的战事,清点辎重,快去传令!”
第四十章
落空
邵廷达的笔记本上画着许多简笔鱼,现在被他划掉二十五条。
当亲兵问起那是什么,邵总兵总是高深莫测地摇摇头,这个时候他对陈沐烧毁笔记本感同身受,他实在不想告诉别人这是船。
船实在是太难画了!
根据黑云龙的总结,秘鲁以北的西班牙船舰数量为六十三至八十五艘,现在被清理掉二十五条,明军在损失四条船舰、受损两条后还有战船二十艘,西人在船舰数量上依然拥有压倒性的绝对优势。
阿卡普尔科附近海域,明军舰队在数十里海域散开巡行,各船队长官乘坐小船至旗舰船舱中议定军事。
“没有船?”
几名提督船队的千户副千户瞪大眼睛,邵廷达点头道:“确实没有船,斥候船长是咱麾下老军官了,最近逼至港口六里,几乎在岸炮射程之内——没有船,大小战船与商船,空无一物。”
奇袭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远航三千里,在墨西哥乃至新西班牙最大的港口突然得知没有发现敌船的消息,前军舰队军官团慌了神。
邵廷达曾亲眼见到大批西船经由危地马拉向北航行,这些船并未通过分界半岛,一直以来明军情报都认为那些战船停泊在阿尔普尔科港,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
敌军在哪?
是已在海上设下包围圈,还是会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
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