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29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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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古城的炮声在傍晚陷入沉寂,相互敌对的两支军队因疲惫心照不宣地抓紧短暂而珍贵的休息时间。
  明帝国的新式火器与充足训练令战争的进程发生改变,任何人都很清楚,短暂的沉寂只为酝酿疾风骤雨的攻势,莽应龙围困七个月方才因国王之间单挑对决攻下的伯固城,很有可能明日便在明军的巷战中彻底失去最后一丝抵抗力量。
  负隅顽抗的缅军已经没有军心可言了,莽应里宣告全军,告知其麾下战士明日那支城外的伏兵便能赶到,这都没能鼓舞起什么勇气。
  那支伏兵离白古城不远,能来,一个时辰就能赶到,可他们却整整一天杳无音讯。
  次日清晨,战鼓在城中响起,当明军催促缅甸降兵再度向白古城北缅军发起进攻时,城外北方的林满爵如临大敌。
  隐蔽在丛林之中的游击军将士呼吸粗重,林满爵端着鸟铳望向百步之外茂密的灌木,那后面传出战象的沉重脚步声,他听见那边有人用生涩的汉话歇斯底里地喊着:“别进攻,我知道你们在这,昨夜就知道了!”
  轰踏脚步里,一头白象缓缓突出丛林,撞入林满爵的神目镜中。
  镶金戴玉的象牙中间,长长的象鼻卷着一面方旗,耷拉的旗面依稀可见墨书‘降’字,象背护塔里奢华大椅上缓缓探出一人。
  那人头顶帅字金盔,系黄金抹额,戴宝冠梁架上飘两曲伸到塔外的赞缨,就连战甲的明人武将装束都是细细考究昭示文武双全的袒肩战袍,象塔里竖放一杆葡萄牙火绳枪,手上未持兵器反而握一副云贵两省前些年最时兴的象牙折扇。
  合着的折扇伸出象塔,塔上金盔之人既有倨傲、又有谦卑,这两种神态很难混到一块,但他做到了,扬着下巴操一口不太标准的云南官话问道:“你们是天军,猛勺听说过吧?莽应龙就是猛勺的哥哥。那个端铳的你不要打我,要不是我在北边帮着你们拦我哥,他早打过来了,我就是猛勺!”
第一百零八章
末将
  白古城的战事结束了,陈沐命旗军带着陈安认遍三千余降兵与上千俘虏,没有发现莽应里的踪迹。
  旗军端着上铳刺的鸟铳在残垣断壁间继续搜寻,不过陈沐认为缅甸的小王子很有可能已经逃亡城外,不过现在对他来说能不能抓到莽应里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转头就下达将陈安押解入广西听由官府依律处死的命令。
  军务都交给邓子龙、白元洁,他陪明粉在王宫里散步呢。
  “哎呀呀,帅爷这严整军容,真是不枉末将率军不请自来!”
  猛勺那得瑟不已插着两道长缨的金盔在被林晓带到陈沐面前时便已解下抱在仆人手中,现在脑袋上戴着玉环发巾,袒肩战袍掐金丝走银线,足下一双牛皮战靴,一口一个‘边鄙末将’,看着比穿胸甲的陈沐还像明朝将军。
  “实在是战况紧急,闻天军自云南入三宣六慰讨伐莽应龙,末将当即起兵响应天军,封锁关隘截断东吁后路。奈何天军担忧末将与那不臣兄长使计诈降,俞大帅不肯与我联军。”
  猛勺说起这般绕口令似的话不见丝毫磕绊,捶胸顿足很是伤感,道:“兄长又在我军中留了奸细,致使军兵反叛,痛失关隘,不可挡其兵锋于阿瓦,听北奔流民带来朝廷天军已攻破勃固的消息,末将便顺势南奔,将东吁之军拦在勃固山北,特来投奔大帅!”
  说着,猛勺双拳一抱,张手道:“光复国朝三宣六慰啊!”
  陈沐都被捧蒙了,这大概是他这辈子见到干劲儿最足的明粉,他觉得正常人就是装都装不出这种真挚过头儿的模样。
  就他部下那些将领,有时还把‘大明’挂在嘴边,可瞧瞧这猛勺,虽然名字起得怪异,可不论行头还是言行举止,整个一大明小迷弟,别的可以装模作样,可这不经意间的言语怎么装?
  人家从头至尾就没提过大明俩字,不是国朝就是朝廷,从来不提我缅甸,只说他东吁,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陈沐看着猛勺仆人抱着的帅字金盔,对他笑道:“阁下既已违制,为何要以边鄙末将自称?”
  猛勺回头看了一眼金盔,面上有些懵,诧异道:“难,大帅,难道两京一十三省将帅不戴这样的兜鍪?不应该啊,那《水浒全传》是这么写的,没错啊!”
  说着,猛勺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对陈沐拱手道:“朝廷未给末将发下丝毫印信,在下还不过庶民,恐怕末将也违制,不过带了万余精,精锐乡勇来此投奔,国朝总要体恤边鄙之情,不会降罪与我吧?”
  “其实末将投奔天军不为别的,一为洗我父冤屈,家父可从没反叛朝廷之想,全是莽应龙自己欲壑难填;二来则望朝廷能发给末将金书印信——三宣六慰很久没有收到朝廷更换印信的消息,长此以往,要镇不住下属土司了,不然岂有宵小跳梁之辈敢反叛朝廷?”
  “那莽应龙不过是我父侄儿,何德何能统率六慰,更是不敬朝廷,私立其子莽应里为王子,欲收三宣六慰世代为其一家之土,哪里有如此道理,大帅您说是不是!”
  陈沐差点笑出声,他明白了,还是争权夺利致使兄弟相争的老戏码,猛勺单凭自己是不能与莽应龙抗争,如果没意外可能一辈子都在莽应龙的阴影之下,不过眼下赶上明军来袭,说什么也要跳一下。
  陈二爷笑呵呵地点头,他一直很喜欢笑,笑容是种有很大欺骗性的神态,不过见到猛勺他是真觉得挺有意思的,不论对他这个人,还是说这个人的出现对他战略的影响,都挺值得开心。
  他问道:“朝廷这些年对三宣六慰无治政之德、也无约束之功,阁下不恨么,原本在莽应龙治下,你未必不能封王封侯,为何想做回土司?”
  “恨!”
  猛勺答得很干脆,攥着拳头道:“末将深恨国朝有南倭北虏之患,不能腾出手来应对三宣六慰,否则不会是今日这般结果,家父当年被追击入东吁时常说,若有天军来助,不会落得那般田地,也恨国朝云南官吏贪婪渎职,不辨善恶是非。”
  “最可气的,莽应龙父子还要在我三宣六慰用那些西来葡夷来做什么教官,操练精锐做他们的什么长矛阵,这不军士还未练好,转眼就被打个稀巴烂。”猛勺俩手一拍,道:“不说他们是海外小夷,单就一点,他们没安好心,不若朝廷宽宏仁义,末将就不让他们操练军队。”
  陈沐笑了,听见陈沐的笑声,一直满面正色的猛勺更加严肃,道:“大帅莫笑我小心,他们服色长相与我皆异,还往来刺探,满刺加都让他们灭国了,远跨重洋而来,怎会是单为做买卖。”
  “末将心向朝廷,也不是单因崇敬国朝仁义,正如大帅所言,若莽应龙能统率各地,他肯定不会给我封王,但能做个阿瓦侯,可他不止如此,他要向朝廷宣战,有意进攻云南,末将是慎重考虑过的。”
  “两相交战,朝廷云南军事废弛已久,东吁兵力正盛,可有一时之胜,却哪里有一隅胜天下的道理,无常胜而终有一败;他莽应龙在缅甸宣慰司、他儿子莽应里在八百宣慰司,唯我阿瓦直面云南兵锋,他要反叛朝廷,就是要借朝廷的刀杀我。”
  “末将不想也决计不能反叛朝廷,纵然与朝廷合兵不受信任,战后云南也不会给我封王封侯,就算在大帅麾下做个将军也不可能,但朝廷治理三宣六慰总是用得上末将,能做个土司永保太平,已全我心……大帅你说什么?”
  他说‘可能’。
  陈沐笑着点头道:“我说可能,你有儿子么,为朝廷击败莽应龙,朝廷还会不会在这设土官我不知道,如果有土官,你的儿子做宣慰使;如果没有土官,那你就多生几个儿子,做知府;朝廷正值用兵之际,你跟我走,我让你当真正的大明将军,凭你本事,战功封侯!”
第一百零九章
衰弱
  “大帅,动了。”
  邓子龙入中军帐,龙行虎步,面上虽未带喜意,但语气是极轻快的。
  自猛勺南投,得了陈沐以明朝南洋大臣官印封其缅甸都司都督同知,着一身绯色官袍率军北上,已有十日光景。
  有时候一张纸就能做许多事,猛勺似乎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
  在离开白古城前,他向陈沐保证,只要有檄文一封,便能在缅甸为朝廷再拉出三万大军,陈沐让他去了。
  不过南洋军依旧按兵不动,陈沐没什么借口,他的兵马部署不需要向别人汇报,他不单单在等着瞧猛勺的作为,也在等一个人。
  在这个人到来之前,他不会率军离开白古城;当这个到来之后,一段时间里,他更不会离开白古。
  此人法号天时和尚,履历丰富,早年为少林弃徒,过去任香山千户所枪棒教头,曾参与南洋卫练兵、海军讲武堂《鸟铳刺斗法图解》教材主要编撰。
  现任海军讲武堂兵器科六品研究,不变的是另享南洋卫每月二十斤熟牛肉供给,于南洋卫港有一处小禅院,明军林来岛大胜西班牙那年,搬进去个早年让他被少林开除僧籍的老姑娘,让酒肉和尚的日子愈发没羞没臊起来。
  陈沐在仰光给旗军治病时就传送调令让他过来,不过因军令本身难度较高,另一方面道途艰远,夏天的命令临近冬天才能达成。
  不过陈沐并不怪他,军令确实复杂一点。
  “猛勺有什么惊天动地的举动?”
  陈沐正在合上辎重官送来的账本,起身在亲兵的侍候下将皮带束好,对邓子龙指着账本笑道:“莽应里做得很好,他的这些财物,如果要我们去征,恐怕要把白古城的地皮统统刮一遍才行,如今不过围城几日,便唾手可得。”
  “硬要说的话,缅甸近年水稻受战祸遭难,影响农时,但即使如此,所获粮草也足抵安南、缅甸南洋军府二次大战近年之用。器物、玉石等诸般货物,待濠镜商贾与葡人商贾至此收购,亦可赚三十五万至四十六万两白银之间。”
  他说着轻笑一声,摆手道:“我可没算刘帅与俞帅的兵马,纵以我南洋军饭食之厚,他们两军消耗粮草也顶五倍之多,那是抹不平的。要想抵他们的帐,得到明年安南才能收回来。”
  世上再没有南洋军府这种怪物,账面上直属可调动兵力七万有余,需要负担军饷的却只有五千六百,余下兵力虽说不容易全部调动,即使调动作战时也要准备兵粮。
  但诸国发兵时还都会运送献上些粮草,虽不及南洋军府军粮规格,到底聊胜于无。
  这全靠刷脸,刷大明帝国的脸。
  而且这种模式不能复制,在别的地方要想这样养兵也不是不行,但没有先进战船就没有伟大帝国的震慑力,没有对诸国王室的震慑力,凝聚力便少了一半,何况陆路不如海路便捷,也就意味着影响圈更小。
  最关键的是没有新式火器、新式战法、新式军事思想,就是把军卒都吃成个猪,战力也很难拔升这么高。
  “猛勺自号阿瓦侯,传信联合其兄弟卑谬侯、东吁侯,自制天朝无疆大旗,挥师反叛莽应里,三侯于勃固山一带会盟,阻击莽应里。”邓子龙说着摇头道:“能叫兄弟阋墙,这猛勺对朝廷忠诚可谓日月可鉴啊!”
  “呵呵!也许吧。”陈沐皮笑肉不笑地哼出一声,有些阴阳怪气,摇头道:“国朝在海外之所以局面糟糕,我没说错,就是糟,我认为朝廷的海外经营确实很糟,就是因为以前重义轻利,后来的官吏又看不起捧着自己的土司、朝贡国,便连义都不给了。”
  “还不是让出真金白银,就让他们写几张纸、封几个连俸禄都不要的土官儿,用心看护着属国、宣慰司,咱不说当个好爹,把孩子当成心头肉呵护成长,那是出力不讨好。”
  “可当个好大哥,没事带着小兄弟互通有无,竖几个商站、驻几个大兵;遇事了带着小兄弟们踹开坏蛋家大门,往外祸祸,咱把肉吃了给人家汤喝;别人敬着供着,心向咱,归根结底还不是看咱好,也想咱带着人家也好。”
  “还是得谈利,就像猛勺,那是看咱北边俞帅刘帅把莽应龙打退了,南边又把白古打破,他知道谁能赢,弄不好那身甲胄都是现找的穿上来见我。”陈沐挥挥手,“他怎么想的无妨,只要他能看明白,知道谁能赢,知道跟着谁好,怎么想的又如何?”
  邓子龙正要说话,陈沐抬手止住,道:“我知道,你想说若这人有二心,将来反叛怎么办。”
  陈沐说中了,邓子龙缓缓颔首,他想问的就是这个。
  “胜出必有所长,在日本战国,儿子会杀掉父亲;在缅甸,弟弟会进攻哥哥;父子兄弟尚且如此,再深的情谊紧要关头也靠不住,人争之间有暗杀、有毒药;军争之间有诡计、有谋略;可国与国,只有强于弱。”
  “永远强大,朝贡国就永远忠心;衰弱一时,朝贡国便离心一时;衰弱一世,朝贡国便离心一世。衰弱,衰弱不可避免,大明若有一日衰弱,连陕西湖广都会反叛,天高皇帝远的缅甸安南海外南洋,你管得着么?”
  “像国朝这般,户口数以千万计、财富数不胜数、资源用之不竭、国土辽阔无边的帝国,不惧怕任何外患,跳梁之辈只能让它更强大。”陈沐说这话时表情没有丝毫骄傲,他抬手指指胸口,道:“历朝历代亡国之时,皆有征兆,其征兆并非外战哪一场仗输了,输掉战争从来不是坏事,正是一览国运之时。”
  “明智君主奋数代余烈,九世之仇尤报,那时百姓过得日子不会舒服,却正是中兴前夕;寻常人主,卧薪尝胆数年,自知此生无雪耻之能,亦能克己宽宏,积蓄国力,百姓则过得最舒服,虽有战火、叛乱,也算太平年月。”
  “一千八百年前韩非一书亡征,四十七条说的不能再清楚了,亡征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
  陈沐摇头笑笑,没再说愚蠢的君主会如何,他只是道:“陈某有生之年,不会见到百姓肠子在树上、身子在地上,国朝便不会衰弱;我辈长眠之时,帝国将无比强盛。”
  “我、你、我辈,所做之事,上不为天地立心,下不为生民立命,不为往圣继绝学,更不是为万世开太平。”
  “我从静臣兄手上接过窜天猴就这么想了,我这辈子,只做一件事——让我们以后也能有圣人,后人也能有机会写出自己的绝学!”
  “一代人有一代人要做的事,留他如此家国,还能教他它衰弱,那我族就该衰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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