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288部分在线阅读
麻贵在东北新大陆冻得瑟瑟发抖,陈沐在西南热得衣衫湿透。
白古城南,三十里地,他的军队背靠葡萄牙人修建的白古要塞,筹备足矣改变三宣六慰五十年局势的大战。
白古要塞北面海岸尽属白古城,这也叫勃固,是过去孟族白古王朝古都,曾是整个三宣六慰的佛教中心,自莽氏以残酷军争击破孟族,这里便成了东吁王朝的国都。
莽应龙在战争征服时极为残暴,但征服之后对孟族还算不错,他招募孟族战士为他作战,依然把这里当做国都,纵然大军北伐,这里依然是整个三宣六慰最难攻的坚城。
不过莽应龙也确实不能想象,明军居然从海上偷袭他的老巢——白古城唯一的缺点,就是离海岸太近,一旦海上来敌,太容易受到袭击。
通常战争中背向河流、大海布阵是极少出现的情况,纵然破釜沉舟,能把这手玩好的人也不多。
但陈沐军不一样,大海就像他们的家乡,没人能在海上将他击败,反倒陆上于他而言充满着危险。
此时要塞以北的道路、农田,被旗军挖出数十道沟壑,陈布路障陷阱,热带密林间也挖掘陷坑陈布地雷,暗藏伏兵。
这纵横沟壑之间,正是陈沐军大营所在,整个阵地由最外围林间暗哨、其内铳兵战壕、环抱大营,再向南则是要塞上诸多火炮及浅海船炮。
在陈沐看来唯一缺憾便在于他的船炮射程还是太近,战船布放于此,除了想起到点震慑作用外,最大意义不过是当战局陷入不利,他的军兵能且战且退逃入海中罢了。
说来汗颜,白古城比陈沐想象中要大得多,如果不是为战祸所扰,他们眼下驻军大营正应当贸易港口的市场所在,周遭极为繁华,不过此时什么繁华都看不见了,只能望见林立营栅与杀气腾腾的军卒。
充满异域葡萄牙曼努埃尔风格的要塞之上已被邵廷达与陈沐先后改造,莽虫的刀斧手用手雷将要塞之内里里外外炸了一边,墙上随处可见嵌入破片,南面高墙更是被石岐用火炮轰得出入都不必开门了。
火药筒炸出来的破洞如今只是用木石勉强托起,以防建筑不稳。
陈沐的改造则更为彻底,要塞房顶被他下令扒了,如今顶层堆放着热气球与燃料,用以交替观测敌军布阵及攻势;底层被旗军敲出一连串的铳眼,住着一个百户的亲兵,上下之间中层,则是他的中军帐。
手搭着葡式女墙,陈沐站在垛口持神目镜向北望去,抬手指着远处隐隐能见到佛塔尖的白古城,对身侧邓子龙等人道:“林将军的传令兵说,白古城近来向北先后调派四个千人队,被他击溃三支,最后一支带着战象,他不敢碰。”
“我估计莽应龙那边被刘帅与俞帅打得有些失利,莽应里这小辈倒是心大,他都半个月不来打我,居然还有闲心向北增兵?”
林满爵所部不在大营,陈沐就从来没想让林满爵呆在营寨里过,那就是他的游击队,走到哪都要去拿烧火棍捅敌人屁股,否则是浪费才华。
“这次林将军可算一扫安南颓唐之色,斩获不多,却能逢敌即胜,若是率有火炮,只怕战象都拦不住他。”邓子龙说着也笑了,对眼下被围困的战局并不担心,反倒对林满爵手里东西饶有兴趣,道:“我让辎重船队下次过来也给拿杆杀将铳看看,这铳确实厉害。”
行家。
陈沐转脸望向已经头发眉毛胡子都剃去的邵廷达,换了他这老弟,肯定认为是林满爵勇武超凡,压根不会往别处去想,他笑道:“临阵弓弩铳炮交击之时先将敌军将官打死,待到短兵相接,哪里还有不溃败的,更别说本来白刃他们就打不过咱。”
这可不是陈沐吹牛,从邵廷达在安南与莫敬典一战,还有他这座军寨的防守战上,他的部下在短兵相接之际所表现出的高纪律、高组织,对上其他军队无往不利。
拼铳炮,别人的强弓劲弩不是对手;近身拼战阵,军府卫更是所向无敌,他对邓子龙道:“倒是宗藩军,纵然一样的武备,在防守中多次防线险些被敌军攻破,要不是预备队留得多,现在就该局面就该防守要塞了。”
邓子龙对这种情况看得不重,他反而更加担忧,道:“以少兵守数倍大军之围,无坚城之利,仅靠野战工事,能不败已是强军——说句不好听的,国中卫军再说革弊,想找出那个千户所能与海外宗藩千户所战力相持,很难,我倒是认为他们是太强而非太弱。”
“胸甲、臂缚、卫足铁胫、笠盔,这是甲具;短刀、单刀、长矛、鸟铳、火炮,这是兵器;指挥、千户、百户、总旗、小旗及副旗官、宣讲,这是军官;他们与国朝南洋军毫无差别,陈帅所言战力弱,不过是弱在其军官不如军府卫军官更为精悍,军府卫有讲武堂他们没有。”
“可朝廷有如此战力,仅军府卫五千六百而已;宗藩军稍弱,但南洋诸国,弱者如琉球,有五千六百;其余诸多朝贡国皆有三卫。”
“尤其南洋锐意进取,有天朝国威,管束旗军令行禁止,这是广东都司都做不到的事,所谓弱干强枝,说的正是现在的情况。”
邓子龙身处战争之中,所思所想却早已跳到战争之外,他道:“属下谏言,决不可似军府卫般将讲武堂学员外放朝贡国卫所!”
“你提醒我了!”
陈沐重重点头,弱干强枝,说的正是当下军兵情况,当然南洋军还没达到一万抵十万的情况,但军府卫三千当三万却不算夸张,他一直着眼于兵力强大,化中南为市场,却没想过更深的东西,现在看来他的问题也不少。
不能太依赖宗藩军,大明有强大的卫所军才是根本。
“我记下了,先不说这个,等平定缅甸,到时拿出个办法来;眼下被莽应里堵在这时间也太长了,趁其守备空虚,传令仰光白帅吧,三路齐进,我们要反攻白古了。”
“这次战的名字,不叫白古之战,叫三眼铳。”
陈沐抬手重重砸在葡萄牙人雕贝壳绳索的女墙上:“海上三眼铳!”
第九十七章
伏击
“追!追上他们!”
密林之中,一行三十余缅甸武士在巡逻中追踪到明军踪迹,三骑持长刀的骑士率麾下步卒向林间快速展开扫荡。
他们的兵装有自己的特色,步卒下级将官戴铁胄握双刀,部下扎发髻持刀矛;骑兵将官则多戴帽盔,类似元明风格,与笠盔相似,差别在明笠盔大多为尖顶,这边帽盔有更多蒙元大帽风格,合以梵文雕饰。
缅甸兵农合一,这是莽应龙能组建二十万大军的根源,这种军事形式往往意味着底层军兵孱弱,越是上层军兵越精悍,缅甸也不例外。
他们的军卒晋升,并不依靠战功,而要看谁能活下来。
步军、马军、象军是中南半岛诸国的兵种传统,在缅甸,投身应募的壮士一开始都是步军,当他们打过十场仗,便可以被提拔为马军,马军再打十场仗,则被提拔为象军。
相对前面两个兵种,甚至相比世上任何一支军队,象军的军饷都非常丰厚,每月五十箩谷子。
虽是未脱壳的小米,却有一千八百余明斤之巨,足够让他们养上几个佣人,家眷过着舒适的日子。
这样的军饷易地而处,在物价平时,相当于月俸十三石米,高于明朝百户,与副千户的俸禄仅差半石。
这支巡逻队并不知道密林中有一双眼睛透过神目镜盯着他们,久未梳洗的林满爵背靠着坐在树上,收回探出半边的身子将神目镜小心翼翼地塞入腰的竹镜套,扣好木销,随后在皮腰带上摸出一块燧石。
林满爵还是那副老样子。
久经沧桑面带征尘,笠盔斜斜扣在头上,皱起眉来抬头纹路沟壑纵横,掺着食物碎屑的胡须被盔带勒得卷曲,一双眼睛混杂血丝目光却依然凌厉。
与邋遢面容相同的是本该明亮反光的胸甲涂满红泥与划痕,胸甲下水磨锁子战裙更是插着不少树叶。
一成不变的,是插在腰间挂带里的那柄凤头手斧,狰狞雪亮。
“没有战象,去吧。”
树上的林满爵语气里说不上来是失落还是庆幸,他只是低声说了一句,随后便认真地摆弄腿上长杆,全不管不远处敌军正追杀而来。
他腿上撂一杆神目杀将铳,这俩月放出几十铳,眼看着第二块燧石也不行了,他仔细地拧开龙头杆,麻利换上匠人精工细磨的新火石,试着打出两下火星四射,这才满意地把磨损燧石收入腰囊,向铳膛装药装弹。
燧石很坚硬,军器局的匠人在给燧石磨出咬口以齐整嵌入龙头杆夹紧固定时,铁挫经常被燧石打花,即使鸟铳扳机力大,这块小石头也不容易被磨损。
但对铳手,尤其是使用杀将铳这种尚在实验阶段、本就不能达到最佳射程绝对精度的早期散兵而言,林满爵必须让手上这杆大铳随时都有最好的性能,崭新的火石最牢靠,最近接鸟铳出军器局时的七成打火标准。
这个发火率已经非常高了,不单单涉及铳机构造,还与药池盖角度、燧石形制、弹簧力度有关,事实上若单单燧石打着火,那几乎是百分百。
但机械越复杂,越容易出问题,出问题也越难修。
这就是现阶段燧发机构比不上火绳铳机的地方了。
林满爵并不在乎那三十多个追踪他们而来的敌军,那些踪迹本就是他让黑金刚带人故意留下,谁上钩谁便死无葬身之地,这无关私人恩怨,他自然不会为此烦扰。
立下树下的是南亚墨利加最勇敢的猛虎战士,穿上铁铠甲戴上铁笠盔的黑金刚照旧有万夫不当之勇,过人高的两刃三尖刀斜插在地,先带着他十几个南墨老乡远远地对追击而来的缅军来一段战舞。
背插镶龙靠旗手提燧发铳的林晓穿梭林间雄姿英发,方圆二里数道防线近六百名游击军隐蔽行迹,这伏击圈本就不是给三十几个人准备的,这些缅军落入这里便是十死无生。
林满爵更在乎一些别的事情,他带兵在这周遭二百里林子流窜两个多月,俘虏前前后后抓了八十多个,绕着白古别管是僧兵、缅族、孟族,无论巡逻队还是正规军,统统都有过交手,对城中情况大致了解一些。
兵力太少,也无火炮,单靠他散布林间参将部一千余平远军,大事办不成、小事办腻了。
林间伏击的铳声打响,这样的战事连树下跳完舞的黑金刚都不愿意提两刃三尖刀去凑一手,更别说树上的林满爵了,他只是歪头看了一眼,便再不过问,只是自怀中掏出读了好几遍的书信,又看了一遍。
南洋大臣把接下来的战事称作‘海上三眼铳’,战事将以这个名字封存入海军讲武堂藏书楼,这令他欣喜如狂。
所谓三眼铳,是直三方齐攻,白古要塞陈帅麾下中军部;镇守仰光白帅麾下左翼部;以及他这一支堪堪千人的游击军。
事实上现在再称他们为游击军已不合适,在安南之战后,林满爵在战时担任军职为参将,他的侄子林晓则晋升游击将军,故如今他麾下分为两部,本部七百余正军,林晓六百余游兵。
在军职上,是要担任正面战场使命的。
虽然林满爵一次都没试过与敌军硬拼。
几乎转瞬之间战斗已经结束,自林晓部第一个百人队放铳开始,三面火铳只一次齐射便将三十余缅甸巡逻兵击溃,紧跟着道旁一排排鸟铳交替放出,侥幸躲过首次齐射的缅军甚至来不及投降便被歼灭。
林满爵从树上跃下,黑金刚稳稳地接住远比鸟铳长出不少的杀将铳,领一众同样明将精锐家丁装束的美洲武士亦步亦趋,旗军飞快打扫战场,将战利席卷一空无需将军下令,各自已准备收拾行装转移。
“继续向北,攻城没咱的事,我们去北面设营安寨,断掉他们后路。”
“白帅与陈帅在白古合军,只要攻破城池,到时溃军便一定会向北走,来多少。”林满爵转头对侄子林晓道:“我们就杀多少。”
第九十八章
大略
转守为攻,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转攻为守往往更难受,因为这意味着攻方失去了战场的主动权,尤其主场作战,更是如此。
邓子龙对陈沐强干弱枝的建议听进去了,但暂时没有什么好办法,因为就像邓子龙所言南洋宗藩军在操练指挥中的优点一样,扯着天朝上国的虎皮在这个时代无比管用,什么都不必做,单单一视同仁便能让兵将归心,令行禁止。
这种纪律,两广都司相对欠缺,更重要的是陈沐没有直接调拨两广军队的权力,他的权威尽显海外,海内官吏对他、对南洋军府所有的仅是尊重,根本不吃他这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