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240部分在线阅读
他就喜欢王如龙这股执拗劲,说全部打死,别管将军说的是不是玩笑话,他就得全部打死,没全打死哪怕就跑了仨,回来也得认错。
把命令执行得一丝不苟,别说他要把这帮人埋了,他就是要把尸首拆了陈八智都让。
战事前后不到一个时辰,打完天还没黑,不过等倭寇挖完坑天就快黑了,王如龙左边的土坑里,倭寇正一具一具搬着尸首,王如龙不知从哪听说足轻最想要的是饭团,专门给每具尸首怀里放个饭团,再让倭寇把尸首搬进土坑。
至于那十六个武士就不给饭团了,他们估计不稀罕,给几块梅干。
只有王如龙自己清楚,他执意安葬敌人,是因为一贯以勇猛自居的他就在这场发生在山吹城下的战事中发现,他可能没那么勇敢。
带兵直面鸟铳轮射,他不行。
拿野太刀冲鸳鸯阵,他也不行。
绝对劣势不逃反冲,他还是不行。
这种勇敢带给王如龙的感觉非常悲壮,他眼看着敌人大喊大叫着被鸟铳放倒,大喊大叫地躲过鸟铳撞上狼筅,大喊大叫躲过鸟铳躲过狼筅却没躲过狼筅下的长矛与镗把。
即使躲过一切长兵,长牌大盾劈砍不入,一旦拿身子去撞,里面随时会跃出个持腰刀的把人捅死,即使武艺高强,第二轮鸟铳也上好了弹等着。
不管怎么看,都没活路。
那十六柄五尺野太刀被王如龙留下了,他将来要招募一些家兵,把这些长刀赐给他们,只要他们有长刀原主的勇气。
也就是遇上鸳鸯阵,换做其他任何阵势,尤其是日人常用的长矛线阵,根本挡不住十几个拼命挥舞野太刀的武士。
想想吧,十六个身着大铠头戴吹反兜的十四岁魏八郎挥舞着杵地上比他还长三寸的野太刀悍不畏死地杀进一百个身穿简陋腹当的十四岁魏八郎阵中。
我的天,那肯定是一场屠杀。
“我军兵将尸首呢?吕宋旗军尽快下葬就行,不挑地,但还阵亡了一名小旗,该送回广东安葬?”
陈八智刚从随军木匠那要来了自己让木匠雕的小挖耳勺,坐在石头下面挖着耳朵,听到王如龙这么问,直至脚下的地,顿了顿才说道:“这是石见国,石见国的土地石见国的人,这的一草一木,以后都是我的,就埋这儿。”
说着,陈八智捏着小木耳勺指指远处,道:“来的路上我见有小庙儿,回头改个名,埋阵亡将士。”
王如龙第一想法就是拍手称快,不过他终究不是李如柏那种含着金勺出生的,问道:“怎么做,将军不怕得罪人?”
“得罪?”
陈八智露出思索的神色,道:“我从小吃不饱比人瘦,需要人哭莽虫就踹我屁股,因为比人弱就是得罪;我爹娘走得早,顶了旗军干活挨饿受冻,比人穷就是得罪;养父把我送进戚家军,戚家军老卒看不起我,比人过的好就是得罪;我不信神信人定胜天,平托老头整天叫我异教徒,不愿意给神当孙子也是得罪。”
“小时候我不懂,总觉得我待人好,人就会待我好,他待我不好我待他加倍好。”
“但世上不是人人都像我爹,更多人你待他好,他更看不起你,不如得罪人,把人得罪得弄不死你还没招治你,他就只能待你好了。”
“我用军法杀了三十三个北疆兵,人人畏我如虎,王将军现在问我怕不怕得罪人?”
陈八智小心翼翼把木勺用绸布包裹好收进背包,抬头咧嘴笑了,“不怕,我活着就已经得罪很多人了。”
王如龙咂咂嘴微微摇头,他脑海中无端闪过许多年前在新江镇战场上那个扛着长穗枪在尸骨堆里被绊倒爬起来骂人的少年,谁能想到?
谁能想到当年傻愣愣盘腿坐在地上接住火药筒,像个忘纳税被捕快来抄家老农夫一样意外的陈沐,成了如今执掌海外的南洋大臣;谁又能想到给他鞍前马后端水洗面的死小孩成了大明海外战将?
打下手的邓子龙成了小总兵官,老下属陈璘成了大总兵官,就连软禁囚宅门口送饭的呼良朋都成了参将。
王如龙难得出现的闲聊心绪,就这样被打断了。
他的心在骂:干他娘!
这么些年过去,从浙江到两广再到日本,该杀的人老子一个没少杀,过去伏低做小的都高升了将军,就他的官职原封不动。
好像老天爷跟自己过不去一样,怎么就全天下跟自己有关的人都他娘升官了,嗯?
自己跑到日本跟个娃娃聊天,还觉得很正常。
老王啊,咱的脸上哪儿去了?
王如龙的内心突然在陈八智咧嘴露出灿烂的笑容里被击碎,摇着头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身后陈八智的声音。
“王将军,今日敌军多半不会进攻了,李将军已率队绕行,去找他们的粮道,还请将军看前半夜,三更派人叫我,我带人去他们营地放俩小旗箭,不能让他们睡。”
陈八智边拿望远镜照敌军布阵地形边在随身皮卷上用炭笔画出来,标注距离与指示物,抬头道:“其实用炮更好,就是怕吵醒部下,还是围城好啊,唉。行,我吃饱东西睡去,军务就拜托将军了。”
王如龙当即拱手应下,看着陈八智带着齐行长个小跟屁虫越走越远,内心感到更大的受挫……不光要跟娃娃聊天,还得听娃娃的命令,而且他还打心眼里觉得夜里骚扰挺好!
受挫归受挫,老王的本事也不赖,撇眼看着周围地形片刻,叫来倭寇道:“那和那,立两处木栅,这边搭个垛墙,明天你们不用打仗,把这片林子砍了,后边建个木寨。”
第十一章
漕运
“去岁,自福建、浙江、湖广发漕粮十二万石,随南洋输粮七万石,经海运输往山东即墨遇飓风,覆漕船九艘,失米八千七百石,死兵五十四人。”
“户科给事中、巡仓御史还有山东抚按都上书陈海运不便,应废止海运,重输河道。”
张居正说着将目光转向吏部尚书张翰,脸上带着些笑意道:“南洋的陈帅,则言辞坚决地反对河道漕运,认为海运不能停。”
“若单单是些御史、言官,仆不去看也无妨,他们的言语未必有甚见地;但山东抚按傅后川也反对海运,他做过淮扬海防兵备,从兵事上、损耗上,言辞诚恳地认为国朝不能偏用海运,且尤其提起陈帅,山东抚按对陈帅心有不满呀。”
张翰老爷子本身是没有做吏部尚书资历的,因而任事处处小心,此时见张居正提起陈沐,又提到山东抚按傅希挚对他不满,虽不知是因何不满,他还是说道:“后川先生有贤名,学生想来必有他的看法。”
张翰今年六十有五,须发白了腰板勉强着才不佝偻,面上生出老年斑,官居吏部尚书,朝廷六部一号长官,就这,张居正当面也得自称学生。
君不见连顾命大臣高拱都被排挤出内阁,远发南洋还是朝廷施恩,虽然说对张翰来说如果不是上了岁数,去南洋没准比在京师过得还舒服,毕竟陈南洋对老爷子是执子侄弟子礼的,但这也要看朝廷到时候派不派他去呀。
人家能去南洋流放,那是因为人家是高拱,别人能一样?
“子文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张居正这么说着,心里却很受用,此人受他提拔,知晓念他的好处,他说道:“傅后川之议,一在陈帅四下开战,南洋诸国多受盘剥,与西夷作战,东面又驻军五岛、苦兀,朝堂大臣都很担心战火烧到两京一十三省,过去大明在海上,没有这样的先例。”
“一旦偏用海运,如有朝一日海战受挫,海运行不通又疏于漕运,南粮北调即破,朝廷难矣!”
“二来则担忧疏于漕运,河道不疏,连年决口赈灾又是一笔支出。”张居正转过头,就见户部尚书王国光也连连点头,“想必汝观也是这么想的。”
王国光颔首道:“还有漕运的一点好处傅后川未说,数百年漕运河道上下,十几万张口等着吃饭,没有漕运,他们就活不下去。”
“陈帅也说到此事,不过他觉得此非坏事,海运一年即使遇到飓风,输十九万石损尚不值一万石;倘漕运十九万石,漕陆齐走,时日比海运久月余,损耗亦比海运遇风重二十五成,途经各县征发徭役,苦役者数万还要耽搁农时,一出一入半数粮草皆被损耗。”
“且他认为,海运遇风,是漕船水手不熟风浪的缘故,来年早发,则可避过风浪,长此以往,必敦促国朝造船、海事有所长进。”说到这,张居正笑着说了句题外话,道:“去岁,我大明海军御敌于海上五千里外,于关岛大挫西夷,海军大有用武之地啊!”
去海五千里什么概念,如果道路都是直的,从北京到广州府才四千五百里上下,不用朝廷支援、不用辎重损耗,在五千里外打一场交战兵力上万的战役,天方夜谭般的事情。
王国光是传统儒士,喜仁政劝善政,别看陈帅年年给户部输金银,但这种绑着大明称霸的做法也不是很得他心,尤其最近助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受到阻力颇大,让他摇头感慨道:“陈帅心狠手辣,目光也属常人远不可及!”
在张居正话里,陈沐里里外外没提到那些指望漕运吃饭的人今后若没有河道输送,他们怎么办。
漕运上下是不干净没错,但那不干净的不光是官,还有民,更多的民,十几万张嘴才能几个官?河道左近都是天下最好的田地,老百姓才能有上几亩?
他们没田地的,那些地方随处可见都是佃农,哪个大户家里也不缺几个佃农,连佃农都当不了,一年到头河里摸鱼能养活家人宗族?都靠着漕运过日子!
整个朝廷哪个官不知道漕运坏透了,户部哪里吏员不知道漕运两石才能输京一石?
漕运所过之处,苦役甚重是不错,但途经之地苦役半月就管半月的饭,忙完了还能带一石半石的薪酬口粮回家,就算朝廷没给粮还能免些赋税。
人人都知道,这些花费本是不必要的,但谁能真狠了心提废徭役的事?
每年运十万石亏五万石,两岸百姓能有一两月果腹,朝廷宁愿认亏。
治政,说得玩的?
寻常人家连十个人都管不好,一任知府却要顾及十万人几十万人生老病死,能不把人害死安安稳稳过几年就已经很难了,还谈什么长进——无稽之谈!
王国光可不会若认为陈沐这种官居正一品的右都督,能弄通海运却不懂这道理,他认为陈沐只是不在乎。
所以说带兵的心狠手辣。
张居正呵呵呵笑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不能再清楚了,南洋那位大帅他就是不懂。
“那是一味虎狼药,单服是要人老命,加以调剂却也可药到病除。”
张居正太明白了,陈沐一年要给他写多少封信,榆林驿新入职的驿卒单凭从他那把南洋军府发来急件送进首辅府上,六个月就能像三品大员一样跟游七称兄道弟。
如果把陈沐每封信里的奇思妙想比作男子,那就缺胳膊断腿的宋玉潘安。
陈沐嘴里就说不出坏点子,各个都是极具长远目光的治国良策,但张居正要真按陈沐说的干,自太祖皇帝逐前朝元寇于漠北,延续二百零六年,至今正显中兴之态的大明朝最多三年就能被他摧毁。
“各有各的说法,仆以为今后减漕运粮,亦开海运粮,漕粮活人、海粮补给,即使有日黄河决口漕粮不行,尚有海粮;有人海战受挫,国中也有漕粮,且海粮不论如何都要送,南洋陈帅已派人与占城、大城两国交涉,以棉布、硫磺、珠贝等物换购粮食,这是要走海运的。”
张居正喜欢南洋军府,因为他足够激进,并且任何建议被自己否了都不着急,这种不着急体现出一种官员之间少有的自信与信任,他自信自己提出的利国利民,也信任张居正会在合适的时候做出正确选择,因而仅仅把事说清,从不说怎么办或要何时办。
他只说一点,只说或许可以这么干。
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还是他足够激进,任何时候朝堂遇见悬而未决的困难,只要从废纸堆里收拾收拾陈帅写过信,拿到朝堂上议一议,让陈帅挨顿骂,张阁老再提出自己的想法,多半都会同意的。
连张阁老都因为陈帅而显得温厚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