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207部分在线阅读
似乎苏禄国人们都不喜欢坐椅子,为彰显陈沐来自大明的身份,东王特意请人多铺一层坐垫,备陈沐带四名下属先后坐在面前。
单单王宫仪制上,陈沐感觉出苏禄比吕宋要强,至少苏禄有明确的王,而吕宋没有,那些部落首领终究在气度上要比东王差上许多,即使是被他硬抬上王位的苏莱曼。
苏莱曼看起来更像个战将首领,而非处理国政的大王。
“大王的汉话说的很好。”陈沐不太习惯这种盘腿席地而坐的模样,他说道:“这是苏禄国,大王想要自称什么就可以自称什么,陈某只是使臣,大王不必过问陈某的意思。”
东王的脸上更高兴了,他张开手对陈沐道:“如此甚好,陈将军不宜妄自菲薄,你并非使臣,本王听过往海商提及,天军在吕宋扫除佛朗机人,深入其境,金鼓震天,势如雷霆;今日本王见海上大舰自阴影中来,体态庞大舰上陈兵无算,那是天朝的册封舟?本王在古籍中曾有缘得见,天朝有长数十丈之封舟。”
“此次封舟前来,是天子有诏令传于本王?”
东王的汉学造诣令陈沐侧目,不过道听途说的本事也让他不知说什么好。深入其境、金鼓震天、势如雷霆,东王怕不是以为佛朗机人生在吕宋?
“大王,那是朝廷战舰,不是封舟,封舟非战舰,为配得上海外诸藩王者之尊,故船型颇大。”陈沐解释一句后拱手道:“陛下并无诏令,朝廷已将海事全权交付陈某。今夷人西来,或贸易或作乱,东国不能分辨,先有满刺加后有吕宋受贼人之扰。”
“诸国为天子藩篱,葡夷西夷船坚炮利,多有不能阻挡,如吕宋受西夷奴役,故陈某兴兵将其击退,更立新王尊奉朝廷。”
“陈某此来苏禄并无他事,担忧苏禄为西人所坏,不过今日见东王成竹在胸,破敌在先,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陈沐拱拱手道:“在下借港休整几日,即启程前往婆罗洲,些许叨扰还望大王勿怪。”
怎知道陈沐此言即出,东王直接自王位上站起来,出帷幕道:“陈将军且慢,本王闻将军之言,对佛朗机倭寇熟悉非常,可否代为解惑,什么葡夷、西夷,他们为何战力高强,与天军所使军器相同,可否教授本国军器使用。”
“将军所言其船坚炮利,正是如此,城下本王所言不过鼓舞民心,实则对敌丝毫不知,侥幸阻敌亦不过以千人之军挡其百余而已……还望将军稍缓行程,助本国一臂之力啊!”
第六十七章
有珠
陈沐在苏禄都城住下,却不是为了助东王一臂之力,苏禄遇到的并不是问题,至少在他眼中是这样的。
他的号令在这片海域对葡萄牙船长比任何人管用。
即使最不听话的商船载着鼓舞士气的传教士与水手抵达这片海域,见到悬挂大明龙旗的舰队也不敢靠近,派小船起来交涉却得到苏禄是大明藩国答复,再敢入侵就是宣战,会把他们插在礁石上做成旗杆。
这些由海商转变成无法无天的海盗立即换上海商模样,说他们只是来贸易而已。
陈沐才不在乎这一套,他在岸边抬手,赤海号上倪尚忠兴冲冲地操纵舰炮朝海面轰出一炮,打着葡国旗号的商船就远远地跑开了。
谁敢在海上朝全副武装的赤海号呲牙呢?
更别说这个庞然大物旁边还有五支赤海级为首的战船编队,没人头脑发昏和六七百门火炮做对。
“只是一伙海盗,你强的时候他们是海商,来找你贸易;你弱的时候他们就是海盗,来抢你财货占你土地。”陈沐在岸边看着商船渐行渐远,他的眉头皱着目光很深,轻声道:“战场上嗅到尸臭的犬,被你轰走还要骂你野蛮未开化。”
目睹这一幕的东王身子站得笔挺,他的佩刀都抽出来了,是一柄从大明贸易来的倭式佩刀,用的仅是明造刀条,装着苏禄造宝石具。
苏禄国主要对外贸易是宝石与珍珠,来往不断的明商带来深刻的技术交流,让这里的珠玉匠有不低的造诣,但其他技术都要差上许多。
他看的很清楚,那艘被陈沐称作‘海盗’的巨舶上有近百敌人,如果他们攻入港口,又是一场需要千百人才能阻挡的屠杀。
那艘漆赤红悬天朝无疆龙旗的战船只开一炮,就吓走这些人。
东王不懂陈沐说的什么野蛮未开化,他不屑地说道:“他们才是野蛮未开化!”
其实陈沐那话不是责怪,小到人与人大到国与国,关系的本质是争夺,无所谓经济、政治、战争,都只是争夺的手段。
这个时代大航海的先驱葡萄牙经历穷疯了的岁月,所以要贸易要掠夺,这无可厚非,谁能去责怪让父母之邦富强的人呢?陈沐不会责怪,只会在时机成熟时满怀崇敬的杀死他们。
这些葡萄牙的爱国者用船舰与生命航行出人类第一个全球性海洋大国,也给其他国家带来无尽痛苦。
陈沐认为评判事情对错是没有意义的,他只需要弄清楚自己站在那边,这个问题比对错更容易弄清楚,后续事情也就迎刃而解——时机成熟与否取决于他们的利益何时与自己相左。
他发现中华朝贡圈里朝贡国都很有趣,各个觉得除了大明和自己,别人一个比一个蛮夷,甚至包括日本都这样。
日人口中的南蛮,不仅仅是欧洲人,还泛指东南亚;朝鲜就不提了,都是蛮夷,谁都没他中华;苏禄这也差不多,虽然陈沐看来苏禄已经很不中华了,但东王也觉得隔壁都是蛮夷,尤其国内有一票明军的粮仓邻居浡泥国。
他俩老打仗,过去是苏禄强、浡泥弱,自从黄森屏率明军在婆罗洲断手河登陆后一百年里浡泥国很快强盛起来,借黄森屏之力挡住苏禄的进攻,又依靠永乐帝的诏书免除对爪哇国的供奉。
东王扯着陈沐不想让他去浡泥国,也正因他们两国关系不好,生怕他没从大明取到的利益被浡泥国得去,浡泥如今还是双王并行,本地王称苏丹、黄氏称国王,陈沐过去好处肯定都要落到浡泥去。
苏禄是眼看着穷邻居依靠大明富强起来的,如今陈沐到苏禄来,东王不论如何都不愿失去这个机会,成日里连国事都不管了,整天凑在陈沐身边,不是找他下棋、就是找他喝茶,却从来不提正事,把陈沐奇怪的不得了。
下棋和喝茶,一个是玩物一个是饮料,需要搞得这么有仪式感?
想买铳买船做买卖你就说啊,说了我又不会不答应,你不说我好意思自己提吗,好像天朝要硬塞一样,那是绝对不行的。
“陈公,去往琉球的李首领来了。”
李旦来时陈沐正与苏禄东王交流兵法心得,其实就是传授鸟铳火器的使用,听到侍立门口的家兵来报,他心里飞快猜测着李旦过来是什么事,随后才对东王道:“大王,来的是陈某义子,前些时后派他去往琉球,让他入宫?”
东王正眼巴巴看着就等陈沐这么问呢,他也很好奇大明派人去琉球做了什么。他一直在与西王、峒王交涉,猜测大明在海禁这么多年后突然憋着大舰队到他们国家门口是什么意思,但从陈沐这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正因看不出来才最诡异,就在眼前,这个笑眯眯和他聊炮口调高轰击敌阵同时步兵在炮火中向前推进的青年,去年把吕宋从北打到南,驱走豺狼是真正的恶虎,这种像神灵般威武的人到这来没有其他目的,谁信?
没过多久,宫中仆从宣号几声,着皮靴胸甲抱头盔的李旦上前,对陈沐行礼后又对东王行礼,欲言又止。
陈沐趁介绍的机会对李旦使了个眼色,道:“这是苏禄东王殿下,在琉球有什么好事,说说吧。”
陈二爷挺担心李旦开口是坏事的,不过李旦很聪明,过来就在脸上扬着矜持笑意,试图以这个告诉陈沐是好事,但显然他的义父并未领会,也可能是领会了没表现出来,他也不猜,拱手道:“义父是这样,琉球国兵弱,军士仍在用永乐爷时的老火铳,连鸟铳都没有,更别说船炮了,水军都是旧式福船。”
这话听得东王就不开心了,你这哪里是说琉球,你分明是在讲我苏禄啊!
不过没等东王说话,李旦已经接着道:“琉球国为应对日本岛津之威胁,欲请吕宋北卫指挥使陈八智练兵,员额两千;八郎的意思要练就练精兵,军械配给都与吕宋北卫军士一样,所以需购置一批军械,铳炮战船,此事需义父首肯,传送朝廷。”
“两千?”陈沐皱皱眉,招呼李旦坐下,盘腿道:“琉球诸岛虽比吕宋小,吕宋练三卫,琉球至少也要练一卫才好啊。”
“这……”李旦笑了,对陈沐递上一册书信,道:“琉球国小,亦不富裕,我军铳炮虽利战船虽坚,但造价高昂,编练一卫之财非其国所能承受。”
李旦话音未落,东王已呼地一下起身离席,边走边道:“将军稍等,稍等!”
陈沐这边还在诧异,就见东王已捧着明国漆匣回来,放于茶案,道:“琉球无财,我苏禄亦无财,但有珠,不知能否请天朝为本王编练军士,采买船舰,吕宋有什么,本王要更多!”
第六十八章
鼓舞
陈沐在吕宋编三卫、想在琉球编卫所,但他从来没想过在苏禄编卫所,因为来之前他就打听了,苏禄国缺金银铜铁也不产粮。
其国中所盛产的珍珠、宝石、玳瑁、硫磺以及木材,这都是能通过贸易换来的,而且是廉价的棉布、粮食就能换来。
没有太大挖掘价值,地理位置即是群岛,兵马调度往来不便,又夹在吕宋和婆罗洲之间,陈沐给这的定位一开始就是能继续向皇帝朝贡就行,关系好好的,只要不更坏,保持良好贸易关系也就可以了。
可苏禄和邻居关系都不太好,最近又和葡萄牙海商打起来,苏禄三王太需要增强军队了,尤其是陈沐那种开一炮就能把敌人吓走的军队。
而且陈沐现在好像无法拒绝,因为东王打开放在他面前的漆匣,长一尺宽六寸高四寸的匣子里盛满了珍珠,那些珍珠每颗都比过去陈沐见到的要大。
而其上更有大小八颗珍珠最为出众,陈沐不确定这些玩意还能不能称作珍珠——他从没见过珍珠能上两重的。
可木匣中这八颗,颗颗上两,最重的一颗重达四两七钱,当属无价之宝。
不,这八颗都是无价之宝。
这还不是苏禄能采到最大的珍珠,他们采到最大的珍珠当属永乐十九年东王叔前去北京朝贡,向成祖贡上一颗重七两有奇的青珠。
因其质地好,光泽亮,苏禄珍珠一直是最昂贵的珍珠,在大明有时同样品质大小甚至能超过合浦珍珠。
在知道苏禄产珍珠后,平托对陈沐说过他知道的一件事,按西方人的算法那是一五二零年,有人在巴拿马得到一颗名为奥维多之珠的珍珠,珍珠很大,重一百零四珠喱,合不到两钱。
那颗珍珠后来被人用重量六百五十倍的纯金买去,也就是黄金九十两。
现在这个木匣里每一颗,都比奥维多之珠要大,而且每一颗皆为东王精挑细选的上品。
尤其东王神情激动地按着陈沐的手说:“这些倘若不够,西王与峒王那还有。”
陈沐还能说什么呢?
有时候定位改一改,也不是不可以。
“练兵、军器,这事要兵部准许,待陈某传书一封看兵部回应吧,不过有几个条件,希望东王能答应在下。”陈沐推回珠匣,道:“其一,在苏禄编练三卫,设三部指挥使由汉人充任;其二,这支军队将来诸国有难,当尊奉天朝之令,守望相助;其三,南洋诸国不得互相攻略。”
“尊崇天子诏,诸侯不兼并,侵夺外夷地。”
东王的眼神锐利起来,脸上肌肉似乎都僵住,问道:“敢问将军,谁为外夷?”
他知道陈沐所言,是尊王攘夷。但他不知道这种时候为何会听见千年前的中原学说。这种曾经保全中原的学说实际上对周遭有无限大的破坏力,尤其在舰队停在自己家门口时,这种学说令人透骨生寒。
“不尊天朝者,自为夷;我等用相同言语、相同文化,然外夷相攻,如满刺加、吕宋者不能挡,诸国若不联军,当为各个击破,受万世奴役。”
“东王曾于西夷见仗,当知陈某所言非虚,难道吕宋、满刺加之事大王还不清楚吗?”
陈沐其实没想在这个时候提出尊王攘夷,他的这套思想还未完全形成,只是在脑海中有一个大致思路,实际上就连这个思路都不是他自己的东西,是徐渭提出来的。
借助中原数百年对周边影响,把大明藩篱力量集中起来,筑起第一道防线,即使不让他们发挥更大力量也不能让他们为敌人所用。
徐渭是亲眼看到几百个西班牙人登陆吕宋,短短几年就能拉起不下万人的本地土人军队,这还仅仅是吕宋,倘若整个南洋诸国都为西夷所破,对大明而言意味着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