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162部分在线阅读
自己人忙着京师外跑,外人也忙着往宣府跑。
“李如松,还和杨四畏一起,这爷俩怎么来了?”
陈沐这边正高兴着呢,刚跟王崇古一道巡视张家口正在营建的马市,回来传信给月港的颜清,请他物色人选沟通南北,回宣府却听说隆俊雄报辽东新上任的总兵官李成梁之子李如松与昌镇总兵杨四畏联袂而来。
他刚调任宣府将军时,很多人来拜会礼仪,都很正常,但这时候来就肯定是有事了。
就连有什么事,陈沐也猜得到——宣府军器局刚刚开工,订单就来了。
看起来陈爷在买卖军火这方面有非凡天赋,还没做什么,口碑就已经打出去了嘛。
“陈总兵,久违了。”
杨四畏还是那般模样,但再拜会陈沐时神色就已不同,再不是那副‘年轻人让我看看你的本事’的模样,抱拳笑笑,本来还要行礼,不过被陈沐快走两步拦住,把着手臂惊喜道:“杨将军!有什么事让下面人说一声就是,何必亲自跑这么远,让在下有失远迎,没了礼数!”
杨四畏并不吃陈沐这套佯做怪罪,呵呵笑着给他引荐身旁年轻道:“陈将军,这位是辽东李总兵之子。如松,见到陈将军,还不快行礼?”
李如松是个身形高大的年轻人,且体貌健硕眉宇间有豪杰气概,身后跟着的家丁也都是辽东凶悍善战之兵,陈沐看到他就缓缓颔首,笑道:“这位就是李总兵的公子么,有大将之资,将来能镇守辽东的一定就是你了。”
这是个了不得的名将,陈沐不会吝惜自己的赞赏。
而李如松,笑着看着陈沐,直至杨四畏催促,这才拱手道:“在下李如松,见过陈兄。”
陈,陈兄?
就是李成梁来了,也要称他一句陈将军吧?
陈沐的脸僵住,杨四畏干着急,后面侍立的隆俊雄手扣刀鞘拇指已弹开倭刀半寸,李如松身后的辽东武士反应一瞬,也纷纷手按刀柄。
陈沐见过很多人,其中不是没有张狂或不明事理之人,也不是没有初一见面就跟自己称兄道弟的,徐胖子就是这样的,但他没见过李如松这样的。
换了旁人,就算不过白身百姓,跟自己称兄道弟都没关系,问题是他叫李如松。他老子叫李成梁,跟陈沐平级,半个多月前刚刚当上辽东总兵。
以后他见了李成梁说什么,说:我跟你儿子称兄道弟?
“不用大惊小怪。”陈沐无所谓地笑笑,随他话音身后隆俊雄将刀收回,对杨四畏拱拱手道:“杨总兵请,李公子,有事入府详谈。”
陈沐无所谓地笑,以此来表示自己大度,他没想到李如松也跟着无所谓地笑,还朝身后家丁挥挥手,这才大摇大摆进了镇朔将军府。
几人入座,自有府上杂役取来茶水点心,陈沐对杨四畏道:“杨总兵前些时日派人传信,让宣府军器局合造昌镇军械,还要运来一批废置军械以赖修补,这陈某都知道,没问题。”
“江月林他们也找宣府要军械呢,军器局正造,兵部已经把军器所需物料运来一批,后面的至多俩月就补全,今年年底昌镇就有新兵器用,宣府的兵器肯定先紧着宣府,然后就是昌镇,那毕竟是陈某的老驻地、您也是陈某的老长官。”
陈沐摆手开玩笑道:“就不用特意过来鞭策卑职了吧?”
“哈哈,陈总兵说的哪里话,杨某可不敢来鞭策你,是真有事拜托镇朔将军啊。”杨四畏说着对陈沐道:“军兵可以让兵部发调令,可杨某这次来是为了家丁,陈将军旗军所着铠甲,能否给在下匀五百副?”
杨四畏这么一说,陈沐就想起初见时这杨总兵随手袭他旗军的胸,还问他价钱来着,恍如昨日。
陈沐笑道:“杨总兵是要买,还是换?”
“这买怎么说,换又如……”
杨四畏还没说完,李如松在一旁看着陈沐慢悠悠地侃侃而谈,渐感不耐,出言打断道:“陈兄,辽东要买军械,铠甲腰刀三眼铳,多少银两!”
说实话,就这脾性,别说是买军械,就算是来送银子陈沐都不收!
全赖是名将、另一个时空里是为国尽忠的英雄这才没直接轰出去。但对话被打断一样让陈沐不快,转头看向李如松,语气没那么善意了,道:“我知道李总兵官大,官大等着。”
等他再转过头,杨四畏又是帮李如松说好话,这会儿他也看出陈沐看李如松不顺眼了,不过见陈沐没好气,连忙道:“买,将军就说多少银,如松你干什么,回来!”
陈沐一看杨四畏变脸,转头就见李如松留下迈步出堂的背影,让他等着干脆直接走了。
“让他走吧,在这留着也办不成事。”陈沐无所谓地摆摆手,伸手在腰间摸了摸,换个人他早提铳干了。倘若北京同僚都这种脾性,他现在指不定在西洋哪个岛上带着儿子带海贼王呢,他转头问杨四畏:“没事,这是大明的霍去病。李总兵让他家这李骠姚干嘛来了?”
杨四畏苦笑,他做辽阳副总兵时,李成梁是辽东副总兵协守辽阳,老上司的儿子,他也说不了什么,道:“一个事,给家丁买些甲胄兵器。唉,怎么闹成这样。”
“没事,杨总兵回头告诉李总兵,要什么列个单子派人送来便是,不过得先帮陈某个忙。”陈沐依着椅把,偏身对杨四畏笑笑,道:“在建州帮我找个小娃娃,叫努尔哈赤。”
第九十四章
放假
“余身已老,病体亦荒,将军招来又有何用?”
徐渭来了,人来了,魂没来。
陈沐不知道徐渭过去是什么模样,但他知道肯定不是自己眼前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老者。
上次吴兑来时说过,徐渭今年四十有九,按理说是正值壮年,可眼下跋山涉水的外卫旗军送来的人呢?神色枯槁须发皆白,身形瘦弱似乎连剑都提不起来,更别说像失了魂般地双目无神了。
可以说是个废人了。
白面披发,不带帽子发巾在明朝男子中已经很少见了,连头都懒得梳起,教陈沐一看就乐了。
徐渭道:“何故发笑?”
“先生披发的模样,除了在战场上,陈某已经很少见到了。”他们在战场上都束发,包着头巾扣上兜鍪刚好减震,只是有时打得乱了,仗打完难免有人兜鍪落地披头散发,这在平常很难见到,陈沐示手道:“反正来都来了,先生何不坐会儿,站着不累?”
徐渭来之前,陈沐想了许多他应该如何与徐渭打交道,但当徐渭来了,陈沐发现之前准备的那些想法都没什么用,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和徐渭打交道。
这段时间把派人搜集了徐渭过去的履历,把他的行事风格好好研究了一下,得到的答案就是顺其自然,这人没治。
别说他精神失常自杀九次未果、杀妻后在牢狱待了六年,即使他精神正常的时候,也和这个时代旁人迥然不同。
胡宗宪面相就是官威很重的人,更别说位居浙直总督统制南北。就这么个人,开军议时话说一半徐渭晃晃悠悠走进来,还以为他有什么要事禀报,一屋子人都等着徐渭发话,结果徐渭在屋里大大方方转一圈,谁都没理又出去了。
说他疯癫,但徐渭始终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就像现在,将军府前厅堂上有八张椅子,上座两张,客座六张。陈沐坐在客座左起第一张,赵士桢坐在右面第二张,显然留出右面下首那张椅子就是徐渭的,但他不坐。
他坐到上面去了,上面右侧客座,指着左侧主座对陈沐道:“将军应该坐这,不是那,这是余的位置,将军就是不坐那,余也坐这。”
陈沐听明白了,他知道徐渭也看明白了。
他坐在这而不是上面,就是想要表达自己礼贤下士,现在徐渭明白了,陈沐笑呵呵道:“先生愿意坐那更好,陈某是怕你来了又走啊。”
“戴罪之身发配充军,现在又被将军要到宣府参军事。”徐渭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还能去哪?”
陈沐摊摊手,“你哪儿都能去。本来延聘幕僚这事,要宾主两愿,但目下情况谈宾主两愿也不可能,徐先生是一定要为陈某做事了,陈某能把先生从外卫调来,却没人能把先生从陈某身边调走,不过……”
“先生现在还不是能行军务的样子,二来陈某手边眼下,也确实没先生能做的事。”陈沐很仔细地想了想,确实是这样的情况,颇有几分无可奈何道:“就先,就先放假吧。”
赵士桢揣手端坐,看向陈沐的眼神都直了——前几天是谁说等徐渭来了我就不用再帮你誊抄公文的?
这就放假了?
徐渭也有疑惑,“放假?”
虽说这不是正常的延聘幕僚,但这也太简陋了吧?李春芳就不说了,胡宗宪当时给自己多大的重视,怎么这陈总兵,上来就放假了?
要说是无理之人也就罢了,费这么大劲儿,从绍兴监牢里把人弄出来发配充军,再派人传书从外卫把人掉来,就是为调来放假的?
“对,放假吧,幕宾延聘通常有许多大礼,写信什么的,陈某字很难看,也就不写了。”
陈沐点点头,非常认真,指指赵士桢道:“我这儿眼下还没到忙的时候,有常吉支应着也够了,常吉是游幕,弄不好哪天就走了,我也不知道幕僚该是什么俸银。先生不同,肯定是我的人了,也就不跟你算俸银,让人取了五百两,路上用。”
“对了,就是常吉让我把先生救出来的,京师都说他文才很好,我也不知道多好,反正比我好。路上钱不够花,就让人回来拿,我给先生挑了五个家兵,一个能牛饮烈酒、一个粗通文墨、一个长于计算、一个能说会道、还有一个勇武过人,应当够应付大多情况了。”
“还准备几套衣服,不是什么华贵衣料,但陈某试过,穿着舒服。备下几块腰牌,十几张加盖印信的调令没写地名,回头你自己补上,路遇情况酌情使用吧,别的好像也没什么事了。”
陈沐说着从腰间掏出厚牛皮外壳的笔记本翻着看了看,道:“对了,过十天半月,让驿站传封信回来,让我知道你在那,省的有人找我问起,我得知道自己把你派去哪里执行军务,不然显得太糊涂。”
“然后就没了,七匹马五个人,行囊在马上,府外等着呢。”
陈沐起身长出口气,挥手道:“牢狱六年,该见朋友见见、该祭拜的故人祭拜,等你该饮的酒饮了、该游的山游了,可以尽心尽力来给陈某帮忙了,你再回来。”
“请吧徐参军,你放假了!”
陈沐觉得自己这么安排挺好,赵士桢和徐渭都蒙了。
尤其徐渭,他可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缓缓从客座起身,愣了片刻才朝门口走去,走过陈沐身边时突然问道:“陈将军,你有多少钱?”
徐渭在胡宗宪手下做幕僚时在钱财上已是极为亲待,受其所馈六七百两徐渭都数不清,现在陈沐开口就五百两银子,还让他花完了派人回来拿……住了六年牢,银两已不值钱至此了吗?
看幕府陈设,陈总兵也不像是贪渎之人。
哪知道陈沐皱着眉头,十分艰难地摇头,道:“这太难了,我知道自己有多少兵,但不知道有多少钱。”
徐渭还能说什么呢?他拱拱手:“告辞!”
等徐渭一走,赵士桢连忙起身,走到陈沐身边问道:“将军,你就这么让徐文长走了?他要是一去不回,当如何?”
“一去不回,他还能去踏碎凌霄宝殿?”
陈沐轻笑,随后肃容摇头,“他这种人,身负天纵之才却遇不到用武之地,心里都有团火。放眼天下,还有谁比陈某更知人善用,还有谁身边更能让英雄尽出所长,嗯?你说是不是,赵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