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15部分在线阅读
随白元洁的回还,当陈沐的脚再踏进清城千户所,墙寨内上千人翻盖屋舍干得热火朝天,男子妇人绣面文身,千户所正中插千户旗,周围各插龙蛇旗,这些来客分明是不同习俗种族的蛮獠兵。而登上寨墙举目望向清城千户所不远处的北江面上,数百艘渔舟小船停靠岸边,那是蛮疍人自太祖时起定下以舟为家的祖制。
四百多户,家眷上千,都被白元洁募为家兵,充作军户。
这种操作在陈沐看来很迷,太祖皇帝是没说舟上疍户不能成为军户,也没说不能募为家兵,可就算白氏再有钱也禁不住这样折腾吧?
“陈二郎,清远与倭寇一战,你以为如何?”白元洁没回应陈沐调侃似的疑问,轻轻覆手看着清城千户所,面容肃穆道:“卫所兵不堪大用,白某知道。可白某不知道他们居然不堪大用至此!三千余军户被百十倭寇吓住在城里不敢迎战,百户出战所率兵员不过四十……你知道白某这副千户麾下五部百户在籍军户多少?二百,二百一十七户。军纪涣散士气低下,这样的卫所军还是我大明护国之军?”
陈沐低头看着脚下,又看看那些纹身好似蛟龙的疍户,没有说话。他能说什么呢?告诉白元洁整个大明所有卫所都是这个样子,有的卫所甚至只剩下千户一人?
“今后便不同了。”白元洁年轻的脸上写着振奋,伸手挥向清城千户所,指着那些忙碌的疍人道:“土人说疍人以舟为室浮生海上,是为贱籍故不通婚,疍人自画面纹身取蛟龙之意,自称龙户求活海中,所以人们叫他们蛮疍。可你看这些疍人,他们臂粗、臀大、腰板宽、腰杆硬,在白某看来,正是最好的军丁——自今日起,这清城五百户,便号蛮獠营!”
在白元洁的雄心壮志下,陈沐仔细观察忙碌的疍人,知白元洁所言不虚。过去人们说游泳运动员有最好看的身材,肩宽臂长倒三角,是因为大量水中运动水压塑造而成。疍人的身材不如那样好看,却更加有力,每个疍人男儿身材都像一道门板,宽阔健壮,尽管他们的个子未必都有邵廷达那般魁梧,但谁都不能否认,疍人的确是极好的军士。
陈沐能从另一个角度找到原因,这些疍人受于贱籍,很少登岸,日子过得辛苦吃食上却比军户强出许多,他们的食谱不缺鱼肉,有精细的蛋白质补充营养,动辄舟楫数十里,不论泅水捕鱼还是操橹滑桨,都能给他们巨大的运动量。
所以他们强健、有力。
白元洁本来是想在清远城凤凰街的白氏宅院中请陈沐饮酒的,但先帝大丧尚未除服,饮酒作乐显然不合时宜,便索性二人牵着马引几名亲兵顺着官道边走边聊,“如今卫所文恬武嬉,卫所军官更是如此,清远三千旗军,可战者恐不过数百,如今白某募蛮獠营,今后自当整军练军,屯田事宜,你陈二郎既为我户下总旗,要担起更多。”
说着白元洁转过头来,“你的总旗要耕种五十顷田地。”
陈沐自然点头应下,不过头脑里打了个转才瞪大眼睛,诧异出声道:“五十顷?!”
五十顷就是五千亩田地。
明朝军户,一人军田五十亩,这是祖制。祖制开始是每个军户的田地,但上百年下来,祖制也禁不住年岁摧残,如今的军田大多为军官私有,所种收成其中属于军户已不足十之二三。五十顷田地,不论肥田劣田,都意味着陈沐一部总旗要耕种过去一个百户所的田地,这不是要累死他?
“不必将眼睛瞪得那么大,过去白某任百户时,百户所便是耕作五十顷田地,旗军不过六十余户而已;你有白某这样的上官应当知足,全清远卫或许你能找到麾下足额的小旗,却绝不会寻到麾下足额的总旗,你是第一个。”白元洁抬手指指陈沐,这才深而缓地吐出鼻息,道:“过去百户所军户,除战死者,参清远城击倭一役者共五十四户,正丁五十四、余丁二百一十三人,尽数划于你旗下。”
陈沐听到这时悬着的心才放下,要真让他领二十多户人去耕五千亩地,这事他是不论如何都做不到的,但补满旗军,倒时可以一试。
他能察觉到白元洁的变化,显然抗命出战一时对白元洁造成很大的影响,否则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刚刚升任副千户便大刀阔斧地在清远卫自己部下施行改革,念及此处他不免忧虑担心,任何地方势力构成都是盘根错节,一个小旗完全掌握旗下十户容易,可一个副千户能完全掌握麾下五百户?
这是扯蛋!
就算是戚继光,若早年没有胡宗宪鼎力支持,他能募练出骁勇善战的戚家军?
何况清远卫的白元洁!
“那些不敢作战的军户,已被白某去籍,放他们自去募做家丁也好、做募兵也罢。白某不像广东守备那样贪慕钱财,只求练军作战护岭南之地。依照惯例,你可在军田中得三顷收成作为私财,陈二郎——你可想好,这五十顷军田划在哪里?”
军田在哪,还能自己选吗?
陈沐想都不想地开口说道:“北江南岸,安远驿近畿。”
却不想,白元洁听到当即火冒三丈,鄙夷地看着他,斥责道:“白食白住,上瘾了?”
注:时任广东守备是后来万历援朝之役,露梁海战中明军指挥将领陈璘。
璘有谋略,善将兵,然所至贪黩——《明史》
第三十六章
监工
后来陈沐才明白是什么支持着白元洁敢在清远卫大刀阔斧地施行自己波及五个百户的改革,因为去年两广总督换人了。换上来的新总督名字在当时东南家喻户晓,或许大明嘉靖末、隆庆初这段时间东南永远绕不开戚继光这个名字,因为当下的两广总督同样是站在戚继光身后的男人——在东南抗倭中与戚继光并称‘谭戚’的谭纶。
谭纶在哪里,戚继光便领着戚家军在哪里。
既然如今谭伦任两广总督,便意味着后世家喻户晓的英雄戚继光也在这里。不过就算谭纶在此,陈沐依然认为白元洁此时大拦千户所军务亦是冒险。因为今年春工部给事中吴时来推荐谭纶、俞大猷、戚继光转练北方蓟镇之兵的奏折在岭南传得沸沸扬扬,一旦隆庆皇帝准许,他们便都将调防北方,到时白元洁又有谁来庇护呢?
何况陈沐知道,不久的将来戚继光确实带兵北上蓟镇练兵了。
新任总旗陈沐很想寻找机会一睹戚将军之风采,但是……他有一屁股烂帐要算。
总旗没有衙门,白元洁也没打算在倭寇烧毁的清城千户所废墟上再多修一座百户衙门,因为陈沐头顶的这个百户永远都不会到任,陈总旗所属的百户所只有他这一个总旗与其麾下军户,再无他人。
意味着他虽名为总旗,实权却与先前的百户白元洁丝毫无二。
这才是白元洁让他的旗军耕种五十顷田地的原因,百户所再没有余丁了。
没有衙门也无所谓,开春之后安远驿站迎来送往忙过一段时日,但短短半个月连州交接文书输送的差不多,陈总旗便十分不拿自己当外人地在安远驿站划下一片地来当做他暂住的‘总旗衙门’。
倒不是真像白元洁所说的他贪图享受,喜欢白吃白住。这种事宜在四百年后的灵魂看来还远远称不上‘享受’,他给钱的。之所以暂住此处,因为七里之外邵廷达发现的大岩洞不远处林间,陈总旗麾下军户正在伐木建屋,兴建他们自己的村落,在这事完成以前,陈沐需要一个地方来理清头绪,安远驿站是最好的选择。
自清城千户所与白元洁一叙之后,陈沐总是非常头疼。
“把面盆放下,洗脸我自己来!”背后插着一杆认旗的魏八郎奉命唯谨,放下洗脸铜盆手扶腰间斜插的倭刀前柄立在旁边,像个忠诚的小护卫,却被陈沐捏着脸蛋儿拉到身前,硬板着脸实则无可奈何地说道:“魏小鬼,你现在是小旗了知不知道,你再这么侍奉陈某,你会被人笑话的,还怎么统率旗下十个军户?”
魏八郎升任小旗,这大约是陈沐近来最头疼的事情了。
陈沐根本没想到白元洁想在清远卫施行军户改员,何况就算他知道对这件事也没有发言权,但白元洁实实在在地影响了他。斩杀倭寇的功勋,白元洁真切地上报,关于他陈沐小旗的功绩一点没抹,陈沐当然是感激白元洁的,但问题出在除了他自己的首级功有几颗比升任总旗多些换了银子,麾下但凡有所斩获的全部由白元洁升了实授。
这就造成他麾下但凡有倭寇首级功的,全部升任小旗。
邵廷达就不说了,如果陈沐有选择,他肯定是要升任小旗,正合陈沐心意;石岐和付元差了点意思,但对他足够忠心,不论狗头军师也好、鸡鸣狗盗也罢,勉强称得上有些‘才华’,帮着管管破落军户也能行。
魏八郎这刚刚虚岁十四的小旗是怎么回事?没错,小八郎是弄到一颗首级,拿着倭枪戳死一名跪地告饶的真倭,可这傻孩子根本管不住麾下十个老油条!
别看小八郎现在挎着倭刀站得威风凛凛,可到了自己麾下旗丁面前,终究是个年龄心智都不过十四岁的小孩,还不是被那些旗丁耍得团团转!
嗯……现在那十个旗丁正跟着余丁盖房子呢,受陈总旗之命,什么扛原木砸木桩这些出大力的苦工活都被丢给他们做,还专门派遣小旗娄奇迈监工。
娄奇迈,是陈沐部下五个小旗中唯一一个先前不是自己人的小旗,他也在战倭中取得一颗首级,或者说是与五人同取一颗首级,但白元洁看不上跟他一起取得首级的军户,便将这功劳给他,如今升为小旗。
他就是先前作战中被白元洁划到陈沐麾下六名火铳手之一,其他几人在临战时溃退慌乱,只有他蹲于原地放铳,后来火铳炸膛,在床榻上躺过这个冬天。
虽然从炸膛中逃过一条性命,但娄奇迈的脸面算是毁了,鼻子被铁片削去小半,脸上亦被刺出几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正因如此,他去监工的效率比莽蛮的邵廷达都好!只要他出现在工地上,不必说话周围余丁的动作都麻利起来。
驿站外的田野里每隔片刻便会爆出接连一片放铳的声音,那是新任小旗石岐带着陈沐部下十名铳手旗军正在操练,或脆响或沉闷的鸟铳击发声不绝于耳,如今陈沐麾下已有十四杆鸟铳了。
除了最早属于陈沐的一杆倭铳一杆鸟铳,冬天里军匠关家父子修整了最早那杆倭铳,制作新的铳床。后来有用了月余光景,取陈沐从卫所私下里购置来四十斤福建毛铁打出一根铳管,钻出光滑平整笔直的铳膛。
后来,第二杆自制鸟铳刚做好铳管还没开始钻膛,这事便叫白元洁知道了。白副千户出手大方,直接从清城千户所给陈沐拨下十杆鸟铳与三桶近百斤的火药铅丸供其操练。不过凡事都有代价,白元洁去年秋天尝到陈沐所做长镰与稻床的甜头,要他用春种所需农具来换,没有农具,没有鸟铳。
为此陈总旗只能苦思冥想,召集旗下关家父子及几名老农钻研五日,这才勉强做出个手摇木车来撒水稻种子,当然也没忘了木车前头加上犁地的木戳子,虽然效率未必比得上明朝最先进的农具,但在清远却无疑是最好的。眼看临春耕就差月余,关家父子三人都忙着赶工这大物件,做好一架借来水牛试过就赶忙连着图纸一同给白元洁送去,随后接着在安远驿赶至第二架——春耕要到了,陈军爷自己还有五千亩地要播种耕地呢。
这事儿可等不得。
陈沐带着魏八郎在工地巡视片刻,便听人骑着驿马来报,说邵廷达回来了,陈总旗便赶紧拉下骑手自己上马,顺着田间垄道一路朝安远驿疾驰而去,小八郎在后头玩儿命跑都追不上!
一进驿馆,便听邵廷达神经兮兮地抱怨,“沐哥诶!再有这种贵重事儿可千万别让俺去了,路上成宿都不敢睡,生怕遭贼坏你大事!你说你买这东西干啥,不能吃不能用的,给你宝贝。”
说着,邵廷达从怀中取出个小布包裹,陈沐连忙小心翼翼地接过,打开满眼放光!
第三十七章
遥远
陈沐干了一笔大买卖。
击剿倭寇购赏一百多两银子还没在怀里捂热,就被陈军爷十分任性地撒出大半到广东府买了几个小物件儿回来。刚知道陈沐要他办这事时,邵廷达还以为陈沐被倭寇的弓箭把脑袋射坏了,光想去广州府惠民药局把程宏达请来给陈总旗看看伤。
当然,在怀里捂热这只是形容词,将近八斤的银子,陈沐不会傻到揣在怀里,真那样走一天非要被坠成锣锅儿不可。
“关匠,你说能磨出来,东西陈某弄来了,你看看。”
如今关家父子有自己的匠坊,坐落于将来村落工地左近靠着一条小溪。包含铁匠房与木匠屋,再加上他们一家七口的住宅与小仓,圈了方圆六丈的地,溪对岸三百亩地都是陈沐的私田。
不过如今匠坊还仅是一片雏形,只有关家父子垒起的几个简陋小屋,铁炉和木工屋倒是已经垒好。陈沐的‘总旗衙门’还没盖好,哪里有空闲劳力来盖匠坊。但是在规划上,陈沐是想让周围至少方圆十五丈林地都成为匠坊——匠人很重要,他还要想办法再多招募些工匠。
现在三个工匠刚好够使,多了他养不起,何况也用不到。但将来就不一定了,陈沐估计他手上将来至少要有十名各类工匠,才能供给他的各类需求,再多就不能在自己三百亩地周围,而要把匠坊搬迁到北江岸边才行。
水力,有时比人力更好用。
陈沐摊开的手掌心,是两块小娃手掌大小的片状白色水晶,光滑透明。
像这样的水晶片,他让邵廷达身携百两银锭,带旗军前往广城花费七十余两买入五片,一路驰回清远,不可谓不贵重。有时候脑子里小发明太多,反倒更容易让人举棋不定,烧沙子制玻璃确实听起来不难,但对陈沐而言一窍不通,左思右想认为这必然会付出大量时间精力与银钱。
偏偏,隆庆元年春,陈沐发现自己最缺的就是时间。
他像个生手猎人般瞄准自己在白元洁之后的第二个猎物——两广总督谭纶,这个精于兵事后来被称作万历年间国之干城的文官。陈沐记忆里对这个时代为数不多的了解与今生见闻相互印证,戚继光、谭纶、张居正,大明王朝一个新兴派系在大国西南五岭之中的清远卫总旗眼中看见细枝末节。
在这其中重要的一环,谭纶,此时正坐镇清远一江之隔的肇庆府两广总督衙门,并不日即将北上筹边。
这是陈沐第一次看见直上九霄的机会,如果抓不住,便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机会。而抓住这个机会,便在于陈沐掌中这两片水晶。
这与他在广城眼镜店看见的镜片是同一事物,不过价格要稍便宜些,未经加工的水晶片作价十二两一片,如果一切顺利,仅需一片半便能达成他的目的,但怕就怕不顺利,故而他教邵廷达买回五块以待备用。
递给关元固的纸上用炭笔画着一大两小三块凸透镜,刚好用掉两块水晶片还能留下些边角碎料。尽管心里早就想清楚这很可能会失败,临至此处还是不免心疼,对关元固一再叮嘱道:“一定要打磨透明,丝毫不可有差错!”
他要让关元固打磨三个镜片,用来做一具正成像的单筒伸缩望远镜,献给即将北上筹边的谭纶。
尽管他还没想好望远镜做成后怎么献,甚至不知道究竟能不能做好,但心中对献出奇物的回报已经有了预期,预期就是短期内不会有什么回报——七十两混个眼熟,会不会代价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