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海(校对)第110部分在线阅读
编纂县志这事,通常所事繁杂,但人事上不会有太大阻碍,人人都想名留青史,被找上的人喜不自胜,又怎么会拒绝他们一点微小的要求。
黎恕带着青衣小帽的随从,从竹背箱中翻找出一册书录,翻开寻觅一阵,递给陈沐道:“这是老夫据清城白千户口述,所录清远城外击倭寇之事,请千户过目。”
“那场仗倭寇兵势比旗军多,指挥召集五部千户聚兵清远,陈某记忆犹新,若非静臣兄……”
陈沐笑呵呵地接过书册,边说边看,眉头皱起,话头便戛然而止。
书稿用的不是什么好纸,只见黄纸黑字叙述当时的情形:
嘉靖四十五年冬十一月,倭寇广东,贼破清远峡直逼卫城,清城大警,士民惶惶黎庶惊怖。指挥齐聚五兵坚壁清野,贼至城下设伏挑战,清城百户白元洁不惧,出城野战,小旗陈沐勇猛,毙贼执旗,再毙倭首,贼遂散。
再翻动人物志,在属于他那一节,像什么夜宿黑岭同行皆惧夜不能寐,唯沐坦然自若,奋关张之勇手格数贼致贼退走;什么清城临贼无惧、铳无虚发击毙倭首之类的不要太多,整个一古之猛将跃然纸上。
让陈沐产生自己记忆错误的恍惚感受,虽然事情好像确实是这个样子,但他清晰地记着别人夜不能寐是出于警觉,他呼呼大睡是松怠而非无惧。至于关张之勇更是无稽之谈,关张能被绊倒?
这大约就是陈沐感觉最诡异的地方了,只记录事,没人知道他当时是什么心态。
头一次上阵他头脑空白,如今回想起来也只记得自己后退时被绊倒,肚子挨了一脚不知道疼,还有用拳头擂死个山匪,仅此而已。
但在人物志上透过这些字去看,就不是那个感觉了,陈沐感觉当时因紧张而丢失的记忆被补全了——原来陈爷那时那么勇猛的吗?
自己都不知道诶。
“陈千户,怎么,志上编撰有误?”
“啊?这志啊,呵呵。”陈沐抬起头眉间自然舒缓,正对上黎恕十分认真的问询,合上书册顿了顿,以同样认真的神情,道:“准确无误,静臣兄所言是非常中肯了。”
言之凿凿。
陈沐美滋滋地和黎恕谈及在清远的几处硝洞和老人家想知道的事宜,并更轻松地送走他,许诺在邓子龙润色舆图后派人送一份前往清远。
这个时候润色地图刚刚好,因为他也正打算把香山、顺德、新会、新宁、南海五县分别绘制地图,好将来教授旗官,以备将来练兵作战时取用。
他是希望兵部能把过去广海卫故地这五部千户所交给他的,如果他能做广海的指挥使,至少能保证下面三个千户是自己人,香山和顺德都不必说,新会的黄德祥也算熟人,只要他手下这些卫官升出几个千户,五部千户所就是铁板一块,往后他在这块土地上就无往不利。
但朝廷升官这事对人确实是种折磨,即使张翰兼兵部右侍郎,也不能保证他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
香山社学得了学政大宗师的同意,建在千户衙门不远的山下,陈沐是没事了,待到九月初手臂伤愈,每日复习弓马,只等着秋月参加乡试。
他闲着,广东的营兵可没闲着,兵部大员听说曾一本授首,封赏还未定下就决定此时正宜乘胜追击,扫灭海上周边诸贼,陈沐与陈璘等人带回的战船修好便派上用场,官军四处出击,剿灭林容、程老、王老等人。
那都是曾一本之下的小角色,各自多则数十少则十数的战船,虽说铳炮齐备,但都无对府城造成威胁的能力,张翰不在乎、陈沐自然更不在乎,既然总兵官指派营兵去剿,他也乐得清静不必搀和。
九月十日,广城传出巡抚熊桴病情加重米水不进的消息,人们猜测这位嘉靖年间一代抗倭名将大限将至。
伴着这个消息一同传来的,是朝廷赏赐终于在兵部论出,下达广东,大肆封赏五百八十八人,就连阵亡都给出五两银子的抚恤,朝廷特意拨下十万两银作为赏赐,就此还不够,由着南京押送五万两至广东。
香山麾下十三部百户、两副千户及佥事等职皆有所赏,取得首功的千户陈沐更官升四级,正三品指挥使、授昭勇将军衔。
就在政令送达香山当日,来自肇庆的总督亲信面带忧色地来到香山千户所衙门。
“陈将军,老爷相召,请前往肇庆,很急。”
第一百零一章
争锋
肇庆,两广总督府。
天光还未放亮,半个时辰前来自香山的快马叫开城门,执总督腰牌星夜直入总督衙门,客人入衙后即大门紧闭,连香山最受信任的家兵都被布在衙门外,只有陈沐一人入府。
总督宅邸的烛燃了一宿,老仆换了三次蜡,最后一次续烛时,主人披着单衣背手院中望着满月,屋子里的客人背坐书案,俯首不知看着什么。
陈沐在看地图,他面前的桌案上铺着一副大地图,这图他很熟悉。
邓子龙的老师罗洪先曾绘广东舆图,这幅图差不多,同样是广东,唯独不同的是上面并非以府县做标,而是卫所。
南海、潮州、雷州、海南、清远、惠州、肇庆、广海……密密麻麻,构成广东六万七千余卫军编制,全部力量,都在这幅图上。
他的官职定下来,但实授哪里,张翰说了算。
张翰让他看,让他好好看仔细看,不论他想去哪,哪怕鸠占鹊巢调走原有的指挥使,都可以让他去做,而且是掌握真正一卫大权的掌印指挥使。
陈沐是了解张翰的,这位老军门治政勉强、更不知兵,可他是言路出身手段老练的政客,即使再赏识陈沐也不至于做出如此激烈的决断。
这很反常。
修缮良好的木门被推开几乎没有声音,倒是布底官靴有意踏在地上让陈沐察觉到身后有人进来,回过头张翰。
起身行礼,张翰有些无力地摆手,须发已尽数苍白,让原本就衰老的神情更显萎靡。张翰身后,有仆人端上煲热的鱼汤放在案上,陈沐听见张翰问:“想好了没,去哪?”
“卑职,还是想去……”陈沐微抿着唇,拱手,脊背很直但俯首道:“广海。”
老人发出悠长的叹息,“广海啊,广海哪里好?兵没了、城也被你掀塌,不过守着香山濠镜,可以区区香山之力,新来的督抚,又哪里能给你时间大展身手。”
张翰没理会眼睛瞪大极为震惊的陈沐,摇头道:“换一个,换到没贼人没战事的地方去,你还年轻,三年五载,又是一番大好局面。”
“总督您要调职?新,新来的督抚,这是为何?”
陈沐起先并不明白张翰为什么让他随便选个地方,甚至哪怕调走原有的指挥使也要给他安排好了,这根本是不用想的事情,他一定就想留在香山,张翰不会不知道,他当时就觉得是有事。
但他没想到,张翰这是意在调任前为他安排后路。
事情的关窍在于,张翰的模样,并不像要升入京中任职要员。
“夜里天凉,让你驰马一路是下面人办事失了分寸,饮汤。”张翰是有精神的,只是忧心忡忡才让他显得疲惫,坐下后抚着案上石砚大豪,摆手让陈沐不要见怪,道:“人老话多,你想听有的是时间说,不必大惊小怪,先饮汤。”
不必大惊小怪,张翰这个样子,陈沐怎么能心如止水?
月前还教他怎么写八股呢,转眼贵为两广总督就成了这副郁郁不得志的模样,这时候陈沐所关心的已经不是他调任其他卫所香山、濠镜这些事该怎么办,而是究竟发生了什么?
究竟发生什么,才能让掌握两广大权的张翰这样失落。
“老夫要向朝廷奏本辞官还乡,起因是三个人,次辅张太岳、应天巡抚海刚峰、广东参将周云翔。”
张翰叙叙道,陈沐却听不明白,这仨人他都知道,张太岳是他心心念念想搭上关系的张居正,如今已位列次辅;海刚峰是海青天海瑞,今年刚外放应天巡抚;但这俩人是如何跟周云翔扯上关系的,陈沐不懂。
周云翔过去是广东参将,今年广东大警防备曾一本时反叛,杀了守备雷琼的耿宗元,本欲响应曾一本,结果曾三老连伶仃洋都没逃出去就被陈沐毙了,前来会师的周云翔无路可走,流亡海外不知所踪。
这么个人怎么能跟那两位搭上关系?
“次辅一直有意重用海瑞,那时徐阁老主政,好不容易官复原职,一出来就指着阁老骂他贪。今年考核政绩,次辅进言各地要员向陛下推举三名能吏,老夫投其所好,选了海刚峰。”
说到投其所好,张翰没有丝毫介怀,就是理所应当地道:“受人看重,也会得罪人,你知道这做官,什么官最好做?”
陈沐笑笑,刚想说武官,就听张翰道:“是言官,言官最好做,因为不论你是武官文官哪怕次辅首辅,连朱总兵都要挨言官的骂,但言官不会自己骂自己。”
朱总兵,说的是明武宗朱厚照。
“武有失职文有失察,言官职份在口,口随心,只分想不想骂。”
“七月廷议,议的是老夫失察,言路弹劾免职,次辅是说了话的,本要降秩调往他处,曾一本被你击毙的消息送到京城,这才免了失察之职,责令抓捕周云翔。”
“茫茫海上无边无际,俞志辅都捉不到他,老夫又能有什么办法?呵!”
张翰轻笑一声,大袖挥过桌面,“次辅已说过话,老夫既办不成事,就要识时务。告老的手本已经写好,督军广东老夫不曾有亏,唯独受你拱卫,再过三月就把手本奏上。在此之间,把你陈二郎安顿好,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张翰没有说得太细,内里的一切情况也没跟陈沐讲明白,不过他大概听懂发生了什么。
张居正想重用海瑞,张翰赞成,有人不赞成,本来曾一本寇广东就使张翰在朝廷声誉下降,靠着张居正帮忙说话、陈沐又速毙曾一本,这才保住总督之位,否则早就被调走了。
而这次的周云翔,只是一个无关痛痒的导火索,被言路当成靶子来攻击,就成了大事,偏偏周云翔流亡海上是抓不住的,事情就打了死结。
陈沐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更不会弯弯绕绕去思考,他脑海中唯一能够报答张翰知遇之恩的可行方式就是单刀直入——逮住周云翔。
“军门有所忧虑,忧在不能擒下周云翔,卑职或可效鹰犬爪牙之劳。”
拱着手的陈沐料想自己就是个不识时务之人,他不信他不服,哪怕不说恩义,现阶段只有总督这个位子上坐的是张翰,才能让他更好地施展拳脚,何况张翰对他是有知遇的。
他说:“卑职替军门,争一争!”
“争一争?”
“有你这话就够了。”
张翰看着陈沐摇头笑了,看他,撇眼旁处笑,看他,撇眼旁处笑,往复三次,神情既有欣慰也有悲哀,最后长叹口气,摇头苦笑道:“回去再好好想想去哪上任,老夫致仕最后手本,没人会驳。”
第三卷
却北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