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精校)第9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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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是这方通灵青石何以会落到纪若尘手中,他又因何不肯向自己吐实,千方百计地要掩藏这方青石的存在?道德宗此次向明皇所献丹药甚是贵重,就是等闲修道大派也拿不出这等丹药来,依理来论,气度该当不会小到怕自己会见宝起意,出言讨要。且就算自己想讨,修道人也尽有无数理由回绝。
  那纪若尘何以还要当面说谎?思来想去,唯有做贼心虚四字似可解释。
  自那日与纪若尘相见后,她心内早已不知权衡思量了多少遍,考虑过无数种可能。可是当这四个字在心内浮现后,就若幽魂一般徘徊于胸,再也不肯消去。
  她又当如何去做?
  入长安之前,本师妙玉曾经反复叮嘱她凡事以大局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可以一己之私害苦了天下百姓。此前虽有千里飞骑送荔枝之举,那也是明皇之命,仔细论起,只是细枝而非大节。
  她心内挣扎不定,缓缓抬手,端起妆台上一碗养容参汤,轻轻地喝了一口。参汤苦涩厚重,药力极佳。汤中下了十余味药,君臣佐使无不恰到好处,显是出自大家之手。
  杨玉环细巧灵舌微微颤动,细细分辨着参汤药味,终自重重药效之底发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这是金丝槿独有的气息。金丝槿乃是极罕见的珍药,除去种种修道人珍视不已的效用外,它另有一样少有人知的用处,那即是寻常女子只消嗅到了一点味道,即会整年无法有孕。
  这一碗参汤,乃是出自太子府,为本朝太子李亨所献。此汤出处来历如此明显,自是因为李亨自以为无人能窥破他所布机关之故。也难怪他自信,这一碗参汤就是孙果喝了,也多半发觉不出什么。只杨玉环生具天眼神通,又有心体察,才能对隐藏于重重灵药之下的金丝槿洞若烛火。
  “想不到太子府中还藏着一位高人……”杨玉环慢慢饮尽参汤,唇角泛起一丝冷笑。
  其实又何止是太子如此,自她入宫以来,饮食茶水时不时会多出各式各样的奇毒异药。如此情形,每过数日就会来上一回。这些毒药与金丝槿实是天渊之别,用心之狠毒却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她虽不惧药石,但这种事多了也会心烦,于是暗使手段,不动声色地处死了十余名宫女太监,又逼得一位偏妃跳井自尽后,宫内外诸人才稍有收敛。
  深宫死斗,杨玉环早不陌生,犹豫不定的原因,只是因为这与他有关而已。
  当的一声轻响,已空了的参汤碗放回妆台。
  此时殿门微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一路碎步跑了进来,在她身侧跪下,低声道:“禀娘娘,三镇节度使安禄山安大人将于三日后入京来朝,他已先遣快马将献给娘娘的礼物送了过来,此刻都放在如意殿中,听说里面很有几件塞外珍稀物事。娘娘何时去看看?”
  杨玉环双目低垂,淡淡地道:“先放着吧,朝内外的事情怎么样了?”
  这话本不该向一个小太监问,但那小太监竟然答道:“殿前斗法之后,真武观颜面尽失,孙果整天躲在真武观中,称病不出,也不许门下弟子出观门一步。这些日子里陛下对道德宗云风道长仰慕得紧,每日都要与他坐而论道。陛下已另拨了一处宅院给道德宗群仙暂作栖身之所,已打扫干净,明日就可迁进去了。我听说陛下另行许了云风道长在长安城内择选风水宝地,建一所道德别院,一来陛下可日日与闻大道,二来可就近护佑本朝平安。”
  杨玉环嗯了一声,又道:“难道陛下就不再关心那幅神州气运图了吗?”
  小太监道:“云风言道那只是孙果为掩饰真武观无能而说的谎言,实际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神州气运图。陛下似已信了。”
  杨玉环又问道:“孙果就此蛰伏了吗?”
  “并非如此。据我所知,他这几日正加紧与数位归隐潜修的真人联系,应是有所图谋。就算孙果实力不济,司马承祯道行人望素来不弱,也不会坐视多年辛苦经营的局面毁于一旦。”
  杨玉环点了点头,以手轻揉着太阳穴,淡淡地道:“去传纪若尘,就说哀家要见他,着他即刻晋见。”
  那小太监道:“娘娘有所不知,殿前斗法当晚,那纪若尘就已离了长安,此时尚未回来。”
  杨玉环默然许久,伸手拉开妆台,取出一轴小小画卷,递给了那小太监,淡淡地道:“明日道德宗群道搬离驿站之后,使役打扫之前,你设法将这个东西放入原本纪若尘所居客房,办得到吗?”
  小太监接过画卷,看也不看就放在怀中,忽然轻轻笑道:“师妹尽管放心,这点小事我还办不好吗?看来师妹是要坑害道德宗呢,果然好气魄!只是师妹若在陛下面前随便说上两句,岂不是容易得多?哪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
  杨玉环玉面凝霜,冷道:“在陛下眼中我素来不理会朝政,如此方能得他毫无保留的宠信,这道德宗与真武观之间的争斗,叫我如何去说?另外宫中人多耳杂,这师兄妹之类的称呼再也不要提起!你修道四十余年,师父对你寄予了厚望,怎还能如此轻浮?”
  小太监不敢多言,唯唯诺诺,低首出殿去了,行出殿门之后,眼光深处才闪过一丝阴冷笑意。
  ※※※
  西玄山上,莫干峰顶,处处是一派喜乐升平之相。这已非止是张灯结彩那样简单,碧空中青鸾回旋,湖溪处丹鹤成群,碧草上白虎卧眠,如此方是仙家气象,与凡俗不同。
  然而太上道德宫中来来往往的道士宾客尽管衣着光鲜,面上却皆有忧色,与周围一派庆典的喜庆氛围格格不入。
  太上道德宫东北角上,有一处宫殿群落与众不同。此殿名为九幽殿,灰墙黑瓦,院中皆是枯木槁草,墙角檐下,到处都是蛛网灰尘,也不知多久没有打扫了。院中枯树上歇着几只黑鸦,嘎嘎地叫个不停,使得这一处九幽殿鬼气森森,与别殿大为不同。
  九幽殿主殿大门紧闭,门前守着四位道德宗弟子。紫云真人则在殿前走来走去,面色焦急,颇有失从容不迫的风范。他不知踱过几百个圈子,忽然立定了脚步,身形一晃间已立在玉阶顶,殿门前。
  两扇黑铁大门吱吱呀呀一阵响,徐徐打开,一道透骨森寒的阴风立刻从殿中涌出。饶是那四名弟子道行不弱,被这阴风扑面一吹,也觉得四肢百骸如同被几十枝利针刺入,一时间面色皆白。紫云真人对阴风恍如不觉,只是望着殿中。
  殿门大开之后,顾守真真人自殿中步出,在他之后,太微和玉玄两位一左一右同时行出。三位真人看上去尽是疲惫之色,眼中神光不再。
  “怎样?”紫云真人问道。
  顾守真笑道:“道祖护佑,终于将若尘三魂七魄从地府拉回阳间了。”
  紫云真人喜道:“如此最好!诸位真人有所不知,这几天那云中天海简直是要闹到了天上去,也唯有紫阳真人这等好涵养才能忍得下他!我看他多半是想逼着玉虚真人冒险行一次地府,看能不能寻回若尘的魂魄来。若玉虚真人有了什么伤损,怕不是正合了他的意?若尘现在何处,几时能够回山?”
  守真真人苦笑道:“我等真元已经耗尽,实已无力再运一次三洞飞玄大阵,搜寻若尘所在。不过若尘魂魄确已归窍无疑,他通晓世事,醒来后知时辰已过,定会晓夜兼程回山,紫云真人无须担心。待三日后我们真元尽复,再行查探若尘方位即是。”
  紫云真人点头道:“很好!三位真人先去歇息,我即刻通知玉虚真人出关,再将此事告知云中居诸宾,也省得那云中天海日日吵闹!”
  片刻之后,待客的凤西轩中争执又起。
  “什么天大的好消息,原来还是不知道那臭小子什么时候回山!哼,魂魄已然归窍,只是不知何时归来。这等搪塞之言,我也会说!若你道德宗自诩天下第一,看不上我们的清儿,何不早说?”
  天海老人满面红光,越说越怒,到后来忍不住拍案而起。他这一拍不要紧,面前已在收官的一局棋登时被拍得散了。
  天海老人这一番话实说得有些重了,紫云真人一张脸登时布满黑气,眼角隐现黑色云纹,眼看着就有动手之意。天海老人斜睨着他,倒也不惧。
  此时纹枰对面的紫阳真人抚须笑道:“我道德宗不过是弟子多了些,说来远不若云中居择徒严谨,哪敢妄称什么天下第一?清儿无论修为人品皆是百年不遇,若尘能得此佳侣,实是百世修来的福分。此次事出意外,误了良辰吉时,我宗已尽力补救,天海道兄也是看在眼里的。道兄休要动怒,难得这几年你我屡次相逢,缘分非浅,来来来,下棋,下棋!”
  天海老人双眼一瞪,道:“这一局棋已然乱了,还怎么下?”
  紫阳含笑道:“这局官子未完纹枰已乱,自是不算的,咱们重新来过。”
  天海老人哼了一声,这才在纹枰前坐下,重分黑白,与紫阳真人杀在了一处。紫云真人嘿了一声,忍不住道:“素闻云中天海国手无双,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功力尽在纹枰之外!嘿嘿,十五连胜,胜得好!”
  原来天海与紫阳已奕了七日七夜,他棋力本较紫阳为厚,连胜了十余盘,大喜之余不由得生起些轻敌之心,一个不小心已是落后之局。刚刚那盘已在收官,天海老人仍是贴不出目来,因此与紫云真人争执只是借题发挥,本意实是要搅了棋盘,好让连胜之数得以延续。紫云正是有见于此,才忍不住出言讥讽。
  天海全神弈棋,只当没听见紫云真人说了些什么。
  纪若尘行踪已现,即将回山的消息顷刻间已然传开,原本屡被推迟、似已遥遥无期的定亲之礼也重新被定在了十月初八。于是太上道德宫凝重阴抑的气氛为之尽扫。只是凡事总是几家欢乐几家愁,太上道德宫中也非是人人都喜诸于外。
  啪的一声,一颗白子落下,尽断黑棋大龙生机。
  “这一局你的水准可是直落三千丈呢,怎样,是否想重开一局?”顾清将手中白子投入玉盒。
  楚寒苦笑着摇了摇头,开始收拾起纹枰上的棋子。他与顾清棋艺相去无几,但历来弈棋都是十奕九输,其实就是输在了心态上。他心志坚毅,已是世所罕见,可是顾清胸中自有天地,视世间万物有如浮云,与他实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境界。楚寒此刻心有挂牵,更是一败涂地。
  他沉吟片刻,终于道:“清儿,这是我最后一次如此称呼你了。这些时日我反复思量,却有一事始终横亘于胸,百思不得其解,此刻斗胆一问,你若是不想答,也就罢了。”
  顾清道:“但讲无妨。”
  楚寒声音中有了一丝颤抖,道:“清儿,你与纪若尘此前不过相见数次,怎会……怎会用情如此之深?我辈以大道为本,哪有一见钟情这等事?”
  顾清素手极罕见地轻轻一颤,望了楚寒片刻,方继续收拾棋子,一边淡然道:“楚师兄,此事若不说与你知,只怕你从此道心不稳,影响了今生成就。也罢,我与若尘是有前缘的,当日在这西玄山上,太清池旁的相见,实是九十九世修来之缘。我如此说,楚师兄可是明白了?”
  楚寒默然良久,方苦笑道:“世间万事皆有前因后果,若事事皆依因果而行,岂不是活得如扯线木偶一般?”
  顾清淡淡地道:“师兄此言差矣。逆缘而动是一种法,依缘而行也是一种法,如何选择,只在本心而已。我与若尘既已在太清池旁相遇,此时此刻,纵是没有前缘牵挂,此生也当永为道侣,不离不弃。”
  楚寒面色越来越是苍白,勉强道了句:“我明白了……”忽而一口血喷出,溅满纹枰。
  他一言不发,挥袖一拂,一道罡风自袖中吹出,将纹枰、木几、云子和鲜血都化得干干净净,然后向顾清一礼,方徐步离去。
  顾清是此次大典主角,礼遇别有不同,太上道德宫中一整套清雅别院都与她暂住。楚寒离院而出时,正迎面遇上了石矶。石矶一把拉住了他,道:“楚师兄,听说姬冰仙午时已然出关,道行又进一层。今晚你给我掠阵,我们去攻她的冰心居吧!”
  楚寒摇了摇头,只是道:“我真元上出了些许问题,要清静一下。师妹,这里毕竟是太上道德宫,非是我们云中居,你可不要闹得太过了,小心师父责罚。那时我可就护不了你了。”
  直看着楚寒身影消失,石矶才顿了顿足,自语道:“什么真元上出了些问题,我看是心里犯了相思才是真的。唉,这一大块木头,看来我是没什么指望了。除了他之外,门中也没什么看得上眼的人,这可如何是好?……嗯,看来应该像清妹妹那样,在道德宗里挑一个道侣好了。”
  她一旋身进了别院,正看见顾清凭窗而立,静静望着苍茫云天。石矶在顾清身后立定,轻笑道:“听说姬冰仙午时出关,道行又进了一重呢!清妹妹,明晚陪我去攻冰心居吧,看看那姬冰仙变得有多厉害了。”
  顾清哦了一声,淡淡地道:“她道行进了一层也不过是上清太圣境而已,有什么好攻的。”
  石矶吐了吐舌头,道:“于你当然没什么好攻的,于我可不一样呢!唉,你不愿去也罢,我自行去攻就是。”
  顾清转过身来,微笑道:“掌门师兄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你此次主动挑衅,打赢了一切好说,若是输了,估计至少要面壁思过一年,你可要想好了再作决定。”
  石矶面色登时有些难看,一顿足,气道:“就是面壁三年,那也是以后的事了,我又怕什么?”
  顾清叹道:“你啊……此次来仪宾客众多,当中那李太白不光是诗才冠绝天下,一身道行也超凡脱俗,你若能央得他与你几首诗词墨宝,我看就算是打输了,掌门师兄也不会责怪你的。”
  石矶眼睛一亮,绕着顾清奔了一周,笑道:“还是你最好!对了,少有看你这等心事重重的样子,那纪若尘不是已经找到了吗,还有什么好愁的?”
  顾清道:“此次来贺宾客众多,其中很有几个特别的人物,嗯,我只是想一一见见他们而已。”
  石矶奇道:“那去见就是了,这又有什么难的?”
  顾清双眉微颦,道:“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次来宾当中,有一个人是我怎么也见不到的。”
  这一次石矶倒是真有些茫然不解。
  再次踏上通往太上道德宫的石阶时,望着眼前黑压压一片的人群,纪若尘不禁有些咋舌,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么大的阵仗。等在广场上的人中道德宗弟子还是少数,大多是服色各异的来宾贺客。纪若尘分明记得紫阳真人说过这一次定亲之礼只会邀请三五亲近道友,可此刻光是广场上的来宾就已近百人,这是怎么回事?而且来宾当中,分明还有几个本不该出现的人。
  两位引路的道德宗年轻道士迎上前来,刚开口道了声“若尘师叔祖,诸位真人已在太上道德宗等候多时了……”,两人中间就忽然多了一个高大魁梧,壮如象,威如龙的身影,肩膀左右一靠,两名道德宗弟子就分向左右跌出。
  他据好了位置,向纪若尘抱拳一礼,黑似锅底的龙首象面上兴奋得直透红光,声堪比太上道德宗晚课巨钟,直是满山皆闻:“纪少仙大喜!能得如此佳侣为伴,就是天上神仙也不过如此。如此盛会,又怎能少了我们兄弟两个?此次……咦?!”
  这人正是龙象天君。七圣山份属邪派,与道德宗虽不能说是不死不休,但原本也是老死而不相往来的交情。龙象天君能够堂而皇之地站在太上道德宫前而没有被道德宗群道分尸,已可算是不大不小的奇事一件,此刻居然还能站在这里侃侃而谈?
  纪若尘心中惊讶未定。那龙象天君说到我们兄弟四字时,忽觉得身旁十分冷清,与往昔感觉大不相同,于是左右一望,果然根本不见白虎天君的身影。他大感愕然,心想贺喜这等大好事自当勇往直前,万万不可落于人后,白虎天君刚刚明明就在身边,怎么此刻却消失不见了?难道是被哪个道德宗的老神仙给下手暗算了不成?
  龙象天君瞪圆双眼,四下搜寻,终于在人丛中找到了白虎天君。白虎天君躲在宾客群中,正拼命地向龙象天君使着眼色,又向纪若尘身后指去。
  龙象天君大惑不解,转头望去时,才看到青衣盈盈立在纪若尘身后,一双妙目似笑非笑,正望着他看个不休。龙象心中狂跳,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具体又说不上来。他倒有急智,立刻道一声:“此次我兄弟只是上山来看看,纪公子万勿将我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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