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殿(校对)第44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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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彼此都有心事,可瞧对方都光明磊落得很,一时相顾无言,气氛尴尬。
  好在晚膳铺排起来了,上东暖阁探望皇帝病情的人也回来了,呵着腰说:“回老祖宗话,万岁爷这会子还睡着。小的问了柳大总管,他说万岁爷瞧上去比上半晌好些了,睡得很安稳。胡院使并几位太医在围房里候着呢,倘或有什么变故,会即刻来向老祖宗禀报,请老祖宗不必记挂,暂且安心吧。”
  梁遇嗯了声,把人打发出去了,才让月徊落座,外头秦九安又进来,垂手问:“拿住的那几个匪首里头,有一个愿意做咱们的暗桩,剩下几个,老祖宗预备怎么处置?”
  梁遇在小太监捧来的铜盆里洗了手,接过巾栉仔细擦着,一面道:“投诚的那个留下,剩下的选个好时候,押到菜市口当众正法。皇上才亲政,正是要立威的时候,拿这些乱党作个筏子,也好让百姓们瞧瞧,触犯律法与朝廷作对,是什么下场。”
  秦九安道是,掰着手指头一算,“明儿两位外埠王爷离京,正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
  梁遇听了一笑,“择日不如撞日,那就选在明儿吧。连夜把告示贴出去,消息传到两广,对那里的乱党也是个震慑。”他一头说一头取过筷子,拿在手上指点了下,“行刑前派人埋伏在法场周围,万一有人劫囚,便是意外之喜。”
  秦九安领命出去承办,这下总算清净了。他瞧了眼月徊,“怎么愣着,菜色不对胃口么?”
  饭桌上断人生死,砍瓜切菜一般简单,这就是东厂提督的手段。月徊同他独处起来,只觉得他是哥哥,自己怎么无耻耍赖他都能包涵。可一旦有外人在场,哥哥就生出另一张面孔,冷酷、残忍、生人勿进。
  月徊把饭碗捧在手里,怯怯地说:“我听说您有个诨名叫梁太岁,真叫着啦。”
  这个诨名他也听说过,但他从不在乎别人背后怎么称呼他。干着司礼监的差事,提督着东厂,要是一心经营口碑,坟头草早就三尺高了。
  “我不做太岁,别人就拿我当豆腐。外头人怎么说都是逞口舌之快,我能掌他们的生死才是最实际的。”
  果然名副其实啊,月徊扒着饭暗想。令人畏惧比任人欺凌要好,既然他理直气壮,那他说的一定是对的。
  “哦,小四已经出发了么?”先前事多,她没来得及问他,到这会儿才想起小四那小子,“他有没有托您带话给我?”梁遇道:“中晌的时候就走了,也没留什么话给你,只说让你学学女红,等他交了差事,一定进来瞧你。”
  月徊听后怅然,喃喃说:“小四这孩子,就是这么的不讨喜。我费了老鼻子劲儿,手指头戳了好几个血窟窿,他不说两句好话,还挑剔我的手艺,真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
  梁遇并不参与她的话题,悠闲吃着他的饭,桌下的双腿交叠了起来。
  当然月徊有时候也很精细,她得知小四要出远门,特特赶制了那两双鞋垫儿。小四有,哥哥没有,又通过哥哥转交出去,只怕哥哥不高兴,便谄媚地说:“小四要上南苑去,先紧着他了,等我下职后腾出空来,给您也做一双……”
  一双?梁遇哂笑,小四两双,他却只配得一双,她真是偏心得坦坦荡荡。
  “不用了。”他探手往碗里舀了一勺汤,慢悠悠边啜边道,“我的用度由巾帽局设专人料理,缺什么上那儿领就是了。”
  月徊还想继续讨好,笑着说:“那不一样,我亲手做的,是我的一片心意。”
  梁遇抬眼瞥了瞥她,“你有这份心,哥哥就知足了,用不着赶着灯下做针线,仔细伤了眼睛。再说你绣的花样太丑,我不喜欢,省了这道手脚,看看书练练字更好。”
  前边说得挺体贴,像个好哥哥样子,后头就渐渐走偏,渐渐不招人待见了。月徊被他气了个倒仰,“得,好心当成驴肝肺,不要正好,可省了我的工夫了。”一面说一面狠狠扒了两口饭,酸言酸语地嘟囔,“别人自小学,有童子功,我能剪出个鞋垫儿的样子来就不错了,还挑眼呢!到底掌印大人眼界高,咱们不配,还是小四儿好,穷哥们知道惜福,不像有些人。”
  梁遇心情很好,一点都不在乎她上眼药。脚上的靴子垫了两双鞋垫子,先前觉得紧,眼下似乎宽绰起来,已经十分适应了。
  她发牢骚,由得她发牢骚,他全当没听见。用过了饭往东暖阁去了一趟,见皇帝睡得安然,便放心折回了内奏事处。看看时辰钟,已然到了人定时候了,乾清宫里不像司礼监衙门,有多余的围房另辟出来住人,只得还如上回那样让她睡他的床榻,自己在躺椅里将就一晚上。
  月徊嘴里说着不好意思,上床上得倒挺麻利,然后裹紧被卧探出脑袋说:“哥哥,您熏褥子的香换啦?我还是喜欢原来那种,这种闻着有股脚丫子味儿。”
  她是诚心埋汰他,以报一箭之仇,梁遇并不理会她,在垂帘外稍作清洗,就合衣躺下了。
  其实心里还是踏实的,世上唯一的亲人就在身边,虽然和他针尖对麦芒,总算他不是孤身一人。他回头望她一眼,她那双眼睛在灯下又黑又亮,他支起身,吹灭了矮几上的彩绘绢灯,屋子里暗下来,只有案上一盏蜡烛幽幽跳动着。他说睡吧,前半夜能稍稍合一会儿眼,到了子时还得起身,再去问皇帝病势。
  只这短短一个时辰,却也做了一回梦,梦里有些分不清真假,看见月徊牵着一只美人风筝在旷野上奔跑。
  风很大,吹得他的襞积翻飞起来,遮挡住了视线,待再往前看,月徊不知怎么变成风筝飘在了天顶上。他心里焦急,慌忙追赶,忽然线断了,她在云层里挣扎,一下子飞出去好远,他再也追不上了。他急得心都要裂了,狂乱地喊着“月徊”,喊得过于急切,竟把自己惊醒了。
  是梦……他蒙蒙睁开眼,提到嗓子眼的气倏地呼了出来,可还没完全回神,蹲在躺椅旁的人影吓了他一跳。
  昏暗的光线下,月徊的那双眼睛像夜猫子般发着光,她扒着躺椅的扶手说:“哥哥,这回您可梦见我啦!”
  第54章
  “月徊……”他沉浸在梦里无法自拔,
见她出现在面前,微微怔愣了下。
  每次都是这样,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害怕她会忽然不见。他明明做什么都有把握,
却总在她身上患得患失,
难道是过去了十一年,那种亲人走失的恐惧还没有散么?在他内心深处,
依旧担心最后会孤身一人,
揽住了大权却无人与他分享。
  他说:“对不住,
哥哥……”嘴里嗫嚅着,伸出手紧紧把她抱在怀里。
  月徊的身子柔软,披散的头发贴在他脸颊上,刺痛且痒。他顾不得那许多,
情愿一头扎进那片黑色的海里。可是他行为实在不端,必须找几句话来注解,
便轻喘了口气道“对不住,
哥哥梦见又把你弄丢了。”
  月徊很觉得安慰,
先前光是自己梦见他,他却从来没有梦见自己,这妹妹当得有点失败。现在好了,他会担心自己弄丢了她,说明她在哥哥心里也很重要。她咧嘴笑着,
现在的梁遇不像只手遮天的掌印督主,
脆弱的样子那么可人疼的。她抬手捋捋他的头发,又抚抚他的脊背,好言安抚着:“别怕,
我在这儿呐。”
  其实他的恍惚只在一霎,后来便有些随波逐流了,
毕竟这么深的夜,神智不清醒也是可以被谅解的。倘或放在大白天,这么做是失态失德,他找不到理由和她亲近。只有在这四下无人,心也柔软的时候,才不必顾忌那些世俗的框架。
  为什么要这样,他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太监做得太久,昧着良心的事办得太多,已经不像个正常人了。要说女人,他跟前并不缺,只要一个眼神,这紫禁城里多少人会对他投怀送抱,他何至于这样!可就是没有一个能走进他心里,他顾忌太多,犹豫太多,他信不过任何人,除了月徊。
  然而不是一个爹娘生的,就能放任自己胡来吗?他对她一向只有手足之情,甚至她从产房里抱出来,头一个接手的也是他。爹说“这是你妹妹,你要一辈子疼她,看顾她”,可是事到如今,他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他有什么面目面对九泉下的父母!
  他的身世,还有他心里的冲动,月徊一概不知道。她以为他是嫡亲的哥哥,所以对他不设防,他却利用身份之便生了逾越之心,该下十八层地狱。
  她的手在他脊背上轻抚,带着一种慈悲救赎的味道。他贪恋,但不敢再沉溺下去了,挣扎再三定住了心神才推开她,垂首道:“对不住,那时候把你弄丢了,我到今儿也不能原谅自己,害你在外头受了那么多苦。”
  月徊并不知道他的百转千回,她只觉得哥哥有血有肉,有他的愧疚,也有他的担当。
  她安慰起人来很有一套,极其擅长大事化小,“走丢了也是机缘,没有我拖累您,您才有今儿。如今我回来,擎等着享福,吃了十一年苦,往后受用四五十年,我可赚大啦。”一面说一面摸摸他的手,“哥哥您别难过,没想到您梦里都怕我走丢了,可见我对您实在太重要了。”
  她爱往自己脸上贴金,梁遇忧愁过后又失笑。她的手指在他掌心,他虚虚拢着,却不能握紧。
  屋里昏沉沉,脑子便不清明,他终于还是起身点燃了所有的灯。光线亮起来,照进人心里,那些不该出现的污垢便被逼退到阴暗的角落,再也不敢露面了。他还是那个威严的哥哥,或许有大算计,但不动小心思,不会在妹妹面前乱了人伦,失了体面。
  “我瞧瞧皇上去。”他戴上帽子,整了整仪容道,“外头太冷,你就别出门了,接着睡吧。”
  月徊站在地心,看上去孤零零的模样,“您看完了赶紧回来,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有点怕。”
  梁遇纳罕,“怕什么?宫里到处都是人。”
  月徊说:“就刚才,您喊我喊得怪}人的,现在想起来后脊梁还发寒呢。”
  梁遇难堪地看了她一眼,她抓住机会就调侃他,愈发证明不该让她留在值房里。
  反正无话可说,他转身走出了内奏事处。一路向北,半夜的寒风从帽沿钻进去,灌进交领里,到这会儿脑子才如淬了火,逐渐冷静下来。皂靴在青砖上踩踏出清越的声响,小太监弓着身子挑灯在前面引路,走了很长一段,他忽然停下步子回望。内奏事处的值房深寂一如往常,他轻叹了口气,不再逗留,匆匆向北走去。
  进得东暖阁,屋子里燃着安息香,这种恬淡的香气被薰灼后,有种略微甜腻的味道。皇帝并不如他想象的安稳,才吃了一轮药,半靠在隐囊上,面色有些发黄,不住地咳嗽、喘息。见他进来也是一副恹恹的样子,匀匀气息才叫了声“大伴”。
  梁遇登上脚踏看,“主子觉得怎么样?”
  皇帝慢慢摇头,“明日的朝会……”
  “五更臣上朝房里知会众臣一声,令他们各回衙门办差就是了。题本陈条照例收上来批红,主子只管养病,剩下的臣来料理。”
  皇帝微微偏过头,闭上了眼睛,“朕这身子……真叫人讨厌。”
  一个人屡病,难免自暴自弃,梁遇温言道:“主子别这么说,世上哪有人不生病的,您这是小症候,不过修养两日就大安了。主子勤政臣知道,政务每日间像山一样堆着,耽搁一两日,坏不了事的。内阁如今晓事儿,磨平了反骨都是可堪一用的人才,他们能替主子分担的,就放心交予他们,主子也能安心静养。”
  可是放心……哪里能放心。皇帝道:“朕才亲政,开不得好头,愧对列祖列宗。内阁那些人……朕信不过,必要大伴替朕多操些心。”
  梁遇说是,“主子不交代,臣也会尽力为主子分忧的。”
  皇帝松了口气,又朝外间看看,“今儿累坏月徊了。”
  梁遇道:“她皮实得很,主子跟前伺候是应当应分的。先前人还在外头候着,臣怕她犯困,打发她去值房歇着了,明儿好再进来侍奉主子。”
  皇帝颔首,吭哧带喘地说:“朕福厚,有大伴兄妹随侍左右。”
  梁遇有些惆怅模样,“月徊这丫头,瞧着没心没肺的,先前还和臣闹,怪臣不给主子找好大夫。她嫌宫里太医个个明哲保身,不敢用药,白看着主子的病根儿不能消除,臣和她是有理也说不清。不过她对主子倒是实心实意的,虽嘴上不肯承认,臣却瞧得出来。”
  皇帝听了他的话,微微露出一点赧然的笑,“月徊的心思,朕总也摸不准。今儿听大伴说了,才觉得她心里是有朕的。”
  梁遇颔首,“她流落在外这些年,旁的没学成,学了一身江湖义气。要论正直,这宫里怕是没有一个人的心肝及她剔透干净。”
  哥哥说起妹妹的好来,用不着长篇大论,短短几句便直中靶心。那个直肠子的好处确实就在于此,对谁都是丹心一片,当然要找人耍性子,哥哥首当其冲。
  皇帝愈发显得遗憾,“可惜朕要迎娶皇后了。”
  “徐家姑娘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先帝爷曾说过,册立皇后不是为满足皇帝的私情,是为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他温声道,“子时了,主子不宜劳累,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臣伺候主子安置。”
  皇帝顺从地躺下了,后来入睡,梁遇便一直看顾着,直到五更时分出来,直去了西朝房。
  朝房里文武百官都等着上朝的响鞭,结果等了半晌,等来梁遇的传话。既然皇帝违和,那也没有办法,不论大家心里怎么想,嘴上都顺势问圣躬康健,说了许多臣子温存的话。
  梁遇忙于支应,同众人把臂周旋,这时候户部尚书从人堆儿里走了出来,操着慢腾腾的声口说:“梁大人,内子托我问太后娘娘安康。再过半个月是娘娘千秋,往年都把亲近的女眷召进宫来的,今年一直不得娘娘信儿,不知怎么安排的?”
  梁遇转回身,一双骄矜的眼睛,傲慢地扫过了孙知同的脸,“咱家也记着太后的千秋呢,前两日特特儿去慈宁宫请示下,太后的意思是上年年景不好,要用钱的地方多了,今年还是节俭些为宜。加之这程子娘娘凤体欠安,如今礼佛的时候愈发长,说皇上既已亲政,她就不问外头事儿了,一心做功德要紧。不过离正日子还有几天,届时改不改主意,得听娘娘的意思,倘或有了什么新的说头儿,咱家自然打发人往贵府上传话。”
  孙知同悻悻笑了,“既这么就劳烦梁大人了。不过娘娘违和,内子可是该当进宫请安问吉祥呢?”
  梁遇说不必,一字一句都咬得极重,凉声道:“娘娘如今大有修身养性,不见外人的意思。上回两位王爷磕头请安的奏请也叫免了,尊夫人若是要面见,那等咱家上慈宁宫回明了,再亲自答复孙大人。”
  这话已然很明白了,连王爷都不见,他孙知同算个什么东西,能越过王爷们的次序去?
  梁遇脸上挂着那种不冷不热的笑,这笑棉里藏刀,稍有不慎就会血溅当场,孙知同就算有再大的胆儿也不敢造次,忙道:“不敢劳动梁大人,太后既然不豫,还是叫她老人家安心颐养,人来人往的,反倒闹得慈宁宫不太平。”
  梁遇说是啊,“正是这个理儿,皇上好几回请安也被跟前嬷嬷劝退了,如今不得娘娘示下,照样不敢随意出入慈宁宫。”说罢眼波一转,含笑对朝房里众臣道,“今儿朝会叫免了,诸位且回职上承办公务吧,咱家话已传到,这就回去给主子复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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