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雨打去第8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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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姑姑和阿姨们实在可怜他,就叫他以后不用再过来干苦力活了,租子也只要交三分之一就行了。
  后来老黄被送回家去了,还请了个大夫。听说是小姑姑替他掏的钱。
  更后来,我也不知道了。不过,老黄送来的那袋米,依旧是做成了米饭。味道不大好,女学生们不喜欢,很多都倒掉了。
  大约过了一年,十五岁的时候,我考上了外省的师范,人也长得很高了。女学门前新载的树都不如我高。
  小姑姑和阿姨们打量我的目光,也总是像在看一株亲手栽下,刚刚长起来的树,宽慰极了。收拾行李的时候,她们都哭了。
  我离开居住了四年的女学的时候,春风送行,杨柳行行。女学往外的路上,都是小姑姑和阿姨她们亲手栽下的树。
  一棵、两棵、三棵、四棵......我坐在马车上,数着树,第一次独身一人,离开了家乡。
  师范读了三年,其间回来过一次。
  别的大多淡忘了,只还记得回来的时候,最一次得到关于老黄的确切消息。
  尽管小姑姑替老黄请了一次医,又免去了他三年来一大半的租,老黄还是病死了。
  老黄家只有一个瞎眼老娘,和一个残疾的儿子,一个小女儿。女学租给他家的地,就没人种了,总收不上租子。
  一年也就罢了,两年,三年,总是连一成的租子都交不上来,反而要靠女学接济。
  女学不是善堂。没人能种地,就只好把地收回来,另派佃户了。
  近年天灾人祸,很多人没了土地,愿意交更多租子租地种的佃户也是有的。
  仕绅佃户,谁不说女学慈怜。就连老黄的瞎眼老娘,也只说女学的好。
  要是那些土豪劣绅,一定会逼他交足租子,就早早就辞了他,哪里还会又给他药钱,又减租三年。
  也是苍天不公,谁叫老黄命不好,竟然得了大肚子病。
  不过,虽然如此。那时候,我总觉得有哪里不足,只是说不上来。
  ……
  一路上先是马车,轮船,最后是驴车,走走停停,我把回忆梳理到不知第几次的时候,终于快到了小妹妹的婆家。
  我的小妹妹,叫做“桃儿”。
  在更早一些,老黄的事发生的一年之前,也就是我十三岁的时候,我父亲腆着脸上了女学的门,说已将我许配给了一户县里的有钱人家的独生子,想将我接回去完婚。小姑姑不答应,父亲竟叫了几个流氓做打手,动手动脚,要将我强行劫回去。
  小姑姑怒极,最后是不顾骨肉之情,拿出枪,才逼得那些人离开。
  后来打听,才知道父亲做生意亏空,那个总是跟着他做生意的姨娘卷款和别的男人跑了。正巧那户和父亲有过生意往来的有钱人家,病怏怏的独生子眼看快咽气了,他家想要一个童媳妇冲喜。父亲就打起了我的主意。
  原本小姑姑还指望革命成功之后,过得几年,带着我回家去长住。被父亲这么一闹,小姑姑再也没有这个念头了。
  只是几个月后,到了秋天,祖母去世了,我们不得不回去奔丧。
  家里的老宅陈旧破败了不少,仆人也少了。
  父亲这些年行商,先是经营丝绸,后又摆弄杂货,却都遭洋布洋货冲击。洋货越是便宜好使,如父亲这样的做国货的商人的生意便日亏一日。幸好家里还有祖传的良田,算是仕绅之家,靠收租子也能勉强维持。实在不行,退居乡下,做个田舍翁也使得。
  弟弟尚且还好,任凭父亲再怎么折腾,他终归是个男孩儿,读书在外,一向成绩不错,再怎么败落,也依旧是个少爷模样。
  只是小了我九岁的小妹妹,却裹起脚来了!
  小姑姑那时一身孝,拉着同样一身白衣的我,拜完祖母,还红着眼眶,冷冷地站在一旁,只是痛心非常,质问父亲:“什么年头了,时兴的是放脚了!你还给桃儿裹脚?”
  这时候那大户的独生子也早就死了。父亲对这门亲事早已绝望了。
  他这些年操劳生意,两鬓早白,看起来很苍老,脾气也越发糟糕。
  可是祖母棺前,他似乎也温和许多。听了小姑姑的话,没有骂我们多管闲事,只是抽着旱烟,平静地回答小姑姑:“这些年你们在城里闹的厉害,一日三变,又是总督又是总统又是新帝,什么这法那运动的。还不如乡下安稳,还依旧是老派正经,老式人物。我现在想通了,有皇帝没皇帝,还是这么过。你们的‘革命’――不靠谱!依我看来,一切还是照老时候来,最稳妥――至少比你们这些变来变去的稳妥。”
  小姑姑涨红了脸,想说些什么。终归说不出口。
  他们的革命,也似乎的确局域于廖落几座城中。而情形也确不稳妥――最近又满天下地传谣,说袁世凯称帝才是对中国最好的,鼓吹起复辟来。
  父亲说着,吐出一口烟,瞥她一眼:“我看你一辈子,是不婚嫁了。母亲养大我们不容易。你年纪已经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膝下荒凉。杏这个女儿,已经给族里说过了......已经过了族谱,就当送给你养老也罢。只是我剩下的儿女……我也只剩下一双儿女了。要照我的法子养,自然会很稳妥。不用你费心。”
  小姑姑张红的脸僵住了。她一向爱许多的小生灵,自然也爱家里的孩子。
  如果可以,她甚至想把弟弟和小妹妹也远远带走。
  可是纵然下了决心自此真的再不往来,父亲也还是她的亲哥哥。祖母只有他们一双亲生儿女,而父亲孩子本就不多,现在放走了我,就只剩下弟弟和小妹妹。
  弟弟要传家业,家里是决不允许他走,弟弟也没有意愿走。
  而小妹妹,她只有四岁,裹着脚,套着绣花鞋,缩在姨娘怀里要吃糖。她年纪实在太小,小到早就认不出两年没见面的小姑姑。一看陌生人要靠近她,就嚎啕大哭。
  无论如何,父亲再混账。还是她的哥哥。
  她最后也只能喟然长叹。
  后来又住了几日,我跟小姑姑要走了。
  离开的时候,父亲和弟弟,病姨娘,抱着小妹妹来送行。
  父亲似乎想同我说什么,最后又没有说。只闷头抽烟,没有说一句话。
  病姨娘抱着小妹妹,一直咳嗽。
  弟弟也许是听了父亲什么话,披着孝,神情跟吸大/麻的人一样孱弱,也没肯叫我一声姐。
  一行人没有一个说话。只是默默跟在我们后面。
  那是此后十多年,我都记得的情景。
  天上孤云,一行雁影,地上的草早就衰黄了,虽然树还有一点半死不活的绿芯,但秋风已起着凋落的叶子。放佛天地一下子和人一样沉寂下去了。
  这样的凄凉的沉寂里,只有还记得我陪她玩过泥巴的小妹妹,像秋天里还不觉冷的小雏鸟,最后叫了一声:“再见,姐姐,再见!”
  再见。再见。我在心里默默地回答她。
  此后十多年,果然再也没有见到。
  大争之世,世上的事闹得轰轰烈烈,我那时在外面,是年少的学生,总在跟着闹。也很少再想起老家。
  父亲去世的时候没有见过,小妹妹十五岁出嫁的时候,也没见过。
  “诺,前面就是桑庄。”车夫的嗓门和驴叫打断了我的回忆。
  我跳下车,站在县城崎岖的土路上。心里还回荡着十多年前小妹妹的声音:“再见,姐姐,再见!”
  她现在十六岁了,为人妇也已经一年多了。长成怎么样了?性情容貌如何?我一概不知。
  总要见一眼。我一路向人打听,寻罗家的住处——那是小妹妹的夫家姓罗。
  打听了一路,才找到最东的罗家。罗家的宅屋,看来是有气派的,似是个家境不差的人家。
  门房一听我自报家门,说是林桃的姐姐,就很客气地进去通报,把我领到客房。
  看来小姑姑说的桃儿“做了少奶奶了”,“境遇不坏”,倒不全是安慰我。
  我坐了一会,才有人姗姗来迟,犹豫地立在门口,叫了一声:“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元旦,最迟到元旦,这本就会完结的!我保证!
第85章
番外:燎原(二)
  进来的她,
的确只有十六岁的年貌。可,我不能叫她少女。
  因为,她看起来,
的的确确纯然是一个妇人。至多是一个十六岁的年轻妇人。
  她还带着稚气的面容被开过脸,汗毛绒毛被缴得干干净净,上面带着一种愁苦憔悴。和我见过的那些普通的妇女一样,被鸡零狗碎的生活磨砺出的愁苦。
  她开始期期艾艾的,叫了我一声姐姐后,小脚缓慢地移动,十分局促地扶着墙过来坐下。
  我们说了几句话,
聊了聊分别之后十多年的事。我又拿出来小时候的物件和父亲临终前最后一封信,
她哭了一场,
才慢慢放松起来,话也多了。
  她......她和我十六岁的时候太不一样了。
  我十六岁的时候,在师范女学部里,
和同学畅谈古今中外,
抨击评论国家大事,
读禁/书,和守旧的教师抗衡,
游/街示威,冲击军/警。
  我们,新青年们,因冲击军/警,被抓进牢里一回,
也不放在心上。到社会各界大游/行罢市罢工声援我们,国府不得不释放被捕学生。男女青年们出牢的时候,有些遭了牢里狱卒殴打,脸上带着淤青,依旧手拉手,满怀慷慨激昂,嘻嘻笑笑,乃至引为勇武的谈资。
  那时为理想流泪,为中国伤怀,正是意气飞扬,青春无敌的岁数。
  可是她,她和我说话,老成得要命,谈的却都是“这个丫鬟的活做的不好”、“嫁过来的时候,嫁妆里少了一副马桶”,“婆婆待我都好。只是不准我吃饭吃太多,要立规矩”、“姐姐来了,厨房里今天中午做饭的米要选用精细的米”。
  终究是无话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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