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雨打去第83部分在线阅读
于是张妈只好逃走。最后一个见着她的人,形容她简直好像是“行走着的活死人”,与人几乎不交谈,大概纯做了乞丐,不知往哪里流浪去了。
“可是,我见着她了。”我暗暗想着。
想起那一篮土鸡蛋。
果然,听见麻子娘说:“似乎还有认得的人在附近见过她。看见她提着篮子,似乎在寻什么人呢。问起,只说是好人。要谢谢他们。哎呀,她这样克死了夫家满门的人,虽然可怜,也可恶,该当死后入十八层地狱的。这样要入地狱的人,谁对她来说,不是好人呢?”
脑海中闪现出张妈最后那抹解脱似的笑容。
这个苦得比木偶人一样的女人,在世上最后一丝念想,大概就是来谢过她心目中善待了她的好人。
我问麻子娘:“土鸡蛋呢?”
我忽然想起来,那厚厚一篮,似乎足可以吃半月的土鸡蛋,似乎至今我还没尝过一个。
麻子娘愣了愣:“不知道。没见过什么土鸡蛋。”
大概,土鸡蛋就和张妈一样,淹没在了尘芥里了。
刚刚这么想的时候,忽然麻子娘看到大戏似的兴奋起来:“嗬喲,杏姐儿,你看,沉塘!”
我抬目望去,一愣,发现远处拥挤的村民的确抬着一个猪篓子,里面似乎装着一个头发全白了的女乞丐。
麻子娘喃喃自语:“奸夫□□?只有一个女的,应该不是。大约是偷了什么东西,犯了什么他们族里的规矩?”
这时,女学堂那边有人叫了一声我的名字。
麻子娘反应过来,十分懊恼,推着我进门:“我这臭嘴,怎么叫杏姐儿看这种东西。”
我虽觉得那女乞丐有些眼熟,也没兴趣看沉塘,顺着力道被她推了进去。
进了门的刹那,那边一声巨大猪笼的“噗”地落水声似乎响了起来,同时,这边女学火红的炮仗也噼里啪啦地被点燃了。
我竖着耳朵去听,耳朵里也只听得到了炮竹喜庆的噼啪声,人们此起彼伏的贺喜声。
女学堂,正式开起来了。
不知怎地,我看着火红的炮仗,高高的牌匾,看着娇声娇气,绫罗绸缎的女学生们,看着乡绅们资助的摆了老长的庆贺女学开张的流水宴上的鱼肉。
却总还是一会想起那个小姑娘血肉模糊的尸首。
想起张妈和一篮土鸡蛋。
小姑姑走过来,她今天笑眯眯的,穿着一身锦蓝的裙衫,精神振奋:“怎么垂头丧气的?刚吩咐准备了你最喜欢的菜色。今天可得吃的饱饱的。”
我抬头问她:“小姑姑,参政是女绅士参政,不是张妈参政。那女学堂呢,是女绅士读书,还是张妈读书?”
小姑姑怔住。打了个寒颤。半天,说:“开了女学堂,才能救更多张妈。”
看着满桌娇声笑着的姐姐,风度翩翩的“开明”士绅,我想,但愿吧。
一墙之隔,不远处村民们在执行宗法族法。
墙内,秋风微微吹拂,我喝了几蛊甜酒,有点薰然,靠着小姑姑,看天空高高的淡薄云影,听阿姨们兴致勃勃地与开明士绅谈论着“普及女子教育”,眯着眼,慢慢睡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姑姑的故事,完结。
这几章没有多少文笔,也不想写什么文采出来,见谅。
我已经被人说了很多次“说教”了。所以这几天的文章内容,大家能看懂多少就是多少吧。我就不多说了。
最后,还有两章。作为一个良心作者,保证HE结尾。
第84章
番外:燎原(一)
民国一十四年的初春,
薄冷。
我从哀悼大会走出来,在带着冷意的风里裹紧衣裳,身后的会场里还是一片哭声。
走了没几步,
有人在身后叫我:“秋实姐!秋实姐!”
我回身一看,是报社的小郭。
小郭身体瘦弱,是个一向多病的青年。他跑了几步路,就已经气喘吁吁:“秋实姐……呼,呼,大会还没结束,你要去哪?”
我把手插在大衣的口袋里,
回答他:“昨天的稿子尚未写就,
回去赶稿子。”
小郭总算不喘了,
但是脸上还带着刚才哭出来的泪痕,劝我道:“稿子迟一点写不要紧,先生的追悼会不能错过。”
我呵了呵手,
一阵白雾:“你这可说错了。我迟交一天稿子,
就少一天口粮。活人饿肚子,
这可比哀悼死人要紧。”
小郭一下子变了脸:“秋实姐!你!你!”
“你”了半天,他憋出来一句:“你怎么这样……这么俗!”
俗?我微微冷笑:“再俗能比孙文俗?他这样一个投机者……哼。”
小郭还想再说什么,
我摆摆手:“好了,别来教训我。比不得你这样的有志青年,我本就是个无党无派的闲人。参加这什么追悼大会,全因孙文也算是我家长辈老相识。来尽小辈的薄面罢了。”
小郭无可奈何,说不出话。只能看着我走远。
我走出老远,
才听见他在背后叫道:“那北伐,你也不参加吗?”
我背对着他挥挥手。
追悼会结束没有多久,四月的时候,借着孙文去世的消息,从北京开始,早已珠联璧合的国共两党,开始组织各界民众进行哀悼活动。
我每天出去寄稿子的时候,都能看到街上有穿着中山装的学生,或者站在简易的台上,拿着喇叭,声嘶力竭:“国民革命,打倒军阀,统一中华,雪我国耻!”台下围了一圈各界群众。
还有众多青年男女,一手广发传单,手拉着手游街,边走边齐声高唱: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努力国民革命,努力国民革命,齐奋斗,齐奋斗。
工农学兵,工农学兵,大联合!大联合!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帝国主义,齐奋斗,齐奋斗。
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这首歌才不小心流传出来,就在广东街头巷尾广为传唱。
青年们激情昂扬的歌声,带着青春逼人的锐气,汇聚在一起,浩浩荡荡的,盘旋在广东的街头。
这样的锐气,足可使一切凡俗避让。
自五四之后,学生们,青年们,就做了革命的急先锋了。
我还记得当年,巴黎和会的消息传来时,我的同学们正在欢庆我们孱弱多难的祖国竟然做了战胜国。
可是下一刻,铁一般的事实教育了我们这些幼稚的弱国少年们:弱国无外交。
我们也像他们一样,手挽手,拿稚嫩的胸膛顶着军警的刺刀,冲上街头。社会各界都投以支持的目光。
同学里激进人士悬挂起对联,公然嘲讽国府诸公:
卖国求荣,早知曹瞒遗种碑无字;
倾心媚外,不期章惇余孽死有头。
火光冲天中,我还记得我身边同学被火光映红的面容:“今日之事若能忍得,我辈岂配称中国之新青年!”
......
沉浸在回忆中时,我手里也被笑眯眯的一个女学生塞了两张传单。
不过,我已经是二十五岁了。离学生时代,也过去了数年。
最最青春年少的十七八岁,我也不是个太壮怀激烈的人。
如今更是太老了,早就是个俗人了。
叹口气,将传单揉卷,递给一旁到处捡宣传单的流浪儿。
街上宣传孙中山的遗嘱和革命精神的动静,越发成浩浩汤汤之势。
我为觅得安静,只得抄小路回家。
走了一段路回家,还没进门,就听见门里有动静。
今天李妈请假回家了。家里应该没人在。我警惕起来,刚喊了一句“谁”,门噶吱一声开了。
门里立着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女人,对着我微微笑。
我脸色一凝,扭头就走。
中年女人立刻叫住我:“杏儿,你年纪不小了,还闹什么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