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雨打去第75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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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姑姑蹲下来看着我:“阿杏,你七岁了,你要好好读书,照顾好弟弟妹妹,不要总是惹你嬢嬢生气。”
  我说:“我只怕一读书,就弟弟妹妹也不要了,尽想着‘正经事’了。”
  小姑姑噗嗤笑了一声,从怀里摸出一个巴掌大,薄薄的包裹放到我手里,形状似乎是四四方方的。
  我拆开一看,封皮的绘图是一个头扎高寰,双手持剑,凌空而起的女人。我高兴地几乎跳起来:“侠女凤英!”
  我原想记恨小姑姑疏忽我的仇恨,一刹那就消散了。我兴奋之极,连声追问:“小阿娘,你怎么买到的?”
  这册绘图的小人书,我偶然在隔壁家旅宿过的洋学生嘴里听说过几个词。但向所有人问起,不但祖父大发脾气,连在北平最有学问的表哥都说从没有听说过呢!
  小姑姑抿嘴笑笑:“只要有心,就能买到。”
  又叮嘱我,一定不要给人瞧见,又说小人书、菩萨书偶尔看看,还是学业紧要。
  我抱着“凤英”,撇撇嘴:“我早不上学了,女孩子认得几个字就好了。”
  小姑姑睁大眼睛,忽地站了起来:“谁教你的混账话!”
  从没见过她发那么大的火,我缩了缩:“家里人都这么说。阿爸来信也这么说。何况,去年那所县里的童学堂就说我年纪大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不能读下去了。我也没处上学。”
  小姑姑沉默了很久,叹了口气:“等过一年,你弟弟也要开蒙了。一定会请先生。你就是跟着蹭,也要蹭一点。能多学几个字就多学几个字。”
  “至于以后......以后......”她踌躇了一会,坚定起来:“我会给你找到能读书的地方!”
  其实读书多苦。写字练字比绣花还累。如果不是为了看懂小人书上的几个字,我想,我才不愿意学呢。
  但是小姑姑看我的眼神,总叫我说不出这抱怨来。只能心虚地点点头。
  小姑姑看我点头,欣慰地笑一笑,擦了擦眼角,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
  小姑姑走了。她来的时候是偷偷的来,只有我和祖母知道。走的时候是却是所有人都在谈论她。
  她离开嘉兴的时候,发了一纸声明。还和几个头发短短、洋模洋样的男人大闹了族里。声明与我家、与族里脱离关系。从此不再姓林。
  这是我很久以后知道的。当时我只知道,从此很长一段时间,家里再也不提小姑姑了。
  哪个孩子偶尔提到,就要挨打。我也挨了几次打。阿爸说:“败风坏俗的人,提她干嘛!”祖母就只是哭。
  再后来,我偷偷翻已经发黄发卷的“凤英”,看到里面最后凤英念的一句话:“金笼碎,玉锁开,天翻地覆,方悟得箴言!”还总是念起小姑姑。
  再也没人会给我买这些有绘图的菩萨书、小人书了。
  光绪三十四年的冬天。我这样想。
作者有话要说:  光绪三十四年,就是1908年
小人书,那时候北方是叫小人书,但是南方是叫菩萨书或者公仔书。为了防止大伙不懂,文里还是叫小人书。
嘉兴的方言我不是很懂,这里用的是我们那的方言。
姑姑:阿娘(第二声)
母亲:姆妈
祖母或奶奶:嬢嬢(niang第二个嬢是第四声)
第79章
番外:烈火(二)
  辛亥年的秋天,
我虚岁十一岁。
  就在这一年,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我不知道。我因为顶撞父亲,
被关在绣房里学女红。
  只听说,一夜之间,父亲、弟弟他们都剪短了头发。念起洋书了。
  我被放出来的时候,照顾我的张妈劝我去给老爷赔罪。
  我便去见父亲,虽然早知传闻,还是吃了一惊。
  父亲顶着一头短发,却还带着仕绅的冠冕,
身上是马褂长袍外披着洋学生的西装,
手里也拄起洋学生们的“哭丧棒”。不伦不类地近乎滑稽。
  我还在发呆,
顶着短短头发的父亲瞪我们一眼:“还不跪下!”
  张妈喊了一声:“老爷!”早已噗通一声跪下,还拉了我一把,示意我也跪下。
  却听见有人咳嗽了一声。
  堂上,
父亲身边立着瘦高个堂叔,
此时也同我父亲一般,
穿的不伦不类,他咳嗽一声后,
慢条斯理说:“守业,你糊涂了。”
  父亲愣了愣,反应过来什么似得,强作笑颜:“起来,起来,
都起来,跪什么!这是前朝摧残......那个词叫什么?”他低声问堂叔。
  “咻马内熏,人性。”堂叔似模似样地以一句怪腔怪调的洋话回答。
  “对对对,这是摧残人性的事。是不平等的。”
  张妈起来了,我也不用跪。父亲对我说了一通话,又叮嘱了张妈几句,大意是从此以后家里有了新的规矩,叫我从此不得随便冒犯。
  比如今后不许再叫“老爷”“大人”,要叫“先生”。
  比如无论是对谁,都不许再跪拜,只许鞠躬。最多是三鞠躬,三鞠躬就表示极大的敬意。
  最紧要的一条,便是记住,不许再称前朝纪年,从今后,都呼作“民国某年”。
  我一一记下。唯一叫我高兴地一条,便是父亲忍着牙疼一样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以后如果有人陪着,你就可以出去看戏。”
  那天我家里似乎还来了许多客人,父亲说完就叫我下去了。
  大致如此,家里有了一套看起来新颖的新规矩。并且实行了一段时间。
  不过,张妈却给辞退了。
  那天父亲叫张妈去给客人端茶,张妈倒是牢记着父亲的吩咐,她是要领工钱养活家里的大烟鬼丈夫和三个儿女的,在我家从来只怕行差步错一步,叫我吝啬的祖母给扣了钱。
  她给每一个客人端茶,都三鞠躬,嘴里只喊先生。一个客人带了小厮,她忙昏了头,也对小厮鞠了一躬,嘴里混念了一句“先生”。
  等客人一走,我父亲的脸就黑了,找准张妈踹了一记窝心脚,喊:“把她辞了!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不懂事!”
  张妈苦苦哀求,祖母因张妈从来伺候利索勤快,也替她求了一回情。父亲沉着脸:“哪里还能留得她?这样的不懂得道理的谬种,先生是人人当得?见人就三鞠躬的混账,我家里不要。”
  从此以后,因张妈的教训,家里就懂得了,“先生”对应的是从前的“老爷”“大人”,对于那些小厮、脚夫之流,却是不需要也换新规矩的,照旧喊“喂”就是了。
  鞠躬也不能见人就三鞠躬,从前的见大人老爷三磕头变作了见“先生”三鞠躬,见女眷贵客二磕头变作了见“先生”的夫人要“二鞠躬”,大致如此对应。
  家里人知道了这套新规矩是如何对应旧规矩的,就好办多了。不用像前段时间一样主不主,仆不仆,人人手足无措的。
  我想,不就是换个名称而已嘛。只可惜了张妈做了出头鬼。伊被辞退的时候还嚎啕大哭,颠三倒四地一会“老爷”、一会“先生”喊着,只求父亲“可怜我家里那样,多施舍几文”。
  反正张妈是被辞退了。我家里也又平静下来。
  说是平静,其实还有一点不一样,我家的客人越发多了。但是也经常发现有人在我家门口贴酸儒口吻的“败坏圣人纲常”之流字条。
  家里渐渐又开始提起“小姑姑”了。弟弟放学回来,同我说:“听说小阿娘是革命党咧!”
  我不懂什么叫革命党,弟弟跟我解释:“就是现在没皇帝了。
  我吓了一跳:“没皇帝了,是天下大乱了?”
  弟弟摇摇头:“没乱。没皇帝了,可有革命党。”
  我这才明白了:“那就是现在的皇帝叫革命党。”
  弟弟想了一会:“大概吧。听说革命党不是一个人,是好多人。”
  那小姑姑就是皇帝之一了?我又吓了一大跳,怪不得家里又开始提起小姑姑了,原来小姑姑做了女皇帝了!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戏文里都说皇帝要衣锦还乡,那小姑姑肯定也得回来。我忽然有些害怕,小姑姑走前交代我要努力识字读书,可是读书识字这么无聊枯燥,一点都不痛快,又要冒着被爹训斥的风险,我就抛下了。
  小姑姑现在这么了不起,回来之后肯定要责罚我。就连忙求着弟弟,请他教我一些字。
  果然不多久,就传出小姑姑要回来了的消息。
  这个风闻出来没多久
,我家越发热闹。听说连从前的县太爷也来了一回。
  奇怪的是,我竟然被叫上去见客了。从前这是弟弟的专活。
  我开始自认颇为殊荣,然而渐渐觉得无聊枯燥。
  那些胡须长长,同父亲一样洋不洋土不土打扮的“先生”们翻来覆去就是几句话:“多大了?”“可有念书?”“定亲没有?”“令爱没有裹脚吗?果然是开明之家,怪不得能养出女杰来。”“您家真会教养女儿,看来又是一位巾帼英豪。”
  问道最后,就是同一个问题:“听说令妹是革命女臣之一,要封了个女宰相了,不知几时还乡来?”
  其实我和妹妹不裹脚,无非是因为我的姆妈去世得早,父亲没有续娶,又经常在外奔波,虽有几个小妾,但也管不得我们。而祖母想管,又总是有小姑姑拦着。等小姑姑走了,祖母又年纪大了,也就懒得管我们了。往年还总是有人耻笑我们是“天足姊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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