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无数雨打去第13部分在线阅读
往脸上狠狠抹了几把泥,她哽咽着,又往自己脸上打了几拳。
将襦裙胡乱打了几个结,然后在雨后的淤泥坑里打了个滚。
直到趴在杨柳下,往河边一看自己成了个看不出样貌的脏乞儿模样,头发黏成条,直往下滴泥水,她才罢手。
只是她方沿街扮了乞儿样去暗寻婢女,就叫个方脸的乞儿逮住了,大喝:“敢问是哪个新来的子弟,不去拜团头,不入养济会,竟敢在街行乞!”
齐芷竟被这方脸的凶恶的少年乞丐推得一倒。她一时有些傻了。齐芷长在深闺。纵然自幼早慧,却因母亲苏氏之事而不大读书。
这世道险恶,她是知道的。
但是什么养济会,什么团头,府里奴婢尚嫌提起“脏嘴”,齐芷就更是从未听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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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柳飘满京城的时节,
年少的柳家三郎君又被父亲打了。
他却还是晃悠出了府邸,往椿树胡同那边颤颤巍巍过去了。
他走着走着,忽闻了一阵琵琶曲声,婉转歌声。他听了片刻,不自觉就往那边去了。
酒肆里有人婉转着唱曲儿。
看到进来的少年郎,那曲儿忽地就停了。
柳三郎虽然出身富贵,但是不惯穿华服的。他身着短褐走进来,坐到靠边的一张胡桌边。
人们笑着指点他:“这个就是柳三郎。”
人们打量他:柳三郎脖颈上也有一块青紫,独脸上完好。
这是他爹还存着让他去考取功名的念想,而考功名的人可不能脸上有伤。
但是柳三郎素来是不管他爹苦心的。
他少年高才,形容绝佳。
他这张好脸,这好文辞,讨圣人喜欢,点个探花也无不可。
偏他就是用来自甘下贱,讨伶人欢笑,做个浪子班头。
待柳三郎坐下,那曲儿又重唱起。
这次的曲调陡然变得轻柔婉转,哀怨而无暇。
柳三郎怔怔听着,酒杯,停在唇边许久。
等那曲儿重新落寂,他才回神,仰头喝完一蛊举了许久的酒。
然后柳三郎就从桌边起身,径直走到那垂着头,靠着琵琶的少女跟前。
他一手拿了酒壶到少女跟前,递上,认真道:“娘子曲中有真意。不才敬你。”
少女低着头,不接。
看客又是一阵笑谈:“柳三郎竟也调戏起酒伶了。”
“可惜这少年女子摆着是卖唱,明面不接客的。”一身汗臭的大汉进来,听了半晌,就说:“亏了俺五个铜板。”
时下曲风戏风大行其道,市井之中也常闻曲乐戏文。为了延揽客人,店家纷纷养起了卖唱的“酒伶”。
经营了得的客栈,就设“戏子寓”,其中专供戏班子居住。每逢设宴庆贺,游客叠踵,便叫戏班子演出,引得观者如云。
就是门面小的,也定要咬牙请专人演唱,不叫门庭冷落。
这些“酒伶”中,有些原就是伶人,有些是落魄卖身的无产女子,有些干脆就是章台之地买出的低等娼人。
为了应付官家,明面上店家说这是卖唱不卖笑,喝茶吃酒之余的耳福。
实则……商人逐利,店家既买了他们,就不愿亏本。暗地里的勾当,岂能少得了?
这等坐堂的酒伶,比暗娼,犹有不如。
有常客起身,往那个抱琵琶的歌女跟前丢了几个铜板,喊道:“柳郎君,你叫小娘子吃酒,她要是吃醉了,哪个给我们再弹一曲十八摸?”
又是一阵轰然大笑。
能常常来吃酒听曲讨闲的,不是手里有几个阿堵物的,就是游手好闲的无赖子。老实百姓固然是把这当享受,却也不至于奢侈到镇日来吃酒。
在这满堂的轰然大笑里,弹琵琶的少女垂着头,看不清神色,只是打在地上有一滴接一滴眼泪:“妾本薄福人。受不了这酒。只求、只求柳郎一曲一词。”
柳三郎虽往常为优伶唱和谈笑,出入章台胡同,被家中不耻。但他到底出生名门,寻常酒伶,还远远求不得他一词一曲。
但凡他唱和过的词曲,必然广传市井歌台,与他唱和过的伶人,也必定门庭车马不断。
柳三郎沉默片刻:“你弹罢。我和词曲。”
弹琵琶的少女闻言,将头低得更厉害,颤抖着手开始重新调弦。
少年男子的清唱声应着琵琶声,远远传开,引来无数人拥挤店门前,喜得店家眉飞色舞,连连搓手,看那琵琶少女的眼神都柔和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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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芷被那方脸少年推扯着往哪边去的时候,看到前方人群拥堵,有歌声传出。
那方脸少年竟然兴奋起来:“呵,是柳三郎在唱和!”说着,方脸少年乞丐一推她:“算你好命,今个先听了柳三郎的唱和,再拉你去拜团头!”
☆、第18章
这是在空荡荡的下房里,在约定好的时段里,秀丽的青年等了一会那位蓝裙侍女。
门吱呀开了,进来的却是一位陌生的女子。
他诧异地看去。
这女子眉目端庄而柔美,眼角有一颗淡痣。她穿着普普通通的侍女服,然而那略带苍白的面容,在记忆里好像还是淌着水一样眼熟——是那位在雨夜闯进他房内的女郎。
青年一下子明白过来——这就是那位侍女说的,想同他学戏的娘子。只是,不是说,教会那位侍女,再由侍女转教给那位娘子吗?怎地是这位娘子亲自前来?
他想出去。但看了看,门被人关死了。
他只得退了一步,拉开距离向齐芷作揖行礼,把头低下去:“小人见过女郎。”
看着他行礼,齐芷摇摇头,眼神有些放空:“走马章台的柳三郎也懂礼法了。”
青年闻言,抬头,诧异地看她一眼,复又低头:“小人不姓柳。”
齐芷笑了一笑,走近一步:“怎么?你道我那纨绔的表兄能认得出你,我便认不出了吗?”
她又走近一步,自言自语:“也对。这么多年了,你自然不记得我了。”
青年——或者是柳三郎,轻轻抖了一下,有些苦笑。
那纨绔也就罢了。说到底,都是男人,犯不到礼法子嗣上。
这贵人家里,也不至于为了爷们玩弄戏子这样处处有的脏事,而为遮丑害一个戏班子性命。
但一个贵族的未婚娘子,对身为男戏子的他说这样的话......
他干脆直起腰来,也不再否认,就看向齐芷:“小人身为优伶,的确是曾富贵之后,曾姓柳。早年也曾走马章台,是个浪子班头,世人骂荒唐的。但是小人直到投身烟尘,也不曾向哪个好人家的娘子,多说过一句话,多瞄过一眼。更是不可能识得娘子这样的少年闺秀。”
齐芷却好像没听见他这一番辩白,自顾自说:“你十六岁那年,与那酒伶和了一曲,有些熏然。那拉着我的方脸乞儿竟然是你都仰慕者,便一路扯着我跟着你走——”
柳三郎闻言豁然抬头,问:“你怎知,那年我十六?”
齐芷看他:“你忘得许多。这是你后来同我说的,说是自己今年恰好是年方二八。”
柳三郎又低下头去。
齐芷慢慢说:“后来乞儿扯着我跟你走了不久,到一个曲折的巷子,就和你走散了。那乞儿恼我走得慢,连累他跟丢了你,就一个劲扯着我的头皮,嚷着要收拾我。我挨了几下,趴到地上,那乞儿再要打,你就从那个巷子出来了。
你看到拼命挣扎的我,就喝止乞儿说:‘这个子弟是你哪里拐来的,要这般毒打!\\\\\\\\\\\\\\\\\\\\\\\\\\\\\\\'乞儿说是行乞的同伴,你不信,看着我没细涂泥巴的手,说:哪个行乞的,能有这细皮嫩肉?说着狠狠吓了几番那心虚的乞儿,把我扶起来。”
说到这,齐芷回忆得有些出神,似乎望着虚空在微笑:“你弯腰的时候,那个玉吊坠的尖锐处刚好打在我头上的伤口,我疼得喊了一声。你就把那吊坠扯下来往怀里一塞。”
柳三郎的脸色变了:“玉吊坠?”
齐芷有些回过神来:“怎么?你不记得了?我看那是你时时随身带着的。”
柳三郎低声:“哦,这样。这么些年,这样尘埃里的处境,往年富贵时的小事,记得不大清了。你说说样式,我大概有印象。”
齐芷闻言,苦笑:“于你,自然都是不紧要的小事。我却还记得那个老羊衔月的样式,是吊坠里也少见的。你说你喜欢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