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99部分在线阅读
自从家里有马,汪孚林就越来越少差遣康大等汪道昆借给自己的轿夫了。一来他也希望有点不被人知道的秘密,二来他不太喜欢驱策人力的那种感觉。所以,想到昨天一个个人的态度都很奇怪,他牵来马匹在知县官廨后门口等的时候,恰是单身一人,没带任何随从。不多时,同样收拾停当,一身男子装束的小北也牵了马出来,见只得他一个人,小丫头还东张西望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问道:“你之前说的帮手呢?”
“没带。”汪孚林言简意赅地迸出两个字,见小丫头仿佛一瞬间松了一口大气的样子,他就似笑非笑地说道,“所以,我这把小身板,就全都交给你了,能够一个打十个的小北姑娘。”
“哼!花言巧语!”
小北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等到上马之后,见汪孚林也利落地上了马背,那样子真不像是才学了没多久,反而像是老手,她就一抖缰绳走在了前头。因为府城县城规定不得驰马,两人一前一后走得不紧不慢,可是,当发现路上来来往往的行人当中,不少都在打量他们,她方才一下子意识到汪小秀才现如今是红人中的红人,战斗力强大到连竦川汪氏的名声都给打下去了,她顿时觉得很不准自在,不得不压着速度让马小跑了起来。
这种无时无刻围绕在身侧的目光,直到出了府城西边的潮水门,这才一下子减退了下来。而这时候,已经可以策马飞奔了,但她还是硬按着速度。想当初她和汪孚林叶明月去太平兴国寺的时候,虽然也走过这条路的前半程,但因为很快便折向了西干山,所以不像此时走这条路似的,颇有点近乡情怯。这里不是通往绩溪又或者休宁的官道,更远处都只是些乡镇,他们又出来得早,路上只是偶尔才见三两个行人,气氛显得宁静而又幽深。
直到拐上一条小路,恰是从西干山前绕过,远远看到一片建筑时,她才一下子勒住了马。尽管之前一路过来的速度不快,可她这一下子用了不小的劲,那匹马顿时发出了一阵嘶鸣。而后头跟上来的汪孚林见此情景,用手搭了个凉棚远眺过去之后,突然开口问道:“你从前来过这西园?”
他今天没带随从的另一个理由就是,看看这小丫头是否认识路!
小北一个激灵回过神,正要坚决反对,可看到汪孚林正若有所思地打量四周围,她干脆就当没听到,摸了摸马颈表示刚刚勒马太重的歉意之后,立刻一马当先地朝那连绵一里许的建筑跑去。汪孚林也不想逼得太紧,干脆就这么不紧不慢紧随其后。眼看已经距离围墙不远,而前头的小北就这么驻马停在了那儿,仿佛呆住了似的一动不动,他想了想,干脆一抖缰绳,决定先不去逼问小北,而是自己绕上一圈瞅瞅。
当一大圈绕下来,他终于来到了依稀看着像是后门的地方,却发现这里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贴着什么封条,只是简简单单的铁将军把门。他沉吟片刻就跳下马,上前去试探似的扭了扭那把锁。可紧跟着,让他跌破眼镜的事情就发生了。那看上去还算光亮,锈迹不算太明显的大锁竟是乒乓一声,就在他面前掉在了地上!
第二二一章
东南柱石
这是什么情况?他又不是大力士,轻轻一下就能扭断铁锁!
汪孚林心中一动,蹲下身来将铁锁捡了起来,这才发现这看似沉甸甸的大家伙,竟然是个西贝货,重量很轻,而最重要的是,其中那根挑大梁的锁头上,有一处宛然可见的刀痕,竟是将其切断了,之前大概只是虚挂在门上。他看了看周围,发现此刻并没有人往这个荒凉的地方来,而两扇大门只是虚掩着,仿佛一个秘密就横亘在眼前,他终于就此下定决心,蹲下身摘下一团草,擦了擦门上的灰尘,继而就用这些包在手上,用力推开了这两扇门。
虽说这年头没什么指纹验证法,但小心为妙!
随着一阵难听的嘎吱嘎吱声,这不知道多少年没有推开的门,就在自己面前徐徐打开了来。而展现在面前的,并不是他曾经猜测过的残垣断壁,四处荒凉。那条直通后门的甬道上长出了不少杂草,铺满了落叶,但两侧墙体却一如其中还有主人似的巍然矗立。他想了一想,干脆就这么牵着马直接进了后门,临走时却将两扇门打开一条缝,以免小北回头找过来的时候,发现他不在而着急。
牵马前行了大约一箭之地,汪孚林就看到前头是一处月亮门,内中依稀是个花园。于是,他就把坐骑留在了月亮门口,自己径直入内。尽管没有主人,小花园中的花草显得杂乱无章,但树木却依旧郁郁葱葱,甚至连中间一条小溪中,虽说还飘着厚厚一层落叶,可水中没有多少腐臭的异味,显然应该是当年引自练水的活水。当汪孚林来到居中一处亭子的时候,他扶着栏杆略略一站,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异样的感受。
尽管甬道杂草丛生,落叶满地,尽管花园看似杂乱,贵重的花卉全都枯萎死了,可树木郁郁葱葱,而这花园,这亭子,甚至那些不知道废弃多久,却看不出多少岁月痕迹的围墙,甚至他还没来得及去参观的那些屋宅,却显然能看得出,应该是有人在维护修缮的。所以,之前后门那把西贝货铁锁,兴许就是别人进进出出的证据!想到这里,他对于这座不入徽州府志,之前也没人提过的西园,一时好奇心就更大了。
从园子另一边的一个出口出去,又穿过一条小小的夹道,就只见沿着墙开了好几道门。他随便挑了一道门进去,就发现这是两进的院子,无论堂屋还是廊房,无一例外都挂着锁。但和之前他走过的地方一样,屋檐也好,门窗也罢,全都能看出一些修缮的痕迹。直到这个时候,他心里的疑惑已经达到了最高点。如果这里的主人因为犯事而被抄家,这里怎么也应该被查封后发卖了,而后门没有封条,铁锁被破坏,一直有人进来修缮,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有些想不明白的汪孚林摇了摇头,只能径直从小门出来。接下来他一路顺着南北方向往前边正门走,当再次穿过不知道多少道门之后,他终于看到了那座无比宽敞的前院。绕到正堂门前,他抬头去看匾额时,就只见上首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东南柱石”。当眯着眼睛看清楚那比正文小了不止一号的落款时,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竟然是汪道昆题的!到底这里曾经的主人是谁,竟然能当得起这样沉甸甸的四个字?
这时候,他只是略略一沉吟,便径直走上前去。看到那五间七架的正堂大门赫然没锁,他顿时生出了一股期冀,马上伸手去推,可双手还没碰到那两扇门,他就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个急促的声音:“别开门!”
汪孚林闻声回头,见小北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进来的,这时候正站在身后不远处,那脸上的表情中分明满是恳求,他也就干脆利落地放下了手转过身来,却是径直走到那浅浅的几级台阶前,一屁股坐下。他闲适自如的态度,开门见山的问题,理所当然的语气,和他刚刚打算去做的动作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但他仿佛自己之前没有那个动作,也没听到小北的阻止,而是自顾自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见小北面色微微一红,却没回答,汪孚林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不会又翻墙了吧?”
“要你管!”小北有些色厉内荏地瞪了汪孚林一眼:“那又怎么样?一样翻墙进来的人没资格说我!”
“你猜错了,我不是翻墙进来的,而是光明正大走后门进来的。”尽管光明正大和走后门合在一块,仿佛有些微妙,但汪孚林这会儿却笑眯眯的,“而且,我连马都一块牵进来了,就在后门那条夹道的尽头。”
“可后门明明锁着的……”小北登时目瞪口呆,“难道你是撬门!”
汪孚林立刻意识到,小北刚刚没绕到后门,所以也没看到那把放在门里而不是门外的锁,但不久之前,她肯定来过,否则怎知道门上了锁了?他耸了耸肩,指着后面的正堂,以及前院地面上那些一块块青石地面,淡淡地说道:“你没看出来吗?这里并不是什么多年都没有主人,而是一直都有人来修缮,在维护,否则这时候我们看到的,就应该是残垣断壁,屋舍倾颓的落魄样子了。后门的锁早就被人从中间弄断了,所以我进来得很容易。”
这样一个回答,显然出自小北的意料之外。她一直都只在外围观望过,从来都没想到这里其实根本虚不设防,而且内中看似落叶满地,屋舍寂寥的样子,已经是有人努力在维持的结果。她死死咬住了嘴唇,好半晌才低声说道:“我还以为,这里早就被人忘了……”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方才开口问道:“这西园的故事,能不能给我讲一讲?”
站在这片熟悉而又陌生的空旷天地中,小北沉默片刻,就迈着不自然的脚步走上前去,在汪孚林身边同样不管不顾一坐,这才开口说道:“这里曾经是整个徽州最热闹的地方,徐文长,沈明臣,茅坤,何心隐,无数名士聚集一地,却不仅仅是谈诗论文,而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汪孚林第一次听到小北用这样的口气说话,不禁微微一怔。小北说的那几个名字,他有的熟悉,有的似曾耳熟,此刻忍不住绞尽脑汁冥思苦想。足足良久,他只觉得脑际灵光一闪,登时霍然起身道:“难道这里的旧日主人,是胡宗宪胡部堂?不对啊,胡宗宪不是绩溪人吗?胡家祖宅也在那里!而且我记得在坊间听人提到过,胡部堂家中旧园,应该是叫绿野园……嗯,这个名字应该没错。”
“你说的绿野园也不在绩溪,而是在歙县城北都察院附近,北斗街上,那里就是别人俗称的北苑。”小北托着腮帮子坐在那儿,眼神有些朦胧,“至于这西园,主要都是幕宾们住的。文长先生文思敏捷,几步就能作一首诗,但最厉害的还是写表文,几乎所有的表文都是他一个人写的。何先生出谋划策,很多平倭大事,都是他和茅先生一块商量的。其他的幕宾,有的能诗,有的擅长军机,当中有生员,有山人,也有被人不容而官场失利的官员。”
“而你说的那位胡部堂,只是祖籍绩溪,当年考进士的时候,就不是以徽州籍去考的,他也不是从小在徽州长大的,总督浙直的时候,方才重修了绩溪祖宅,而后在徽州城里城外置产。这里,也就是西园,还有北斗街的北苑,都是那时候置办的。至于绩溪的老宅,他反而去的很少,毕竟那里交通不如府城县城便利。从徽州城外渔梁镇出发,顺水四天可达杭州,当年抗倭的时候,有一段日子,始终都是政出西园。”
话说到这个份上,倘若汪孚林还听不出某些端倪来,那他就不是坊间称颂脑子好使的汪小官人,而是猪脑子了。
小北却仍在继续说道:“徽州知府何东序因为恨胡部堂罢官之后对他傲慢,朝廷派来的人抄过一次,可还没等胡部堂自尽于天牢中,他就下令派兵围住这里和绿野园,将胡家女眷全部下狱。胡家二公子扶着灵柩回乡的时候,这才得知家中遭此大劫,就把父亲的灵柩丢在宁国府路边一座茅屋下,自己去避祸了,还是当时的南直隶督学御史耿大宗师,把灵柩送去了绩溪一座寺庙停灵。而胡家在绩溪的祖宅,也是多亏了当初那位绩溪县令郁县尊拼了命维护,这才总算保住了。”
汪孚林只知道胡宗宪是在绝望之中自尽于天牢内,也想到这种事可能会株连到家眷。可锦衣卫抄到想要的东西,把胡宗宪押回去之后,一个徽州知府竟然这样上蹿下跳,甚至把人家女眷都抓了,实在是太过分。怪不得徽州府城名宦祠内,没此人的份。想到许老太爷意味深长嘱托到这里来,想到这块题着东南柱石,乃是汪道昆亲笔的匾额,想到小北拐弯抹角向他打听汪道昆,他哪里不明白许老太爷所说的正事是什么。
都说生前身后名,胡宗宪生前从顶峰到深渊,身后至今还没平反,即便府城之中那座大总督坊的牌坊还在,可终究让人意难平!
第二二二章
私祭者
秋高气爽,红日当空,空荡荡的前院之中,只见两个并肩坐着的身影。小北抱膝而坐,神色怅惘,汪孚林却在双手支着膝头坐了好一阵子之后,突然就这么平躺了下来。任凭太阳无遮无拦地照在他的全身。
要说他对于胡宗宪,还真的只是种种史料堆砌出来的印象。哪怕是在后世,胡宗宪这个人物也是很复杂的。一开始是大加粉饰的奸臣,渐渐有人承认胡宗宪抗倭确实有点功劳,但大多数还是靠戚继光俞大猷等人,就是比较贪,直到最后,一个瑕不掩瑜的抗倭名臣形象方才出炉,但还是有人持不同意见。可以说,对这么个人一直都是众说纷纭。而放在现如今的大明朝,已经死了应该有好几年的胡宗宪,评价起来就应该更复杂了。
因为胡宗宪当初是徐阶授意党羽办出来的铁案!
此时此刻,他抬起手对着那太阳光,突然开口说道:“你觉得,朝野内外,同情胡部堂的人有多少?”
“应该很多。当年茅坤茅先生曾经进京四处求救,却没能救下胡部堂。沈明臣沈先生奔走东南各地为胡部堂鸣冤,可连王世贞这样的名士都只能实言相告,他赋闲在家,兼且被徐阶压制,无法鸣不平,沈先生当初所到之处,无人不悲悯,却没人有办法真的捅破天去。”
义愤填膺地说到这里,小北陡然意识到汪孚林这个问题的微妙,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喂,你不会是想……”
“别会错意,我自己有几斤几两,我自己知道。这翻案昭雪之类的事情,我区区一个小秀才,当然没有那样的能力。我只是问问。”
汪孚林眼角余光瞥见小北那如释重负的同时,又有些失落的表情,这才继续说道:“但是,我想,徽州那些官宦,乃至于那些缙绅和商人,对于这么一位昔日抗倭名臣,如今却遭到这样一个下场,肯定是心底意难平。否则,许老太爷不会在我面前提到这西园,更不会建议我应该过来看看。至于南明先生,你没看到这上头牌匾就是他亲笔题的吗?说到底,大家都有这么个念头,但缺乏一个契机。”
“可很多人都说,胡部堂是个贪官,你没听过这话?”
汪孚林斜睨了一眼小北,见她虽仍然侧脸对着自己,可眼神说明了一切,他就笑了笑说:“真的要说贪官,难道现如今正在广西打仗的殷正茂就不贪?首辅大人给军费的时候多说了,宁可拿二十万两给一个贪的,却不能让个不会打仗的窝囊废去糟蹋,足可见朝廷用人的宗旨。归根结底,胡部堂当然是贪了,可最要命的是,那时候严家父子倒台,他这个严党徐阶能放过?那时候沿海倭寇已经不成大气候了,而且抗倭将领都培养起来了,狡兔死,走狗……”
他这话还没说完,猛地就只见小北扑上前来,直接拿手掌把他的嘴堵得严严实实。又好气又好笑的他使劲扳开她的手,刚想说又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犯忌讳的话,何必这么紧张,可他很快就发现,小北根本不是为了阻止他这大逆不道的话,而是货真价实满脸紧张。他一下子意识到小丫头耳聪目明,恐怕听见了什么,立刻屏气息声,竖起了耳朵。果然,他也很快察觉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虽说没人挑明西园这地方是禁地,不能随便乱闯,可汪孚林很不愿意被人这么撞见,而且看小北的样子,显然也和他有相同的念头。于是,他回过头来看了看背后那座正堂,当即戳了戳这个堵自己嘴的小丫头,用手朝那并没有落锁的正堂指了一指。小北最初还有些犹豫,可听到那动静似乎越来越近,她只能把心一横,移开手后一骨碌爬起身就往上跑去。当伸手去推门的时候,她满以为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谁曾想两扇门竟是无声无息地开启了。
汪孚林紧随其后进入正堂,等到门重新一关,他就感觉到仿佛一下子从白天进入了黑夜。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通气不畅的尘味,放眼看去,什么都只能影影绰绰看到个轮廓,四周围一片寂静,只有身旁隐约传来的粗重呼吸声。知道身边的小北恐怕比自己还要紧张,他本来还想安慰几句,可最终没有贸贸然开口说话。因为隔着门缝,他已经看到几个人出现在偌大的前院中。这时候,他不禁有些后悔牵进来的那匹马。
早知道宁可冒着其跑了的危险,随便找个地方先拴一下的,这样别人兴许不至于察觉到有人来。
“咦,这里也没人吗?看到后院那匹马,我还以为能遇到来祭祀胡部堂的同道中人。”
“这西园这么大,也许是错过了。但错过也好,既然是同道中人,未必要打照面。否则彼此遇到,有些话也不好说。”
“想当初何东序那老东西想要把此地发卖,到时候得来的钱算成是他的功劳,却不想徽州上下缙绅齐齐反对,就连浙直的其他富商大户也一个不来,这座西园才能够保留下来。又是好几家人一块出资雇人修缮,方才能够存留至今。”
“下次我们再去绩溪胡家祖宅吧。都好几年了,难不成朝中就没有一个人肯说话吗?南明先生都已经起复了,可胡部堂昭雪平反却依旧遥遥无期!”
正堂内的汪孚林心中一动,就只见这三人全都大约三十出头,一身素色儒衫,显然是为了前来祭拜特意换上的。他们愤慨了一阵子,将香烛供品就这么摆放在他和小北坐过的正堂台阶上,随即开始正儿八经地祭拜。
面对这种情形,躲在门里的他不想平白无故蹭人跪拜,当即小心翼翼往旁边闪了几步,眼见他们祭祀之后,又开始读祭文烧祭文,最后竟是齐齐泪流满面,恸哭失声,他不由得深深体会到,胡宗宪这三个字在徽州人当中的影响力。哪怕胡宗宪是浙直总督,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浙直其他地方办公,留在徽州的时间恐怕是人生最后一点岁月,可这并不妨碍其自尽在天牢中之后,人们还在为其抱不平。
哪怕是贪官,可终究瑕不掩瑜,更何况靖海大功,乃是嘉靖朝头一份,单纯罢官免职还不算出格,可现在的这个结局,实在是太凄凉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三位前来祭拜的人方才收拾好了东西,悄然而退。台阶上只留下了点点滴滴的香灰烛泪,而几样供品,则是放在了前院中央,显然是留给这胡氏西园中有可能路过的飞鸟走兽。可是,正堂之中的汪孚林却依旧没有开门出去。
他站在昏暗的屋子里,侧头去看蜷缩在角落中的小北,却只见小丫头已经把整个脑袋都埋在了双手和双膝之中,那隐隐约约传来的无声低泣,和往日那个不按常理出牌,乱七八糟的小丫头完全不同。他想了想,没有上前去说什么,而是径直把刚刚紧紧关着的两扇大门给拉开了来。随着这隔绝光线的大门缓缓打开,外间的阳光和空气仿佛一下子扑进了这个空间内,无数灰尘在那光线之中飞舞,同样也让原本朦胧的格局渐渐清楚了起来。
汪孚林转身往正中央看去,与外间那极尽溢美之词的匾额相比,堂内却并没有匾额,而是有一大块空白。他愕然沉思了片刻,随即意识到,恐怕外间那东南柱石四个字,之前原本是挂在这里头的。两侧立柱原本应该有对联的,但此时此刻的字却尽数被人磨去,也不知道是当年官兵所为,还是后来出了什么问题。此时此刻,他终于隐约记起,胡宗宪是死在嘉靖四十四年,而汪道昆从附件巡抚任上罢官,则是在嘉靖四十五年。
时值东南沿海再无倭寇之忧,当年的功臣,自然也该到了可以烹蒸的时候。
他径直走到了主位前,随手用手拂了一下那满是灰尘的桌子,可正当他吹灰尘的时候,冷不丁却看到上头刻了几个字。
“名不再,冤未雪,胡公之恨今难灭。道什么君明臣贤,却不过党争烈!”
汪孚林喃喃自语念出了这几句话后,忍不住为其人大胆而咂舌。端详着那端端正正一笔一划满是力道的字迹,他忍不住用手摩挲,良久方才头也不回地说道:“逝者已逝,哭祭虽然是应当的,但说句粗俗的话,就窝在这种一隅之地祭拜,没什么卵用。你有功夫掉银豆子,还不如想一想今后该怎么办?你家夫人硬是把你塞来给我同行,应该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头大哭一场的。难道你也和刚刚拜祭的那些读书人一样,怪朝中没人站出来说话?”
“你知道什么!”
小北擦了擦眼泪,终于支撑着站直身体。尽管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但头却扬得高高的:“胡部堂总共三个儿子,长公子当年有些军功,但为人木讷老实,死得很早。而那位二公子,你能指望危急时刻丢下父亲灵柩自己逃命的家伙,能够站出来为胡部堂洗刷名声?三公子是最小的,当年还因为招摇过市,需索无度,被海瑞海刚峰整治了一顿,不过是个败家纨绔子而已。至于胡部堂的妻女,当初因为何东序蓄意折辱,将她们下狱不说,竟还逼迫她们赤足过堂,没两年,她们就一个个过世了。这样大的事,胡家自己人一个都不能站出来大声疾呼,还能怪那些之前帮了再帮的义士没有冲锋在前?”
汪孚林顿时笑了。这小丫头的心思,实在是简单而又明了。怪不得之前明明去了松明山,却没有试图去接触汪道昆,还躲得远远的。甚至在怀疑那帮戚家军是锦衣卫的时候,依旧不肯去见汪道昆,原来真正耿耿于怀的,是这一条。于是,他倏然转过身来,就这么径直走到了小北面前。
“那么,你自己呢,站出来,还是不站出来?”
第二二三章
他是我爹
骤然被苏夫人逼着跟汪孚林来到这座西园,重回故地,无论是从翻墙进来的时候,还是站在正堂前的时候,又或者是躲在里头看人祭拜的时候,小北一直都处在某种说不出的浑浑噩噩之中。此时此刻汪孚林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她本能地想要否认,可面前那双眼睛却犹如能够穿透一切一般,让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她鼓起勇气直视那双眼睛,用尽全身力气迸出了一句话。
“没错,他就是我爹!”
尽管已经猜到了,可真正从小北口中听到这个回答,汪孚林还是忍不住苦笑。他轻轻捏拳,用手背砸了砸额头,这才开口说道:“那好,回去吧。”
看到汪孚林竟是径直往外走去,小北顿时愣住了。足足好一会儿,她才拔腿追上去,见人已经一级级下了台阶,她慌忙关上了正堂大门,这才匆匆追下了台阶去。可是,等到了汪孚林身后,她又觉得自己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