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386部分在线阅读
正如同汪孚林判断的那样,徐爵的元配妻子罗氏听到张三娘想回一次娘家的请求,虽说有些不满,可在张三娘祭出哭和寻死这两招无解的法宝之后,她就立刻同意了。在她看来,人是张鲸送来的,徐爵这些天也是常常流连在这个新宠屋子里,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把人抬了二房,她已经人老色衰,又没有什么娘家的助力,何必去和这个平日里木讷不喜说话,娘家又非常强大的张姨娘过不去?
而且,张三娘更向她承诺,去时不大张旗鼓,只需轻车简从,到张家看看父兄就回来,她承担的风险自然就更小了。
所以,临走时,看到跟着张三娘一块来行礼的,是当年连宅子一并由冯保送给徐爵,一贯谨小慎微的丫头丁香,罗氏就更加放心了些,只叮嘱了一声早去早回而已。有她这个大房点头,门上虽对张三娘这趟回娘家颇有些疑虑,可昨夜徐爵回来时虽心事重重,也没特别吩咐不许这个新宠出门,如今徐爵人又不在,他们也就放了行,只跟车的四个汉子却是出自东厂的精锐护卫,一路安安稳稳把人送到了张家不说,甚至进门之后也寸步不离。
张三娘显然并不在乎这四个大汉跟在自己身后,马车在张家门前停下之后,她下车之后就提着裙子快步入内。门上两个门房一愣之下,猝不及防,竟是被她就这么闯了进去,再想拦着丁香以及另外四个跟车的汉子时,却被人一把拨到了一边,险些没摔一跟斗。
而张三娘却没有去找白天一贯在外鬼混,很少在家的父亲,而是直奔母亲的旧居。等开门看到满屋子陈设还是当初自己离开时的样子,依稀还能闻到那股药香,可物是人非,她就只觉得膝盖一软,整个人就这么瘫坐在了地上,泪水一时如同泉涌,竟是失声痛哭了起来。
四个跟车的汉子也只是因为平日徐爵用钱喂饱了他们,得防微杜渐避免一切意外,这才跟了过来,如今见张三娘这光景,想想听到的传闻,知道这位姨娘在张家不受宠,和张家人勾结不利徐爵的可能性很低,也就没进屋子,而是站在院子里,由着丁香进屋劝慰安抚。直到一个身材瘦长,面色苍白,脚步有些虚浮的年轻人匆匆过来,二话不说直接冲进了屋子,他们方才对视一眼,悄然来到了房门前,却只是为了防止两边有什么密谋。
“你回来干什么?伯父送你去徐家的时候不是说得很清楚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要做的就是讨徐家那位爷的欢心,张家这边什么事都不用你管!”
张三娘却仿佛没听到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那气急败坏的质问,木木地问道:“娘是怎么死的?”
“她早就病得快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干什么!”
张三娘身边原本蹲跪着安抚她的丁香看到张三娘突然一骨碌爬起身来,竟是一把狠狠拽住了来人的领子,登时吓了一跳。她平常见惯了沉默寡言木讷老实的张三娘,何尝见到过女主人这般凶悍的样子?
“那是我亲娘,也是你亲娘,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伯父明明说过的,他明明说过的,只要我进徐家门,他就找最好的大夫给娘看病!”
张大郎终于回过神来,一把挣脱了妹妹的手,他正想一如既往挥手打人的时候,见丁香张开双手犹如老鸡护雏似的挡在张三娘身前,外间却还有四个虎视眈眈的汉子,他想到妹妹如今是徐爵的人,之前和徐爵因为争风冲突过一场后,被教训得不轻,他登时打了个寒噤,少不得勉强挤出了一丝笑容。
“伯父当然给娘找过最好的大夫,但你又不是不知道,治病这种事,那得看命,几个大夫都说娘是油尽灯枯,所以看着你嫁人,她就心满意足过世了。之所以没叫你回来,那也是娘的遗命,为你着想。你如今就好好呆在徐家伺候徐爷,别的事全都不用想,这家里用不着你操心……”
张三娘根本就没精神去听兄长那无力的辩解,惨然一笑道:“娘这辈子就生了三个孩子,二哥死得早,她的全部希望都在我们俩身上,可是,大哥你自己拍拍胸脯问问自己,你都做了些什么?娘都不在了,我还有什么可操心的,这家里什么好坏,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被妹妹这么一挤兑,张大郎登时脸色铁青,等到丁香搀扶起张三娘跌跌撞撞往外走去,那外头四条大汉也连忙跟上,恼羞成怒的他不禁气咻咻地骂道:“头发长见识短,娘成天除了哭,就是病,爹也好,伯父也好,看到她烦都烦透了,动不动还迁怒我,我容易吗?人家家里娘和姐妹多能干,可我呢,要不是你就成天只会闷头做针线,但凡有一点聪慧灵巧,嫁到那些官宦人家,说不定还能帮家里一把,谁让你也就只有暖床那么点用处!”
张大郎越骂越大声,越骂越难听,就连跟着张三娘出来的四个汉子听了,也不禁眉头大皱,暗想张鲸的这个侄儿实在是天性凉薄的烂人,对母亲和妹妹尚且如此,对父亲和伯父还能好到哪去?要不是张鲸如今有权有势,只怕这家伙也会换一副嘴脸!可是,看到张三娘头也不回地出了张府,在丁香的搀扶下上车,想到今天这趟出行还算顺利,他们便松了一口大气,回程时自然而然放松了几分警惕。
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老实木讷的姨娘,只因为听说了母亲的死讯回张家一趟,这也就行了,还能玩出什么幺蛾子来?
因此,当马车转过大街,前头突然一车栗子翻了,滚得满地都是,四下里的小民百姓一愣之下,不少都跑去捡拾,路上交通出现了短时间的混乱时,他们并没有太在意,只不过站在马车四周,防止有闲杂人等靠近。可几乎就是一瞬间,其中一人只觉得背后一道劲风袭来,偏头一躲,却不料被人砸中了右臂,登时疼得龇牙咧嘴。可让挨了一下的这汉子更始料未及的是,不远处还有十几个手持棍棒,地痞模样的家伙往这边冲了过来。
“就是他们!这几个家伙是青老大请来助拳的!”
眼见这群人气势汹汹直奔而来,见那边厢栗子翻车的事故已经快收拾完了,四人当中为首的那个立时冲着车夫叫道:“快把车赶起来,先带张姨娘回府!”
车夫哪里会不知道轻重,答应一声便立刻一甩缰绳,驾驶马车快速驶离,甚至来不及去看后头四位怎么对付那十几个地痞之流——毕竟是厂卫出身,对付这些个家伙不是手到擒来?然而,往那条回徐府的路走了没多久,他放慢马速,打算等一等那四个汉子时,突然就只觉得脑后突然一痛,一愣之后便知道是中了暗算。奈何一下他捱住了,须臾之后又是一下,他登时一下子瘫软在御者的位子上,若不是出手砸人的丁香死死拽住,他险些没掉下马车去。
而这时候,路边一个人却矫健地跃上了马车,从昏迷车夫的手中抢过了缰绳。他非常娴熟而平稳地赶起了车,却是须臾调转了方向走旁边一条胡同。来人显然对京师的各种道路了若指掌,东拐西绕足足走了快两刻钟,他便用粗哑的声音对身后说道:“张姨娘,张宏张公公的私宅就在前头,你伯父张鲸就是他名下的人。张公公为人素来和蔼,今天正好在家,你到门上直截了当求见他,就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他会为你做主的。”
“好。”哀莫大于心死,回了一趟张家,张三娘已经一丝一毫的牵挂都没了,她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开口说道,“我一个人去就行了,你带丁香走。”
“姨娘!”丁香此时只觉得后头哽咽,死死抓住张三娘的手,声音颤抖地说,“我跟您去吧,都是我怂恿您的,怎么能抛下您一个人……”
“你至少没骗过我。”张三娘嘴角动了动,硬起心肠挣脱了丁香,“娘死了,我本来就不想活了,不用死在徐家,我已经心满意足,何必再多拖上一个人?之前那一个月,你至少真心对过我,若不是你,我也不会知道娘早就没了!你走吧,好好嫁个人,不要像我!”
眼看张三娘竟然就这么跳下了车,丁香忍不住探出身去伸手去抓,可却最终抓了个空。等到车夫与张三娘交谈了一句,又伸手指路,她忍不住浑身颤抖了起来,可还不等她开口说什么,便听到那车夫平静地说道:“走吧,我带你去见哑叔!人各有志,张姨娘出不了心头这口气,在哪都过不好的。”
想到自己还是能和唯一的亲人哑叔在一起生活,将来嫁人生子,不用再寄人篱下,想到张三娘也许能够报了张鲸兄弟凉薄寡义之愁,原本已经陷入了极度自责中的丁香渐渐恢复了几分神采。等到马车迅速驶离,随即到了一条死巷中丢下,那车夫带着自己爬了一架木梯翻墙,随即在一处僻静的成衣店中换了衣裳,随即坐上了一乘两人抬的轿子,晃晃悠悠坐在其中的丁香只不知道置身何处,直到最后轿子晃晃悠悠进了一座宅邸。
当恍恍惚惚的她被人搀扶下来的时候,见面前那清水大瓦房前,一个少妇含笑而立,从未见过对方的她突然生出了一种很熟悉的感觉。
“这次多亏了你,哑叔在西厢房里,你先去见他吧。”
丁香闻言一愣,随即也顾不上其他,慌忙快步往西厢房中冲去。一进屋子,看到那个坐在椅子上一身整齐衣衫,却显得很不自在的熟悉身影,她立时扑了过去,不再像是往日在徐家似的,只敢低低说上一两句话,不敢太亲近,而是死死抱住了他的胳膊。
“哑叔,真的是你吗?我们真的离开徐府了?”
哑叔又惊又喜,可缺了半截舌头的他却咿咿呀呀说不出话来,只高兴得连连点头,一把将侄女搂在了怀中。
外间院子里的小北望着西厢房,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容。毕竟,母亲当初都没能做到的事情,如今在自己手里却总算是成功了。虽说从冯保手上捞人,和从徐爵手上捞人,两者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母亲才只能把侄女被拐卖进了冯府的哑叔给想办法荐了进去,而自己这次却能借着此番大事件的东风,想办法从徐家把人弄了出来。
只希望张鲸那个可怜的侄女运气也好一些。
前夜如同做贼一般去见冯保,达成一致后复又偷偷摸摸回宫,张宏却在这一日白天又回到了私宅,打算借着告病的幌子在外冷眼旁观冯保整肃宫闱。他该说的都已经对冯保说了,至于冯保要怎么铲除张鲸和张诚,他却已经懒得去理会。因此,一大把年纪昨夜却又没有睡好的他原本打算趁机补眠,可他仿佛才刚合眼没多久,就听到今次带出来的内臣李柳儿在床头叫了他好几声。
“又是天塌下来了不成?”
见张宏睁开眼睛,疲惫的脸上尽是不耐烦,李柳儿虽说知道扰人清眠最惹人厌,可事关重大,跪在床前地平上的他还是低声说道:“老祖宗,是张鲸送给徐爵做妾的那个侄女,她到门上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来找公公,一个人来的。我知道此事恐不寻常,已经勒令关紧各处门户,谁都不许外出。”
张宏那满腔睡意就如同昨夜冯保听到他来见时一样,全都化为乌有。他支撑着迅速坐起身,没有半点迟疑地说:“带她进来,我立刻就见!”
尽管已经有所猜测,但是,真正从张三娘口中问出张鲸和徐爵那番密谈的始末,张宏还是只觉得心火一阵阵上窜,胃疼肝疼哪都疼。他名下那么多宦官,对张鲸也许算不上是最好的,可也绝对算是前三甲,可张鲸竟然就因为一个司礼监太监的位子,就对徐爵做出那样的许诺,而且还不要脸地和盘托出所有图谋,换取徐爵对其的全力支持。
如果不是汪孚林和何心隐有交情,何心隐又躲过了暗算,自己从何心隐那边问出了假张诚的形貌体态,他就被这么个家伙耍得团团转了!
“你敢担保,你说的这一字一句全都绝无捏造?”
“我只是不甘心,这才想说出来。公公要是不信,我可以一死以证清白!”
见张三娘一脸豁出去的表情霍然起身,张宏登时一惊,见李柳儿眼疾手快把人拉住,他这才如释重负,当即喝道:“你才多大年纪,不学好的,学别人一来二去就寻死?你要是死了,此事就死无对证,你千辛万苦过来岂不是白搭?给我好好呆着,我给你做主!”
说完这话,他便冲着李柳儿问道:“徐爵眼下在哪?”
李柳儿当然知道张宏什么意思,立时低声回报道:“老祖宗,冯公公派了身边和徐爵毫不相干的得力人,召了人在皇城内东厂整理关于高拱的文档,徐爵应该只会觉得不对,还不至于知道其他事。至于张鲸,已经从冯公公那得到风声的张诚正死死牵制着他。”
“很好。”张宏披着衣裳趿拉鞋子站起身来,看着张三娘说道,“小丫头,善恶到头终有报,回头你只要到司礼监掌印冯公公面前还敢照实说,我会给你做主!”
第八四九章
关公面前耍大刀
司礼监公厅之中,因为张宏一早就特意过来,道是身体有些“不适”,要在家告病几天,早就与其达成一致的冯保自然点头准了,还陪着张宏去慈宁宫和乾清宫走了一趟,对李太后和朱翊钧也都说明白了。只有他们俩知道,这是为了麻痹张鲸,让其认为张宏在知道了其那番图谋后,无奈默许了。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他先把徐爵给放在了内东厂,用事情把人绊住,又把张诚叫了过来把话挑明,让又惊又怒的张诚去拖住张鲸,随即就开始梳理张鲸近些年来的劣迹。
不过,思来想去,他还是一时没有找到能让小皇帝亲自处置这个亲近内侍的最好办法。
而就在这一日午后,他得到了张宏让人送进宫来的消息,他就立刻去了一趟乾清宫,当着小皇帝的面又提了提张宏的情况,暗指张宏说京师气候不好,南京更利于养病这样的话,仿佛暗示张宏打算去南京担任正守备太监。此话一出,朱翊钧就变了脸色,竟是磨着他带个太医出宫去,看看张宏到底病得如何了——完全忘了早上张宏才进宫来向他告病请假,说是要在宫外私宅休养两天,哪有这么快就病情有变化的。
得了皇帝如此嘱咐,冯保看上去很勉强,但一出宫城,他坐着凳杌立刻就去太医署挑了个太医,随即从北安门出了宫。只不过,当来到张宏在宫外的私宅之后,来探病的他却把太医丢给了张宏的掌家内臣李柳儿,自己径直登堂入室,在张宏屋子里停留了整整两刻钟,这才把太医给叫了进去。路上就已经得到了吩咐的太医战战兢兢给张宏扶了脉,最终含含糊糊开了张不好不坏的方子,跟着冯保回宫的路上都还满心嘀咕。
可是,他是冯保常使唤的太医之一,跟着冯保去乾清宫向皇帝复命的时候,自然冯保怎么授意就怎么说,什么气病了,什么操劳成疾……反正各种话张口就来,听到最后,朱翊钧恨不得长双翅膀自己亲自出宫去看看。
皇帝确实是真心关切,然而,张诚也好,张鲸也好,全都知道张宏这病其实有玄虚,张鲸更是恨不得张宏就此去往南京,远远离开京城,如此自己便可再无包袱轻装上阵。毕竟,他深知张宏如今的态度未必代表着将来的态度。
因此,当冯保离开之后,张鲸再三思量之后,就悄悄溜出了乾清宫。要知道,他们这样的太监又不是那些贴身服侍的内侍,皇帝的起居全都要亲手照料,日常陪着那也只是为了稳固皇帝的宠信而已,并不是时时刻刻都离不开。
而张鲸前脚刚走,刚刚从冯保跟来人处得到口信的张诚后脚就派了人跟着,得知人去了司礼监,他眉头一皱,就到朱翊钧面前撺掇了起来。
“皇上若是担心张公公,何不到太医署中挑选几个医术更高明的?说起来,张公公岁数那么大的人了,从前一直都身体健朗,也不知道这次怎么回事,突然说病就病了。”
冯保和张宏从前一直都是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张宏经常是为着各种事情在慈圣李太后面前替自己求情,朱翊钧心里自然有些偏向。此时被张诚这么一撺掇,他就霍然站起身来:“说的是,张伴伴平时身体很好,怎么会病的?还有,刚刚那个太医着实庸碌,朕从前都没见过他,哪有什么好医术?走,去司礼监,朕直接去找大伴,让他陪着朕去太医署重新挑两个真正的御医!”
张诚就是想激小皇帝去司礼监,朱翊钧既然自己提了出来,他少了继续循循善诱挑唆的力气,自然暗自大喜。只不过,此行要掩人耳目,他便低声说道:“只不过,皇上若是传肩舆,这一趟出去只怕惊动太大,就是仁圣老娘娘和慈圣老娘娘知道了,反而会责备张公公拿大矫情。不如委屈一下皇上,扮成小火者跟在奴婢后头去一趟司礼监,如此静悄悄不动声色地就把事情办了。”
朱翊钧对这样的建议自然非常满意,当即便满口答应,等到张诚亲自为他张罗换上了小火者的青贴里,又吩咐了内外只说皇帝在房中读书,他就混在张诚那几个随从小火者当中,出了乾清宫,绕道经由北面的顺贞门,玄武门出了宫城,又绕过北苑万寿山,从黄瓦东门往东行,最终来到了司礼监。对于一般小火者们来说,这样走过去时间虽长,可还不至于会感到疲累,可朱翊钧却不一样,走路很少的他出了满身大汗,两条腿也颇有些酸软。
张诚虽说平日里最关心皇帝,可眼下却顾不得回头,因此竟没有发现。他来往司礼监极多,可即便是他,往日这里也并不是那么容易进来,今天这进门丝毫没有受到阻拦,他就知道冯保做好了准备。此时此刻,见冯保的掌家内臣张大受快步迎上前来,目光在朱翊钧身上一扫而过,就对着他点了点头,他知道一切尽在计划之中,便回了一个默契的眼神。果然,下一刻张大受就有些为难地说道:“公公正在公厅见张鲸,张公公你这来得倒也巧了。”
“张鲸?张鲸也来了?”朱翊钧终究不是那些守规矩的小火者,忍不住问了一句,见张大受讶然看了过来,他想到自己此时是乔装打扮,此话一出便有些穿帮,可须臾,皇帝的天性占了上风,他就直截了当地问道,“张鲸过来干什么?”
张大受见朱翊钧显然不避讳身份,可贸贸然行礼就显得太无知了,因此,他只是恭恭敬敬地低声说道:“小的也不知道张鲸来找公公干什么,只是他一来就要求屏退闲杂人等。”
“咦?”朱翊钧往日对张鲸也颇为宠信,可此时张诚为了张宏的病而陪着自己来找冯保,而张鲸这个张宏名下的也这么巧来找冯保,他顿时有些好奇。他眼珠子一转,便干脆问道,“能不能让朕和张诚也一块听听?”
朱翊钧连朕这个字都用出来了,张大受知道小皇帝是抛开了一切顾虑。他本就有此意,这会儿心头大喜,立刻满口答应。而张诚则是对随从其他几个小火者吩咐了一声,带着朱翊钧紧跟在了张大受身后。偌大的司礼监中平日理应是人来人往,可眼下却安安静静,没有人走动,一行三人竟是连个鬼影都没撞见,就绕到了司礼监公厅之后的一处角门。站在这里,外间冯保和张鲸的对话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
“张鲸,你和张诚共事了那么久,今天特意跑到我这里来,却是要出首告他?”
此话一出,朱翊钧大吃一惊,失声便要嚷嚷出来。幸亏一旁的张诚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小皇帝的嘴。而张大受看这光景,干脆悄无声息躲了出去。而张诚直到张大受离开也没有放开手,而是挨着朱翊钧的耳朵低声说道:“皇上,既然来了,那就听听,可千万别出声!”
有了这劝说,本来暴怒之下想要反抗的朱翊钧方才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很快,外间张鲸的声音也传了进来。
“冯公公,我虽是张公公名下的人,却一向敬佩您的杀伐果断。张诚记在您名下,可他一贯在皇上那儿搬弄是非,这些年来,我也不知道听他背地里在皇上面前说过多少您的坏话。此次高拱文稿的事情闹得这么沸沸扬扬,我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可我据我所知,此事正是他捣的鬼……”
“你是想说,张诚曾经出宫去灵济宫,在那里胁迫人拿到了高拱文稿,又拿去想和三辅张阁老联手对吧?”冯保突然打断了张鲸的话,见张鲸登时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他就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倒不是第一个首告张诚的人,昨天晚上锦衣卫都督刘守有,就已经去过我那里,说是你身边一个小火者首告了张诚。他动作很快,连灵济宫中可以作证的道童都已经抓到了。”
角门处,张诚仍旧没有松手,哪怕看到小皇帝那狐疑看着自己,他也只是摇了摇头,一句都没有解释。
张鲸面上吃惊,心里却自然是毫不吃惊。昨夜他在宫里,徐爵在宫外,哪怕徐爵曾经亲眼见证了刘守有过来禀告的一幕,可因为宫门既然下了千两,一内一外就休想取得联系。可一夜过后,虽说徐爵一大清早就被冯保派人宣召到了内东厂,通知他的余裕却还是有的,所以他才不得不横下一条心,到冯保这里来举告张诚。可此时此刻,他还是装出了非常惊讶的样子,好半晌才强笑道:“没想到刘大帅竟然如此雷厉风行。”
“你没想到的事情还在后头呢。”
冯保原本一直都在考虑如何让小皇帝处置这家伙,可因为张宏送来的口信,他亲自去了一趟张家,亲自听张三娘说出了那天晚上徐爵和张鲸的私会,又反反复复从各种角度讯问,证实了那番话的真实度后,他就决定采用眼下这种开门见山的态度。
此时此刻,见张鲸显然措手不及,他突然厉声喝道:“张诚就算曾经和你有龃龉,可看在一同服侍皇上的份上,你也不该在背后倒腾这种无聊的伎俩。退一万步说,张容斋又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嗯?若不是你入宫就记在他名下,你能有机会去内书堂读书?凭你认得的那几个字,读过的那几本书,有资格去皇上身边伺候?你才不到四十,就已经是御用监太监,可就为了一个司礼监太监的名头,你就想投我,背了张容斋,然后诬陷张诚,一石三鸟?”
朱翊钧原本已经听明白了,是张鲸告张诚的状,而在此之前,执掌锦衣卫的刘守有好像就已经在查张诚,还查出了什么认证。就仅仅是这些,他一张脸已经黑得如同煤炭了。可是,当乍然听到冯保这完全没头没脑的质问时,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完全有听没有懂,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这时候,已经不用张诚捂着他的嘴,他也已经不大会说话了,因为他的脑袋完全成了浆糊。
张鲸也一样瞠目结舌,完全没有意想到冯保会突然揭了他的底。但他终究是在宫里浸淫了这么久的老油子了,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徐爵把他卖给了冯保。尽管不能理解徐爵放着能够捏住他命脉的大把柄,将来合作之后能够得到锦衣卫之主的地位不要,就因为刘守有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便扛不住吐露了大部分实情,但他知道眼下不能奢望徐爵这个盟友,只能指望死死抱住冯保的大腿。
因此,他几乎想都没想,膝行上前便贴着冯保的脚边磕了两个头,随即抬起头后开口说道:“冯公公,这宫里素来是踩低逢高,我有今天,张公公确实帮了不少,可之前我和张诚一块被打发到更鼓房,他却先捞了张诚,再捞了我,不是为了别的,还不是为了笼络张诚,打探冯公公您的虚实?您又哪里知道,张诚因为之前张公公施恩,冯公公您却一度袖手不管,他还不是悄悄在张公公面前献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