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334部分在线阅读
这就是明显让自己回避的意思,谭献顿时大为错愕。要知道,他之前带汪孚林进来探望父亲都有些勉强,此时压根没想到谭纶醒来知道汪孚林来探望,竟是还要留下人单独说话!但是,他素来不敢违逆父亲,哪怕昔日抗倭名将如今已经成了病榻上的弥留老人,他也一样不敢说什么,讷讷答应后就站起身来。他正要离开,却只听汪孚林开口说道:“世兄放心,我尽量让大司马少开口。”
谭献唯有苦笑。汪孚林纵使真有这心,那也得他那父亲肯听才行!于是,他苦涩地摇了摇头,最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直到这时候,汪孚林方才在床沿边上坐了下来,轻轻伸出手去握住了谭纶那只已经非常枯瘦的手,却是什么话都不忍心说。他来时没想到谭纶真的已经凶险到了眼下的地步,再拿那种烦心事来打扰,他还算人吗?
“世卿,如果可以,照应一下我那些儿子。”
区区十几个字,谭纶已经说得非常吃力,而汪孚林听在耳中,片刻的错愕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一个让他非常措手不及的问题。
“我的遗折已经写得差不多了,你伯父希望我举荐谁为兵部尚书?”
这两句话,谭纶足足停顿了七八次,眼睛也倏然睁开。汪孚林看着那明明已经很浑浊,眼神却依稀透露出往昔犀利的眼睛,一颗心猛地一揪。足足好一会儿,他才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可以,大司马不妨举荐刑部尚书王崇古。”
若是谭献在,此时指不定要愕然追问出声。不是谁都知道汪道昆和王崇古不大和睦吗?
而谭纶则一脸了然,竟是微微笑了笑。如果不是僵卧不能动弹,他几乎就要点头了。
这时候,汪孚林又继续说道:“王崇古如果能入主兵部,刑部尚书就空缺了出来。刘应节总督蓟辽时和戚大帅文武相得,颇有功勋,如若能召入朝中接任此职,想来颇为合适,当然,听说他和首辅大人不大相和,两广总督凌制台接任此职也未尝不可。而如今蓟镇几无战事,辽东却依旧战事频频,辽东巡抚张部院功勋彪炳,若就此总督蓟辽,无疑更进一步。一旦他挂了总督衔,接任兵部尚书的资历就够了。王尚书终究年纪大了,也需要一个接班人。”
谭纶听到汪孚林请自己举荐王崇古接任兵部尚书,他就察觉到汪孚林还有后续。此刻听完,若非眼下他不可能喝酒,更不可能大笑,定然会哈哈大笑畅饮一番,以发泄心头那股郁结多日甚至说多年的情绪。好半晌,他才微微眨了眨眼睛,干巴巴地说:“好,听你的。”
见谭纶没有二话就接受了自己的提议,汪孚林又是惊讶,又是感激,等到谭纶示意他出门去叫谭献,他立刻照办。等到这位谭家长子进来,先是按照谭纶的意思立刻修改遗折,旋即又按照谭纶艰难的口述给张居正写信,这竟是持续了整整两刻钟。等到草稿全都完成,谭献见谭纶紧紧握住了汪孚林的手,说出了那么一句话,他顿时呆住了。
“记得照顾大郎!”
“好!”
这简单的最后对话之后,谭纶便再次闭上了眼睛,呼吸也变得微弱了下来。谭献为之大骇,等上前查看,确认父亲只是再度进入了昏睡,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等到把汪孚林送出屋子,想到那最后的对话,他忍不住想要开口问两句,但发现汪孚林的表情已经异常惘然,他想到刚刚这一老一少之间的默契,突然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有些失败。
如果不是子侄当中没有一个成器的,父亲又何至于托外人照顾他们?虽说首辅和父亲是多年的交情,可如果父亲一旦去世,他们扶柩回乡守制,两年多之后,那位首辅对于他们这些谭家子弟,还能留有多少香火情呢?
汪孚林没有对谭献说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安慰话,毕竟以谭纶的身份,估计连御医也请过不知道多少次。所以,在临走时,他只对谭献低声说道:“如若这些天有什么事情,还请世兄千万到汪家说一声。无论什么事,不说伯父和大司马多年交情,就是我承蒙大司马赐字赠剑,也绝对不会坐视不理。只请世兄千万不要把我当成外人。”
人家都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想到父亲和汪孚林一番单独谈话后,竟是改了遗折,又写了那封给张居正的私信,谭献只觉得仅有的怨气也无影无踪。等到目送了汪孚林上马离去,他咀嚼着谭纶给汪孚林取的那表字世卿,只觉得实在是意味无穷。
父亲自从抗倭开始,就一直在外带兵,打过倭寇,巡抚过陕西,又被调到四川平寇,最后去了蓟镇和老搭档戚继光一同抵御蒙古,可以说简直是救火队员,哪里困难,朝廷就想着把人调去哪里。因为多年掌兵,父亲深知除却军纪如山,赏罚公平之外,倘若个人品行太过高洁,反而容易让朝中产生疑忌,因此蓄婢纳妾,做出一副喜好女色的样子,还和人交流过御女心得。而直到此次临终前,父亲吩咐自己重金遣散姬妾,他这个儿子才明白这些。
当官何尝容易?
当汪孚林回到汪府时,已经是傍晚太阳落山时分,落日的余晖把人和马的身影拉得老长。大概是因为没得到里头主人的吩咐,看门的竟然还是汪孚林之前临时指派的两人,直到复又见到林管家,他言语了一声,林管家如蒙大赦,立时从下人当中抽调了两个老实本分的顶替汪孚林那两个随从,临时充当门房。而引着汪孚林去汪道会那儿的,赫然是之前和汪孚林打过很多次交道的芶不平。
一路上,芶不平低声说着,自己本是在长安左门等着汪道昆的消息,直到里头传话出来,确认汪道昆参与读卷,这才回家,随即就得知了汪孚林已经回来的消息,却是来不及通知汪道昆了。听到其津津乐道于沈懋学、冯梦祯等人如何得张居正青眼,汪孚林想到谭纶的病,即将出缺的兵部尚书,不知不觉竟是有几分浮躁,但几次张嘴,都最终没有去打断芶不平的话。
等他来到汪道会的书房,却发现金宝和汪无竞并不在此。汪道会则解释道:“你去见大司马,应该有些所得,我就让无竞带着金宝去嫂子那里了。”
汪孚林能够理解汪道会的急切,便言简意赅地把自己对谭纶阐述的方案简短叙述了一遍。见汪道会的脸色实在是精彩极了,他便歉然说道:“事出紧急,我实在是没想到大司马的病竟然到了这地步,只怕随时都可能有危险,因此既然大司马问了,我正好灵机一动想出了这么一个方案,就用伯父的名义提了。我知道这么大的事情,没有和伯父叔父你们商量就做决定,是太草率了些,但是……”
“别但是了,你小子就是比我们鬼灵精得多!”
汪道会心情大好,在汪孚林肩膀上使劲拍了拍,却是笑呵呵地说道:“走吧,去见金宝!”
自己虽说觉得在谭纶面前的进言已经竭尽全力周全,但汪道会能够赞同,汪孚林当然如释重负。等再来到吴夫人那儿,他就只见金宝快步迎上前来,却是倒头就拜道:“见过父亲大人!”
汪孚林当初刚醒过来就结结实实听到金宝叫了一声爹,如今变成这文绉绉的父亲大人,他反而有些不习惯。笑呵呵地把人搀扶了起来,见小家伙的个头又已经蹿高了一大截,脸上也褪去了青涩的稚气,多了几分稳重,他不禁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骄傲。只不过,他这个便宜父亲一贯不大讲威严,笑着点点头后就赞许道:“十四岁的举人,你这少年神童的名气可是传出去了。”
“哪里是什么少年神童,这次能中举,我也没想到。主考官戴老师在乡试场中病了,副主考陈老师总揽阅卷,是他力主点中的我举人。我拜见二位老师的时候,也曾经说过自己文章浅薄,所幸戴老师很和蔼,陈老师更是对我有些过度热络了。”说到这里,金宝有些难以启齿,好一会儿才讷讷说道,“我听人说,陈老师应该是因为首辅对父亲另眼看待,所以才取中我的,所以我想再磨砺几年再下场参加会试。”
汪无竞寄籍顺天府,刚考过县试府试,成了童生,因此对年纪还自己小点儿的金宝竟然中了举人非常羡慕。听到金宝这坦白,他方才呆了一呆,却是想到自己府试的时候名列第三的情景。要不是自己是父亲的儿子,是不是也不可能跻身前三?
汪孚林之前听闻金宝中举,就和小北细细分析过,此时却不会给金宝泼凉水,示意金宝和汪无竞一块坐下之后,他才笑呵呵地说:“中了就中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当初我能在南直隶乡试中脱颖而出,也还不是一样借助了方先生和柯先生之力?至于殿试,那就更是比拼机遇运气了。你今年不考就不考,这三年沉淀下来,别的都不用想,好好跟着许学士磨砺学问,总有一鸣惊人的那一天!”
嘴里这么说,他却在心里哀叹。等着金宝支撑门户,自己能够退休,那还得多久啊!这次一回京城就当救火队员,他容易吗?
第七五六章
殿试之后的角力
平生头一次参与殿试阅卷,要说汪道昆心中没有一点忐忑,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弟弟汪道贯此次竟然桂榜题名,跻身殿试的行列,他心中那患得患失的情绪就更重了。他又希望汪道贯能够比自己当初更进一步,跻身二甲,又怕如此一来惹得外界议论怀疑,身处麻烦的漩涡。毕竟,谭纶一旦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兵部尚书易位,他的处境就更加艰难,因此自从会试开始到现在的这段时日,他连白头发都不知道多了几根。
而相对于其他参与读卷的阁老尚书以及翰林院耆老,他更加尴尬的则是面对同乡,歙党之中最有希望入阁的翰林侍读学士许国。自己因为许国长子也要参加会试,故而去年年底就把汪道贯给塞了过去,希望能够一同温习,也收一收弟弟太过懒散的性子,谁知道这次会试的结果竟然是汪道贯中试,许家大郎落榜!偏偏许国这次被天子点了读卷官,他因为暂代谭纶,也得以跻身其中,如今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短短两天的阅卷,汪道昆只觉得异常漫长。好容易捱到第二天日暮,所有读卷官挑选出来的二十几份卷子送到了首辅张居正面前。他见张居正不过是略扫了一遍,便毫无异议地取了前面十二份,象征性询问过吕调阳和张四维的意见后,就叫了所有读卷官一起去御前进呈,他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这二十几份他都看过,并没有汪道贯的,而且按照先前的排序,汪道贯很可能在二甲最后几名,又或者三甲前几名,具体得看二甲究竟取多少人。
毕竟,每一科的二甲人数是不统一的,多则八十余人,少则四十余人,对于他这个暂时没能力影响二甲人数的兵部侍郎来说,不确定因素太大。
谁都知道如今是张居正当权,万历皇帝的御览不过是一个形式,因此,张居正既然对于次子张嗣修位列二甲第二这个名次并无不可,其他读卷官也就算放心了。尤其是暗中操作,点了宋希尧为状元的张四维,更是面有得色。谁都没想到,万历皇帝竟是没等读卷官一一诵读这些卷子,就直截了当地吩咐拆开弥封。这下子,十二份卷子对应的十二个名字直接揭晓,一时间众多读卷官的表情着实精彩极了。
吕调阳和王崇古则不约而同轻轻舒了一口气。总算他们的儿子没有放在前十二这种显眼的位子,不至于小皇帝一眼就看到。毕竟,谁能和内有慈圣李太后,司礼监头号人物冯保为援的张居正比?
果然,得知了十二份卷子都属于谁,万历皇帝在一本正经地听人读了几份卷子之后,他便突然开口说道:“沈懋学可第一。”
沈懋学的卷子原本在第二,可天子既是金口玉言可第一,宋希尧自然就被压了下去。对于这种结果,张四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脸色看上去没有丝毫变化,但只有熟悉他的王崇古知道,自己这外甥此刻不可能不感到任何挫败。然而,这还没有结束,就只听万历皇帝又用未脱稚气的声音说道:“张嗣修可第二。”
此话一出,张居正立时露出惊容,连忙阻止道:“皇上,张嗣修乃臣次子,臣不避嫌读卷已经过分,将其置之于榜眼高位则断然不可!”
汪道昆亦是暗自咂舌,可更让他心中悚然的是,万历皇帝竟呵呵一笑,一本正经地说:“先生有大功于国,朕无以为报,看顾先生子孙是应当的。不过是一个榜眼,何足为道?”
其余的读卷官已经全都惊呆了。尤其是吕调阳想到三年前那一届,张居正长子张敬修落榜,那时候张居正虽什么都没说,却用不选庶吉士,将会元孙鑛硬生生摁在二甲的实际行动来出气。如今三年过去,张居正次子也参加会试,却不但名登杏榜,天子更是送了张家一个榜眼,他不禁生出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张居正已经乾纲独断了,天子还要继续表示荣宠和支持,再这样下去,内阁哪里容得一丁点异声,他这个次辅的存在价值又是什么?
尽管张居正再三谦辞,但万历皇帝咬准了不松口,此事就这般定了下来。眼看第三名定了曾朝节,宋希尧竟是直接落到了二甲传胪,会元冯梦祯则只得了二甲第二,张四维微微眯起眼睛,自己都说不清是什么心情。
沈懋学当初和汪孚林同行辽东,同生死共命运,汪孚林养子更是和沈懋学的侄女定下了婚约,两家显然已是通家之好。而状元直接可以授翰林院修撰,最是清贵,短则十五年,长则二十年,谁能说沈懋学就不会入阁?
一甲前三定下,接下来便是二甲,却是和万历二年一样,只得五十七人,但汪道贯十分幸运地挤上了二甲末班车,却是吊在榜尾,直叫汪道昆悲喜交加。自己和弟弟的年纪相差十几岁,一直都是拿他当成半子看待,如今弟弟不但金榜题名,而且还名列二甲,汪家总算在汪孚林之后,又出了一个进士。一想到这里,他再想到金宝也已经是举人,不由得把汪孚林当成了福星。
若非汪孚林摆事实讲道理,劝他不要对张居正指手画脚,公务行文务求朴实,收一收名士习气,只怕他这个侍郎早就做不成了,哪还有今天?
汪道昆固然心中高兴,可文华殿读卷官赐宴时,这一顿饭也不知道多少人吃得不是滋味。奈何他们还得在礼部再住一晚上,等到天亮发榜之后,才能各回各家,因此散宴之后,读卷官们回礼部时,自然按照平日的圈子以及交情,三三两两说起了话。汪道昆看到许国和申时行在前头说了一会话,申时行又去和吏部尚书张瀚攀谈了起来,只留下许国一个人,不由得有些犹豫,这时候,他就只听得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会试取中谁不取中谁,那又不是你能控制的,主考的是张四维,他这点伎俩你还看不透吗?许维桢又不是那种没度量更没眼力的人,他都坦坦荡荡,我就不明白了,你心虚什么?”见汪道昆扭过头来,脸色还有几分不自然,殷正茂顿时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次读卷,你看看满堂这么多人,晋党有张四维和王崇古,歙党却有我们三个,这么多年来,何尝有过如此局面?”
作为同年兼同乡,汪道昆和殷正茂的关系本来就比较亲近,此时终于被这番言语给点拨得清醒过来。然而,他还来不及到许国那边去,却只见许国已经自己走了过来,竟是一如平常那般气定神闲地和他以及殷正茂打过招呼,随即就冲着他点了点头。
“南明兄,你这两天怎么和做错了事似的,老躲着我?”许国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见汪道昆老脸微红,他就呵呵笑道,“莫非为了我家大郎会试落榜的事?他才不过二十出头,就算三年后再考,那也还来得及,再说有几个人和你家侄儿似的,秀才举人进士全都是一蹴而就?令弟虽说性子懒散了一些,可我家大郎说,他悟性绝佳,再说科举也看运气,这次一个运气好,一个运气不好而已。”
嘴里这么说,许国却侧头看了一眼左侧不远处正在和左都御史陈瓒说话的王崇古,哂然一笑道:“反正三年后的会试,总不至于再遇到张四维主考了。”
听到这里,汪道昆终于意识到许国是真的心无芥蒂,这笔账都算在了张四维和王崇古头上,如释重负的同时,少不得有些惭愧地说道:“是我因己度人,错估了维桢贤弟的胸怀。”
殷正茂见一直不尴不尬的汪道昆和许国算是揭过了这一茬,他呵呵一笑,随即方才低声问起了谭纶的状况。说到这个,汪道昆自然免不了心情低落,就连许国亦是有些同情。毕竟,政敌突然压在脑袋上成了顶头上司,这种滋味谁能受得了?虽说汪道昆先前打算力推张学颜,他们也是知道的,但不可否认,哪怕这些年张学颜声名鹊起,但对于促成了俺答入贡,切切实实有安北大功的王崇古来说,无论功劳还是资历,都实在是相差太多了。
还不如上凌云翼呢!可问题是两广局势尚未完全稳定,凌云翼性子又是张扬骄纵的人,再加上又是张居正的同年党,只怕很难一步登天。
“等过了今夜,回去之后再商量吧。”
作为三人之中官职最高,同时也是资历最深,战功赫赫的,殷正茂也只能吐出了这么一个答案。对此,汪道昆暗中庆幸,亏得叶钧耀出了那个馊主意后,自己想都没想让殷正茂从户部调到兵部的可能性,毕竟那样的话他这个兵部侍郎也要挪窝,两边都是重新开始,那就亏大了。
发榜前的这一夜,也不知道多少人没睡好,更不知道多少消息经由礼部送往各方消息人士,以至于次日殿试进士齐齐汇聚一堂等候传胪时,不少人已经提前知道了名次。这其中,就有大半夜紧急被人敲开门的沈懋学。得知自己竟然中了状元,一贯沉稳的沈懋学一整个下半夜都处于失眠状态,早上不得不用井水洗脸,沈有容还别有用心地让人煮了鸡蛋给他敷眼圈,直叫他恨不得狠狠揍这个故意看笑话的侄儿一顿。
可如今那兴奋劲头过去,他就很清楚自己这个状元是怎么来的。平心而论,每三年一次会试,能够中会元又或者状元的人,很少会出现冷门这种情况,大抵都是主考官乃至于阁老尚书们心中有数的才俊,当然,这样的人每届不止一个,而是少则几个多则十几个备选,具体名次三分看个人发挥,三分看背后大佬角力,还有四分则是看天子的临时起意。所以,此时此刻他心中倒没有觉得对不起冯梦祯,只是暗自感慨多年苦读,却难抵权贵青眼。
而如果不是那么巧在游历蓟镇的时候碰到汪孚林,他还会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如果汪孚林知道沈懋学此刻的想法,一定会嗤之以鼻。有教过张居正那几个儿子的门馆先生姜奇方出任宣城县令,出自宣城世家的沈懋学肯定早就进入张居正视线了,他只不过是把这个过程提早了一些,把关系加深了一些,仅此而已。
一场传胪过后,几家欢喜几家忧。披红戴花的沈懋学根本来不及和其他同年说一句话,甚至连和好友冯梦祯和屠隆打招呼的功夫都没有,就被伞盖仪从礼送回家。而黄榜则被送到了长安左门,进士们当然就各回各家了。而同样被关在宫里三天三夜的读卷官们,也终于得以出宫。无论他们平日在衙门中是如何的位高权重,在宫里却毕竟只是臣子,哪有家里来得舒服?
而汪道昆等了刚刚经过传胪的汪道贯,兄弟一块从长安左门出宫。在长安左门,两人恰是看到了那黄榜之前无数人围观抄录的情景。汪道昆遥想当年自己经历过,汪孚林经历过,如今轮到了汪道贯,他终于忘记了那些烦心事,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竟是直到芶不平匆匆上前叫了一声老爷,二老爷,他这才惊觉回神。然而,芶不平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却让他在呆愣过后,立刻惊喜了起来。
“老爷,小官人回来了。”
汪道昆和汪道贯都有儿子,但都年纪很小,家中素来以少爷称之,而整个松明山汪氏,被亲切地称之为小官人的,就只有汪孚林,尽管他早已不是被人叫小官人的年纪了。汪道昆来不及多问,立刻上了二人抬的小轿,汪道贯则更心急,直接牵了一匹马过来,没等汪道昆起行就一溜烟先跑了。
等来到汪府门前,汪道昆因为步伐太急,跨过轿杆的时候甚至被生生绊了一下,幸好芶不平眼疾手快,这才没有跌倒。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直到快到自己书房时,这才放慢了脚步。这时候,他就听到了里头传来汪道贯那招牌的爽朗笑声。
“好小子,我和大哥都快愁得白头发掉一地,你一回来居然就不声不响解决了!我看吏部尚书张瀚也不用干了,直接让位给你得了!”
尽管敏锐地察觉到,汪孚林应该解决了某个棘手的难题,可汪道贯的口无遮拦还是险些让汪道昆气歪了鼻子。他一下子快步走到书房门口,打起门帘进去就厉声喝道:“你好歹有个叔父的样子,就知道信口开河!”
第七五七章
走狗和上司
虽说父亲汪良彬尚在,但长兄如父,汪道贯平时可以和汪道昆没大没小,但大哥真的发火,他就立刻老实了。若是旁人看到狂傲的汪二老爷还有这一面,必定会瞠目结舌。汪道会却是看惯了的,此刻就笑着当起了和事佬,将汪孚林之前去探望谭纶时商定的事情对汪道昆说了。果不其然,他话音刚落,就看到汪道昆神情复杂地看着汪孚林,许久才叹了一口气。
“也是,王崇古年纪大了,而且在朝中树敌也很不少。他这一腾挪,就先空出来一个刑部尚书,而子理兄当年在兵部尚书任上都因年老多病屡遭人弹劾,更何况是年纪更大的王崇古?只凭年老,再抓点他从前在山西和宣大总督上的错处,再等一年半载,就能再空出一个兵部尚书,全都可供元辅安插亲信。”汪道昆轻轻砸了砸额头,随即有些自失地叹道,“先是只想攻城略地,随即就只顾严防死守,偏偏忘了还能另辟蹊径。”
“那是因为伯父没有为人走狗的觉悟。”汪孚林笑了笑。这种话,他也只敢在同一宗族的血亲,这种天然的同一利益共同体面前说出来。毕竟,汪道昆已经出仕到三品,他才刚起步,汪道贯更是刚中进士,还没到需要考虑汪家这一大家子人中,谁上谁下谁挡路等等问题。果然,他就只见汪道昆的眼神一下子锐利了起来,汪道贯则是和汪道会悄然退后了两步。
“孚林,没想到你的胆子比仲淹更大!”
汪孚林本来就是胆大包天的性子,此刻在虽称不上龙潭虎穴,却也防守严密的汪府,他就毫不避讳地说道:“威名赫赫如蓟镇戚大帅,投书首辅时,尚且自称门下走狗。七卿之首,号称天官的吏部尚书张瀚,凡事皆仰首辅大人之鼻息,不敢少有违逆。在两广威名远播的殷部堂,因是首辅同年,且步伐一致,这才援引入朝为兵部尚书。天下督抚有当年为高新郑重用的,如今虽大多留任,却不敢为高新政说半句话,对首辅不敢有半点异言。而伯父之前少有怨言,便为首辅冷落,甚至让张四维王崇古生出除你便断大司马一条臂膀之意,这些都不错吧?”
“如今首辅和司礼监冯公公一外一内,更有慈圣太后和皇上一心一意信赖,我大明自开国以来,是否有这样的格局?没有。所以,这煌煌大势,想要阻挡的都会如同刘台这些螳臂当车的人一般,被碾得粉碎,既然如此,不争就是争,退让就是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