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93部分在线阅读
“下官……下官立刻派人去查……”
“苦主和帮凶就在这里,虽说那佛郎机凶徒尚未落网,但本宪已经照会过濠镜佛郎机人中一个有些威信的头目,提调司也将严加追查,顾县令只要回香山县衙升堂好好审理明白就行了。”汪孚林嘴里这么说,却想起了被自己丢给马提调的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之所以没带回香山县来,实在是因为此人和大龅牙还不能一并处理,这玩忽职守,勾结奸徒的罪名回头提一笔就行了,用不着放在一块来说。
“是是是。”顾敬都根本来不及去擦额头上滚落的那一颗颗豆大冷汗,只有连连点头,但听到不用自己亲自再到濠镜去,汪孚林似乎也没有追责的意思,他还是松了一口大气,随即挤出笑容道,“那就请汪巡按屈尊先住在县衙官廨,仓促之间,下官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只怕要委屈了大人……”
“香山县的客栈我也住过,没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只不过看天色,到香山县时城门就要关了,进城的事情只怕就要劳烦顾县令了。”
汪孚林之前考虑到莲花茎关闸入夜关闭,于是在提调司住了一夜。而码头上里斯本号的那场暴乱,其实在傍晚时分就已经结束了。因为有贾耐劳的发话,除却相邻的两条船,还有一条兵船派人加入了镇压,据说他的老相识塞巴斯蒂安·佛朗哥身受重伤,总算还没死,现在正在教会白马行医院中接受紧急治疗。他今天清晨启程的时候,这么一件事和他来濠镜的消息一起已经传遍了四处,但他这么快离开却是谁都没料到。
至于他刚刚经过莲花茎关闸的时候,本来还要过几天才能开闸,但因为他的巡按御史大印,再加上之前已经有消息送来,把总哪里敢有半点留难?换言之,和濠镜三司一样,好处油水捞足的把总恨不得天天烧高香,只求他这灾星瘟神快走。
顾敬却不知道汪孚林那些心理活动,连声说道:“不麻烦不麻烦,城门开启关闭的时间纵然是固定的,但真要是遇到紧急的事,城头放个吊篮下来送人进城却还是没问题的……”他还准备再好好夸耀一下香山县的城防,但看到汪孚林没有半点兴趣,他只好怏怏闭嘴。
当这半道遇上的两拨人回到香山县衙时,已经是濠镜那场暴乱之后第二天深夜的事情了。因为吊篮只能运人,马匹只能留了人在城外看管,而等到顾敬鞍前马后腾出自己的官廨正房安置了汪孚林,都已经四更天了,直打呵欠的他却还不敢立刻就睡,拉了蔡师爷嘀嘀咕咕商量了小半个时辰,这才顾不上平日那些穷讲究,连洗澡洗脚都懒得去折腾了,换了衣裳倒头就睡。
好像合眼之后才没多久,他就被人推醒了,睡眼惺忪的他自然恼火得很,可这满腔火气在听到那丫头说的话时,就全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爷,外头就要敲云板让人进大堂点卯了!毕竟汪爷就在县衙,蔡师爷也是没办法才让奴婢叫醒您的。”
第六七九章
玉不琢不成器
当县令这三年来,顾敬比讨厌市舶司分权更甚的就是除却休沐日,每天一定要早起点卯升堂!就连属官以及三班六房排班向他磕头那威风,也比不上这点卯的苦楚!可怜他好像才刚刚合眼,根本没睡上多久呢!
可是,官廨里头还住着一个巡按御史,顾敬就是再累也只能强撑了起床。用冰冷的井水一遍一遍洗脸后,又马马虎虎擦了擦身,洗漱更衣后胡乱吃了点东西,就强打精神去了前衙。让他讶异的是,平常要拖拖拉拉排班的三班六房竟是已经到得整整齐齐,而县令主位一旁还设了一张交椅,汪孚林正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
汪孚林竟然比他起得早,来得早!到底年轻人就是好,怪不得能考中了进士,官比他当得大……不不,官阶一样大,可人家比他权大多了!
顾敬心里颇有些羡慕嫉妒恨,慌忙上前打招呼行礼,见汪孚林并没有什么怪罪的意思,这才到主位上坐了。接下来的早堂,素来懒散拖沓的他破天荒用最快速度处置了一些杂事,最后就一拍惊堂木说道:“汪巡按刚刚从濠镜归来,道是遇见了一桩大案。昨夜本县迎了汪巡按入城,又连夜安置了苦主,定于今日午堂审理此案。在此之前,本县立发牌面往濠镜,责问欺诈交易、拐骗囚人等事,刑房拟票,快班出人前往濠镜递发!”
可他话音刚落,就只听旁边传来了一个沉肃的声音:“等一等!”
顾敬差点没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给惊得魂飞魄散,等觑见汪孚林脸上并无怒色,他方才稍微镇定了一点,却慌忙欠身问道:“汪巡按有何训示?”
“训示谈不上,但既然顾县令要派人去濠镜发查问牌面,那么就捎带我的行文一起去吧。”
顾敬本来有点担心濠镜那边粤商闽商聚集如云,如果是自己的牌票过去,也许那些家财万贯的大商人会为了维持和佛郎机人的交易,阳奉阴违甚至于横加阻挠,以至于自己到时候在汪孚林这个巡按御史面前丢了县尊的面子,听到汪孚林也要一并发文,他顿时喜上眉梢。可不等他满口道好,就听到汪孚林继续说道:“本宪就借着顾县令这大堂之上,立时行文,不知可否方便?”
“方便方便,当然方便!”顾敬想都不想,连连点头。而下头属官却也都知道凑趣,县丞磨墨,主簿铺纸,而等到汪孚林下笔的时候,顾敬竟是连镇纸都不用,而是亲自站在旁边抻纸,眼看汪孚林提笔文不加点一蹴而就,须臾就是一道行文写成,在旁边从头看到底的他脸色却不由得古怪了起来。
这竟然不是写给那些佛郎机人的,而是写给濠镜之中那十几家开设了商号,生意做得最大的粤商和闽商的!汪孚林竟是以广东巡按御史的名义,召集这些商家派代表到香山县来商议要事。
对于这件事,顾敬却不是很看好。要知道,他这个香山县令从上任开始,就有佛郎机人定时定量送例钱过来,可那些广东福建两地的商人虽说也有送礼,却都是差遣个管事,那些在濠镜驻守的真正代表却从来没有到香山县城来过,更别提上县衙了。据说这种规矩已经延续了好几十年,就连他的前任,那位以清廉能干著称,甚至进了名宦祠的周行在任时,也不能拿那些商人怎么样。
他正寻思着是不是要提醒一下汪孚林,这些粤商闽商自恃财力,真正联合起来,就连督抚也要让他们三分,而且在很大程度上能够影响朝廷政令,想当初那位在东南抗倭,明明战功赫赫,却因为矫枉过正最终死得冤屈的朱纨就是最好的例子。可就在这时候,他就只见汪孚林从腰间的锦囊中拿出一枚一寸五分见方的铜印,蘸了鲜红的印泥,直接盖了下去。
恰是巡按广东监察御史之印!之前还被濠镜巡检司副巡检吴有望因为印鉴太小,直接把汪孚林当成是不入流的官员,却不知道巡按御史之印从洪武之初定制开始,就是这么一丁点大。就比如顾敬自己的县令大印二寸一分见方,比汪孚林这枚铜印还要再大几分,可他此刻却两眼炙热地死死盯着汪孚林正收进锦囊的那方大印,很愿意倾尽所有用来交换。
那可是巡按御史啊,别看都察院那么多监察御史,可真正能够得到独当一面的巡按一职的,仍然是凤毛麟角,而且巡按御史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走到下面不论知府还是县令,全都要礼敬三分,在地方上见督抚尚且不用屈膝,简直如同拿着戏文里说的尚方宝剑行走。
最重要的是,他这一任县令当完,还不知道是否能够选上一个官。就算这辈子还能继续往上升,都恐怕拿不到这样一枚小小的印章!可退而求其次,如果能够投巡按御史喜好,对方往上一举荐,他立刻就会时来运转。而且,顾敬是行唐县人,早些年就曾听父亲提到过当年那位赫赫有名的行唐县令沈宠,别人都把巡按御史供在天上,此人却简单接待,却碰上一个正直的人,嘉奖其政绩,任满后恰逢获鹿县出缺,又被调去署理,然后没多久就擢升监察御史。
这可是吾辈举人的楷模!当然,他可不敢学沈宠简单接待巡按御史的例子,毕竟汪孚林年轻,肯定讨厌别人不把自己当一回事的怠慢。
汪孚林没注意到顾敬那目光,等到墨迹干透之后,他就将其这道公文折好给了顾敬,随即就以自己旅途劳累为由直接走人了。
他这一走,顾敬连忙叫了刑房司吏上来拟票,自己签发盖印,挑来选去,最终目光就落在了县丞和主簿身上,竟是笑容可掬地请两人亲自跑这一趟。对于这种离谱的要求,哪怕两个属官很不情愿大老远跑去濠镜,可官大一级压死人,谁也不敢违逆主司,最终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至于从人,顾敬少不得在三班六房中精挑细选了十个,反反复复嘱咐他们一定要办成事情再回来,就差没让人立下军令状了。
早堂一结束,顾敬来不及理会午堂即将开审的那桩案子,只让蔡师爷和刑房司吏典吏去查核整理案卷,自己却又急急忙忙地去了汪孚林那儿献殷勤。尽管他在知县官廨的屋舍布置上下了很大的功夫,但毕竟是自用,这次仓促之间腾出来请汪孚林去住,只来得及换了新的被褥,不知道是否对汪孚林的喜好,所以,求见之后,他立刻就怠慢而表示了歉意。可就在他着力试探这位可以决定自己前途的巡按究竟有何喜好时,却不料汪孚林忽然岔开了话题。
“昨天晚上那张床上的帘帐,用的纱好像有点不平常,顾县令好品味啊。”
一听到汪孚林称赞自己的品味,顾敬立时眉飞色舞:“汪巡按谬赞了,这是软烟罗,分量轻,颜色好,在广州府这种地方,最适合用来糊窗户,做帐子,就仿佛是一层烟雾似的,最有意境。那些濠镜的佛郎机人据说也极其喜爱,有多少收多少,最好卖的就是银红和雨过天青色……呃,下官失言了。”
顾敬一下子冷汗涔涔,心想自己卖弄这个干什么,是在人家巡按御史面前炫富,还是告诉人家自己很了解佛郎机人那边的交易行情?他偷眼觑看汪孚林的表情,却发现对方竟好似正在发呆,心头大舒一口气的同时,立时暗自告诫自己谨慎行事。
而汪孚林想的不是别的,而恰恰是软烟罗这三个字!那不是红楼梦中老太太拿去给黛玉糊窗户的吗,原来是真的有!只不过,遐思过后,他便从顾敬这话语中流露出来的信息引申开去。
顾敬不过是区区一个县令,就算那软烟罗的帐子是临时新换上去的,足可见对方是真有这样的好东西,不得不说,濠镜就在距离香山县不到一百里的地方,近水楼台先得月,身为本管县令,还真是所得好处很不少。至于那些商人,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就赚得盆满钵满。
只可怜寻常百姓享受不到多大好处,而且朝廷也没从这个通商口岸中得到太大利益,每逢广东用兵,相对于动辄几十万的庞大军费,濠镜的租税所占份额不过尔尔,唯一的好处就在于葡萄牙人终于在看到沿海那些倭寇的下场之后,放老实了不少。但之前大龅牙这个帮夷人坑自己人的汉奸想来不是个案,佛郎机人暗地里坑蒙拐骗的小动作肯定很不少!提调司的马提调之前也对他诉苦,说是佛郎机人根本就没有将其放在眼里。
因此,听到顾敬还在那拼命探问自己在住宿饮食上头是否有什么不便,在摆设上有什么喜好,汪孚林终于忍不住了。没兴趣兜圈子的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敢问顾知县,昨天我带回来的那几个人,你准备午堂的时候审理,可事先询问过相应经过?”
顾敬想都不想地笑道:“还请汪巡按放心,下官已经让蔡师爷和刑房邓司吏等人去问了。”
然而,看到汪孚林那突然拧起的眉头,他心里登时咯噔一下,明白自己是马屁拍到马脚上了。这汪孚林亲自带回来的苦主和嫌疑人,自己不急着把案子先弄清楚然后好审理,竟然还在这里只顾着了解人家巡按御史的喜好?如坐针毡的他赶紧蹦了起来,满脸惭愧地说道,“是下官实在一时糊涂,这就亲自去问,亲自去问!”
瞧见顾敬火烧眉毛一般,告退之后就飞也似地离去,汪孚林不得不压下了满肚子火气。要说不论哪个年代,揣摩上意都是很多官员做官的最大法宝,尤其是当官当到老油子的那些,就更是坏毛病改不掉了。反倒是一上任懵懵懂懂啥都不懂的菜鸟,在尝到了政绩斐然的滋味后,会飞也似地成长起来,比如说他自己那位好运的岳父大人。
他确实看不太上顾敬这样一惊一乍,没担当没胆量又喜欢揣摩的,可就算一道参劾拿掉了换新,也未必能换一个好的,还不如一面考察,一面凑合用。就算是一块外表看上去黯沉污浊的破玉,说不定打磨打磨,还能成点气候?不是有一句老话,玉不琢不成器,正好拿顾敬这种没什么背景的试一试。
毕竟他在广东不可能和从前那样没命地折腾。一道奏折弹劾掉十个八个贪官看上去很威风,也会像雷稽古那样所到之处威名远扬,可却是让人敬而远之的威名!
也许是因为在汪孚林这刚刚看过脸色,午堂的时候,顾敬这个县令着实是发挥出了最强的战斗力,端的是雷厉风行,杀伐果断,当大龅牙黄天仁还试图狡辩的时候,他直接火将上来,一个堂签丢出去,让皂隶把人拖下去打了五小板,等到光腚上皮开肉绽的大龅牙再次被拖上来的时候,哪里还有半点隐瞒,当下就实话实说了。
果然是他和冒牌的佛朗哥船长,也就是维克多勾结,以高价诱骗小商人去贩货,然后把人骗到船上去人货通吃。因为找的都是背景清寒,小地方的小商人,因此至今已经成功了三次,没想到这一次却因为撞上了汪孚林而突然失手!
“县尊,小的是一时猪油蒙了心,小的罪该万死……”面对三个死里逃生的小商人那喷火的目光,大龅牙不安地挪动膝盖往旁边躲了躲,这才赶紧磕了两个头,可怜巴巴地说,“县尊,小的上有老下有小,只是被人骗了,这才出此下策,小的实在是……”
顾敬却没心思听这家伙胡诌,一直在留心汪孚林的脸色,当看到这位广东巡按御史赫然怒容满面,他立刻想都不想地一拍惊堂木道:“巧言令色,胡搅蛮缠,来啊,把这个冥顽不灵的家伙拖下去,再重打五板!”
大龅牙万万没料到县太爷竟然还要打自己,想起刚刚吃的大苦头,他登时魂飞魄散,慌忙连连讨饶。可那些如狼似虎的皂隶哪里管他,再加上不齿他和夷人勾结害自己人,这动作更是格外粗暴。眼看又要再次拖出去到月台上重打,黄天仁急中生智在被拖出门的最后一刹那用脚后跟死死抵住了门槛,疯狂嚷嚷了起来。
“县尊,县尊,小的说实话,那些先头被骗到那条船上去交易的人还都活着,应该都没死!那个维克多是想着多一分钱也是赚,所以把人填到底舱关着,预备到时候卖到吕宋又或者满剌加的庄园里,好歹也值几个钱!”
第六八零章
循循善诱的汪巡按
“等等!”
听到汪孚林叫出来的这两个字,顾敬想都不想,立刻也跟着叫道:“把人给本县拖回来!”
皂隶们都是最会来事的,这会儿二话不说就架着大龅牙重新回到了原位,直接将其扔在了地上。好容易逃过再次噼里啪啦五小板的大龅牙如释重负,却生怕一言不合又被拖下去,赶紧又磕了两个头,这才一五一十地说道:“县尊,小的不敢说一句假话。小的从前是在濠镜一家牙行做事的,所以才学了不少佛郎机人说的话。后来因为做成了几笔生意衣锦还乡,又跑来濠镜做了几笔小生意,这才赚了一票。
结果后来碰到那个维克多,小的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他的要求,骗了人到码头上,和他一块唱双簧骗人。小的做第一次的时候就怕了,可却被他要挟说不接着做就告发,小的真是后悔极了。可后来维克多告诉小的,会把这些人带到南洋去,小的就信了他,小的前一次上船还看到过再前一次带过去的几个人,他们都是好好的,还说很乐意去南洋赚钱……”
他完全忘了刚刚还说这几个人是要被卖到满剌加等地庄园的。要是说那几个人差点没想把他咬死,他这顿打怎么逃得掉?
见大龅牙跪伏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着,汪孚林心中厌烦,突然打断了他的话:“你以为你这一次次把人骗到船上,赚得盆满钵满,钱来得很容易是不是?你以为回头他们这条船一开,你就真的能够安安心心回去享用这笔财富?做了这么多亏心事,你以为人家一定能放过你?要是没有我早就安排好的救兵,只怕你这次也被人家直接卖到吕宋又或者满剌加去了!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佛郎机早就把满剌加打下来了,到时候你就一辈子做牛做马吧!”
如果说大龅牙黄天仁是原本就已经一颗心泡在冰水里,那么眼下他就如同被丢在了冰窖里,连上下牙齿都情不自禁地打颤了起来。虽说他自知此时已经够倒霉了,可要是之前没有人救他逃出那条船,且不说船上有人又火并又放火的时候,他会不会连一条命都丢掉,要是叛乱的维克多真的和一帮同伙把船给开走了,他这个汉奸再也没用了,还真的十有八九会被卖到南洋去。
心有余悸的他偷瞥了一眼汪孚林,暗想自己之前竟然认为这是个初出茅庐的雏儿,还真是瞎了狗眼,可这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思来想去都不知道该如何逃脱这一劫,最后终于给他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巡按大人,小的自知罪该万死,只求给小的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濠镜那些能听懂佛郎机人的话,而且还能和他们交流几句的,往往都是各家豪商的人,想来大人也好,县尊也好,都少一个能和那些佛郎机人交流的人,小的愿意效劳!小的不求其他,只求能将功折罪!”
说到这里,瞧见旁边三个小商人恶狠狠的目光,仿佛立刻要反对自己的提议,大龅牙赶紧又加了一句:“这几位被吞了的货,小的豁出命也会讨回来,只求大人和县尊给小的一个机会,小的来世结草衔环也会报答恩德!”
即便对这个汉奸深恶痛绝,但汪孚林也不得不承认,大龅牙着实是抓准了一个最好的借口。即便如此,他又不是没原则的人,当下一言不发,而顾敬这位县令也相当会察言观色,却是根本不接这话茬,直接吩咐把人收监下狱,然后又抚慰了苦主一番,又将人都安置在了县衙周围的客栈里,这才吩咐退堂,自己却笑容可掬地恭请汪孚林回后头官廨。走在路上时,他就主动说道:“汪巡按放心,下官已经吩咐人去访查,县城中可有懂得佛郎机语的人。”
换言之,如果有,那个大龅牙他一定严惩不贷!
“嗯,顾县令考虑得周全。不过想来濠镜就在百里之外,若有通晓葡语的人,应该都会到那里去淘金,而不会留在香山县城。”汪孚林随口答了一句,见顾敬连连点头的同时,眼神中却又有些小小的诧异,他心念一转,就知道是自己提到了葡语的缘故。
想到顾敬毕竟是直面濠镜的桥头堡香山县令,自己之前还存着打磨一下此人看看能否有大用,现在正好是一个试探其人领悟能力的最好机会,所以虽说交浅言深,但他还是不吝多提点两句,就像之前对贾耐劳做的那样。
“我朝一直都以为佛郎机国近满剌加,所以这才能将满剌加灭国,又一度冒充满剌加人入贡,但实则并非如此。我这次去濠镜,曾经在佛郎机人造的教堂中,见到了他们所信奉的天主教的一个主教,得以看到他们一张珍藏的地图。从地图上来看,他们所处之地更加遥远。”
说真心话,顾敬从前对于佛郎机国到底在哪儿根本不关心,但现在被汪孚林这么一说,想到自己上任之后虽去过濠镜,却压根没意识到去找人家要地图看,他不由得暗想怪不得人家是巡按,自己却是县令,这就是差距。于是,他立刻陪笑道:“还请汪巡按提点教导下官。”
“顾县令,我们到书房说。”
顾敬就怕汪孚林对自己有成见,听到汪孚林肯深谈,哪怕说的是他原本不大感兴趣的佛郎机人是何根脚,他自然求之不得,连声答应后便在前头引路。等到进了书房后,他看到汪孚林径直走到书房前,立刻福至心灵地上前亲自铺纸磨墨,眼见汪孚林用粗陋的线条在地图上画了一些奇怪的图形,他本来还不解其意,却没想到汪孚林指着中间一块图形道:“你看,这里就是大明……而佛郎机,则是在这里。”
尽管汪孚林在这张图的具体比例和位置上根本谈不上精确,只是仿照前天在望德圣母堂贾耐劳那里看到的地图随手画的,但对于历来只知道天朝上国的顾敬来说,看到大明之外,举世之间竟然还有这样宽阔的地方,他仍然受到了巨大的冲击。顾敬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瞧着那张简陋到可笑的地图,好半晌才开口说道:“那三宝太监当年下西洋的地方……”
“应该是这一带。”汪孚林在自己随手勾勒出的东南亚众多圆点点代表的岛屿上画了一个圈,却没提郑和可能去过美洲非洲之类的猜测,这才在欧洲范围内画了一个圈,“我朝延续大食人的叫法,把这一带的人统称为佛郎机人,民间多称呼为红毛夷人,但其实这个佛郎机包括很多国家。比如说,这个小岛是英吉利,可以称之为英国,这个与其隔海相对的,是法兰西,也就是法国,而如今盘踞在濠镜的,你可以称之为葡萄牙,和葡萄牙相邻的,叫做西班牙……”
在给贾耐劳普及了一下简明版译法之后,再对顾敬也普及一下,接下来他就争取将这些译名推广到整个广东乃至于天下!
汪孚林知道顾敬在看到葡萄牙所有的那弹丸之地之后,一定会重新又对明朝那辽阔的国土而感到骄傲自大,他便又添了一句:“但是,西班牙和葡萄牙这两个国家本土很小,但如今他们已经把船队开到了这里,而且占领了这里。”
他在东南亚那些星星点点的岛屿画了一个圈,随即又指向了非洲两大海岸,印度果阿,美洲大陆:“满剌加和印度的西海岸,都已经落入了葡萄牙手中,而西班牙也占据了很多南洋和西洋的国家。而就连这几块距离我朝比较遥远的这块大陆,这两个国家的船队和军队也已经登陆了,也不知道屠杀了多少当地子民,掠夺了多少金银。”
汪孚林第一次对外人提及这种海外虚实,却是对既非心腹,也非亲友的顾敬,自然有他的相应考量。见这位香山县令倒吸一口凉气,他就词锋一转说道:“如果不是我这次在濠镜看到葡萄牙人的地图之前,也曾经从在福建漳州府月港出海的商人那里得到过一张残破的地图,又听人提过这些,此次到濠镜,又确证了此事,很难相信这等弹丸小国能够做到蚍蜉撼大树。所以,你现在可明白,当初这些打着佛郎机旗号的葡萄牙人一开始出现在广东沿海的时候,为何会不知死活地试图以坚船利炮攻进来?那是因为,他们曾经成功过,他们曾经灭过的国家不止一个,自然会以此来衡量我朝,而后来则是被打怕了。”
顾敬此刻心里还是对汪孚林的话有些疑虑。毕竟,他是第一次知道,自己本来以为是海外番夷,不值一提的小国家竟然还有这等强大的实力,而也就是这样凶残的国家出来的夷人,竟然还定期给自己送例钱。他有些不自然地吸了一口气,这才讪讪说道:“下官从前只不过是井底之蛙,第一次听说这些。”
“你知道这样的小国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兴趣派出船队远洋那么遥远的距离?很简单,他们当年的口号,便是东方有黄金和香料。所以,你现在应该知道,他们为什么在我朝屡次围剿之后吃了大亏,却还要千方百计求得濠镜这样一块土地落脚了吧?”
顾敬敏锐地感觉到,相比之前汪孚林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态度,这会儿的话显然说得有点多了。他当然不会嫌人家对自己突然热乎了不少,心里又惊又喜的同时,只恨这时候蔡师爷不在,不能为自己答疑解惑,少不得飞速转动脑子。他到底是在这香山县当了三年多县令的人,哪怕政绩马马虎虎,却也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做,半晌之后终于迷迷糊糊有了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