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73部分在线阅读
“没错,一群天杀的骗子!”
“把我们的钱吐出来!”
之前是自己煽动了这些人去打砸威逼那些富民大户拿出钱来,强行募捐筹集自己这些人去告状的路费,可眼下却情势陡转,被人威逼厉喝的变成了自己,吴大江着实有一种风水轮流转的感觉。情知这一次是被人直接算计到了沟里,他虽说心里直发苦,但脸上一丝一毫都不敢露出来,声音甚至变得格外强硬:“是谁说我们要卷款走人的?我们所作所为,全都是为了休宁的父老乡亲,否则何至于胆敢扛上偏向歙县的官府?”
可他这义正词严的一句话,一下子被后头的一声嚷嚷给截断了:“这院子里头怎么好像有人躺着?难不成这些家伙为了分赃已经打过一场了?”
眼见得有人已经忍不住了,急不可待地就要往门里闯,吴大江登时面色大变,慌忙张开双手想要拦住人,他身后叶挺等人也纷纷阻拦,奈何双拳难敌四手,他们虽说总共有八个人,可门外的何止有两三百号人,这会儿众人一拥而入,发现院子里果然躺满了人,就有人冲进屋子里去看那些募捐箱。不多时,里头就传来了一声愤怒的大喝。
“箱子里的钱都没了,这些骗子,果然已经把钱藏起来了!”
万事休矣!
尽管吴大江知道,眼下摆在面前的已经是最危险的境地,可他还是不得不以三寸不烂之舌试图解释,可他才刚说自己这些人进来时就发现宅子里的人全都被打昏了过去,募捐箱里的钱也不翼而飞,可招来的却是愤怒的痛骂和推搡,更有人直接挥舞巴掌就上来了。不止是他,其他每一个人也都领受到了什么叫做集体的愤怒,即便三个往日在街面上最是蛮横的地痞恶霸也没有逃脱一顿痛打。
人们虽说愤怒,痛打骗子好一番之后,终究还是渐渐收手,却是七嘴八舌质问连连,到最后,终于有一个最先和吴大江等人接洽的富民之一站了出来,先是表示自己一开始就被吴大江等人骗去了银子二百两,请大家先安静了下来。眼见气氛渐趋平稳,他方才上去一把拎住吴大江的领子,声色俱厉地问道:“说,你们到底把大家的血汗钱都弄到什么地方去了?”
“方老爷,你相信我,我们今天和你们一块出去跑了一整天,回来之后就发现这幅情景……”然而,吴大江刚刚说到这里,就猛地只觉一阵掌风扑面而来,紧跟着就是啪的一声,腮帮子一时剧痛,却是挨了重重一个巴掌。头昏眼花的他只觉得领子一松,却是被人如同丢什么似的丢在地上。
“你不说,别人未必肯替你瞒着,我就不信你们一个个都是硬骨头,大不了咱们这么多人把你们八个关起来分开审!”
听到这位方老爷如此宣称,背后那些原本就愤怒的乡民顿时沸腾了,一个个纷纷附和嚷嚷了起来。面对这一大群捋起袖子气势汹汹的人,尽管吴大江深知这时候只能抵死不认,一口咬定募捐箱子是被人偷了,可他绝对不敢担保其他同伴们能够扛得住什么都不说。可还不等他准备出声提醒其他人,就只见那位之前一直觉得很好骗的方老爷突然蹲下身来,随手把一团手帕塞到了他嘴里,继而又一个眼神示意左右把他给架了起来。
“乡亲们,就在这帮骗子的地方,咱们好好审一审他们!”
正如吴大江最怕的那一点,三个地痞恶霸那全都是滚刀肉,无论拳打脚踢都抵死不认,可和他一起的那四个秀才就不一样了。叶挺和他是多年老交情了,还能咬着牙不承认,可另外三个讼棍却都是软骨头,当蘸水的皮鞭抽下来之后,哭爹喊娘的他们就一个个全都招了。这其中,就包括软禁了休宁县令陈县尊,同时把歙贼万余大闹休宁的陈奏发往江浙闽广这一内情,以及想要借此让朝廷投鼠忌器,不更动徽州府赋税祖制的意图。
吴大江当初出主意的时候,这帮胆大包天的棍徒自然天不怕地不怕,可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准备躲出去避避风头,可别人就不可能全无顾忌了。想到如此一来的后果,最初聚集起来时天不怕地不怕的乡民们登时面面相觑,全都害怕了起来。
怎么会闹得这么大?被吴大江这些家伙一闹,他们这些盲从的岂不是也要被朝廷认定为乱民,到时候祸及家人又该怎么办?
就在大多数人乱了方寸的情况下,方老爷再次成了那个力挽狂澜的主心骨。当着几百号人的面,他先是痛心疾首反省了自己轻信骗子的错误,紧跟着就开口说道:“听他们的口气,乱起来的不止是咱们休宁,只怕是婺源也跟着一块乱了,其余三县也好不到哪去。现在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请一位让姚府尊和陈县尊,还有其他各县的县尊也要以礼相待的人物出面,去府衙县衙解释陈情。”
“谁?谁能帮忙做这种事?”
听到这此起彼伏的声音,方老爷环视着一双双眼睛,沉声说道:“就是歙县那位去岁高中三甲传胪的汪孚林汪公子。”
见有人听到要请的是歙县人,立刻露出了不忿又或者不信的表情,方老爷赶紧开口说道:“各位乡亲应该也听说过吧,这位汪公子下头有位叶掌柜,就是徽州米业行会真正主事的人,和咱们休宁很多粮商都交情匪浅,大伙之前跟着吴大江这伙棍徒强捐,也光顾了好几家米行吧?现如今只能求着他们去和那位叶掌柜谈,然后去求汪公子出面。只要把罪名都归在吴大江他们身上,大家顶了天就一个被煽动的罪名。要知道之前均平夏税丝绢之事,汪公子几次三番表示要谨慎要缓行,他和一力推行此事的歙县薛县尊,还有歙县那个汪尚宁不是一伙的!”
方老爷苦口婆心地劝说,人群中也有人忍不住出口附和,渐渐的,不少乡民都动了心。尽管汪孚林这两年不在徽州,可他当年实在是留下了不少传奇的名声,但这其中绝不包括仗势欺人。而且叶青龙通过徽州米业行会,和休宁粮商们大体连成一线,通过这良好的关系,以及在夏税秋粮征收期间抬高收购价,在春季粮荒季节平抑米价,这都给汪孚林扬了名,使得汪小官人在休宁的名声直追歙县。
于是,在吴大江等人造的孽一传十十传百,两三百号人全都听说了之后,群情激愤之下,却也演变成了恐慌,最终方老爷的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当这么浩浩荡荡一大群人来到之前强行派捐过的一家休宁粮商程三老爷家门口时,门前家丁吓得慌忙躲了进去,等到听说方老爷做代表,要求见自家老爷,有极其重要的事,这才将信将疑转达了进去。
最终,程三老爷让家丁传话,见他可以,只能三个人进去。于是,方老爷就让一大堆百姓公推了两人,随自己入内。
正如同那句童谣一样,歙县两溪南,及不上休宁一商山,休宁最富庶的地方是商山,而商山最有钱的那些商人当中,就少不了在外专门做粮食买卖的商人。所以,并不是商山人的程三老爷原本在休宁粮商中根本排不上号,可自从加入了徽州米业行会,原本不大成气候的本地坐商抱团取暖,程三老爷的家底翻了一倍,在县城里也算一号人物了。此时此刻,见了方老爷等三人的他听说了事情原委之后,登时气得眉头倒竖。
“岂有此理,我还想着咱们休宁民风淳朴,怎会突然间这样闹了起来,原来是因为这样的恶徒作祟!你们放心,只要那些奸徒已经落网,我会立刻去见叶掌柜,请他出面去请汪小官人来说情。你们出去转告大家,官府办事向来是只抓首恶,其他胁从者不问。这样吧,你们选出一些人来,把吴大江那些人牢牢看好,其余人就先散了吧,否则当初你们强行派捐过的其他人家反过来要求官府一一严惩,那就不好办了。”
程三老爷如此明白事理,答应说和,跟着方老爷进来的两个乡民顿时如释重负,连忙谢了又谢。而临走时,方老爷瞅了一眼程三老爷背后那花梨木大屏风,不由得和程三老爷交换了一个眼色。不论怎么说,一场泼天的乱子竟然能够这样消弭下去,他们也着实能松一口气了。
其他人一走,程三老爷连忙亲自来到屏风后头,满脸堆笑将一位年轻人给请了出来,待人坐下就恭维道:“到底是叶掌柜心有成算,发现不对就立刻请了方老爷主动出面去出银子,这才得以掌握那群棍徒的一举一动。倒是那些恶棍突然因为分赃内讧,也实在来得及时。”
叶青龙自己也不知道募捐箱是怎么被劫的,又是被弄去了哪儿,但汪孚林身边的李二龙给他捎带了一个口信,他自然不吝惜让程三老爷吃颗定心丸,当下就故作高深莫测地说:“你放心,你之前出的那二百两银子,不会让你白出的,到时候总要籍没这几家恶棍家里赔补。就算没追回来,到时候小官人也会用其他方式补偿你。”
程三老爷哪里就真的在乎那二百两银子,但叶青龙如此表态,他自然就觉得受到了重视,当下少不得给叶青龙又奉上了好些高帽子。然而,叶大掌柜因为汪孚林的归来,早已不再像平时那样容易飘飘然了,却还是谨慎地交待程三老爷去联络休宁城内的其他粮商,自己则准备去代表汪孚林拜访一下各家头面人物。两人谁也没指望那位最能名正言顺收拾残局的陈县尊,毕竟,一把锁就锁住没法动弹,甚至都没人去救的县尊,实在不值得期待!
第六三九章
横祸和救星
婺源县西北九十里,距离官道约有半里地的一座偏僻小树林中,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三四个汉子,还有一个年纪不到三十身穿官服的年轻人正背靠一棵树坐在那儿。五花大绑的他似乎被人当头泼过水,此时仍有一颗颗水珠从官帽以及发髻上滴滴滚落,脸上更是还水渍宛然。然而,更加险恶的是,他看到自己面前站着五六个手持钢刀的蒙面汉子,此时此刻分明是不怀好意,之所以刚刚泼醒了他,怕也是想要故意羞辱。
吴琯怎么都没想到,不过是因为官道上暂时被一车翻了的货物堵住了,而随从的一个民壮提议在旁边一个茶摊上少许歇一歇脚,喝口热茶,他就会落到眼下这种最最凶险的田地。之前被关在山洞中那三天,他就意识到,不论是官道上那翻车事件,还是茶摊上他喝了几口热茶便失去了知觉,全都是圈套。
可笑他治理婺源四年,百姓都称道他是公正廉明的强项令,他居然就当真了。要是真的沦落到在自己的治下却遭此横祸,那简直是最大的笑话!
“在婺源地面上暗害本县,你们就没想过如此做的后果?”
“吴县尊,要是平时,给大家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么做,可城里那帮人本来就是用的调虎离山之计,接下来婺源就要大乱,徽州府也要大乱,你这个县令死了虽说是不得了的大事,可放在那泼天大乱面前,也就算不得什么了。谁让你上任之后就一天到晚微服私访,得罪了多少人,断了多少人的财路!死到临头,你还摆什么县太爷的臭架子?”
尽管吴琯猜到这些都是亡命之徒,可真的面临生死关头,他还是竭尽全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尽量想要拖延时间。眼见得一个手持钢刀的蒙面人直接朝自己走了上来,他突然开口问道:“既然你们这么想要我死,可敢报上姓名?”
“怎么,还想在阎王爷那儿告我们一状不成?别做梦了,咱们可不是那些刚出道的雏儿,你就做个糊涂鬼吧!”
眼见一把钢刀当头落下,吴琯长叹一声,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然而,预期的利刃加颈却没有来临,他反而只听得一声惨呼,紧跟着就是一阵乱七八糟的嚷嚷,还有刀剑碰撞的声音。他连忙睁开眼睛,却发现这些持刀蒙面人已经和另一伙人厮杀了起来。而就在自己身侧,刚刚要杀自己的那个蒙面人则是钢刀落地,手腕上扎着一把飞刀,而仿佛是现世报似的,一把钢刀正架在此人的脖子上。
当他仔细打量那个救下自己的人时,却只见其很年轻,大约二十光景,容貌俊秀,身材颀长,一身青色滚折枝花襕边的交领右衽衫子,甚至还笑着向他点了点头。正当他惊疑不定的时候,只觉得背后的绑缚突然一松,仿佛绳子被什么东西给砍断了。然而,被绑住时间太长的他却早已经四肢发麻,仍旧动弹不得。这时候,他只见那持刀威逼蒙面汉子的年轻人突然用刀背在人颈后重重一击,等那汉子一下子仆倒在地之后,就快步来到了他的跟前。
“小北,你去看看那家伙,我下手没个轻重,别把人弄死了。”
“知道。”
听到背后那个声音清脆悦耳,竟好像是女子的声音,吴琯顿时一愣,可下一刻,他只见那年轻人伸手在自己肩膀手臂腰腿一一揉捏过去,手法颇重,以至于龇牙咧嘴的他到最后忍不住呻吟出声。可如此一来血脉总算是活络了,勉强能动的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换了一个坐姿,等发现那些蒙面汉子溃不成军,有的被生擒,有的则躺在地上死活不知,他这才冲着那来历不明的年轻人说道:“多谢义士相救!”
“吴县尊,自我介绍一下,初次见面,我是歙县松明山汪孚林。应该是我说请别怪我来迟了才对,虽说早就访查到婺源有不少讼棍和乡间豪右串通一气,想要借着这次夏税丝绢纷争大闹一场,我也早早嘱咐了人在婺源盯着一点,却没想到别人竟然把调虎离山之计用到了你身上,甚至还想趁乱要你的命。你之前被人关起来的时候,因为发现的人只有两个,一个留着跟到了那山洞,一个去通风报信,所以我直到这时候才赶过来。”
面对那一只伸出来扶自己的手,吴琯顿时有些发愣。他上任的时候,正值汪孚林名声最大的时候,而后甚至在歙县衙门中手刃太湖巨盗,他却因为是婺源县令,距离府城太遥远,始终缘悭一面,没想到会在今天这个场合遇上。迟疑片刻,他终究是搭着对方的手站起身来,随即也顾不上满身尘土狼狈不堪,直截了当地问道:“听说汪公子此次主张夏税丝绢纷争宜缓不宜急,和歙县薛县尊意见相左,今天又出现在这,却是比我这婺源县令更加耳目灵通。”
“吴县尊毕竟不是本地人,纵使深受婺源子民爱戴,但你不可能时时刻刻走遍婺源,三班六房又都是本地人,不可能完全背离本地人的利益,所以你能够知道的情况就终究有限。”汪孚林不太在意吴琯言语中流露出的疑忌,耸了耸肩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婺源县城那边只怕乱子不小,吴县尊是打算到徽州府城请援,还是就此回去?”
看到汪孚林那些随从把蒙面汉子全都一一绑了,正在忙着施救那几个护送他的差役,吴琯在沉默片刻后就收回了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道:“自然是回婺源!我虽说只是一介书生,但既然是一县之主,哪有撂下满县子民自己跑去府城求救的道理?”
“哪怕回程路上也许还有这样的险恶情形?”
吴琯这时却神情凝重了起来。他又不是那些上马治军,下马管民,文武双全的进士,他固然会骑马,但武艺却稀松平常,这几个差役也只不过有点蛮力而已,算不上好手。虽说刚刚遇险是因为被人下药,可如若再遇到那些一心想要自己命的人呢?突然,他看了汪孚林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只要我一路不再停留,不饮不食,哪怕遇人拦截,只要在这条往婺源县城的官道上,我表明身份,自然有的是百姓肯护送我!婺源县虽有奸民,但也不少义士!”
汪孚林本想激吴琯主动开口向自己借两个人,可听到这位婺源县令如此掷地有声的回答,他不由得笑道:“好一个婺源不少义士!吴县尊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和你打官腔,我的人借给你四个,你不要拒绝,这不止是为了防止路上有什么万一,也是为了进城之后也可能会遇到突发状况,多这几个人护送你到县衙,那就不会有问题了。想来有吴县尊这样的县令,婺源乱不起来,我就不去婺源了,得赶紧折返府城去看一看。”
吴琯又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自己命悬一线的时候被人救下,而后汪孚林还主动派人护送他回县城,他还有什么好说的?他毫不犹豫地拱了拱手谢道:“今日之事,多亏汪公子高义了,但事不宜迟,我得赶紧回婺源去。可我之前这些人在茶摊被人迷倒,马匹可能都被人带走了,能否借我几匹马?”
“我只能借你自己一匹马。”汪孚林见吴琯还要说话,却摆手说道,“不是不肯借你,是婺源距离府城两百多里路,我虽说备了空坐骑,但一路换马疾驰回去也耗费很大,再者,你带的四个人醒过来之后,能不能跟着你赶回去还不好说,你是县令,一时手脚无力要人保护没关系,他们若是不能保护你,却还要人分心,你带着他们不是平添累赘?另外,这几个要杀你的人眼下来不及押回婺源县城去,总得需要人看着他们。”
尽管不大情愿,但吴琯不得不承认汪孚林说话有道理。果然,等到他那四个随从救醒,其中两个人就是因为迷药太深和他一样手足无力,还有两个恢复较快,当下他也就不再迟疑,先是上去扯下几个杀手的蒙脸黑布,将他们的容貌牢牢记在心里,紧跟着就带上汪孚林借给他的六个人,立刻踏上了归途。
他这一走,汪孚林看着地上那几个五花大绑的蒙面杀手,还有吴琯那四个满脸局促的随从,知道他们是从婺源县衙三班差役中挑选出来的,突然笑了笑:“虽说吴县尊这次遇险,看似只是有人在路上设计了翻车堵住官道,又在路边摆茶摊下药,但吴县尊心急如焚赶去府城,如若没有人撺掇,未必就会耽搁那片刻功夫歇脚喝茶。所以,知道我为什么不让你们跟着吴县尊吗?我只怕有人贼心不死,还打算使绊子害他!”
此话一出,四个随从登时脸色大变,当下其中三人便拿眼睛去看着中间一个瘦高个,更有人怒声骂道:“邢老四,你敢和人勾结害县尊!”
“我没有,真没有!”
那邢老四面如土色,可看到汪孚林似笑非笑地看向了那些被扯掉了蒙脸黑布的杀手,分明在琢磨如何让这些人开口,他突然一骨碌爬起身来拔腿就跑,可还没跑上几步,就只觉得腿上一下剧痛,整个人一下子摔倒在地。等到被人拎回来,他看到汪孚林身边一个清秀少年手指间玩弄着一把亮闪闪的飞刀,登时头皮发麻,慌忙求告道:“我是被逼的,被逼的!他们是龙源邵氏派来的,之前龙源邵氏一桩人命官司,县尊秉公处断,再加上几桩争田等等的陈年旧案全都偏向苦主,所以他们趁着这次乡间大乱,想要趁机找吴县尊报仇!”
几个蒙面汉子露出真面目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大事不妙,见这内应已经开口吐露出实情,他们更是陷入了十分无望的境地。之前听到过汪孚林对吴琯报名,他们已经知道了面前这位便是徽州府大名鼎鼎的汪小官人,去掉那什么文名,什么进士之类的不谈,可但凡犯在这位手中必定没有好下场的传说,却让他们个个不寒而栗。此时此刻,便有和邵氏关系不那么紧密,只不过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的两人立时也反了水,声称之前根本不知道要杀的是吴琯。
汪孚林倒并不指望立时三刻问出人家的图谋,只不过思忖着怎么安置这几个家伙,听到他们说出龙源邵氏和婺源城中程文烈那些讼棍等等全都有些勾连,他虽并不意外,可当他们说起婺源县中那些有名望的家族都在背后或多或少地支持这次的闹事,甚至还有人去请刚刚革职为民的余懋学出山首倡,他那眉头不由得紧紧皱了起来。
就在这时候,一个反水的杀手突然犹犹豫豫地说道:“我也跟着去过余家,但吃了闭门羹,余老爷根本不见人。可我们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余家左右仿佛有人窥伺,看样子挺像是盯人的眼线。”
“你怎么知道是盯人的眼线?”
“咱们往日盯肥羊的时候,也都这样……”话一出口,那人就意识到为了脱罪,却一不小心把从前其他勾当给供了出来,登时紧紧闭嘴再也不多说了。
然而,汪孚林已经探听到了足够的消息,这会儿不由觉着事情着实棘手。看样子,余懋学虽说革职为民,但朝中某些大佬并不打算就此罢休,只怕是还打算借着这次六县夏税丝绢纷争的时候,借着乡间有人闹事,把余懋学给一块牵连进去,再狠狠踩上一万脚。至于那些在余家左近盯着的,不是锦衣卫就是东厂的眼线,好在余懋学聪明,回乡之后够谨慎。
可别人不在乎徽州一府六县是不是会闹起来,有人想着求名,有人想着得利,还有人想着打压政敌,可他身为歙县人,徽州人,怎么能坐视徽州府闹得不可开交?
休宁那边他派了叶青龙,又把李二龙和赵三麻子等几个去过辽东,身手最好的派了过去,想着伺机而动,再凭着徽州米业行会这几年的良好信誉,届时也许能够压下去。婺源这边则是他亲自过来打探,没想到真的撞上了吴琯险些遇刺这么离谱的事。掐指算了算,从府衙激辩,姚辉祖偏向歙县,力压五县,至今大概是过去了十天左右,除却休宁和婺源,其他三县的反应又如何?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那边的情形又如何?
思来想去,汪孚林最后方才定了主意:“去两个人,找一些崇敬爱戴吴县尊的乡民,把吴县尊险些遭人行刺的事情说出去,让他们把他这四个随从以及这些刺客带回婺源县城。小北,你带两个人留下,在后头盯着以防万一,我先带人回府城!”
小北闻言一愣,但想想确实婺源这边也挺要紧的,府城那边再乱,想来也比不上这儿,汪孚林回去应该不至于出什么问题,她最终点头答应道:“那好,你自己小心点!”
第六四零章
众叛亲离
休宁和婺源这风云突变的局势,原本按照路途上花费的时间,未必这么快传到徽州府衙和歙县县衙,但早在数日之前,彼此相连的府城和县城街头就已经有人传言婺源和休宁已经为之大乱,甚至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说,两地县衙都已经被不明身份的人占据,甚至软禁了县令。迄今为止,这两地县衙已经完全失去了联系。然而,还不等徽州府衙做出什么反应,就遭遇到了同样非同小可的事件。
因为祁门、绩溪、黟县虽说还没有乱民冲击县衙这种离谱的事,可三县乡宦和民众加起来却有七八百人上了徽州府城和歙县县城,现如今徽州府衙和歙县县衙全都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这两大衙门别说日常运转了,根本就是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进不去!
徽州知府姚辉祖只觉得焦头烂额。自从汪孚林去年送了帅嘉谟回来,他就一直在放任此人四处告状陈情,串联乡里,引起声势,因为这也关系到当朝首辅张居正接下来要推行的均平赋役的政令。但是,之所以选在眼下这个时候全力推进徽州一府六县的均平夏税丝绢,同样是因为张居正派人快马加鞭送来的密信。尽管张居正的信上没有挑明,但他作为张党在地方官这一层上的心腹,却也能够体会出来。
余懋学那上书陈奏五事,看似不比辽东巡按御史刘台之前弹劾张居正的奏折,但因为打击面更广,说的话看上去更中肯,所以张居正无法将其因言治罪,只能以万历皇帝的名义将其革职为民,但心里终究是深恨不已。所以,他选在余懋学已经回乡的时候,故意在薛朝面前挑了两句话,又眼看帅嘉谟衣锦还乡似的回来,就想着届时一旦各县有所骚乱,张居正就能扣个大帽子在余懋学身上,到时候从重议罪,那就恐怕是充军流放株连全家这样的大罪了!
如此张居正应该就能解恨了!
但此事的前提是,他这个徽州知府能够把局面控制住,用最快速度把事情弹压下去,可眼下他却被困在府衙之中动弹不得,三班衙役动用水火棍冲过一次,可很快就狼狈回来,说是有人府衙门前竖起了栅栏拒马,根本就出不去!
因此急怒之下,姚辉祖这一堆火气当然就想冲着歙县令薛超撒。毕竟,就是薛超之前迎接帅嘉谟,接下来种种大张旗鼓的招摇,甚至还同轿把人带来见他,然后亲自出马大张旗鼓给帅嘉谟宣传,又向民间鼓噪有意上书府衙均平夏税丝绢,那分明是为了政绩和名声,连脸都不要了,完完全全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然而人不在面前,他就是迁怒也是白搭。这会儿他被困在府衙里,唯有寄希望于正好去了宁国府的徽宁道冯观察能够在得到消息后迅速赶回来。
毕竟徽州府还是有驻军的,那就是新安卫,徽宁道勉强还有整饬兵备这一职衔,分巡道之外还有兵备的职责,能够调动得了兵马,这是他这个徽州知府做不到的!哪怕调兵平乱这种事传出去,转瞬间他这个知府的考评就会落到最下一等,可总比闹出大乱子来得好!
“老爷,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