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228部分在线阅读
“侥幸考中,我这个年纪轻轻的三甲进士就不和其他人抢位子了,趁着吏部选官轮不到我,先出来到九边走一走看一看,免得日后官身不自由,没想到会这么巧在喜峰口遇到沈先生叔侄。我刚刚还对士弘说,宣城到歙县只不过三百多里,我们也算半个同乡。”
沈懋学听汪孚林这样说,倒觉得新鲜有趣,而更让他对汪孚林很有好感的是,对方并不以科场腾达自矜,一口一个先生,叫得他都有些不太好意思。而沈有容则因为汪孚林给他留下了良好第一印象的关系,更是在旁边使劲帮腔说道:“叔父,汪兄说还要去辽东,咱们不是也打算去吗?到时候不妨同行。”
“如若沈先生过些天真的要去辽东,可否捎带我这一行人?我虽说马术不算最佳,射箭则是一窍不通,但略懂一两手剑术,带的随从也都身手不错,其中还有浙军老卒,应该不至于拖后腿。”
汪孚林连拖后腿这三个字都说出来了,沈懋学哪里还能找到反对的理由?他仔细思忖了一下,想想自己和沈有容也不是去打仗的,只是为了增广见闻,如此和有进士功名的汪孚林同行,有利无害。最重要的是,对方谦虚有礼的态度给他的印象非常好。他本想趁此求见戚继光,可想想侄儿已经见过那位蓟镇总兵了,这会儿人都出来,他又连拜帖都没准备,未免太不正式,所以请汪孚林转达谢意,说明来日再拜后,他就把沈有容给拎了回去。
而汪孚林看沈懋学的样子,就知道沈有容回去很可能会吃上沈懋学一顿排揎。虽说宣城沈氏这三代人里暂时一个进士都没有,看似比不上松明山汪氏现如今的光景,可书香门第四个字却比松明山汪氏更名副其实,没想到却出了这挺有意思的叔侄俩!以后趁着同行的时候,他是不是应该请教一下沈家叔侄会不会骑射?虽说他恐怕练不出一个文武双全来,但多一项自保能力也是好的!
当汪孚林重新回到参将署的大堂时,就只见戚继光也好,沈端也好,看自己的目光都有几分古怪。他瞅了一眼略显尴尬的钟南风,心想这家伙肯定把知道的那些当初自己在杭州的事情全都一股脑儿说了,可那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他也就没当成一回事,将沈懋学的致意转达之后,顺便也多解说了一句:“我听家叔说过,沈先生乃是东南名士,宣城世家子弟,今日一见,着实闻名不如见面,见面更胜闻名。”
戚继光之前在东南时除却抗倭打仗,也曾和不少文人雅士有过往来,但大多人只是应酬,只有汪道昆是因为并肩抗倭结下的交情,因此格外不同。此时此刻,别说汪孚林特意点出沈懋学的名气,就凭其人正在喜峰口,他也不可能冷遇了人家,当下笑着点了点头。
“沈将军,既然这位沈先生和你同姓,又在喜峰口盘桓多日,你代我下一个帖子,邀他叔侄后日同登边墙。世卿,你此次也随我西行到潘家口,等你们再返回这里之后,既然你们要同行辽东,走内地官路,不若走边墙内的行军道。可以从喜峰口东行到熊窝头,接下来我让沈将军派亲兵十人护送你们,从青山口,然后到冷口、河流口、刘家口、桃林口、界岭口、箭桿岭、义院口、董家口,最后是山海关。”
虽说如今蓟镇边墙尚未完全修缮完毕,但墩台敌楼几乎都完工了,颇为可观。尤其是喜峰口一带因扼守贡道,更是雄伟非常!
后世叫长城,这年头的人则大多称之为边墙。都说不登长城非好汉,汪孚林此时此刻听到登完长城之后走这条边路,倒是颇为心动。而下一刻,钟南风就莽撞问了一个天真的问题:“大帅,既然蓟镇边墙连成一线,为什么不直接从上头走?喜峰口附近这一带的边墙,宽敞得都能骑马!”
这一次,沈端只觉得脸上直发烧,深深庆幸没把这么个家伙招进亲兵中,当即喝骂道:“蠢货,喜峰口左近这段长城比其他地方要宽阔,而且因为关城高耸,故而和两边山头平齐看上去平坦,能够骑马,可走过了这段你试试看?上下坡的时候你骑马,那简直能摔死你,如果徒步,这大冷天上头冻得严严实实,你怎么走?大帅,此人没有在敌台墩台上当过台军,烽炮号令估计背过就算了,都是卑职的错。”
看到钟南风被骂蠢货却不敢顶嘴,一脸的沮丧,汪孚林不禁心中一动,当即说道:“大帅的好意,我感激不尽,异日指派的十人当中,就加上这钟南风如何?听说和他一样遭遇的还有两名发配过来的浙军老卒,索性凑在一起,我和沈家叔侄都是南直隶人,多几个东南的熟人,也更加亲切些。”
戚继光虽也觉得钟南风是个夯货,但汪孚林既然开口,他也就顺势答应了。等到汪孚林连声道谢告退之后,他见沈端不多时也找借口溜了,当下便出了大堂抬头看天。尽管沈端口口声声说,董狐狸也许会再次进犯,喜峰口就是目标之一,但他却知道一切还是未知数。
兀良哈三卫,泰宁部的目标多在辽东,而朵颜部则是骚扰蓟镇最多,他一次一次把董狐狸打得落花流水,估计董狐狸狗急跳墙,可朵颜部内中某些反对势力也快忍不住了!开春之前,应该还有一仗,就看朵颜部内斗之际,会不会传来什么要紧的消息。
第五二七章
蓟镇的潜规则
自有卢龙塞,烟尘飞至今。
从汉、晋、南北朝到隋、唐、辽、金、元,不论现在叫潘家口还是从前叫卢龙塞,全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而由于喜峰口有官道通关外和关内,而潘家口自元以后却没有官道,从前内外联通的道路渐渐荒废,此地驻军也就渐渐只能走长城经喜峰口入关。关城是夯土所筑,总计不过里许,乃是戚继光上任之后才重新修了一遍,驻守此地的把总路怀远麾下总共不过几百号人。
因为潘家口进出交通断绝,将士进出全都得走喜峰口,从喜峰口到潘家口这一段重修的百里长城也和从前一样,颇为平缓,可供骑马,进墩台时则下马牵引步行。汪孚林一路过来,约摸数了数,就发现从喜峰口经长城到潘家口这段路,总计二十一座墩台,每座墩台都有台军驻守,戚继光沿途过来考较哨守条约,传烽之法,就没有一个台军的回答出纰漏,不但他大为钦佩,就连沈家叔侄也全都赞口不绝。
清晨天不亮就出发,这一路走走停停,等一行人抵达潘家口时,已是傍晚时分。把总路怀远亲自迎接,把众人迎进了关城。汪孚林就只见的这关城直通长城,并无其他进出通道,小小的关城里除却营房,以及少之又少的几个铺子,再不见任何商人迹象,显见这种交通断绝之地,不是商贾们青睐的地方。果然,路怀远在见了戚继光之后,言谈之间也多有抱怨,说是在此驻守的军士多为受罚又或者充军而来,队伍不好带,尤其是快过年了,关城中却物资匮乏。
汪孚林不禁瞅了一眼身后,这才想起钟南风这次没跟来,应是沈端担心那夯货再胡乱说什么,把人留在喜峰口调教几天。要是那个在喜峰口都混得惨兮兮的家伙之前被发配到这更加艰苦的潘家口,只怕早就被逼疯当了逃兵。而在他身后,沈懋学则是和沈有容交头接耳,汪孚林只听作为侄儿的沈有容小声说道:“这种地方的兵马应该会换防的吧?若是长年累月在这里镇守,铁打的汉子也受不了。”
沈懋学没好气地白了沈有容一眼,这才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可即便换防,若是潘家口被当成惩罚有罪士卒,又或者充军犯人发配的地方,一直这么下去,军纪涣散,出现逃兵恐怕是不可避免的事。等等,说是内外交通断绝,但从潘家口往南,就是一马平川,有山也不过小丘陵,我记得弘治年间和嘉靖年间,蒙古两次兴兵就是从潘家口入关。这里只是没有官道,并不是不能走。按照道理,不至于真的就商贾断绝。”
到底是兼修文武的东南名士,连这些都记得挺牢!汪孚林见沈懋学一句话就点到了根子上,不禁心中一动,果然就听到前头戚继光没有搭路怀远的腔,只是看着关城南面城头道:“那边的木架子,应该是放吊篮上下城墙的吧?”
只是简简单单一句话,路怀远一张脸登时僵住了。潘家口只有防御的职责,并没有探敌的职责,就算探敌,那也是依靠长城上的墩台,根据台军望敌人数,用烽火和放炮来通知敌军数量,并不在于什么斥候。再加上进出全都走喜峰口,吊篮这种让人进出城的东西根本就没必要。他在得到消息后紧急通知了城中那些商铺关门躲避,可竟然偏偏忘了拆掉吊篮上下的木架子!
此时此刻,即便是站在寒风中,他仍然觉得脑门有些出汗,不知不觉低声下气地说:“关城里毕竟太过封闭,有时候下头弟兄们要到临近村镇采买东西……”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戚继光到了蓟镇虽不像在东南那样治军严格,可军纪也同样不是开玩笑的,要是被质问可有滋扰乡民,那怎么办?
好在戚继光点到为止,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路怀远总算是如释重负。而跟在后头的汪孚林暗自思忖,怪不得汪道昆说戚继光驭下有术,这点到为止就算是一招。果然,进了路怀远这个把总的官署,戚继光再也不曾追问其他,检视了一些各种文书,又在将卒集合之后,清点人数,他甚至都没有训话,只是让人分发了这次带来的各种干菜。对于北地来说,这是比肉干更加受欢迎的东西。
下头将士高高兴兴领这些过年物资的时候,汪孚林却和沈家叔侄站在北墙眺望那白茫茫一片。这种隆冬时节,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当然是恨不得窝在家里,但对于马背上的那些游牧民族来说,却并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天堑,趁着滦河封冻掀起战火,在战略上来说反而很正确。当然,真的要打,蓟北长城的每一处关口都可能遭到袭击,并不局限于潘家口这一个地方。
至于南墙那边的吊篮,是不是让商贾入城,北墙吊篮,是不是用于去蒙古贩货,戚继光都不管,他们当然更管不着。无论汪孚林还是沈懋学,都没有越俎代庖上书言事捅破这种窗户纸的意思。朝廷都没办法完全禁绝的事,他们又能怎么着?
回程的时候,已经是第三天一早,汪孚林分明看见,路怀远亲自送行的时候,脸上满是殷勤的表情。这两天戚继光自始至终就没有对人介绍过他和沈家叔侄,路怀远只当他们也是幕僚,汪孚林当然不会去显摆,沈家叔侄也三缄其口,真正的两个幕僚谁都不做声,路怀远哪里知道其中玄虚?
就在刚刚上马之前,汪孚林还收了路怀远私底下的一份厚礼。并不是银子,而是一本用油纸包裹的书,他这个不识古籍善本的拿去问了沈家叔侄,却发现他们也都有份,用沈懋学的话来说,约摸价值百金之数。
对于一个每年束脩大概也就百两左右的幕僚来说,可称得上一份厚礼,更重要的是不像送金银那样俗套,显出了一分别样的雅致。
但既然不是幕僚,汪孚林总得对戚继光打个招呼,这位蓟镇总兵却吩咐他定心收下。等到通过一处墩台的时候,戚继光有意暗示他一同落在了队伍的最后。他虽说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路怀远这样怀有私心的将领,在整个长城沿线各口子的关城将领中,绝不是独一无二。然则我不可能要求每个将领都一心一意两袖清风,因此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一点,上次南明兄过来巡视的时候,我就对他说过。蓟镇虽不如辽东苦寒,但毕竟艰苦。所以,就和高新郑公当初用殷正茂殷公一个道理。”
高拱是说过,宁可多给殷正茂军费,宁可殷正茂贪污,但只要能够收拾得了烂摊子,打个大胜仗,那就行了!
“所以,我上任以来,蓟镇的账本,一年一烧,这是首辅和如今的兵部尚书谭公全都默许的。”
如果不能打点好往来的牛鬼蛇神,尤其是某些御史,还有笼络下属,他这总兵就算有上层支持,能当得这么顺心?更不要说,他自己还要养家眷过日子,没有委屈自己吃糠咽菜的习惯。他不是俞大猷,做不到那样的廉洁奉公。
汪孚林不知道戚继光为何独独对自己说这个,若说是让他带话给汪道昆,却也不大像,毕竟以汪道昆和戚继光的交情,之前又来过蓟镇巡视,这些东西应该早就知道。他隐约觉得,好像和之前戚夫人王氏跑到自己这里来大闹了一场有关。尽管理应只有他们这几个当事者,但事后王氏有没有找戚继光继续大闹一场,这他就不知道了。但最难堪的一面给他知道了,戚继光既然不能灭口,看在汪道昆面子上,把他真正当成自己人也不奇怪。
“这次从喜峰口到潘家口,你那媳妇没有跟从随行,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戚继光突然问这个,汪孚林顿时觉得很纳闷。小北昨夜启程前夕的反应确实很奇怪,道是什么身体不大舒服。可他怎么想怎么觉得诡异,因为认识朱宗吉这位太医院国手,他对于自己夫妻俩的身体清楚得很,全都是好得能打老虎。而从京城启程之后,他在房事上也比较有节制,毕竟出门在外弄出个意外的孩子那就麻烦大了。所以,他早上启程时,思忖身边有沈家叔侄随行,又是跟着戚继光,就索性把碧竹和其他随从都留给了小北。
此刻,他猜测着戚继光问这话的缘由,佯装疑惑地说:“难道不是不太舒服?”
“我们到了喜峰口之后,打算启程去潘家口的前一天晚上,内子命人送信过来,说是打算返回登州。我们夫妻相见不如不见,她却希望小北能去送送她。虽说夫妻之间已经相敬如冰,但我思来想去,还是对你家媳妇说了一声,没想到她爽快答应了,甚至还对你说了个谎。想当初内子年轻的时候,也和你家那媳妇一样执拗而天真。”
听到戚继光如此回答,汪孚林忍不住愣了一愣。想想汪道昆同意小北跟着自己到蓟镇来,不无希望她劝一劝王氏的意思,可那天晚上和那位一品夫人打过交道后,他完全不觉得已经偏执到偏激的王氏是能够劝回来——当然,戚继光也不是没责任,要是和汪道昆那样,只因为要延续子嗣而纳一个妾,也许王氏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如今这样夫妻双方全都带着情绪分居两地,哪怕曾经有多深的感情,也肯定化成了乌有。
因此,他没有对戚继光托小北去做的事情发表任何意见。可到傍晚回了喜峰口关城参将署,他还来不及去打探小北是否从三屯营回来了,就只见这里赫然一片乱哄哄的景象。戚继光面色登时冷峻了下来,可喜峰口参将沈端却不见踪影,还是之前沈端派给过汪孚林的一个亲兵匆匆赶来报信。
“大帅,是十几个充军的南人在军中与人械斗,伤了八九个。”
第五二八章
南北之争
如果可以,喜峰口参将沈端恨不得自己之前没有善心大发,先派人把钟南风等三人从原本隶属的百人队中拎出来,打算好好训导一番后再借给汪孚林。
就因为他这个很寻常的举动,军中突然有传言大肆散布,说是这三人会被调为参将署的亲兵,到时候一定会向上头告状平日在军中百般受人欺凌。这下子,不少和钟南风有类似境遇的其他充军犯人就不像往日那般任凭欺压,而是在遭到凌辱时,还嘴甚至于还手,这一打就打出了大问题。
当沈端得到消息赶到的时候,何止所谓的只伤了八九个人,而是重伤八九个,轻伤二三十,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还没死人!而他固然因此暴跳如雷,心里又哪里不知道,归根结底,这并不是什么南人北人之间的冲突,而是原本的蓟镇军和浙军之间的矛盾。
在谭纶上任蓟镇之前,蓟镇兵马军纪涣散,不服编练,因此谭纶独木难支,上书把老部下戚继光调了过来,同时还把戚继光的嫡系浙军精锐,也就是俗称的戚家军给调来三千。这三千兵马一到蓟镇,就让原本的那些老兵油子知道了什么叫军纪。倾盆大雨中,这些人屹立如山纹丝不动。凭着这三千浙军对于军纪的绝对服从,以及强大的战力,戚继光成功立威,随即一面修筑长城,一面重新编练蓟镇兵马,一点一点慑服了那些老兵油子,几年间渐渐建立起了绝对的权威。
可三千浙军再加上后来的两千,作为戚继光的嫡系,除却之前重修蓟北长城时,他们也和蓟镇兵马一样劳作,其他时候,其中一部分分发到各大关城,但主力一直驻扎在三屯营这蓟镇总兵府所在之地,论功行赏常常都是头一份,久而久之长城各关口驻军自然有所怨言。
这份火气,没人敢出在蓟镇总兵戚继光的头上,也没办法宣泄到浙军头上,既如此,那些充军发配到蓟镇各大关口的浙人和南直隶人就倒了大霉。钟南风这样有些本事的,还不至于被欺负到最惨,而手无缚鸡之力又没人罩着的,几年里无声无息也不知道病死了多少!毕竟,充军犯人之中强横的早就半路逃亡了,而家里有钱的则会有人随行过来照顾,上下打点,只有无权无势更无钱的只能在此硬捱时日。
因此,哪怕这会儿才刚刚弹压下去这一场械斗,不少人还梗着脖子置辩,沈端仍是立刻厉声吩咐道:“所有参与械斗的人,给我带下去,一律捆打四十,而后枷号一个月。要是再有下一次,就按照激变军伍,又或者哗变律,从重处置!”
话音刚落,他就听到耳边传来了一个亲兵那比蚊子叫还低的声音:“将军,大帅他们回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沈端简直更加怒火高炽。这些捅娄子的家伙早不打晚不打,偏偏挑选在戚继光就要回来的时候动手,简直是给他这个喜峰口参将脸上抹黑!他多年来兢兢业业在这喜峰口驻扎,从来没出过什么纰漏,如今麾下将卒偏偏在大帅巡视的节骨眼上闹事,这让大帅怎么看他?他恶狠狠地端详着下头那一张张脸,下定决心回头一定要好好整治磋磨这些该死的刺头,却不理会下头大声的解释又或者抗议,径直拂袖而去,只想着怎么对戚继光解释。
而作为此次军中械斗闹事的导火索,钟南风和两个浙军老卒两两对视一眼,却都觉得心头有些沉重。钟南风对汪孚林的心情很复杂,毕竟他曾被汪孚林反挟持过,前次又是汪孚林的缘故方才能够见到戚继光,再加上旧日兄弟全凭汪孚林才能过上好日子,潜意识中,他不禁希望汪孚林也能插手管一管今天的事情,至少让那些被充军到此的南人不至于再被人欺负。而他只是在心里想想,另两个浙军老卒就直接把话说出了口。
“钟老大,之前咱们俩被充军到喜峰口,若不是你照应,就连命都没了。我们兄弟俩身手只是略过得去,当初在南京就险些被一直当兄弟的何四坑了,差点就把胡部堂身后令名也给一块陷了进去,就我们这脑子根本想不出什么主意来。你能不能去求求那汪小官人,给喜峰口这边从军的南人找一条出路?”
“是啊是啊,钟大哥你帮帮忙,实在不行,帮我们引荐一下也行。他既然能够因为你的缘故带挈我们两兄弟,总应该是古道热肠的人。”说这话的汉子微微一顿,想起当初自己两人在南京时,还曾经和何四在背后议论过汪孚林及其伯父汪道昆,不禁有些惭愧,但还是硬着头皮说,“我和三哥可以一块去求他,这次的事情,毕竟也是从我们勾起的。”
钟南风觉得汪孚林虽是进士,又看似是戚继光带到喜峰口来的,但对于这样的军务肯定无从开口,但想想两人求的确实也在情在理,他犹豫良久,最终还是答应了。然而他们并不是沈端的正牌子亲兵,哪怕远远能够看到戚继光,离着却很远,根本不到可以说话的地步,只能在那干着急。
他们远远看到戚继光和沈端似乎说了什么,紧跟着,那位蓟镇总兵就和喜峰口参将一道,在众多亲兵的簇拥下往这边来。他们还没挤上前就被警戒的兵马给赶到了后面,又不敢随便大声呼喊,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行人从面前过去。就当钟南风和另两人满脸失望的时候,突然只听到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还以为你们也在那帮军中械斗的人里头,没想到这次倒聪明了。钟南风,你有长进啊!”
钟南风回头一看是汪孚林,和自己打过一场的沈有容也在,登时大喜。他顾不得这调侃,三下五除二将自己所知道的内情全都一股脑儿倒了出来,一旁另两个浙军老卒也在那一个劲帮腔。在他们的解说下,汪孚林和沈家叔侄很快明白了此番械斗的内因所在。这下子,曾经和钟南风交过手的沈有容登时恍然大悟:“怪不得之前我和钟大叔打那一架的时候,一旁看热闹的那些人最初还在起哄打气,最后竟然在那骂你,原来是因为这个。”
而沈懋学则是叹了一口气:“东南倭乱平定,之前福建就曾经出过军中将卒扰民的事情,后来遣散安置更是非常草率,以至于昔日勇士散落民间不复当年之勇不说,甚至还被人当成是惹是生非的害群之马,没想到就连到了北边之后,也依旧不消停……说来说去,这次闹事,军中陋习固然可恨,但九边军纪积重难返,也可见一斑!”
汪孚林瞅了一眼钟南风和另两人,见他们对沈家叔侄的反应似乎不甚关心,三个人六双眼睛全都看着自己,早就听懂了刚刚那番弦外之音的他顿时有些无奈。怎么都当他是万能的?他这次到蓟镇只是来见识一下戚继光这位一代名将的,其他的他管不了也没打算管,尤其是如今的问题症结,沈懋学都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戚继光恐怕都只能采取各打五十大板,然后和稀泥的方式,他能有什么办法?
戚继光是很难一碗水完全端平的,一方是跟随自己转战东南威名赫赫的浙军精锐,民间直呼戚家军而不名,另一方是蓟镇那些积重难返的老兵油子,但也在其指挥下,打败过那些野心勃勃的兀良哈人,战力颇为不凡,最好的结局当然是两边能够精诚合作,不分彼此,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就有地域分歧,戚继光总不可能把浙军全都给遣散回去,然后一心一意靠这些蓟镇兵马来打仗?
钟南风见汪孚林没做声,不禁有些焦急。可就在这时候,沈有容突然轻咦了一声:“叔父,汪公子,有些人朝我们围过来了!”
听到这话,原本聚在一块说话的众人环顾四周,果然就只见几十号人往自己这边围拢过来,后头更有人叫道:“弟兄们无辜要挨军棍,我们扣下这帮南人,然后去参将署门前请愿,请大帅出来主持公道,明辨是非,罢免了那个只会捧南人的沈端!”
见此情景,钟南风三人不假思索就要去拔刀,沈家叔侄和几个随从则谨慎一些,只是凝神戒备,汪孚林却在最初的惊愕过后,突然沉声喝道:“戚大帅都回来了,居然还有人想闹事?要是不怕掉脑袋,又或者甘心情愿被朝廷通缉,跑到鞑子那儿去舔臭脚,那就尽管上来窝里斗!”
他这话用足中气,声若洪钟,一时间几十个围上前来的人全都听到了,立刻有人犹豫不决了起来。可紧跟着,就有人嚷嚷道:“别听这些南狗的……”
“呸,南人北人全都是我大明的子民,谁在背后挑唆别人嚷嚷什么南狗,有胆子滚出来说话,别在那藏头露尾!”沈有容年轻气盛,不等那人说完就大叫道,“有本事撒在那些蒙古鞑子头上,冲着自己人下黑手算什么英雄好汉!有本事出来和我一对一,谁不敢谁就学狗叫!”
听到这话,再看到那原本气势汹汹的几十个人被自己和沈有容先后拿话一拦,不少人左顾右盼,显然有所分歧,汪孚林顿时笑出声来。这沈有容真是宣城沈氏书香门第的嫡系子弟?可市井习气很重啊,实在有趣!
想归想,可此刻最重要的是平息事态。眼看这几十号人骑虎难下,他便笑吟吟地指着沈懋学说道:“这位沈先生乃是举人,声名连首辅大人都听说过的名士,戚大帅礼遇非常。至于我呢,是戚大帅好友的晚辈。你们既然要求公道,我二人可以去听你们说个够,如若真有道理,我们陪你们去参将署,保证你们可以见到戚大帅。如何,可否去你们的营房,你们的地盘,好好听你们叨叨?”
沈有容登时大吃一惊,可还不等他继续说什么,就被沈懋学一手拦住。这位被誉为宣城沈氏数代之中最杰出的子弟斜睨了汪孚林一眼,心想汪孚林不说自己是进士,只道是戚继光的后辈,而却特意点出他是举人,这其中用意他实在猜不明白,可不论如何,这确实是一个机会。于是,他从容自若地说道:“我和汪公子都是南人,你们有什么不满,我们尽可以听你们说个够。要去哪说,带路吧!”
趁着这功夫,汪孚林便低声对沈有容说:“回头告诉大帅,不用担心我二人安危。”
直到汪孚林和沈有容上前去,那几十号人你眼看我眼,最终糊里糊涂簇拥了他们走人,沈有容还在那发愣。不用担心安危?汪孚林怎么就那么有信心?这也太大胆了,不行,他得赶紧去找戚大帅!
只有钟南风在两个浙军老卒的催促下,却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心里简直是五味杂陈。这一幕和北新关之乱中汪孚林陪着凃渊一同来当说客,何其相似?只不知道这次背后闹事的头头,会和他一般下场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