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谋生手册(校对)第197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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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到芜湖停靠,然后雇车马改陆路的时候,芜湖的几家车马行中,最好的车被搜刮一空,一时在芜湖留下了扬州豪商甲天下的传说,这就是后话了。
  当这浩浩荡荡一行人出现在歙县小北门外,登时迎来了好一阵骚动。可一认出骑在马上汪孚林,城门守卒立刻一窝蜂全都围了上来,其中除却问好的,更多的人都在那笑说汪家和叶家刚刚定下的那门婚事。尽管汪孚林素来是脸皮极厚的人,他也禁不住这样一大堆人齐齐八卦,到最后好容易突围而出进城的时候,他简直被逼出了一身汗。
  由于此次跟他回来的宾客实在太多,其中一小部分是在府城或是县城之中有老宅的,早两天就命人快马加鞭回来略作整理,但也有如同带着长子长媳的苏氏这般,完完全全是来做客的。可汪孚林自家老宅到现在还借给了戚良等戚家军老卒,县后街那座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小宅子里,他还闹不清楚叶家人是否还借住着,故而他本想包下如马家客栈这样交通便利的旅舍给客人暂住,却没想程老爷直截了当替他解决了难题。
  “我家中人口少房子多,早已吩咐下去,腾出了几个空院子,另外,我在府城县城里还有两座空置的小宅子,加在一起就足够了。”
  汪孚林没有和程老爷客气,事实上他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当即爽快接受了下来。向汪家那几房长辈告了声罪之后,他便带着秋枫匆匆纵马赶往县后街上的家。临到门口下马时,他忍不住斜睨了一眼对面那熟悉的小门,心中忍不住有些怅惘。叶大炮如今虽说还在徽州,可衙门却换成了府城中的按察分司,这座县衙知县官廨已经让给别人了,以后他也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出入如入自家。
  “哥,早就听到你的马蹄声了,在家门口发什么呆啊!”
  乍然听到这一声娇斥,汪孚林回头一看,却看到是汪二娘正叉腰站在门口,他不禁笑了,他纵身一跃下地,又伸手把刚刚坐在前头的秋枫扶了下来,随即才迎上前去。见汪二娘脸上虽故意露出气鼓鼓的模样,可眼神中却流露出了欣喜的表情,他忍不住大笑着抱起她转了一个圈,等放下之后,他就看到汪小妹满脸兴奋地冲了过来,少不得依样画葫芦也抱起她打了个旋儿。
  等到最终把人放下了地,他见金宝已经过来磕头,他一把将小家伙拉了起来,随即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大声说道:“我回来了!”
  两个女儿闲不住,自从得到程家人捎信之后,就开始掰着手指头算日子,一大早开始就在前院门口等,汪道蕴和吴氏自然不会那么沉不住气。可此时此刻,听到儿子那大声一叫,他们同样心里激动。尽管一开头人人都瞒着他们,可纸包不住火,他们很快就知道儿子是被邵芳劫持走的,若非后来好消息传来得及时,夫妻两个早就撑不住了。也正因为如此,吴氏思前想后,觉得儿子实在是心思太野,决定赶紧给他成了亲,免得他还是这样做事冲动。
  夫妻相携上前,汪道蕴便抢在妻子前头喝道:“臭小子,一出去就不知道回来,也不知道拉下多少功课!要不是看在你这回来要成亲的份上,我就罚你……罚你给你娘抄上一百遍佛经!”
  “胡说!”吴氏护子之心立刻高涨,狠狠剜了丈夫一眼,这才用有些心虚的眼神看着汪孚林,“双木,我和你爹把你的婚期定下来了,你……没意见吧?”
  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用某种微妙的目光看了这夫妻俩好一会儿,直到他们脸上全都是不自然,他方才叹了口气说:“这次从扬州跟我过来,声称要喝喜酒的宾客足有三四十,爹娘如果要准备席面,记得多摆几桌就行了。”
第四五一章
得瑟的岳父大人
  当汪道蕴听到汪孚林口中那一个个松明山汪氏族人,以及扬州那些徽籍盐商的名字,以及盐运使夫人这样的贵宾,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反应便是揪住汪孚林,打算详细问问儿子这次在扬州又做什么了,可却被吴氏打断。知道眼下快到傍晚,她便急急忙忙地说道:“之前按察分司没修好,叶观察在那边办公,夫人她们就一直都住在这里,前些天才刚刚搬过去。他们想来也一直盼着你回来,你不如也过去报一声平安。”
  汪孚林也是这么想的,当即笑着说道:“那好,我这次从扬州回来也带了不少吃的玩的,但带着秋枫先走一步,其他东西估计一会儿才送到。二娘,小妹,到时候就交给你们了,看你们能不能挑准,那些是我送给爹娘和你们的礼物。”
  本来兄长一回来就又要走,汪二娘心里未免有些不痛快,听到这里方才转怒为喜。而汪孚林撂下这话,见金宝躲在一边只不出声,想到自己那匹坐骑的鞍辔都是特制的,可以载两个人,他心念一转便开口说道:“金宝,叶观察那我还没去过,你和我一块去,带路吧!”
  “啊?”
  金宝顿时有些傻呆呆的,直到被汪孚林拽出门,稀里糊涂被拱上了马背,直到身后汪孚林也翻身坐了上来,第一次骑马的他直到坐骑已经开始小跑了起来,这才一下子惊醒。尽管他事先准备了一次又一次,似乎有无数的话想要对汪孚林说,可现如今却憋得胸口发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喃喃说道:“爹,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十岁的秀才那叫妖孽,回头稍有差池,就会被人写出一篇伤仲永来,就是考上了,也十有八九会被大宗师压榜。你这次没考上,我倒是心里松了一口气,就担心揠苗助长。三年之后你也才十三岁,有功夫眼下对我说对不起,还不如到时候夺一个案首回来,让我风光风光,省得回头人家说起我们汪家,就在那嘀嘀咕咕说什么咱们家就是吊榜尾的命。还有,说是你之前病了?到底好了没有,别小小年纪落下什么病根!”
  “没有没有……啊,不是,我的意思是我的病早就好了!”金宝赶紧解释了起来,可想到前头的话,他只觉得连日以来一直七上八下的心情完全平复了下来。尽管真要说年纪,汪孚林自己也还是半大少年,可在他心里的形象却和死去的生父没有任何差别,反而更高大些。因此,在踌躇了好半晌之后,他才小声说道,“刚刚爹回来之后,我都欢喜得忘了,恭喜爹爹就要成婚了。”
  汪孚林只觉得嘴角有些抽搐。自己是头婚不是二婚,却有儿子在那说什么恭喜,感觉怎么那么微妙呢?然而,一想到异日新婚早晨的一幕,他的嘴角却又高高翘了起来。真是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那时候的场面,他眼下想想都觉得很喜感。
  就这样过了德胜门进入府城,有金宝这样一个为了读书常来常往穿梭于两地的向导,汪孚林很快就找到了那座按察分司。之前他倒是也来过,可那时候这里不过是一座废祠,哪像现在虽说不上多威严肃穆,可至少形容一新,门前还有两个腆胸凸肚的门子。他刚一下马,其中一个门子瞅见还坐在马上的金宝,又细细端详了一下他,继而二话不说拔腿就往里头冲去。至于另一个门子的动作也同样很快,一溜烟就跑了上来相迎。
  “小官人可回来了,快快请进,这马匹交给小的照应就行了!”
  汪孚林把金宝弄了下来,随手打赏了一把铜钱,就进了大门。这徽宁道按察分司他还是第一次来,在金宝的引路下,他倒是好生参观了一回。等来到后头官廨的大门口,他就看见严妈妈那熟悉身影,连忙笑着拱了拱手。严妈妈立刻还礼道:“可当不起小官人这样多礼,吕公子和柯先生才刚过来不久,小官人还请到堂屋。”
  吕光午和柯先生真是好快的脚程!
  汪孚林暗自咂舌,当然不会问叶家两姊妹在不在。想来婚事真正敲定,消息都已经传出去了,连婚事都正在筹备,男女有别,今后不比从前了。可是,他这样的想法在来到堂屋门口,看见那正站在檐下的小丫头时,顿时就给完全颠覆了。
  就只见小北冲着他一扬眉,随即低声说道:“吕公子等不及你,刚从后门走的,他亲自快马加鞭去请何先生了,如果时间来得及,还会去知会茅先生一声。娘之前几天就回乡去接祖母她们了。姐帮我算了算,说是叶家加上胡家,男女宾客约摸能有四五十。”
  我这边光从扬州过来的就有三四十,再加上本地的缙绅,族亲,各种沾亲带故又或者有往来的宾客,这还真是兴师动众……
  汪孚林暗自咂舌,忍不住掰着手指头算了一算,最后苦着脸说:“看这情形,若是在松明山办婚事,加上松明山的族亲乡亲,看样子难不成要七八十桌?这婚礼肯定是要晚上办,看来我还得厚脸皮到对面西溪南村借几个园子让宾客借宿。”
  说话间,正房的门帘一下子被人拉开了,却是叶钧耀那张有些气恼的脸:“我说怎么就听到说话的声音却不见人进来,你们两个就等着回头拜堂成亲就行了,其他的事情哪里用你们操心,爹娘自然都会给你们操办齐全!孚林,还不赶紧给我滚进来?”
  这一声滚进来却是亲昵多过戏谑,汪孚林朝小北耸了耸肩,赶紧带着金宝闪了进去。见叶钧耀回到主位大马金刀一坐,汪孚林闻弦歌知雅意,当即上前深深一揖道:“小婿见过岳父大人。”
  汪孚林早就已经叫过岳父了,叶钧耀自是习以为常,奈何金宝却瞠目结舌了。这都还没办婚事呢,怎么就叫上岳父了?那自己应该开口叫什么?平时读书的时候,一直被李师爷和方先生柯先生称之为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他,足足纠结了好一会儿,这才跟着上前一步结结巴巴地叫道:“见过叶……大父。”
  这如果小北过门了,哪怕他不是亲生儿子,随着叫一声外祖父自然是没错的,可眼下到底还没到那一步呢,天知道叶钧耀听了会不会反而觉得不痛快。至于大父,也就是民间俗称的爷爷,他此刻只能暗中祈祷这个称呼没出问题。
  叶钧耀也这才发现金宝竟然跟在后头,等听到这一声叶大父,他倒是莞尔,招手叫了金宝上前之后便笑道:“回头等你爹成亲之后,我可是平白就捡了个十岁的童生外孙。这次考不上是因为你病了,可不要气馁,去见柯先生和方先生吧,他们才刚说起你。”
  知道叶钧耀和汪孚林有话要说,金宝如释重负,赶紧行礼告退了出去。他这一走,叶钧耀才觉得真正自在了,坐的姿势也变得很没个正形,竟是伸了个懒腰,这才对汪孚林笑道:“真是当过县令,这才知道按察分司的日子有多好过。南直隶没有按察司,所以按察分司都是挂在浙江按察司名下,而按察司远在杭州,本道的事务就我一个人说了算,姚府尊品级高,却也管不着我,赋役之类最头疼的事都不归我管,只要把刑狱处置好就行了,监察只不过顺手而为,这才叫逍遥好似神仙!”
  汪孚林见叶钧耀一下子如此得瑟,他也乐得让这位昔日菜鸟县尊,如今的新任分巡道继续得意一下,当即凑趣地说:“而且新来的县尊拜见时,岳父的感觉应该更好。”
  “那是!交割的时候他一口一个前辈,后来到按察分司拜见的时候一口一个观察。而且,他带了两个师爷来上任,忙活老半天,愣是没有在三班六房查出任何纰漏来!”叶钧耀一拍大腿,兴高采烈地说,“可因为他查账的关系,三班六房对他都有些阳奉阴违,他只能又来向我讨教。我好好指点了他一番,他这县尊位子才算是稳了。尤其是刑狱,之前那些个盗贼,他都还按照我的旧例处置,赋役更是不敢动。而且你听说了吗,本县缙绅公议,我该进名宦祠!”
  说到这里,叶钧耀才叫真正眉飞色舞。历来首任官就能进名宦祠,那是非常少见的,遥想两年多前自己刚上任的步履维艰,现在的意气风发,他不由得站起身来,很想赋诗一首。奈何他经史文章不错,诗才却实在平平,想想就不在未来女婿面前献丑了。刚刚一番卖弄也已经完事了,他就亲切地对汪孚林说道:“孚林,南明先生刚刚高升去了兵部,虽说你寄籍顺天府参加北直隶科考也没问题,可为了不被人说闲话,我建议你还是在南直隶考,你觉得呢?”
  不等汪孚林答应或反对,他便低声说道:“今岁徽宁道科考押题,方先生颇有把握。”
  “我听岳父的。”
  汪孚林本来就这么想,乐得给未来岳父一点面子。果然,心情大好的叶钧耀立刻眉开眼笑,非常实诚地说:“你叔父仲淹已经回来了,说是代南明先生回来参加你的婚礼。南明先生此次就任少司马,第一件事是巡边蓟辽。等他明年回了京城,就是你跟着去历练的时候了。”
  尽管程老爷也请托过,希望他到时候把程乃轩带过去历练一下,但汪孚林其实真的不大想在京城混。在徽州又或者其他地方,他哪怕是区区一个小秀才也足可游刃有余,可京城是大佬满地走,进士不如狗,要从憋屈到畅快何其难也?万历皇帝凉薄成性,那种大腿送上来他都懒得抱!而且,他能够看得出来,汪道昆这人有点理想主义,和张居正这种超级现实主义的人混在一块,迟早会被一脚踹的!
第四五二章
什么叫厚脸皮
  尽管并不情愿上京,但这怎么也是明年的事,因此汪孚林并没有纠结太久。他在徽宁道按察分司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就不得不赶在府城和县城之间的德胜门关闭之前,带着金宝匆匆赶了回去。这时候,县后街上的小宅院里早已经准备好了饭菜,迎接他的除了家人那一张张笑脸,还有几位不请自来的客人。除了从前就经常到家里蹭饭的户房司吏刘会,还有转到了吏房的吴司吏,壮班班头赵五爷,叶钧耀离任前提拔的刑房司吏萧枕月。
  这是当初叶大炮在歙县令任上的最坚实班底,现如今新官上任,他们却还是跑到了汪孚林这里来,自然是表明态度。虽说人家的家宴闯进来他们四个,可他们有的常来常往,有的是顶尖的厚脸皮,所以纯当没看见汪道蕴那有些愠怒的目光,敬酒说话全都很自然。等到饭后,汪孚林就向汪二娘问道:“对了,我从扬州带回来的东西可都送到了?”
  “都送到了,足足几个那么大的箱子,哥你真是的,乱花钱!”尽管如今家境殷实,可汪二娘还是带着当年的勤俭节约好习惯,此刻不由得嗔道,“那么多东西,你还让我分哪样东西是谁的,怎么分啊!”
  “好好,那我就现在分。”
  汪孚林笑着叫人进来,说了箱子上的标记,先让他们搬了进来。等到那个樟木箱子搬进了屋子,他打开箱盖,先把那几色特意挑过的料子一一分了,而后从底下拿出一个小盒子,里头却是几方玉佩。汪道蕴早知道扬州玉器雕工是有名的,可一想到这玉的价值,他不免有些心痛,可还不等他也顺着汪二娘的口气埋怨汪孚林多花钱,就被儿子几句话给弄得目瞪口呆。
  “这几块玉也是借花献佛。汪家四老爷想当初把持汪氏盐业的时候,底下不少掌柜中饱私囊,后来被查出来,几个人为了逃过被告官惩处,吐出来不少东西。汪家那几房当家的为了谢我,就挑出了这些极品好玉。只不过都是雕好的,爹娘先挑,剩下的让大家一块分了。”
  汪道蕴这才知道汪孚林去了一趟扬州,直接把当初坑害自己的汪道蕴给弄下了台,这下子又是感慨解气,又是隐隐羞愤,可想到自己的儿子给自己出了一口恶气,他又不由得有些骄傲。所以,当看到汪孚林随手抓了几颗玉珠,分送给刘会等人,一贯守财奴的他竟是破天荒没说什么。
  除了玉珠之外,汪孚林自然也送了这四个县衙三班六房掌舵的几块好料子,指名说是送给他们家眷的,四人推辞之后却不过情收下,却都安下心来。东西是小意思,可汪孚林这么做,无非是表明,还当他们是自己人。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但如今的县衙规制是官动吏不动,只要他们仔细缜密,再加上叶钧耀还在徽宁道任上,新县令无论是谁,却也拿他们没办法!所以,四个人汇报了一下新县尊上任之后,乡宦们的举动,最后就知机地告辞了。
  等到他们一走,汪小妹才嚷嚷道:“这四位大叔都来了,叶青龙怎么不来?想当初哥可是去换了他的!”
  汪孚林之前是被邵芳挟持走的,此事知道的人不多,可家里人毕竟是瞒不过去,因此汪小妹提到这一茬,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汪道蕴和吴氏是长辈,纵有不满,此刻也没表露出来,汪二娘却少不得柳眉倒竖,骂了两声。而从前和昔日小伙计关系不错的金宝则是有些犹豫地说:“他之前还特意来家里打听过很多次的,应该今天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是啊,知道我要去扬州见小官人,他那次还特意去城门口送我的。”秋枫也赶紧帮叶青龙说话,眼睛则是不住去瞟汪孚林,“肯定是义店太忙……”
  汪孚林倒不在意叶青龙没紧赶着在晚上过来。更何况,若非那是自己的掌柜,邵芳吃饱了撑着跑到义店里拿叶青龙开刀?他笑着摇摇头道:“不用瞎猜,我这才刚回来,他哪有那么厉害的耳报神。我回头自然会去义店看看,米业行会那一摊子全都交给他一个,他忙得脱不开身也很正常。”
  因为没什么大心事,回到家里的这第一天晚上,汪孚林睡得很安稳。毕竟路上也不知道多少家子人一块走,各种各样的事端不断,他奔前走后就差点没给头疼死。一夜无梦,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碧绿的窗纱上已经透进了一道道明亮的光线,显然已经天色大亮。他用手遮着眼睛,足足好一会儿这才坐起身来,却仍是抑制不住打了个呵欠。出门在外没带丫头,他早就习惯了凡事自己来,此刻趿拉鞋子下床找衣服穿,他才猛地想起这是回了家。
  阿衡怎么不在?
  他有些奇怪,却还是先三两下穿好了衣服,梳头束发出了屋子。他先来到后院,发现这里空空荡荡,堂屋和厢房全都空无一人,这才纳闷地折回去了前头明厅。一进角门,他就发现汪二娘和汪小妹躲在屏风后头往外瞧,他好奇地凑上去一看,就只见家里人竟然全都集中在这里。主位的太师椅上坐着汪道蕴和吴氏,金宝秋枫侍立在侧,再有就是连翘阿衡和龙妈妈,至于地上则是跪着个上身赤裸背了根荆条的小家伙!
  哭笑不得的汪孚林不得不重重咳嗽了一声,等到两个妹妹回过头来,立刻一溜烟跑回了内院,他才现身出来:“我说怎么里面没人,人家是廉颇给蔺相如负荆请罪,你这是来哪一出?”
  “小官人……”叶青龙抬起头来,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似地说,“小的把账本都整理好了交给于文,其他近期的事务也都记录好了。之前邵芳之所以能得逞,都是小的不该听他的要挟,写了那封信!千错万错都是小的有错,小的认打认罚!”
  汪孚林又好气又好笑,缓步踱过去到了叶青龙背后,见这小子背的竟然是货真价实的荆条,上头还有一根根的荆刺,将其背后扎出了一条条血痕,他顿时又有些恼火,当即开口叫道:“来两个心细点的人,把这荆条给我解下来丢出去!再去叫个大夫,把这些荆刺给我弄干净。回头给这小子洗刷干净上药之后,再带到楼上书房见我!”
  “小官人!”
  “少啰嗦,否则回头真给你一顿板子长长记性!”
  等到汪孚林留下金宝秋枫看着,半哄半骗地把二老请回内院堂屋,把他们的心气给捋顺了,他才上楼到了明厅二楼,在这临时书房里看起了书。这次柯先生送了叶明月去扬州,可他后来忙碌奔波,也就是在路上还被抓了一阵子补习功课,这会儿也就无可奈何临阵磨枪看一下这制艺大全。他一边看一边发呆,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方才听到耳畔传来了金宝的声音:“爹,我把叶青龙带来了。”
  汪孚林抬头一看,就只见叶小伙计这会儿上身如同木乃伊似的被白绷带绑得严严实实,脸上要多老实有多老实,他便放下书没好气地说道:“学什么不好,学人家负荆请罪!知不知道这年头一条小伤口弄不好也会送掉一条命?你伤了病了,那么多事情谁去干,嗯?我当初说得好听是一命换一命,说得不好听,那是倒逼邵芳,更何况罪魁祸首现如今都已经被斩首示众了,你跑来给我负荆请罪,脑袋烧糊涂了是不是?”
  叶青龙被一顿训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两句让他目瞪口呆的话。
  “真是的,想当初你哭着喊着上来抱我大腿的厚脸皮到哪去了!要知道,我当初放心用你,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你这厚脸皮!”
  这下换成叶青龙哭笑不得了,他忍不住小声反驳道:“小官人,敢情我只有厚脸皮一个优点?”
  “嗯,其他优点比起这个就不算什么了。什么叫厚脸皮?那就是豁出去一张脸不要,锲而不舍非要办到想办的事!”汪孚林轻哼了一声,随即瞅了他一眼,“虽说眼下应该让你好好休养,但为了罚你自说自话,把衣服穿好,跟我出门!下次有什么话直接说清楚,少来这一套!金宝,你对你祖父祖母去说一声,我带叶青龙去见程老爷,说不定还会去一趟斗山街许家。”
  “爹您要去许家?”金宝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等汪孚林投过来一个疑惑的眼神,他才小声说道,“就在您回来前一天,许三老爷刚刚挨了许老太爷一顿家法,听说连腿都险些打断了……”
  许三老爷挨打这种事,汪孚林怎么都想不明白和自己有什么关联,而金宝也只听说过有这么一回事,不知道具体细节,直到汪孚林带着叶青龙去了程家,又连同程老爷和程乃轩父子来到斗山街许家,见到明显有些清减的许老太爷时,他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头。
  而同一时间,来探望许薇的叶明月却从这位闺中密友的口中,得知了一个更让她惊愕的消息。
  “你爹他竟然曾经给张泰徵写过那样的信?他简直昏了头!”
  尽管子不言母丑,更不要说是自己的父亲,可此时此刻眼睛红肿的许薇伏在叶明月膝盖上。尽管祖父祖母一直安慰,可她仍是忍不住对叶明月吐露了实情:“就因为听说张泰徵的父亲重新起复入朝,又听说他虽早就娶了妻子,却尚未有子嗣,爹就生出那种歪心思,给人写信,可一听说高阁老罢相,他就慌了神,这时候正好人家写了回信来婉拒,因为送信的一时差池,被祖父看到,他才不得不说了实情。祖父虽说痛打了他一顿,可我……可我……”
  叶明月苦笑一声,拍了拍许薇的脊背,却是不知道该如何宽慰。这天底下比嫁错夫婿还要让人悲愤的事情,无疑是投错了胎,有个人品卑劣的渣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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