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校对)第9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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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9章
临别肺腑言,意恐迟迟归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于修政坊王元宝山第别院办的这一场赏春宴,王维一曲《郁轮袍》被玉真公主誉为千古悲音,打动全场,一时声名动长安,风采无人能及。席后玉真公主更当场言说保其京兆府解试首荐,一时长安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今科解头已经成为了这位王十三郎的囊中之物。尽管有心悦诚服的,也有背后诽谤鄙薄的,可倘若今科京兆府解试试官不敢将玉真公主此言置之不理,那这便是铁板钉钉的结果。
  至于今科状头杜十九郎在赏春宴上悄然逃席,虽也被有些人拿出来大肆宣扬,可在杜士仪前头已经稳稳打好的名声基础,以及他得天子评点探花第一,又奉旨观风北地的事实面前,那点子风声很快便消停了下去。反而是其将在四月启程动身,更让各方人士关注。因而,一连好些天,杜士仪那樊川老宅门前始终车水马龙川流不息,若没事先约好,特意登门却扑了个空的人也不在少数。
  因为杜士仪需得辞行的人着实不少。尽管他和王维不同,与宁王李宪岐王李范处,不过是存着镀金的念头,并不算十分亲近,但临走前总得亲自造访道别,而王维却主动陪了他一同登门。宁王李宪一如既往好打交道,温文尔雅叮嘱路上小心保重等等之后,便因为后宅王妃元氏派了人出来在他耳边耳语数句,他便面色大变,强笑说后头有事,便令王府长史作陪。王维和杜士仪都是擅长察言观色的,见状再盘桓片刻就告辞离去。而那王府长史代宁王赠了十两黄金作为程仪,亲自将杜士仪送到了仪门。
  “自从十八皇子养在后宅,大王操心的事情就比往日多多了。”这并非什么秘密,王维在宁王宅中出入既多,出门后少不得对杜士仪轻声解说道,“因从前惠妃二子一女尽皆多病早夭,所以大王和王妃对十八皇子分外用心照拂,连哺乳都是王妃亲力亲为。”
  “大王一贯仁厚宽和,圣人和惠妃这才会交托爱子。”
  杜士仪想到便是身为嫡长子的宁王当初让了储君之位,如今李隆基方才能名正言顺,对于闻听其答应抚养武惠妃之子,他并不觉得奇怪。然而,当他和王维联袂到了岐王宅,岐王李范见到他时,这位皇弟就不似宁王李宪那般言辞谨慎了。
  大白天喝了个半醉的他醉眼朦胧地硬是拉着杜士仪和王维喝酒,等到自己转眼间又是好几杯下肚,他方才嘿然冷笑道:“若非我心有顾忌,为王十三郎求个京兆府首荐算得了什么!王十三郎,杜十九郎今年可是状头,你明年不能输给了他!琵琶也好,诗赋也好,你若不称精绝,杜十九郎之外,旁人更不足矣!只可惜,我没法让你们当宰相……”
  所幸岐王已经醉得狠了,最后一句话声音极低,饶是如此,杜士仪和王维还是同时出了一身冷汗,见服侍的人都离得极远,他们方才稍稍放下了心。等到从岐王宅中出来上了马,杜士仪突然轻声说道:“王兄,不是我过河拆桥,岐王这性子极易遭祸,你若不能劝他,便得另外想想办法。”
  “大王对我有知遇之恩,你也看到了,那一日两位贵主的赏春宴上,他竟命人请来了李家兄弟为我造势。如此厚爱,我怎能避忌人言?”王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继而便提起精神道,“总而言之,那一日赏春宴能够令我真正名动京华,亦是你的成全,大恩不言谢,灞桥送行时,别少了我兄弟俩就行了!”
  “那自然不会少了你们!”
  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接下来如毕国公窦家,楚国公姜家,他自也都是和王维同行。一则拜别,二则王维顺便和窦十郎窦锷姜四郎姜度这些稍有些交情的公卿子弟再拉拉关系,等到这一圈转完,已经是午后未时了。当两人来到了安兴坊宋璟宅门口时,看着那座显然是刚刚粉饰过的乌头门,王维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才苦笑道:“姜家窦家我也算是熟识,随你一块登门不妨事。可都说宋开府人见人发怵,我就相陪到这儿为止了。”
  知道京兆府解试那两关,眼下便已经开始进入了冲刺期,即便王维得玉真公主承诺首荐,可还是要提防冒出来的黑马,况且宋璟着实是个不好打交道的性子,张嘉贞之前容不下自己只因为苗延嗣,现在就说不好了,一直留在京城的王维犯不着触碰那个地雷,杜士仪便点了点头:“既如此,日后等你春榜题名,咱们有的是机会谈天说地纵谈古今,眼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四月初一我辰初时分于灞桥启程,届时再相会!”
  两人彼此道别之后,杜士仪方才到宋宅门口投帖求见。通报进去不消一会儿,里头便有人迎了出来,客客气气把他迎进了宋璟的书斋。再次相见,已经罢相的宋璟却是一句客套话都没有,请了杜士仪入座之后便开门见山地说道:“如今奢靡之风愈演愈烈,那一日你在探花筵上不选牡丹,却选了已经谢去的梅花,着实谏劝到了点子上!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但使人人都记得此语,记得尚俭不尚奢方才是不败风骨,那我就是罢相,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瞒宋开府说,那一日圣人突然命我为探花使,一探长安城中名园名花,我也是发现各处佛寺道观的牡丹芍药尽是观者如云,这才突然想到了宋开府当年的《梅花赋》。正巧随行从者记起了大安坊野地上那一株雷击老梅,我就找了过去,真正说起来,已谢之花是不作数的,最终能得第一,还是圣人有纳谏雅量。”杜士仪知道宋璟即便罢相,可忠君之心绝不会改变,少不得大义凛然一些。果然,他就只见宋璟赞赏地点了点头。
  “不错,不能因为话不好听便不说,若人人如此,圣人如何能听到直言实言?”宋璟的目光突然变得如同出鞘的宝剑一般锋芒毕露,直视着杜士仪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你此次奉旨观风,务必要敢说敢言,否则,枉费圣人特意给你的观风名义!尽管并不是直递御前,而是送到尚书省,可有圣人那样的话,没人敢扣下你的上表!杜十九郎,年少登科,便不能磨灭了那锐气意气!”
  这番教诲宋璟是诚心诚意,杜士仪听得心头大凛,连忙躬身受教。平心而论,他对李隆基这个前半生英明,后半生昏聩,而且出了名不念旧情的皇帝哪里有多少忠心,只把人当成了需要认真攻略的顶头大上司而已,尽管如此,忠心耿耿的宋璟给他提示的,正是他打算选择的路。
  直言情弊,只要把握好度,在时下身为天子的李隆基仍锐意进取的时代,虽非坦途,却是正途!
  由宋璟宅中出来,杜士仪又去敦化坊颜宅拜访了颜家诸杰,正巧殷夫人也在,他自然就妹妹杜十三娘求学之事再次拜谢。殷夫人颜真定本就喜欢聪敏好学的杜十三娘,对于杜士仪的这番拜谢,她只是笑着说道:“为人师者,最高兴的不过是得英才而教之。十三娘的学业你尽管放心,等你游历回来,她必然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只不过,她在我面前表露好几次舍不得了,你可得好好安抚你那妹妹!”
  杜十三娘的不舍得,杜士仪自然心中有数。不说自小到大相依为命,只说从嵩山到如今这四年间,两人也是为了彼此各自用心努力,这才能够有今天。当踏着满天星斗回到了樊川老宅时,看到杜十三娘高高兴兴迎了他进去,笑说今天秋娘亲自下厨又做了哪些他最爱吃的饮食,他不禁张了张口,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如何说,最后不知不觉就在一桌子家常饭菜的面前,错过了时机。
  接下来几日,同年同乡同姓之中多有各式各样的邀约饮宴,等到杜士仪携杜十三娘去朱坡山第向杜思温辞行,已经是三月末的事情了。杜思温却没有从前那许多提醒告诫了,拉了杜十三娘身侧一坐,便笑着对杜士仪说道:“此去你不用担心家里,十三郎那热心汉既是如今不再往西域跑,留在家里的十三娘他自然会主动照拂,更何况你还给十三娘找了那样的名师。”
  说到这里,他便看着轻咬嘴唇的杜十三娘,含笑说道:“十三娘,舍不得你阿兄是自然的,可男子汉大丈夫,总要走出去一广眼界。本是幽州探亲之便游历北地,如今多了奉旨观风的名头,也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阿兄!说不定,你阿兄还能给你带个如意郎君回来。”
  “老叔公!”满心的离愁别绪被杜思温这一番话打岔,杜十三娘登时又羞又恼,可看到杜思温哈哈大笑,而杜士仪则是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只觉得那股心头酸涩减轻了许多。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认认真真地盯着兄长说,“阿兄,我会自己好好照顾自己,你一切小心,别逞强!”
  “这三个字说得好!”杜思温重重点头,却是语重心长地说道,“无论你在京城有多大的名头,在外切记强龙不压地头蛇,不要一味逞强。若到了幽州遇见你的叔父杜孚,把我这封信给他。”
  杜思温随手从身旁拿起一个竹筒递给了杜士仪,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也算是我这老骨头再给你撑腰一回!建功立业之类的话我就不说了,我知道你心气高,那些庸脂俗粉看不上,趁着出外,倘使有看中的千金,直接给你家十三娘带个嫂子回来也不错!”
  接过那个用油泥封口,盖着杜思温私章的竹筒,杜士仪心知肚明这所谓撑腰是什么意思,当即站起身郑重其事深深一揖。
  大恩不言谢,杜思温帮他的实在是太多了!
第五卷
天下何人不识君
第200章
并州酒中豪
  山光凝翠,川容如画,名都自古并州。
  并州太原城自古以来便是北地雄城,而唐高祖李渊自此起兵席卷天下,女主临朝的武后亦是出生于此,自然一代代天子都对并州极其重视,武后更是定立其为大唐北都。李世民一首《晋祠之铭并序》,对并州极尽溢美之词,至今都被当成珍宝似的供奉在晋祠之内。贞观年间,英国公李勣奉命整修并州城,不但又修筑了东城,而且将由北齐大明宫改成的大明城、隋时将东魏晋阳宫改成的新城和隋时另造的一座仓城用外墙连成一体,一时形成了城中套城的格局。武后又进一步将太原三城相连,周回四十余里,东南西北各二十四门,汾水穿中城而过,气势恢宏,景致雄奇。
  当今天子李隆基即位以来,在并州置天兵军,轮番在此坐镇的更都是一等一的能员。前一位并州长史兼天兵军节度大使张嘉贞刚刚一跃升任宰相,后头张说便从幽州前来走马上任,这二张全都是政令严谨,下头吏员军将面对这先后两位难以糊弄的上司,却不得不整天凛凛然。
  官吏军将是怎么在背后腹诽上司,百姓们却管不着。对于城中士子而言,素有文学之名的张说坐镇并州,东城的那座大都督府署足以成为无数人趋之若鹜的地方。奈何张说固然喜好文学,可只凭浮艳之词却是压根别想踏进其间,最稳妥的做法还是求人举荐。而若说举荐人,位于西城西北隅,那座并州首屈一指的豪宅主人,便是最理想的对象。然而此刻时值六月已经渐渐热起来的天气,七八个士子苦苦等候许久的结果,却只是一个老管家从里头出来。
  “各位郎君,实在不是我要难为诸位,我家郎主真的不在家中,又不知道上哪儿喝酒去了!这一旦尽兴,不酩酊大醉不可能回来!”
  见一众士子面面相觑之后大失所望的样子,老管家也不禁暗自叹气。主人名声在外,两任并州长史尽皆礼遇,士子争相拜访,若别人遇到此等情形,还不得好生交接,给自己的仕途打好坚实的后援和基础,可自家主人却分毫不以为意。就连河东公设宴,也偶尔因醉酒不省人事推脱不去,劝都劝不听。就在正午之前,那张来自大都督府署的帖子还是被他好容易搪塞了过去。
  郎主若是能安安生生做官就好了,如今这般官也不做,也不去求前后两位张长史举荐,便这般坐在家中……
  “世人只道做官好,却不知杯中之物更令人忘忧……”
  正午过后,中城一条通衢大道上,一个三十出头身穿丝衣敞襟露怀的男子正醉意醺然地坐在马上,一面策马徐行,一面把酒葫芦往嘴里倒。身前牵马的小童每每不安地回头看上一眼,见主人已经醉得双颊赤红,却还是不肯停歇,他不禁暗自叫苦,又是埋怨那些不中用被轻轻巧巧甩开的随从,又是担心主人一个不留神从马上栽下来。倘若不是那马鞭的鞭梢一再轻轻点在自己肩头示意他别停,他恨不得找个地方先让人醒醒酒再说。
  就这样到了十字街口,他牵着马正要横穿而过,突然面前南北贯通的大街上,几骑人飞驰而来,他一个收势不及险些被奔马踩踏,等那些人擦身而过之后,他那一个趔趄顿时摔得结结实实,可手中缰绳被他猛然一拽,身后那坐骑一个俯首,竟是就这么把马背上原本就摇摇晃晃的主人径直甩落了下来。揉着擦破的膝盖苦着脸坐直身子的童子看到主人跌落马下,额头竟是磕破渗出血来,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都傻了。
  “摔着人了!”
  骄阳似火的日头下,不过寥寥几个路人,见状一时议论纷纷,也有好心人上前给这僮仆出主意,提议送了医馆或是赶紧送回家,可眼见地上那丝衣男子仿佛痴傻一般愣愣坐在那儿,他瞅了一眼那匹颇为神骏的马,不禁暗自摇头叹息了起来。哪家儿郎这么不要命地喝酒,又用了这么个不着调的从者!
  就在那僮仆心中又是恐惧又是没主意的时候,又是一行几骑人突然停了下来,一个跳下马的从者快步上前俯身探了探伤者的情形,立时回头说道:“杜郎君,应是一时没留神跌晕了过去,只是皮外伤,不妨事。”
  “问问那僮仆怎么回事,总不能让人就这么躺在大街上!”
  杜士仪见赤毕上前相询,可那大约十一二的小童失魂落魄答不上什么,到最后竟是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他顿时又好气又好笑,连忙也下了马去。看过那汩汩冒着鲜血的伤口,他随手掏出丝绢稍加清理了伤口,见旁边递过来一个瓷瓶,他想也知道必是刘墨递来了伤药,当即拧开盖子敷了上去,又随手用这条染血的丝绢给其草草包裹了一下,这才扭头说道:“那个只知道哭的小家伙不用理会了,先把伤者扶上马,找一家客舍安顿!”
  那小童见这几个路人七手八脚把主人扶上了马背,这才终于如梦初醒。一想到自己才刚被送给主人就出了这种事,回头真有个万一,免不了被卖,他顿时慌了神,咬了咬牙方才一骨碌爬起身来,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这位郎君,我家主人……我家主人住在西城西北隅,那座最大的宅邸就是了,劳烦你们,劳烦你们帮着送他回去!”
  杜士仪闻声一愣,点点头后便对众人吩咐了一声。因马上驮着个伤者需得人时时搀扶着,一路怎么都走不快,而那童子带路着实让人哭笑不得,到了路口每每犹豫不决不说,还常常拦住路人相询,看得赤毕直犯嘀咕,几乎怀疑小家伙是故意的。等到七拐八绕,终于寻到西城西北隅那座豪门大院门口时,日头竟已经偏西,杜士仪瞥了一眼那躲在马后满脸畏惧的童子,只得亲自到了门前,还不及说话,一个衣着光鲜的门丁便恭恭敬敬拱了拱手。
  “这位郎君,实在对不住,我家郎主眼下不在家,请您改日再来吧。”
  话音刚落,旁边另一个眼尖的门丁便惊呼一声道:“那不是郎主新得的坐骑黑将军吗?”
  前头那门丁一听这话慌忙抬头望去,认出那坐骑,再看到马背上那伏在马颈上,额头包着一块隐现血迹丝帕的男子,他一时面色巨变,转身一溜烟便跑进了门里。不消一会儿,里头便传来了叫嚷声,继而呼啦啦十几个家仆就从门里冲了出来。
  “好端端的怎么又出事了!”
  “出去的时候不是跟着十几个人?怎么只剩下梧泉一个人送郎主回来了?”
  “出去还好好的,居然又是磕破了头被人送回来!”
  杜士仪见这些家仆有的忙着去挪动搬运那伤者,有的在那嚷嚷抱怨,但看那样子,竟仿佛是司空见惯似的,他顿时大为纳罕。就在这时候,随着重重一声咳嗽,就只见一个年约五十许的老者走了出来,在他那严厉的眼神下,家仆们遂再也不敢多言,各做各的事,不一会儿便把场面收拾得干干净净。这时候,老者才对杜士仪深深一揖,诚恳地说道:“定是这位郎君送了我家郎主回来,某实在感激不尽!若不嫌弃,可否进敝宅告知事情原由?看各位形色,想来应是外乡前来的,眼下天色已晚投宿不便,不如就到敝宅将就一晚上如何?”
  “贵府主人既然伤了,恐怕多有不便……”
  杜士仪这客套话还没说完,老者便苦笑道:“郎主饮酒无度,此等事并不算稀奇,若是让他知道送他回来的恩人竟是连面谢都不曾,回头必要责怪我等不懂礼数。”他一面说,一面冷冷瞪了那畏畏缩缩走上前的童子一眼,一个手势让人速速进门,这才对杜士仪虚手一请道,“郎君切勿觉得我唐突,历来郎主醉酒被人送回都是常有的,留人款待亦是家中常事了。之前梧泉年少无知,定是怠慢了郎君。”
  这还真是……让人说什么才好!
  想到刚刚那童子的名字竟是取自酒名,杜士仪对这家主人的嗜酒如命简直叹为观止,暗想酒中仙李白若此刻游历到这并州来,恐怕会找到一个难得的知己。只不过自己虽说并不好酒,也不好推脱这殷勤挽留,他思来想去,考虑到自己初到并州,最终只得答应了下来。然而,等到跨进大门之后随着那老管家一路进去,他突然想起尚未请教过自己救下那此间主人的名姓,结果得到的答案立时让他停住了步子。
  “敝宅主人本名门著姓,太原王氏嫡脉,王翰王子羽!”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那醉汉竟然便是那一曲凉州词的主人王翰!
  杜士仪不得不惊叹于这番偶遇。想当初他在洛阳替玉真公主制那二十酒筹时,王翰那一首凉州词已然在两京流传极广,故而他就用上了。那诗句既为酒中绝品,此后王翰自是名声更著,想不到他初来并州便遇到了正主儿,还真的是嗜酒如命的酒徒!
第201章
蛰伏待飞时
  想当初盘桓长安洛阳两京,公卿王侯贵第也都是座上客,然则踏入这并州王宅,杜士仪方才深深明白了,民间不少名门世家的富比王侯竟绝非虚言。王宅东中西三路,西路为园,中路为正堂寝堂等按照仪制规矩的建筑,而东路则是从戏台到酒窖以及包括众多客舍在内,用来待客的地方。今日他送了王翰回来,在客舍用过晚饭后不久,老管家格外恭敬客气地来请,道是主人已经苏醒过来,便引他一路到了王翰的正寝。
  大约由于老管家年迈而又资深,檐下那些年轻貌美的侍姬毫不避忌他登堂入室,那些好奇的目光全都在其身后年少俊逸的杜士仪面上身上打量,直到人随着老管家进去,那落下的门帘阻隔住了她们的眼神,这种注目礼方才告一段落。
  想起老管家此前引自己进来时,说王翰进士及第之后便丧了妻室,膝下只得一子一女,如今内宠姬人虽多,却无一人生下子女,杜士仪想想人那嗜酒如命的习气,再加上这好色如命,又有那郎主的称呼体悟到其父母双亲都不在,心下不禁有些犯嘀咕。
  这还真是符合唐人及时行乐的性子!
  “我都换了惯骑的马,又甩掉了那些碍眼的从者,只一个懵懵懂懂的梧泉跟着,居然还能有人管闲事送我回来,真是太不容易了。”
  杜士仪才看到老管家打起长榻前那一层薄若蝉翼的亳州轻容,就听见了这么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紧跟着,他就看清楚了那斜倚着一个大引枕的男子。此前相见,王翰跌倒在地满脸是血尤其狼狈,他也没功夫留心,此刻再细细观察,就只见王翰面庞阔朗,下颌蓄须,整个人透出了一股疏懒而又豪爽的气息来。而他打量过去的时候,王翰也饶有兴致地端详着他,突然用手一撑坐直了身子。
  “这位郎君绝非无名之辈!”
  见自家郎主目光炯炯,老管家顿时一愣,随即方才想起杜士仪只说过姓杜,其他的确实并未明言。果然,还不等杜士仪回答,王翰便笑道:“若心有所求者,目光必然游移,身段不知不觉便要放低,纵使才高八斗,眉宇间总会有怀才不遇的郁气,然则郎君眉宇阔朗,神色自信,顾盼之间只有对王某的好奇,若非官人,便是今科新郎君,林老,这位郎君姓氏为何?”
  “是杜郎君……”
  林老管家才只说出了四个字,王翰便干脆连鞋子都不穿直接下了长榻,竟是赤足冲到了杜士仪的面前,两眼放光地问道:“莫非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早听说杜十九郎得圣人钦点北地观风,我还想何时能到并州来,想不到今日这么巧就给我撞上了!好,好,前时张使君还提到,明岁制举有直言极谏科,我还说有直言如杜十九郎者,我又何必去凑那热闹,今日既然得见,该当浮一大白!”
  都伤成这样了,还要喝!
  杜士仪见王翰器宇轩昂,仪表堂堂,言行举止大显豪爽,虽生相交之心,可对方都伤成这样了,还一心想着喝酒,他瞥了一眼面如土色却不敢劝谏的林老管家,只得一本正经地说道:“王兄抬爱,本应舍命陪君子。可你既然盛赞我直言极谏,那我眼下对王兄也不得不直言极谏一回。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在,不可损伤,父母不在,更不可损伤,须知王兄还有一双儿女!或者用一句通俗的话说,身体是本钱,若是掏空了身子,酒色财气再好,恐怕也不得长久享用。王兄不妨酣然高卧一晚上,若要喝酒,改日我再相陪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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