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校对)第82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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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士仪原本和杜十三娘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场难得的热闹,但见这一行乐人缓缓过去之后,后头跟着的人中,却是有一个最熟悉不过的,本待挤上前去,可看了一眼那汹涌人流,他想了想便弯下腰叫了赤毕过来。眼见这彪形大汉点点头后当即大步过去,毫不费力地在人群中挤出了一条路,最终到了那一骑白衫人身边说道了几句,那白衫人立时把手中提着的一盏花灯提高了一些。
  王维被赤毕拦下马,回头一看杜士仪那边,认出他们兄妹都在,他便笑着点了点头,却只是用手指了指前头。知道这会儿必然不可能越过人群会合在一起,杜士仪便带上杜十三娘和其他人,顺着坊墙边上这一条路跟了上去。一路过了两坊之地,王维这才脱身出来,身边除了一个牵马的赤毕,却不见王缙的身影。两人见过之后,杜士仪便诧异地问道:“王十五郎呢?”
第180章
罢相之由,仗义相助
  “他呀,酒量太差,还要在岐王宅中帮我挡着人灌酒,现在正睡得人事不知。因这乐师巡游大王看重得很,死活一定要让我跟出来盯着。”说到这里,王维便笑道,“当然,要不是你借口岁举在即没了踪影,大王的帖子早就该送到你面前了。”
  说到这里,王维看着那一行今次收获了无数赞美的马上巡游乐师,随即又轻叹一声道:“大王如今也只能在这种事情上头争个头彩了。”
  “王兄!”
  这种话却只有私底下说说,因而杜士仪见王维自嘲地一摊手,知道对方也知道言多必失,便不再继续言语下去。他本想找些轻松的话题聊一聊,却不想王维突然微微蹙眉,竟策马又靠近了他两步。一时两匹马几乎紧紧贴在了一起。
  “既然在这儿遇着了你,有一件事我得对你说一声。宋相国和苏相国大约近一阵子就要罢相了。”
  尽管如宋璟已经失了圣心的传言一直都有,然而,宋璟刚直很少变通又不是一天两天了,这几年天子一直包容,更何况人还年富力强,杜士仪这个听着姚宋二字都快耳朵起了老茧的,自然认为宋璟也许还有所转机。因此,眼下王维透露的这个消息,让他顿时大吃一惊。
  “是今夜……不对,如今已经过了子时,是昨夜元宵佳节,宫中在麟德殿赐宴时的一出戏。你应该也知道,宋相国此前才刚下过令,如罪证确凿者并不认罪,将一直关押,何时认罪何时审结开释,今天那一出戏,便是梨园二戏子在君臣上下面前以此为戏,道是狱中含冤难伸的百姓太多,因而以至于旱魃现世。虽是聊以发笑的一出戏,但据大王说,圣人面上虽笑,脸色却不那么好看。”
  王维见杜士仪那些从者已经散在四周,只有杜十三娘伫立一旁,不虞有外人听见,他便苦笑道:“你也该知道,这等国家大事,两个梨园戏子怎敢轻易在那种场合演出来?说来说去,宋相国这些年得罪的人太多了。更何况因为恶钱难以严禁,江淮一度乱得不可开交,他年前本就日子不好过,却还因为马崇的事情在御前劝谏,又多招惹了一个王毛仲,自然更是雪上加霜。”
  杜士仪的那桩案子,王维是除了他本人和那些当事者之外最清楚的,此刻说出来,见杜士仪面色为之一变,他就知道对方已经明白了。当下他徐徐退开了些,这才笑着说道:“总而言之,眼下对你来说最要紧的,是正月二十二的岁举进士科,其他的事情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尽管宋璟罢相与否,应是和大势息息相关,有没有自己的那番设计,恐怕都无助于结果,但当杜士仪听着仍然心里沉甸甸的。前次回京途中遭人劫杀的那桩案子,他借势各方,固然最终得以一石二鸟,可这一次的借势,从结果来说固然也达成了预期,但连锁反应却更多了!
  借势是既会伤人,但一个不留神也会伤了自己的双刃剑,日后需得谨慎使用!归根结底,是他眼下仍然没有根基,而且,这还变相加速了宋璟这位开元良相下台的速度!
  王维终究不能丢下岐王宅中那些乐师,和杜士仪略说道两句,旋即便立刻拨马追了上去。而杜士仪虽有些意兴阑珊,可难得带杜十三娘出来逛,他少不得打起精神又领着其继续去看花灯。等折回西市,果然因为诸王贵主之家乐师百戏迭出,分流了不少人,刚刚还挤满了人无法插足的西市那灯楼前,却是比刚刚冷清多了。杜士仪带着杜十三娘近距离去赏玩了一番,听人说西市北中门处更有胡人吐火,他瞧见杜十三娘有些意动,少不得又带着人往那里走。
  果然,西市北中门这一夜并没有摆设灯楼,而是几个胡人正赤裸上身表演吐火玩火等等各色杂技。人群中最多的是小孩和妇人,其中不乏衣锦绣绫罗的富家子。见里头秩序尚可,杜士仪留下赤毕等人在外头看着坐骑,带着她挤进了为数不少的围观人群。好容易到了最前排,眼见得一个胡人正好就在身前吐火,那一尺来长的灼热火焰几乎就在眼前晃过,杜十三娘吓得惊呼了一声,脸上却兴奋得一片通红,双手紧紧抓住了杜士仪。
  知道自己往日太忙,根本没多少时间带着杜十三娘出去游玩,连相处的时间都少之又少,尽管此刻四周的人太多,杜士仪并不喜欢这样喧闹的场合,但他还是一手揽着妹妹,看着这些在他看来算不上有多惊险刺激的喷火,直到那些胡人又耍起了寒光闪闪的刀子,以及各种各样神奇的绳技,他方才稍稍动容。这一场表演整整持续了一刻钟,当结束之际,捧着钱箱的一个胡女上来,除了有少部分人悄然离去,但更多的人都是慷慨解囊,一枚枚铜钱不断扔进钱箱,甚至人群中还有笃信祆教的胡人把铜簪之类的贵重饰物也都丢入了其中。
  杜士仪给杜十三娘拉上风帽之后,发现那捧着钱箱的胡女来到了自己面前,他连忙往腰中一摸,这才想起因元宵人多,出行的时候钱都是赤毕带着的,他眼下半文钱都没有,顿时颇为尴尬。然而,那胡女固然嫣然一笑并不以为意,旁边却有人讥刺道:“穿得倒锦衣华服,白看了这许久,竟是一毛不拔!”
  听到一旁还有几个仿佛闲汉之类的汉子冷嘲热讽,杜十三娘不禁大悔来瞧这热闹,一时冲动便掀开风帽,伸手去拔头上的鎏金银簪。可这一下用劲太大,她的满头秀发一时全都散落了下来,竟更激起了旁边的起哄声。面对这种情形,杜士仪顿时眉头大皱,一手抓住了杜十三娘的手,制止了她这无意义的赌气,正要带她挤出看热闹的人群时,却只听耳畔又传来了一声冷笑。
  “莫不是哪家小郎君拐了小娘子私奔?今夜就要共度好梦?”
  这不堪入耳的戏谑让本想息事宁人的杜士仪面色铁青。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只听一声哎哟,说话的那人不知道是被人踩了脚还是倒了什么其他的霉,竟是整个人弓在了地上。他讶然转头一看,却见是几个随从模样的人不由分说推搡着刚刚那些口出恶言的闲汉,又是呵斥又是推搡,不消一会儿就把这些人驱赶了出去。紧跟着,他就看到身前一个红衫女子随手把双手捧着的十几个铜钱撒入了那胡女的钱箱中。
  “是那位郎君给你的,上元佳节,拿去做一件衣裳穿。”
  “谢谢娘子,谢谢郎君!”那胡女少有看见这样豪阔的客人,愣了一愣便喜形于色,连忙用熟练的汉语连声道谢,等到一溜烟回到了其他人当中,那几个表演的胡人连忙也如是大声道谢。
  而杜十三娘看到那红衫女郎含笑朝这边走了过来,不禁好奇地端详着对方。却见其约摸比自己稍稍年长一些,秀眉不像是如今贵妇千金那般修剪之后完全用黛石描绘,而是出自天然,面上也只是薄施粉黛,却难掩殊然丽色,而那红衫分明是大红蜀锦,同色的裙子因黑暗瞧不出质料,但分明非富即贵,她不禁有些失神,却不想对方走到她面前之后,却是不顾初见,交浅言深。
  “那些都是坊中闲汉,自己都只看热闹不出钱,挤兑你们不过是为了占占口舌便宜,娘子何必理会他们,还拔了自己的簪子?见你们用得起这种金银事件,万一他们动了坏心,在这种上元佳节四处都是人的时候趁乱动手,最是让人难以防备了。这位郎君也应该提醒提醒令妹才是。”
  杜士仪见人家直接连他也责备上了,他本就暗悔自己不该不带一个随从一块过来,此刻自然连忙谢道:“这位娘子说的是……”
  话还没说完,杜十三娘便诧然问道:“你怎知道我们是兄妹?”
  “猜的,听娘子这般说,看来我是猜对了。”
  红衫女郎微微一笑,旋即便示意两人到了最边上。等到刚刚驱赶人的随从回来,她便吩咐杜十三娘随自己来,到一尊石像边上的石座处请其坐了,手指替其稍稍梳通了头发,然后灵巧地挽了个螺髻,这才伸手向杜十三娘要过了发簪将螺髻固定好了,又拉着人站起身来。见杜十三娘避免了披头散发出去见人的窘境,杜士仪自然长舒了一口气,连忙拱手道谢时,对方却摇了摇头。
  “小事而已,何足言谢?”红衫女郎丝毫不以为意地展颜一笑,随即便指着场中央又要继续表演的胡人们说道,“刚刚得了丰厚的赏钱,眼下他们会拿出真本事了。听说洛阳立德坊的胡祆寺中有一门绝学,表演的胡人以刀伤己之后,喷水便可恢复如初,最是让人叫绝,不知这些人如何!”
  杜十三娘正要答话,却只见一个八尺昂藏胡人果然是提刀上阵,眼见得那长长的刀锋瞬间贯穿其身,她吓得想都不想便一头躲入了杜士仪的怀中,等到耳畔传来了惊叹和嚷嚷,她方才转过身来偷瞄了一眼。见那胡人在一盆清水一泼之后,再用布一抹,赫然再无存留分毫,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阿兄……”
  “西域幻术而已。”杜士仪倒是没有杜十三娘那样大的反应,轻轻把人拉正了,他便笑着说道,“你得感谢这位娘子,亏了她,咱们方才看了一场好戏法!”
  “立德坊胡祆寺要看这一场,一年方才一回,今天却是难得之幸了。”红衫女郎对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微微颔首,随即便洒笑吟吟地说道:“最精彩的好戏看完,我也该走了。今夜人多,二位也请小心些,后会有期。”
  眼见得对方在随从的簇拥下挤出了人群,杜十三娘这才摸了摸头上的发簪,轻声嘟囔道:“也不知道这位娘子是谁,竟然会梳头挽髻……连我都不会!”
  杜士仪也正想着这红衣女郎风仪不俗,此番出来却没有带婢女,也不知道出自哪家,可此刻听杜十三娘这一句话,他顿时笑出了声来:“若是真的样样都会,你岂不是让竹影和秋娘没了活干?好了,咱们也看热闹看得差不多了,换个其他地方逛一逛!”
第181章
省试之日,连场告捷
  进士科明经科再加上其余诸科的常科举子,统共加在一起将近有三千人,科目既然不同,自然不可能同时考试。
  明经乃是最先开考的,三日三场之后,方才是正月二十二的进士科。这一天一大清早,预备好了所有东西的杜士仪便顶着风雪来到了西内朱雀门。这场雪极大,尽管考生人人都撑了伞,身上仍然不免落了一层雪花,甚至有家境贫寒只着薄袄的在那里轻轻跺脚。好在宫门开得不算迟,就在杜士仪也感到一双脚渐渐有些冻僵的时候,朱雀门左右门道的门终于打开了。可即便如此,众人仍然要先行验看户部集阅核发的文书,这才放进皇城。
  如今的岁举还是吏部主持,因而考试地点也是在尚书省都堂。却只见往日这三省之中最庞大的执行机构,此时此刻四周遍布兵卒,门前更是由那些在编制的胥吏层层盘查,稍有违逆便动辄呵斥,场面一片肃杀。当轮到杜士仪的时候,值守的亭长扫了一眼文书,本待照例高声唱名呼喝,可当看了一眼名姓之后,他的脸色便微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翻检了一下杜士仪所携样样齐全的文房四宝各色考具,以及炭炉点心裘服等等,他就轻声嘟囔了两句。
  “杜郎君这座位最好选在都堂靠墙且更靠前处,座席都是新的,更厚实些,不似门前那几排透风寒冷,靠着墙打盹也更方便!距离炭盆千万远些,万一有火星迸出来不说,而且烟气熏人也很不好,更何况多不了几分暖意。”
  说到这里,那亭长顿了一顿,这才又添了一句:“是户部王郎特意吩咐过,定要告知杜郎君一声。杜郎君请入内吧。”
  这最后一句却是声音很不小。杜士仪意识到所谓的王员外,应是崔小胖子的舅舅,心中自然承情。毕竟,他经验不足,王维张简也都从来不曾考过省试,这些提醒都是极其重要的!
  尚书省衙署之中,东为吏部、礼部、户部,西为工部、刑部、兵部,中为尚书左右丞相理事的都堂,统辖各部。如今既是辟为岁举考试之地,自然不可能把人家堂堂左右丞相办事的地方给占用了,因而乃是在前堂考试,每一考生发一单席。如解试那样的月份,席地而坐并不是太大的苦事,然而,眼下是天寒地冻的正月,就简直是最大的考验了。
  杜士仪因为属于京兆府,正是第一批进场的举子。既然得了别人提醒,不论人家是否知道,他仍是少不得对韦礼张简等人提了一句。果然,有的人对此已经有所了解,但第一次下场的韦礼张简却一无所知,谢过之后,众人全都找了前头靠墙的好位子。
  顺顺利利在前头第二排靠墙处占了一个座位,杜士仪仔细一看,果然,那座席是簇新的,下头是蒲草编制,上头是布面,一层一层絮得颇为厚实。而准备充分的他放下背着的行李,从中找出了一块厚实的毡毛毯子盖在了坐席上,这才坐下。然而,即便身上白衫之内还穿着崔五娘所赠的一袭轻裘,脖子里围着厚厚的围脖,袖管亦是早早扎紧,可仍旧能感觉到寒气无孔不入地钻了进来。倘若他不是今天带的不止是热饭用的炭炉,还有一只铜制小手炉,炭亦预备得充足,这三日怎么熬下来都是疑问。
  他才刚一落座,就只听身后一声惊咦,转头一看,却见自己身后背对着一个炭盆的位子也有人坐了,竟正是同样第一次应省试的苗含液。对方显然也知道座席的关窍,看了一眼那簇新的座席,拿出一方厚厚的垫子放在上头垫着坐了,这才抬头说道:“杜郎君,同场较艺,就看谁时运更好了!”
  “苗郎君说得是,只愿大家都能泥金帖子报捷而归。”
  两人对视一笑,遂谁都不再多言,只是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的行李以及文房四宝都预备好。
  等到近千人勉勉强强挤在了这尚书省都堂之内,知贡举的考功员外郎李纳方才姗姗来迟。考生齐齐起身下拜之后,李纳亦是答礼一揖,随即吩咐人发下了今日第一场帖经的考卷。相较于县试府试可以随心所欲地由试官出题,甚至提高过关标准,这省试第一场就四平八稳多了。帖经十通其四方为第一场通过的标准一出,下头都是如释重负的吁气声。而杜士仪能够清清楚楚地感受到,身后仿佛有几道目光扎在自己身上。
  看来自己在帖经上头的天赋异禀,着实吓了不少人!
  情知这第一场帖经是最轻松,也是最不用担心的,当杜士仪领到卷子后一目十行从第一题看到最后一题,当下便心中有数。等到试场之中的卷子全都发齐了,人人都开始取出笔墨纸砚预备答题,他亦是开始磨墨。
  这偌大的都堂之中,象征性地放了十几个炭盆,但真正的效用还不如这千许人坐在其中的集热效应。磨墨之时,他就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某些第一次应省试的举子都在轻声抱怨天冷,他忍不住低头微微一笑。
  作为这风靡京城端砚的始作俑者,他自然不会去用什么流行的陶砚瓷砚,须知只凭着端砚冬日磨墨不凝不冻这一点,就是最适合的!
  轻轻巧巧答完了这十题,他抬头一看,发现知贡举的试官李纳正端详自己,便打消了左顾右盼观察别人的心思,索性靠在墙上闭目养神。
  而李纳面对这一少有的局面,想起杜士仪在府试的时候,顷刻之间答上十题,足可见博闻强记,这第一场如此轻松也不足为奇,当下便收回目光,背着手在试场之中缓步踱了起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外头风雪漫天太过寒冷的缘故,还是因为帖经这第一场实在是太过难为更注重诗赋文章的这些乡贡进士,他放眼看去,大多数人顶多答上三四题便开始攒眉苦思,而如苗含液这样在同州夺下解头的,此刻也只是堪堪答出五题而已,偏偏还坐在悠闲的杜士仪身后,面色怎么瞧怎么阴沉。虽则受过苗延嗣嘱托,可考场之中提醒一二却是不可能的,他只能在走过苗含液身侧的时候咳嗽了一声以作提醒。
  别人如何是其次,自己先做好才是真的!
  日上中天,外头有军吏预备了茶酒菜肉热水等等在外头货卖,除却少量人嘱托了胥吏去买这些东西,试场之中大多数人纹丝不动。有人啃着冷馒头继续冥思苦想,也有磨刀不误砍柴工的人开始热饭菜,更有自暴自弃的人在这冷飕飕的地方睡着了,嘴里还发出了鼾声。好在最后那种人须臾就会被巡场的令史叫醒,试场之中秩序却还尚可。然而,这寒冬正月最棘手的却是手冷受冻不能写字,还有砚台中的墨汁不过片刻便会凝结,需得反复设法用热力化开,至于席地而坐那种彻骨寒冷,和前两道最大的难题相比,反而不算什么了。
  日落时分,当这都堂之中的灯光已经极其昏暗之际,就只听外间一声铜锣响,交卷二字呼喝响彻全场。不论是否答完是否甘心,眼见得那些胥吏如同抢夺一般从众人手中抢过这第一场的卷子,一时都堂之内又是人生百态尽显。即便都是从县试府试一层层关卡闯上来的,绝非第一次考帖经,可当李纳吩咐下头十名胥吏当场判卷宣布成绩的时候,那些大声通报出来的成绩仍然良莠不齐。
  “东监罗南生,十通其三,不得试第二场。”
  “国子监唐盛,十通其五,与试第二场。”
  “衡州……”
  这一个个名字报下来,竟是几乎用去一个时辰,都堂之内只剩下那些烛火和火盆的光亮。尽管比此前县试府试的通过率要更高一些,约摸达到了半数左右,然则近千人之中也只剩下了五百人。待到黜落的人黯然离场,留下的这五百人一一重新在胥吏那儿验看了户部核发的过所文书,早已经是晚上戌时过后了。杜士仪中午一顿吃得还算饱,这会儿李纳令举子各自休息便带着胥吏离场而去,他不禁大大伸了个懒腰,却只见那边厢韦礼出声叫道:“杜十九郎,我这儿有驱寒的药酒,还有张兄和各位,累了一整天了,都来松乏松乏?”
  京兆府等第十人此前同进同出,宿会月余,此事其他各州的举子并非没有听说过,眼见那十人聚在一块,各自凑了所携食物,却是吃吃喝喝好不痛快,便忍不住有人冷笑道:“当初太原王十三郎错过府试的前例还在,诸位也不怕蹈了他覆辙!”
  “抬头三尺有神明,当初让王十三郎不能应试的始作俑者,如今已经有了应得的报应。若是因前事就那般疑神疑鬼,日后活该形单影只,不得友人!”
  杜士仪随口答了一句,见四面为之哑然,再无人讨没趣,他便含笑接过韦礼递来的一个微微温热的银质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大口。这酒一入腹中,他就觉得五脏六腑生出了一股暖意,他这一打头,其余众人也毫不迟疑,各自都喝了一大口之后,一时七嘴八舌都道是好东西。而韦礼接过那轻飘飘的银壶,摇了摇发现所剩无几,索性一口都喝干了,这才苦笑道:“接下来这两天两夜,我可得靠诸位周济驱寒之物了!”
  “我这有冻伤的药膏!”
  “我这有鹿脯!”
  “我这有……”
  此起彼伏的声音之中,众人填饱了肚子,一时哈哈大笑,各归其位打开了铺盖,预备度过这漫长的冬夜。此时此刻,贫富贵贱之分方才显得格外分明。有的麻衣士子只盖着打补丁的薄被,有的却是厚厚的毡毯内衬羊皮毯,也有的是一袭大狐裘包裹全身。可即便再厚的衣裳被子,习惯了家中好环境的富家子弟反而比贫寒士子更难熬,更何况外头还能听到一阵阵呼啸寒风,四处的鼾声梦话声,更是一整夜都没有停过。
  在嵩山求学三年间,经历过草屋中那些清苦日子的杜士仪来说,这艰苦的一夜总算睡得尚可。大清早被外头的铜锣惊醒,起身洗漱预备第二场考试的时候,他就只见身后的苗含液眼圈青黑,显见昨晚上没怎么睡好。果然,当卯正时分李纳再次领着胥吏临场开始发考卷的时候,他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背后那个忍耐不住的呵欠声。
  此番省试,第二场试赋的题目不是出自儒家经义,而是因景命题,作《瑞雪赋》,以“直如朱丝绳”五字为韵,不限次序,试赋不少于三百五十字。
  尽管往日少有限定字数,但既然此次连这个也一块做了规定,上上下下自然无人敢马虎,冥思苦想之后便都字斟句酌地开始打起了草稿。尽管如此,待到这一日傍晚第二场结束收卷时,仍然有人未能做完,恳求声和呵斥声不绝于耳,让人耳畔闻声,心中凛然。果然,到了最后一日早晨公布第二场谁走谁留的时候,一时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留下的人竟只剩下了三百有余。这其中被黜落的,几乎清一色都是犯了限韵!
  在如今试场不能翻看韵书的情况下,将一本《切韵》死记硬背下来,便是唯一的办法!
  待到留下的人各自重新入座,领到了第三场的卷子和草稿时,李纳方才环视全场,见人人都盯着五道策问冥思苦想,他的面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省试策问五道,从前多半为经史、政治、时务。然则经史既是杜士仪精通,从嵩山卢鸿学多年,文章自也不必说。因而,他这五道策问,竟是政治和时务各半。虽则从前第二场方才是重中之重,可这一回只要杜士仪不过空具词采,策论大而无当空而无物,他将其置于末位,就无人能够多言了!
  王邱和裴耀卿都因选人得法而平步青云,他可不想平白因投权贵所好而遭了恶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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