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校对)第568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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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留着这姓氏,本来只是为了一个念想,可现在既然有了你们,不再是和你们的阿娘相依为命,我便不用再拘泥了。从今往后,世间不再有李瑛,只有王英!”李瑛握紧了妻子那冰凉的手,对原本满脸忧切的她笑了笑说,“瑾娘,李瑛本来就是一个死人,难得过了十几年安稳日子,我不打算再去争。你放心!”
  见父亲如此表态,李伸只觉得心头那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一下子松开了。再见其他兄弟有的如释重负,有的仍有遗憾,还有的咬牙切齿心气难平,他就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义无反顾地说道:“阿爷既然这么说,从今往后,我也改姓为王!”
  李伸都这么说了,其他人想到长安城中如今那血流成河的情景,大多都觉着那样如同牢笼似的富贵荣华不值得流连。更何况,李瑛和薛氏虽说看上去苍老,服饰却精美合体,脸上也没有愁苦,分明日子过得舒心惬意,李瑶李琚甚至在此重新成家生子,他们还有什么好犹疑的?只有嗣庆王李俅在挣扎再三之后,低声说道:“父亲毕竟曾经养了我们这么多年,我身为嗣子,即便改姓,仍然应当奉祀传继他的香火。”
  “好。”李瑛欣慰地看着李俅,欣然点头道,“我不在,多亏长兄收养你们。生恩养恩都是恩,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如此。四郎,就按照你的本心吧,来,饮胜!”
  李俅见父亲直接推了一大斛来,登时苦笑不已。等到接过来闭上眼睛咕嘟咕嘟一口喝干净了,他看到满堂那些还小的子侄辈们已经和平日一样,各自找亲近的说笑玩耍,他心里一暖,随即就收回了目光,向李瑛和薛氏郑重其事地问道:“阿爷,阿娘,事到如今,一切应该都已经很分明了。是杜大帅悄悄援手,我们一家人方才能够团聚。可现如今天子无道,我们今后应当如何,还请阿爷阿娘明示。”
  见儿子们的目光全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李瑛长叹一声,最终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已经说过,从今往后,我不再是李唐宗室。天子无道,天下讨之,和我再无半点关系。既然我已经见到了儿孙,完成了今生最大的心愿,我打算和五弟八弟一起,出海东渡,先去新罗,再去日本,一览海外风光。”
  几乎是下意识的,李伸便接口说道:“阿爷既然这么说,我们也同去!”
  灯火通明的厅堂之外,听到这里,杜士仪悄然转身,和罗盈相视一笑,随即步履轻快地离开。等离开这宴客之地,他们站在漆黑的天穹之下,仰望着满天星光,久久没有出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罗盈方才开口说道:“我一直都很佩服你看人的眼光,这次还是一样。利字当头,也不知道多少人为之颠倒迷醉,可这一家子竟然还能清醒地知道该如何抉择,倒着实是异数。”
  “救都救了,如果有人冥顽不灵,那顶多就是白费功夫,不得不杀人而已。更何况,每逢改朝换代,纵使杀尽宗室,也有的是前朝余孽跳出来,多他们不多,少他们不少。”杜士仪随口笑了笑,这才转过身来,和罗盈面对面而立,“长安城中局势一旦真正失控,就是图穷匕见之日。我这一走,也许今生今世,我们便很难再有相见的机会了。”
  “你想说成王败寇?要我说,你只会成功,不会失败,李璬登基,来不及惠民便陷入内斗的泥沼,嫡系宗室快给他清洗得差不多了。如此一来,纵有反弹,也不可能真的威胁到你。民如水,君如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太宗皇帝的原话,只可惜他的子孙后代早已经忘了。”罗盈说到这里,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道,“弟便在此恭祝贤兄,马到成功!”
  “希望承你吉言!”杜士仪长长吐出一口气,对罗盈一点头,旋即便大步往前走去,不多时便消失在那夜色之中。
  罗盈却一直看着那深沉如水的夜色,隔了许久方才转身离去,龙行虎步,昔日的小沙弥,虽已华年不再,却早已是王者之姿。
  也许今后,他和杜士仪的子孙不会如同他们俩这样和睦,也许会忘了祖辈之间的情义,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天下大势,本就是分分合合,不由人心!
  幽州蓟北楼上,几个女子正在仰望着同样一片璀璨星空。王容挽着带了孩子大老远跑来探望自己的女儿杜仙蕙,正若有所思地听女儿指给自己看那些二十八宿之类的星星。杜仙蕙小时候当了多年女冠,闲来没事读了很多天文观星之书,这会儿说得头头是道,振振有词。而群星之下,崔五娘却正在和固安公主讨论者最没有诗情画意的话题,也就是今年河北各州郡的收成,与江南那边的贸易来往。可不一会儿,杜仙蕙就过来拖了她们过去。
  “看,那颗就是紫薇帝星,是不是黯淡无光?就算是照星象所说,这也是陨落之兆!”
  “真要是星象就能看出人间帝位更迭来,那就不用这么辛苦了!”固安公主笑着在杜仙蕙的额头上弹了一指头,这才对王容和崔五娘说道,“想来这时候,仪王那几个幸存的孙儿应该已经遍发檄文于州县边镇。等到阿弟这次回来,一切差不多就要开始了!”
  王容和崔五娘交换了一个眼色,想到崔家其他人已经悄然离开长安,杜仙蕙也带着儿女到了幽州,可长安那边尚有杜幼麟和崔朋郎舅俩,两人不免心中沉甸甸的。这时候,杜仙蕙嫌气氛太沉郁,遂岔开话题道:“今天师尊和阿姊怎么没来?我记得今天是师尊的生辰,一早还亲手做了寿面送过去。”
  杜仙蕙问到玉真公主和玉奴,这蓟北楼上反而更加沉默了。良久,王容方才低声叹道:“换做是我,此时此刻也同样会心结难解。”
  幽州城内一处幽静的别院中,玉真公主和玉奴师徒二人也在看着天上的群星。她们是世人眼中已经化成一杯黄土的死人,泰陵的公主园中,有玉真公主的一席之地,而杨家的祖茔之中,也有杨氏玉环的墓碑坟茔。当她们被杜士仪从云州接到幽州的时候,最初还有些不敢在人前出现,可很快便发现,这天底下认识她们的人,实在是太少太少了,毕竟,这是距离长安数千里之遥的幽州。
  李隆基的死,对外人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可对于玉真公主来说,死去的虽是她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却已经不再是昔年在宫中相依为命的亲人,只是君王。她在痛哭了一场之后,不饮不食三日,此后便再不进荤腥。
  她心里很明白,不论如何,她和杜士仪之间已经回不到从前了。因为,杜士仪谋取的是这个天下!可当广平王妃崔氏及其子千里迢迢来到自己和玉奴面前之后,得知长安城中宗室乱象,她却说不清自己到底是个什么心情。
  玉奴为了习练龟兹乐舞,本就体态轻盈了不少,得知嫡亲阿姊杨玉瑶和族兄杨国忠的死讯后,也同样消沉清减,外甥女崔氏和孙外甥李傀到了身边后,她心情有了寄托,总算渐渐又开朗了起来。想到崔氏留在房里看护有些咳嗽的李傀,她此时出神片刻便开口说道:“师尊,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我们带着六娘和小傀去一趟江南吧?”
  “你说服了你师傅再说。”玉真公主见玉奴登时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手腕上那只无暇玉环,呆呆出神,她知道那是上次玉奴生辰时杜士仪送的,只觉得心中惘然。
  如若他日泉下见父兄,他们会不会怒责自己有眼无珠?
  就在这时候,她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须臾,霍清就来到了自己的面前,手中恰是捧着一个小小的匣子。
  “观主,杜大帅命人送来的,说是恭贺观主芳辰。”在霍清心里,天子也好,别人也好,全都不如玉真公主重要。她不等玉真公主回答就自作主张打开了匣子,却只见里头没有什么名贵的玩器,只有两对一男一女小小的泥人。其中一对,恰是女子伏在男子膝头。而另一对,则是女子伏在男子肩头。
  那一瞬间,玉真公主恍然想起了那已经极其久远的旧事。当初王维远贬济州,自己悲愤之下伏在杜士仪膝头痛哭一场;金仙公主去世,自己在悲痛欲绝的时候,也曾经借过杜士仪的肩头一泄心头悲苦。她这一辈子,当着人面真情流露时,除却当初王维那一曲郁轮袍,也只有这样两次。
  她信手拿起那匣子中的一张素笺,展开之后看了一眼,已是痴了,甚至连纸笺被风一吹飘落飞去也恍然未觉。
  玉奴默默上前俯身捡拾起了素笺,可看清楚那上头的诗,她亦是为之恍惚出神。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终章二
变天
  兴庆殿花萼相辉楼,自从新君登基之后,就再也没有重新打开过。这里曾经是李隆基最喜爱的建筑之一,和勤政务本楼并称为兴庆宫中最恢弘的宫殿,甚至在外还有天下第一楼之称。从前每逢天子寿辰,又或者是节庆之日,往往会在此设宴款待群臣,而从这里登高俯瞰,能够将宁王宅、岐王宅、薛王宅全部一收眼底,李隆基更是常常将几个兄弟召来共同饮宴,大醉之后同榻共眠。
  然而李璬和父亲李隆基不同。李隆基还是皇子平王的时候,就深得大臣爱戴,器宇才干全都得到肯定,纵使太平公主挑毛病,也只能揪着李隆基不是嫡长,因此,李隆基能够在明面上对宁王等兄弟表现出仁厚姿态,暗地里却严加防范。可李璬的得位在旁人看来完全是走狗屎运,唯一的名声大概就是好读书,其他的什么都谈不上。即便坐上帝位,兄弟子侄们仍然虎视眈眈,民间流言就不曾断过,因此被几个儿子们轮番上阵一撺掇,他不得不举起了屠刀。
  可这样的屠刀一旦举起来,就无法再收回去!
  此时此刻,李璬浑浑噩噩地走在这空关良久的花萼相辉楼上,眼睛呆滞,神色恍惚,耳畔仿佛隐约传来了阵阵歌声,眼前竟也看到了几许幻象。但只见李隆基居中而坐,群臣环列下方,宫殿中央恰是教坊司献霓裳羽衣舞,立部伎和坐部伎专心致志地演奏着手中乐器,一片歌舞升平的盛世气象。夹杂在臣子之中的皇子皇孙们饮酒作乐,脸上带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满足。他甚至在其中找到了自己,那张脸上虽不见尽兴,却没有这些天来他照镜子时能够清清楚楚看见的愁苦和无措。
  “陛下,陛下!”
  一个内侍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扑通一声伏跪在地,仓皇说道:“楚王殿下放火烧了平原王和庆王的宅子!”
  李璬一个激灵清醒过来,随即怒声厉喝道:“谁给他的权力?他怎敢如此妄为?”
  那内侍知道楚王乃是天子长子,和齐王二人争夺东宫之位几乎达到了白热化,再加上其他三个年长皇子上蹿下跳煽风点火,李璬身为天子却也辖制不得。因此,他哪敢接这个话题,赶紧小心翼翼地说道:“齐王殿下也在,齐王殿下说,平原王和嗣庆王等人能够逃离长安,必定有十六王宅宗室暗中帮忙,因此调了禁军,要在十六王宅和百孙院中大索!”
  听到这里,李璬终于遽然色变。他竟是毫无天子仪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老半晌才哆哆嗦嗦迸出了两个字。
  “逆子!”
  想当初李璬继位之后,由于宗正寺查到的人证物证俱全,钟陵王李侁狡辩不得,只能承认正是他支使人纵火烧了太子别院广平王妃崔氏的那座小院。只不过,仪王李璲既然死道友不死贫道那般把他这个儿子当了弃子,李侁也不甘示弱,一口咬定父亲不但知情,而且是主谋。李侁本以为如此把父亲牵扯进来,李璬这个新君总得对李璲这位嫡亲兄长网开一面,可却没想到他的证词直接把一家人送进了深渊。
  一场公审之后,钟陵王李侁赐死,而从其父仪王李璲到所有子孙,竟是悉数废王爵为庶人,长流岭南!
  在大多数人想来,得位既是侥幸,从前又有宽和待下之名,李璬自然应该先任用贤臣,安抚宗室,而后徐徐恢复大唐的元气,谁也没想到他竟如此狠辣。可是,对于那些劝谏的大臣,李璬却痛心疾首地摆出了广平王妃崔氏母子三人无辜受害这个理由,把想要说情的人给堵了回去。与此同时,他又将原本李隆基追封过的广平王和建宁王又提了一级,分别追赠为雍王和齐王,崔氏则为雍王妃,二子同赠王爵。而废太子李瑛追封为元嘉太子,李瑶李琚二人也追复王爵。
  一则决狱,一则雪冤,这一场动荡虽说让不少人颇有微词,但大多数人都挑不出什么错处。可仅仅过了两个月,张良娣就被人揭出厌胜天子,图谋不轨。此时恰好吴王李祗告病,嗣韩王李叔璇坠马,宗正寺的其他宗室谁都不愿意接手这种太过指向明显的案子,可李璬的儿子们却犹如嗅到血腥味的野兽似的,全都蜂拥而上。
  便是这样一场耗时将近一年的案子,张良娣被逼自尽,南阳王李係左迁岭南小州员外别驾,其余李亨诸子亦是一一外贬。眼见得天子如此清洗宗室,裴宽心灰意冷辞相,告老的臣子不下几十,王缙亦是见势不对,立刻想了个脱身之计,宁可远远去江南当刺史。眼见天子便对手足如此无情,便有人拿出了当初李隆基登基之后对兄弟友善的旧事来,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叩阍!
  面对这么一场叩阍,李璬长子,原封荥阳王,后封楚王的李仿,越过陈玄礼这主将,悍然出动禁军,恰是血流成河,被煽动云集宫前的官民死伤上百,领头的宗室恰是被李隆基免除王爵的延王李玢,当场重伤不治!经此之后,再没有人对天子的仁慈抱有任何幻想,陈玄礼黯然背上所有责任,致仕回乡。也正因为如此,李璬禁不住诸子软磨硬泡,禁军大权几乎都被五个年长儿子瓜分得干干净净,各自更是变着法子增加实力。
  李璬万万没想到,他纵容几个儿子酿成的苦果,竟是要他本人来品尝了!他的这些儿子们本来就不安分,眼见得杜士仪一心一意在河北推行两税制,安抚民众,甚至主动裁撤兵员,鲜少过问朝政是非,他们就更加变本加厉得折腾了起来,可这些杀戮兄弟,苛待百姓的恶名,全都要他来承担!如今,关中百姓的怨声载道,已经从宫外蔓延到了宫内,连他都已经听到了!
  那内侍见李璬如此失态,赶紧上前将天子搀扶了起来,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实在不行,不如请杜少卿出动飞龙骑?”
  一听到杜少卿这三个字,李璬的脸色登时变了。尽管他登基这四年来,北门四军又经过了扩充和招募,已经重新恢复到了四万之众,相形之下飞龙骑满额也只有七千人,可北门四军兵力分散在楚王齐王等诸子手中,飞龙骑却只有一个声音,且练兵之苛严,远胜于北门四军。他倒是有心削减这样一支不在自己控制的军队,原打算从削减开支入手,可飞龙骑的骨干是当初长安保卫战中有功百姓,风声一露立刻激起了民间军中强烈反弹,他承受不起那后果。
  所以,他只能尽量避免动用这样一支军队,以防出现无法控制的局面。
  “不,不用了!你给朕去传命楚王和齐王,告诉他们,立刻滚回来见朕,否则朕就废他们为庶人!”
  李璬原以为如此便可给他们一个震慑,毕竟还有另外三个儿子对东宫虎视眈眈,可当前去传旨的内侍带着脸上一道清晰可见的鞭痕狼狈回来,说是其他三位大王也在场,全都支持楚王和齐王,说是攘外必先安内,回头一并请罪,他只觉得眼前一黑,险些没昏厥过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跌跌撞撞出了这花萼相辉楼,只觉得心中又悲愤,又惊惧。
  这些逆子们,怎么就不知道凡事都要有分寸!仪王和太子一系被清洗干净也就算了,延王已是母族衰微,本身又被李隆基废黜了王位,而平原王等人逃脱就逃脱,只看至今未曾有任何音信传来,就知道他们也是保命为主,如此便徐徐追查,何苦还要在十六王宅中掀起那样的风波?
  李璬已经完全失去了对几个儿子的控制,政事堂中亦是为此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裴宽早已辞相,如今接替的宰相如中书令贺兰进明,最是擅长见风使舵,李璬为人优柔寡断,反复无常,几个儿子争权夺利,他这个宰相根本就制衡不住,也不想去得罪未来的东宫。从前事情闹大的时候,他甚至不得不去使人去请京兆尹宇文审出头,指望那几位皇子能够看在杜幼麟在宇文审背后撑腰的份上,少惹点麻烦。
  要是姜四郎还在长安,也许不至于会像现在这样!
  贺兰进明从前最为自负的人,对杜士仪都不放在眼里,如今却禁不住怀念起姜度的强势。至少有姜度的强势,就不至于纵容得那几个皇子如此胡作非为。只可惜,李璬怎么可能全心全意信赖杜士仪的姻亲?而自从张良娣自尽,姜窦两家就已经搬离长安,天子也默许了。昔日华宅美室,如今已经成了空宅。升为中书令的他看了一眼侍中房琯,后者当即愤而说道:“我亲自去见杜幼麟,这时候只能指望飞龙骑了!”
  房琯乃是当年张说执政时就颇为欣赏的人,而后又和李适之有过交情,论资历论人脉,在朝中都颇为突出,性格为人都有些书呆子似的耿直强势,贺兰进明素来对其忌惮非常。此刻见房琯竟然不问天子就打算去请杜幼麟出马,他暗自哂然冷笑,心想这果然是个直来直去的书呆子,嘴上却什么都没说。直到人一走,他立刻召来一个内侍,吩咐其到天子面前禀告房琯的自作主张,等到安排好了,他方才得意地计算起房琯还能在政事堂多少天。
  “相国,贺兰相国!”
  眼见得外间一个令史犹如火烧屁股一般奔了进来,认出那是枢机房诸小吏的首领,贺兰进明登时意识到又出了大事。一想到如今十六王宅那边还乱着,他只觉得太阳穴一阵隐隐作痛,却还是尽量沉着地问道:“什么事?”
  “延王……不,是庶人李玢儿孙众多,流放岭南之后,不少都还活着,于是这些人竟派人送了书信去给各镇节度使,请求主持公道!还有仪王和东宫一系幸存的皇孙甚至皇曾孙,也都散发出去很多檄文!”
  那令史气急败坏说到这里,见贺兰进明已经震惊得无以复加,他却又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下去:“其中有几张檄文送了过来,檄文中说,陛下本来就不是复推之后得臣子拥戴登上大宝的,也不仅仅是因为运气,而是本来就设计了南阳王和仪王,又用花言巧语挤兑了平原王退出,这才最终捡到了皇位。”
  贺兰进明只觉得浑身汗毛根都立了起来。他噌的起身,快步到了外头,见廊下院内都无人,他方才稍稍放下一点心,毕竟,李璬最忌讳的便是别人提到他如何得位的问题。等到重新回到座位上,他抢过那令史手中的几张纸,一目十行匆匆扫了一遍,登时想到了当年则天皇后武氏执政期间,那些大唐宗室因反对和叛乱而遭到的残酷清洗。
  难不成现如今当年那场惨剧又要重演?不,当年和现在情势不同,现在的情势更糟糕!
  “先不要奏报,等十六王宅那边有结果再说。”
  贺兰进明终于做出了决定,吩咐那令史注意搜集这方面的所有消息,管控中书门下五房的舆论,他方才把人打发了下去。可是,有这样一个坏的不能再坏的消息横插一脚,他再也没心思算计房琯何时去职,更多的是担忧时局。可就在他枯坐等消息,度时如日甚至如年的时候,等来的却是房琯因为没请得圣命在杜幼麟那碰了个钉子回来,又被李璬召去了紫宸殿的消息。
  这一次,作为始作俑者的他即便再希望房琯滚蛋,自己能够援引盟友入政事堂,却不得不硬着头皮前去雪中送炭。因为他很清楚,如果房琯真的因为自作主张而被罢相,又或者是遭到更严厉的处分,但使众多被流放的宗室四面乱写信乱发檄文的消息传开,李璬勃然大怒,未必会按照自己的心意往政事堂里头加设一个人,到时候难不成他这个宰相一个人顶缸?此时此刻,他唯一庆幸的是李璬登基之后就大多呆在大明宫,自己从政事堂赶过去路途不长。
  即便这段路不算最长,可宫中不得骑马,当他最终来到紫宸殿,已经是大约两刻钟之后的事了。在那高高的台阶前,他迎面撞上了两个脸上带着几分烟熏火燎的焦黑,衣衫上还有斑斑血迹的男子下来,看那服色,他立刻认出是楚王李仿和齐王李代。尽管在从前,宰相的实际地位往往高过亲王,可李璬这些儿子趾高气昂骄横跋扈,没有一个省油灯,贺兰进明不得不在礼数上更恭敬一些,可李仿和李代却连还礼都不屑,只微微颔首就撂下他扬长而去。
  贺兰进明好歹也是士林中有名的人物,受到这样的轻视,他只是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随即便招手叫来一个内侍,低声问道:“两位大王这是从十六王宅回来见陛下的?”
  “是。”那内侍见楚王和齐王都已经走得远了,这才敢悄声多解释两句,“御史台大牢已经被填满了,陛下大发雷霆,可两位大王却一意孤行……这里来了两位大王,御史台那边还有三位大王。唉,怪不得御史中丞年前换人,换上的都是这些大王的应声虫啊!”
  贺兰进明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还是悲哀。李璬这天子当得实在是太窝囊了。既然有君临天下的名分,真的痛下决心收拾几个逆子,振臂一呼就会应者云集,用得着如今这样只能在宫中跳脚?他没有再问什么,撩起袍角就开始沿着一级级台阶上去,等到了紫宸殿外,他便听到了里头房琯那招牌大嗓门。
  “陛下若是再姑息下去,沸腾的绝不只是十六王宅和百孙院,而会是长安城内几十万军民百姓!”房琯见李璬仍只是双手掩面不做声,他简直急得快疯了,“陛下,刚刚楚王和齐王都已经说了,御史台中关了一二十宗室!除了当年则天皇后诸武专权的时候,大唐何曾有过这样的先例!”
  “住口,不要再说了!”李璬终于勉强恢复了过来,瞪着房琯怒喝道,“你不得朕命便擅自去飞龙厩调飞龙骑,你眼里还有没有朕这个天子?下去,朕现在不想听你这些利弊之说,这是朕的家事,不用宰相插嘴!”
  这不是家事,是国事!
  房琯很想来上这么一句当头棒喝,可是眼前发黑,浑身无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紫宸殿的,心里第一次体味到李适之当年的感受。直到被冷风迎面一激,他脑袋稍稍清醒了几分,这才注意到身边扶了自己一把的,赫然是同在政事堂却不怎么和睦的贺兰进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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