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校对)第561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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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六王宅自打落成之后,虽说内中的王孙境遇犹如坐牢,动辄得咎,几乎是生死荣辱全都操之于天子之手,可无论是从前棣王李琰被巫蛊罪名逼死,还是太子李亨父子三人被杀,又或者是荣王李琬死得不明不白,可至少从未如最近这一个月一般多灾多难。先有丰王李珙宅邸内好几处院落莫名崩塌毁坏,后有太子别院被大火焚毁了将近一半。大清早站在那焦黑废墟前时,也不知道多少人面色发黑。
  尽管崔氏确实犯了众怒,可这样肆无忌惮的动作实在是太出格了,今天遭殃的可能是崔氏母子,明天死的就可能是自己!
  太子别院门外,张良娣几乎完全把身体的重量压在了身边那个婢女的身上,一副摇摇欲坠的架势,声音中竟是带着哭腔:“太过分了,真是太过分了!广平王就只有两个嫡子,一个刚刚被人害死,另外一个竟然又遭人毒手!还有崔氏,她一个妇道人家,不过是因为害怕方才去找了杜相国,竟然连她都不放过!”
  “太子妃,还是先回去休息吧!据说宫中杜少卿会亲自带兵过来戒严,同时佐助宗正卿吴王彻查此事。”李静忠侍立在张良娣身边,小心翼翼地劝解道,“而且,外头这人多的地方实在是不安全,想当初永王不就是不知道从弄到了一把弩弓?万一谁也藏有这样的利器……”
  “就算他有弩弓,总不成还能把这太子别院的人全都杀得干干净净!”张良娣声音尖利地嚷嚷了一声,随即目光一扫四周围那些龙子凤孙,用沙哑难听的语调咯咯笑道,“我知道,人人都在妒忌已故懿肃太子的儿孙们沾光,可那都是他们的祖父和父亲用命换来的!再说了,懿肃太子哪怕在追封之前,也是祭告天地名正言顺册立的东宫,怎么就遭人嫉恨了?”
  这一次,张良娣话音刚落,便引来了一个冷冷的声音:“懿肃太子固然是名正言顺的东宫储君,可太子妃你别忘了自己当初只不过是一个良娣,要想当太后也麻烦收敛一点,别这么上蹿下跳,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在捣鬼!崔氏母子是死了,可事情还没查的水落石出,你就指桑骂槐乱嚷嚷,难不成你以为大家都不知道,最希望她母子二人死的人也有你一个?广平王乃是懿肃太子长子,而李傀是广平王嫡长子,要说名正言顺,他可比南阳王李係还要正得多!”
  打人不打脸,这话一出,张良娣登时面色铁青。她循声望去,却只见那满脸讥诮的说话者正是仪王李璲,登时柳眉倒竖,可却不敢贸贸然开口讥讽。
  如果说张良娣自己挑中的庶次子南阳王李係占的是出自东宫,再加上李亨父子三人无辜被杀的光,那么,仪王李璲同样也有不可抗拒的优势。这位曾经在大殿之上得到了李隆基的亲口册封,而且也是现存诸皇子之中最年长的,可他倒霉就倒霉在此事刚一宣布,情势就急转直下。先是南阳王李係揭出了幽州那场刺杀案,紧跟着杜士仪突然现身,一顿指斥把李隆基给贬了个半死。
  于是,每一个人都选择性遗忘了,仪王李璲曾经得到天子在众臣面前金口玉言许封太子。
  丰王李珙本也想冷嘲热讽张良娣两句,可仪王李璲既然跳了出来,他就乐得看热闹。可谁曾想,仪王李璲一贯显得没什么本事,此刻却突然犹如疯狗似的,又咬上了他:“还有丰弟,你借着你家屋宅被毁的事情闹腾了那么多天,别以为这世界上就没聪明人了!不管真的是天灾,还是别人造成的人祸,为什么这么大的变故,你家里偏偏一个人都没死,就连奴婢也都是好好的?这场祸事分明是你自己设计的,为的只不过是栽赃别人,挑起事端而已!”
  本来是两个人之间的争斗,这一下子就把丰王扯了进来。要说疯狗,当初屋宅被毁之后,丰王李珙直接堵了太子别院的门口破口大骂,又岂会怕仪王李璲的这一盆脏水?于是,他立刻破口大骂,言辞之中又捎带上了武惠妃所出的盛王李琦。盛王李琦不甘示弱,立刻反唇相讥。渐渐的,在场王孙无一幸免,竟是混战一团,就差没有捋起袖管直接大打出手了。
  当宗正卿吴王李祗和京兆少尹宇文审、万年令崔朋赶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团乱糟糟的一幕。这时候,火已经烧到了废太子李瑛一脉身上。
  平原王李伸把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嗣庆王李俅护在身后,声色俱厉地说道:“父亲和鄂叔光叔全都是冤死的,那时候你们谁曾经说过一句话?如今只因为杜相国一句公道话,你们就连我们兄弟俩都扫了进去,你们亏心不亏心?我今天和四弟就撂一句话在这里,本来我们已经商量过了,能够为阿爷争得太子名分就够了,其他的不争不抢,可现在你们非要拿一副长辈嘴脸来威逼我们,那就对不住了,我还非争不可!四弟,走,我可不会怕了他们!”
  见李伸一把拽起李俅就走,吴王李祗终于忍不住了。他重重咳嗽一声,用最凌厉的口气说道:“你们到底够了没有!”
  如果换成从前,吴王李祗虽然同样是亲王,但身为吴王李恪的孙子,和天子一系的关系已经很偏远,谁也不会买他的帐,可因为李祗在河洛一战亲身断后,是杜士仪救了人,这次杜士仪又亲自过府见他,显见关系非常,皇子皇孙们不得不给李祗一个面子,渐渐安静了下来。张良娣自忖身为女流,如今又是太子妃,当即快步上前,正想要哭诉自己孤儿寡母遭人欺凌,可她下一刻就发现李祗看向自己的目光有异。至少,那绝不是什么怜悯安慰的眼神。
  “宇文少尹,把京兆府廨今天拿住的那几个人押上来!”
  众目睽睽之下,几个被五花大绑成粽子一般的人就被推了上来。见每个人扫了这些人一眼,全都狐疑地看向了自己,李祗便淡淡地说道:“虽说广平王妃幼子之死还没来得及查,但既然是杜相国所托,我自然不敢稍有懈怠,早早就派人伏在太子别院左近。我原本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在这事情刚刚闹得沸沸扬扬之际,竟然还有人对广平王妃母子下手!
  就在昨天夜里,我派在这里的四个暗桩,一个小心翼翼跟着这拨放火的,到了他们藏身的丰王宅那片崩塌的废墟,另一个则是在此呼救,希望能够叫来人帮忙灭火,一个去坊外找人帮忙,一个原地待命。可真是没想到,跟踪那些放火的暗桩倒是平安无事,在这呼救的人却出事了!”
  听到这里,看热闹的人们发出了一阵大声喧哗,可真正的宗室们却陷入了一片难堪的沉寂。尤其是张良娣那张脸变得一片雪白,这一次是真的得靠着身边那婢女以及李静忠的搀扶才能站立得住。而丰王李珙在最初的讶然之后,随即气急败坏地叫道:“吴王,你这是什么意思,谁都知道我暂时借助在棣哥那片老宅,家里头那片废墟到现在还没收拾干净!”
  “我只是说在丰王宅那片废墟抓到的这几个家伙,并不是说就是你指使。”
  吴王李祗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疲惫。他揉了揉眉心,继而就直截了当地说道:“这几个人全都尚未审过,我今天带来,也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们这件事,下手的人已经抓了,不要互相疑神疑鬼!至于我那个出事的暗桩,我倒要请各位给我一个交待,尤其是太子妃!他敲各家的门请求救火,没人理会也就算了,可据原地待命的那个暗桩说,去呼救的那个人叩太子别院的门呼叫救火没反应,就攀过了太子别院墙头,却就此再也不见踪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张良娣恨不得一头晕过去,也好避免这千目所视千夫所指的局面。昨晚上崔氏所住的院子着火,她自然是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可别说她对崔氏这个长媳本就不满,又恼恨崔氏多事地带着李傀去求见了杜士仪,生怕到时候推举的时候节外生枝,因此就故意吩咐下头人各自守住各自的院落,等到火已经烧旺了方才去救火。而李静忠禀告抓到了一个越墙而入大叫救火的可疑人,她为了避免麻烦,当下就吩咐灭口,谁知道那竟是李祗的人!
  李静忠就更加惊惶了。可他终究在宫里浸淫了这么多年,很快就强打精神道:“大王这话我就不明白了。如若大王要保护广平王妃,知会太子妃即可,何必要这样折腾守株待兔?昨夜那场大火,太子妃受惊不小,南阳王等也都生怕惊了家眷,不得不先顾着自己的院子,所以救火的动作不免就迟缓了一些。至于各家没有贸贸然派人出来,还不是因为这段时间出事太多,谁都生怕出手帮忙反而惹上了一身骚,到头来里外都不是!”
  被李静忠这样一番话连消带打,登时有很多人反应了过来,立刻叫起了撞天屈,无不是想尽办法和此事脱开关系。看着这些对皇位卯足了劲,却在背地里谋算骨肉至亲的人,吴王李祗只觉异常心灰意冷。
  倘若李隆基退位之后,登基的便是这些宗室中的一个,这个大唐还有救吗?
第1262章
如同笑话的推举
  尽管十六王宅太子别院的那场火,就犹如丰王李珙屋宅轰然崩塌一样,没有一个结果,而且在这样的纷乱情势下,再也没有哪个龙子凤孙有机会和杜士仪正式接触,可既定的日程不得更改,推举贤王之事还是如期举行了。
  这一日,李隆基还在兴庆殿中养病,百官却已经云集在了勤政务本楼前那宽大的广场上。这里已经事先搭建起了临时的高台,以便下头的人能够看清楚投票的过程。有资格参选的诸皇子皇孙全都站在高台之上,作为当事者也是监督者,严防死守有舞弊的情况出现。五品以下官员当中,还有二十人被推举了出来在高台上监票,一个个全都昂首挺胸庄严肃穆,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虽说表明了弃权,但既然是杜士仪提出的建议,他当然不会不到场。尽管这高台并不等同于勤政务本楼上天子的宝座,但正中之位还是空了出来,以示尊崇天子,身为右相的他只在东边设了个简单的座位,闲适自如地靠在扶手上看着那一张张紧张到绷紧的面孔,心里愉快极了。
  那种愉快并不是什么在大唐推行准民主选举的愉快,而是一种纯粹看热闹,又或者说看闹剧的愉快。他这六天以来不怎么出门,不怎么见人,也完全不管事,可哪些皇子哪些皇孙都见了哪些人,他完全了若指掌,而根据这些资料也大致能够猜得出今天的结果。
  篡位这种事,较之武力统一,看上去难度较小,但其实一点都不容易,因为坐上皇位并不等于坐稳了皇位。在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分裂的魏晋南北朝以及后来的五代十国,篡位谋国屡见不鲜,其中杨坚和赵匡胤全都是成功的典范。而在王朝大一统的时期,这种事则基本上只有失败一个下场,其中最有名的失败例子,就是王莽。
  他杜士仪这么多年的养望,这么多年的积蓄实力,如今又挟平叛之功,可要是贸贸然走最后一步,失败的可能性仍然会高达八成以上。所以,他现在的首要之务,就是在天子李隆基的名声已经臭了大街的情况下,继续不遗余力打击皇室威信!
  当裴宽先是把那个简简单单的木箱完全拆开,让诸王以及被选定的低品官员一一上来检视是否有任何作弊,他嘴角的笑容就更深了。每个人都检查得很仔细,敲击声音试探是否有夹层,判断榫接之处是否有猫腻,再去查看投票口是不是有名堂……总之,每一个人都要检查好一会儿,光是这简简单单一道工序,就用掉了小半个时辰。若非这勤政务本楼前广场上,五品以上官全都设座,不少老臣的腿都快撑不住了!
  然而,那些同样年纪不小,但官位在五品以下的官员就没那么幸运了。尽管有些年迈的人已经腰酸背痛,可这样的盛事从古到今都未曾有过,哪怕上头说可以席地而坐等待投票,大多数人还是尽量踮脚往高台上眺望,希望能够看见那些有投票权的官员往投票箱中投票的情景,同时在心中幻想着自己也有这种权利该有多完美。倘若不是因为提出建议的杜士仪威望太高,而且纳入低品官员也会造成计票困难,早就有人闹腾了起来。
  每一张选票因为不记名,并不能展开来看,但却有专门的人触摸辨识后头的记号,确保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在真的选票之中夹入假的选票。第一个投票的是裴宽本人,而随着第二个第三个人鱼贯登台,四周渐渐沉寂了下来,甚至连最初的窃窃私语都没了。每一个人都在等待那最终的答案,每一个人都在盼望着自己能够赌对,选择的人能够登上大宝。至少,就算选错了也不用担心回头遭到清算,这也是没有几个人反对裴宽这推举章程的原因。
  而心思更加炙热,目光更加炽烈的,则是台上那些皇子皇孙,每一个人手中都捏着属于自己的那张票,每一个人都知道,当外官投完票之后,也就轮到吴王李祗这个宗正卿带头,他们这些宗室上去做最后的角逐了。丰王李珙就有些得意地瞥了一眼自己手中的票,如果是实名推举,他还得犹豫一下是否要谦让,可现在既然是不记名投票,他就完全没顾虑了,选票上光明正大地圈了自己的名字!
  由于诸王投票时是根据长幼,排行二十六的丰王李珙自然落在较后面的位置。而三十皇子凉王李睿投票之后,便是唯二有份参与的皇孙——嗣庆王李俅以及南阳王李係。两人一则是代表庆王一脉,一则是代表懿肃太子李亨一脉。只是这两个同样丧父的堂兄弟,却是势若水火,彼此视若无睹。
  等到这过程漫长的投票终于结束,从鸿胪寺特别选出来嗓门尤其大的两个官员便上了前来当众唱票。这时候,本就寂静的广场上更是鸦雀无声,只有那一个个皇子皇孙的名字在空中飘荡。不用上头计数,很多官员已经自己掐着手指头默默计算了起来。
  “南阳王一票!”
  “平原王一票!”
  “丰王一票!”
  一个个洪亮的声音钻入每个人的耳朵,让下头千余号人的心里全都是痒痒的。可随着计算,渐渐有人觉得有些不妙,五品以上官,再加上有选举权的宗室们,总共也就是一百多人,不到两百,可现在转眼间已经报了几十张选票,可得票最多的几个人竟是还可怜巴巴没有突破十票,包括此前被人视作为最热门的懿肃太子李亨庶次子南阳王李係!反倒是废太子李瑛和废太子妃薛氏所生的平原王李伸,身为名不在选票上的另选人,竟是名下有足足九票!
  可照这样下去,别说有一个候选人突破半数,就连突破四分之一都困难!
  杜士仪看到台上一个个宗室面色铁青,心里很有一股哈哈大笑的冲动。能够不动声色的,也就是颖王李璬这样的谨慎人,平原王李伸这样满不在乎只为搅局的人,至于如丰王李珙、盛王李琦、仪王李璲、南阳王李係,则是有的握紧拳头,有的额头青筋毕露,有的不停地擦汗,有的则东张西望寻求支持。当他发现裴宽朝自己望了过来,眼神中颇为复杂的时候,他便对身边的阿兹勒招了招手。阿兹勒低下身子听了嘱咐两句嘱咐,立刻起身往裴宽走去。
  “裴相国不用担心,义父说,如果真的没有结果,他自然会负责收场。”
  杜士仪既然如此捎话,裴宽心下稍稍一松。他没有说话,只是对阿兹勒微微颔首。眼看其退到杜士仪身侧站定,他想到近日这些宗室们闹腾出来的各种事件,心底除却为难和恼火,却还有一种格外微妙的感觉。他好歹也是这么多年浮沉不倒的人,眼力自然毒辣,杜士仪回来之后看似只出了一招,另外则是通过他定下了这推举的章程,可他隐隐也察觉到了,借助这层看似公允的皮,宗室当中的牛鬼蛇神全都上蹿下跳了起来,可结果如何?
  民间百姓几乎是看了一场猴子戏,而皇家声名威望简直是荡然无存!
  平心而论,君明臣贤这种事,从来只是一种最理想的状况,即使在开元之初姚宋为相的时期,皇权也是至高无上的,李隆基没少凭借个人喜恶决定人事,甚至断人生死,开元后期到天宝就更不用说了,连他也时时刻刻生活在朝不保夕的恐惧之中。如果他还是当年那个敢于违逆王毛仲的纯臣,早已死无葬身之地。哪怕此次真的逼迫李隆基退位,新君得以顺利在众大臣的推举下登基,成就一段佳话,可新君登基之后又如何?他们这些重臣,会不会逐渐当做绊脚石被一块块搬开,甚至被冠以各种荒谬的罪名,最终遭到清洗?
  既然如此,如果杜士仪能够做到限制君权,他最好的办法是旁观,不动声色出一把力,而不是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当台上的投票结束,一块竖起的白板上正在紧张地复核着所有候选人的票数,台下那些一直在竖起耳朵听的官员们,却已经有人算出几个热门人选的票数了。呼声极高的南阳王李係哪怕有嫡母懿肃太子妃亲自为其奔走,窦家不少人摇旗呐喊,仍然不过区区二十四票;丰王李珙也不知道是疯狗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还是嘴上没个把门的,让不少大佬们心中不齿,最终不过可怜巴巴十二票;仪王李璲挟天子金口玉言的许诺,得到了二十九票;斜里杀出来的黑马,废太子李瑛和废太子妃薛氏所出的嫡子,因为弟弟承袭了庆王一脉,他竟是狂砍整整三十票,甚至还比仪王多一票!
  至于其他诸王,眼高手低的盛王李琦和其他诸王一样,得票根本就没突破个位数。谨慎的颖王李璬因为略有文名,为人低调,竟也得了二十票。
  当这个结果得到了左相裴宽的亲口宣布时,下头那些官员们虽说早已得到了相应的消息,可仍然一片哗然。这一次推举没有结果,人们在过程之中就已经有了这样的预感,可得票如此分散,纵使得票最多的宗室,甚至也不到整个投票人数的五分之一!
  “非嫡非长的贤王,果然不好推举啊!”
  杜士仪轻声嘟囔了一句,随即便站起身来。刚刚人人都神经绷紧的时候,他却坐在那儿放松精神,现在一片乱糟糟的时候,他这个始作俑者当然应该站出来。此时此刻,他来到了裴宽身侧,见其立刻让出了位置给自己,他便站在高台上的正中央,往下头黑压压的大臣中间扫了一眼。渐渐的,下头的议论喧哗声音越来越小,人群最终平静了下来。
  “从前睿宗陛下在位的时候,曾经因为立太子而有过争议,最终以治乱立贤王,承平立嫡长为由,方才解决了国本之争。如今陛下在兴庆宫养病,前后两位太子,一则废死,一则暴薨,所剩诸位大王,非嫡非长,兼且从前幽居十六王宅,才具秉性大多无人知晓,故而嫡长无人,我才力持推举贤王之意。只不过没想到今天非但没有一个人过半数,而且甚至没有任何一人的得票数过五分之一,实在是让人嗟叹。可即便如此,仍然角逐出了得票最高的四人。”
  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笑容可掬地说道:“既然一开始便是公允,那么接下来不妨公允到底。接下来便从得票最高的仪王、颖王、南阳王、平原王之中,进一步推举出最终的人选。但凡有人得票过半,则此次盛事便算是决定了。如果仍然如同此次一般,便取得票前两位再行推举,最终定然会有人过半数!如此方才最公允,诸位认为如何?”
  片刻的骚动过后,下头的群臣你眼望我眼,大多数人都觉得杜士仪的建议很有道理。尽管也有人叫嚣定立东宫乃是天子之事,应该由李隆基金口玉言决定,但立刻被身边人赞同杜士仪这建议的呼声给压了下去。如果杜士仪是靠一言堂来操纵东宫人选,清流们必定群起而攻,可这次是让他们来决定人选,杜士仪只当个旁观监督的角色,很多人都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上古尧舜那推举制的时代,神圣感油然而生。
  再说,立储乃国事,本来就不该是天子一言决定,尤其是在如今宗室皇子全都非嫡非长的情况下!
  裴宽见杜士仪抛出了这样一个方案,而下头显然赞同声居多,他不等宗室中人提出异议,当即开口说道:“那便依杜相国提议,三日之后,复推!”
  “今日结果,也当知会陛下,我就亲自去走一趟吧。”
  杜士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见裴宽没有异议,其他的重臣显然也没兴趣去如今已经彻底被孤立的天子那儿奉承,他便颔首致意,丢下这儿还没散去的近千人,只带着阿兹勒径直转身离去了。等离开这犹如菜市场一般的勤政务本楼前广场,绕到龙池之后,又经过大明门,绕过大同殿,最终来到了兴庆殿前院,他就只见自己回来之后就不曾见过的幼子杜幼麟正亲自戍守在此,而其余禁卫,清一色都是飞龙骑。
  “相国!”
  当着其他人的面,杜士仪知道儿子这称呼是为了表示先公后私。他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开口问道:“今日勤政务本楼那边的事,我来禀报一声。陛下是否还醒着?”
  “陛下这几天每天都能够清醒一两个时辰,这会儿御医都在,刚刚出来要过几样饮食,应当还醒着。”杜幼麟见父亲一脸轻松,就知道推举之事必定一如杜士仪所愿。他恭敬地让开了路,同时低声补充了一句,“阿爷,御医说,陛下应该熬不过两天了。”
第1263章
君已将死
  当杜士仪踏入兴庆殿时,闻到的就是一股扑面而来的药味。按理说药香味应该决不至于给人刺鼻的感觉,可他这时候却忍不住有掩鼻的冲动,而且这种感觉随着接近那帷幔低垂的御榻区域,感觉就越发强烈。直到看见几个御医正围着李隆基忙碌个不停,而几个宫人手忙脚乱从天子身上换下了什么东西,三两下包裹成一团。而那股让自己反胃的味道,就是从李隆基那里散发出来的,他须臾就明白了过来。
  曾经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雨,决定万千人生死的大唐天子李隆基,竟是已经沦落到大小便失禁的地步!
  杜士仪只是一个人进来,几个御医最初没发现杜士仪,等到有人擦了一把汗,眼角余光瞥见屋子里赫然多了一个人,一下子看了过去,紧跟着呆在了那儿,其他人方才反应了过来。等到认出了这位如今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右相,几个御医登时慌乱不已,连忙撇下天子上前施礼不迭。杜士仪只有区区一双手,只来得及搀扶起为首那个白发苍苍的御医。
  “陛下重病不起,听说太医署中六个御医分成两班日夜轮值,实在是辛苦了。如今叛乱已经平定,不论怎样的珍奇药物尽管用,只要能够让陛下续命即可。不过,各位也不用忧谗畏讥,医者有极限,天命无极限,只要你们尽心竭力,哪怕有什么诽谤,我也会替诸位正名。裴相国之前还说过,太医署连月以来最为劳苦,将会发太府库藏绢帛百匹,犒赏诸位辛劳。”
  杜士仪这和颜悦色的一番话,无疑使人如沐春风。那老迈的御医不但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而且心情也异常熨帖,他连声道了不敢当,又是赌咒发誓似的保证会好好照看天子,见杜士仪仿佛有话要说,便对其他人使了个眼色,三个人蹑手蹑脚退了出去。他们一走,剩下的宦官宫人谁也不敢留,将收拾下来的东西收拾了起来之后,众人全都跟在御医后头溜之大吉。只不过须臾之间,偌大的地方就只剩下了李隆基和杜士仪君臣二人。
  看到李隆基双目紧闭,仿佛还在昏睡,杜士仪想想适才那些宫人还收拾下了脏污衣物,杜幼麟又说才送过一些饮食,他不禁轻轻笑了一声。床上的天子也不知道是听到,还是没听到他刚刚的声音,面上看上去纹丝不动,唯有微微有些歪斜的嘴唇边上,流出了一丝涎水。
  杜士仪见御榻旁边的方几上摞着厚厚一叠丝绢方巾,他便随手取了一方,手法不甚熟练地将李隆基嘴角边的那一丝涎水给擦干净了,这才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陛下,今日是推举贤王的日子。我本意是想,不管是谁,只要能够得到半数五品以上官员的支持,无论皇子也好,皇孙也罢,大唐也就终于有了一位得人心的新君,结果可惜得很,事与愿违,别说半数支持,就算曾经得陛下金口玉言立为太子的十二皇子仪王,在总共一百八十三张选票中,最终也只拿到了不到三十票。”
  这句话一出,他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李隆基再也装不下去了,那紧闭的双眼陡然睁开,竟是愤怒地瞪着自己。也许是察觉到了自己在臣子面前装睡是多么软弱,这位曾经至高无上的天子艰难地蠕动着嘴唇,可吐出来的却只是含义不清的几个字。
  “大……逆……”
  杜士仪没有等到李隆基把话说完,就好整以暇地用丝绢方巾又在他嘴角按了按,却是把那剩下的不道两个字给按了回去。他没有理会天子那喷火的眼神,自顾自地继续说道:“除却仪王之外,南阳王身为懿肃太子的庶次子,得到了二十四票。此外便是素来谨慎而有文名的颖王得到了二十票。但是,最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年陛下以图谋不轨之罪而废黜太子之位,贬斥岭南的废太子李瑛之子,平原王李伸,竟是得到了三十票,他是所有宗室当中最多的!”
  之前那场中风让李隆基几近失语,甚至连思维也已经变得异常迟钝,他唯一死死记住的,便是面前这张最可恶的脸,这个最可恶的人!正是杜士仪让他品尝到了人生之中最大的屈辱,让他这个至高无上的天子从云端跌落凡尘,往日能够让天下任何一个角落听命的天子之命,如今还出不了区区兴庆殿!尽管他已经竭力告诫自己不要被杜士仪轻易激怒,可当听到平原王李伸竟是比任何一个宗室的得票都多,他还是出离得愤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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