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校对)第40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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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兴早就知道,杜士仪让自己送这些人回驿馆,正是为了在火上继续浇一桶油,故而在瞥了阿史那仲律一眼后,便用理所当然的口气说道:“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在千秋节到长安朝觐陛下之事,原本就是回纥之前派了使者来,在西受降城和我亲自商谈的,故而我虽和此次使者不相熟,可见了总觉得亲切。对了,敢问上一次的使者失涅干如今可还好?”
  朔方节度使杜士仪也好,如今这位节度判官张兴也好,对自己全都极其热络亲切,吐迷突自然得意,因此,张兴提到上次的使者,他一时失察,便脱口而出道:“我兄长自然好得很。”
  回到灵州之后,因为打探到回纥并没有一个所谓失涅干的贵族,张兴也曾思量过那位看上去气魄谈吐均不凡的回纥使者究竟是什么身份。如今,吐迷突这顺口一句话,他登时心中一动,随即便笑眯眯地说道:“原来前一次那位使者竟然是贵使的兄长?我记得贵使乃是回纥俟斤的嫡亲弟弟,莫不成还有别的兄长在?”
  吐迷突一句话出口就意识到坏了,他并不单单是直肠子,只是大局观略逊兄长而已,否则也不会担当此次的使者。毕竟,长安距离回纥数千里之遥,骨力裴罗能够离开牙帐到西受降城,那是因为一来一回顶多不过耽搁一个月,而且最初的意向得彼此试探交流,而这一次极可能要耗上两个月甚至更久,骨力裴罗哪敢轻易离开回纥?他只是被杜士仪的看重和张兴的热络给带得一时犯了迷糊,此刻连忙试图补救。
  “阿父当年在时曾经还有几个兄弟,所以我的堂兄弟很不少。失涅干是我兄长极其信赖的人,只是素来很少参与征战,外人知道的不多。”
  “原来如此。”张兴笑了笑,却也并不再多问了。可即便是他这样的态度,仍然让阿史那仲律心生忌恨。一旁的葛逻禄使臣吉尔查伊看在眼里,心里很是明白此乃杜士仪的分化之计。可三部会盟固然不假,彼此之间也是明枪暗箭不断,他无心去提醒另外两个人。
  回纥属于铁勒族姓,葛逻禄和拔悉密则是属于突厥。如今拔悉密因为吞并了众多小部落,而且其监国吐屯阿史那施颇有自立之意,部族贵族乐得支持,所以在三部之中实力最强。而葛逻禄分为左厢右厢,势力甚至远至西域,可也正因为势力范围跨度太大,葛逻禄左厢大多数时候时叛时附突厥,而葛逻禄右厢则是和突骑施拉锯。吉尔查伊所侍奉的葛逻禄酋长,乃是炽俟部之主,名为葛逻禄共主,但葛逻禄三部之外的另外两部,踏实力部和谋落部对酋长的号令素来阳奉阴违。至于回纥,虽崛起极速,可因为是吞并铁勒其他族姓方才有如今的声势,真正的势力尚弱。
  所以,拔悉密监国吐屯阿史那施要当盟首,葛逻禄根本无所谓。而如今杜士仪又对回纥另眼看待,吉尔查伊就更加乐得作壁上观了。于是,等到回了驿馆,张兴分别给他们安排了院子后告辞离去,他就只见阿史那仲律立刻开始对吐迷突冷嘲热讽,立刻假惺惺地拉起了偏架。
  当这样的消息传回了灵州都督府杜士仪耳中时,他不禁对左右笑道:“所以说,回纥、葛逻禄、拔悉密虽说是同盟,实则同床异梦,只是因为共同的利益捏合在一起,故而,有些手段自然可以试一试,免得他们到了长安给我惹麻烦。”
  “不过,我试探过那个吐迷突,他既是脱口而出说那失涅干是其兄长,如果我所料不差,那次我见的十有八九是回纥俟斤骨力裴罗本人。”说到这里,张兴不禁有几分遗憾,“我那时候见其谈吐不凡,气势雄奇,可打探之后却又发现其人极其谨慎,这就应该更加仔细一点的。”
  “发现他是骨力裴罗又如何,总不能无缘无故把人扣下,抑或是一刀杀了。”杜士仪无所谓地摇了摇头,但对骨力裴罗的胆色评价又高了一层,“如今的回纥还是三部之中最弱小的,日后如何还未必可知。当年王君毚倒是曾经因为私怨而害得回纥酋长承宗直接死在了岭南,可结果如何?他自己就死在回纥瀚海司马护输的手里,可谓是一报还一报。在突厥未灭的情况下,如今不宜撕破脸。”
  杜士仪的这种说法,来圣严也好,李佺也好,乃至于王昌龄等从属,个个都觉得颇为赞同。正在这时候,灵武堂外传来了一阵争执声。众人在最初的诧异之后,全都分辨出了仆固怀恩的声音。
  “我从前出入灵武堂只需通报一声即可,你又是谁,缘何敢拦我?”
  这些日子仆固怀恩奉命领蕃兵回夏州省亲,这也是杜士仪对他的优待,故而龙泉新到,对人并不熟悉。听到外间起了争执,杜士仪当即吩咐来玚到外头把两人带进来。等到仆固怀恩和龙泉一前一后进来,他便沉下脸道:“灵武堂前何等重地,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话,非要如此高声?”
  “大帅,是他不肯通报……”仆固怀恩不服气地辩解了一句,见杜士仪盯着自己,他不禁有些气馁地低下了头,“我也有错,我不曾通名……”
  “这就对了,你身为朔方节度兵马使,自有出入灵武堂的资格,可你急急躁躁只对龙泉说你只需通报即可进入,却又不通名,他拦阻你也是应当的。”说到这里,杜士仪看了一眼龙泉,见其身侧佩剑并未动过,当即微微颔首道,“龙泉,仆固怀恩乃是朔方重将,日后出入此地,你只需通报,无需拦他。”
  “是。”
  龙泉连忙行礼应下,又向仆固怀恩一躬。他之前甚是冷峻,如今却显得谦和有礼,兼且又年少,仆固怀恩就不大好继续追究下去,见人恭恭敬敬退出门去,他便忍不住嘀咕道:“我往常一怒起来,少有人能敢和我对峙,这少年郎好生胆大!”
  “来玚上次都被他给掀了一个跟斗,你可别小看他,一身艺业端的不凡。”来圣严笑语了一句,见来玚瞠目结舌,显然还不知道那点丑事全都给自己知道了,他不禁哑然失笑,“大帅身边真是人才济济,前有吴天启滴水不漏,如今又有这龙泉不畏大将。”
  “他是孤儿,曾和其他三人于我一友人门下学剑,若不是朝中法度,我也学幽州张大帅收为义儿了。”杜士仪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见众人无不动容,他知道自己略微抬一抬龙泉四人的身份,能够让众人进出灵武堂之际不会过于随便,当即就词锋一转道,“好了,继续说正事。我此行长安,恐怕要耽搁一段时间。虽则突骑施以及吐蕃的战火理应烧不到这里,而突厥登利可汗和右杀伊勒啜也未必会立时三刻打起来,但仍需防患于未然。”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方才补充道:“此次又要劳动老将军权总留后事,替我坐镇灵州,子严和奇骏相佐!少伯,你跟我上京。”
第905章
三蕃朝千秋
  河陇吐蕃激战正酣,安西北庭正忙着给突骑施的内乱添火,幽州和平卢依旧对契丹的反扑虎视眈眈,而在朔方,杜士仪已经带着回纥、葛逻禄、拔悉密的三部使臣,踏上了前往长安恭贺李隆基千秋节的旅程。前年他送了一面别出心裁的千秋镜,由是让李隆基另外设镜阁供奉这所谓的太上金镜,差点就因此而蠲免了朔方的赋税,而今年他又促成了回纥三部的朝贡,有些人早已在背后议论,当年铁骨铮铮的杜十九,如今也变成趋附君王之徒了。
  杜士仪对此却毫不在意。从前他打出名声,是为了不出名就没办法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现如今他官高爵显,对于名声早已没那么在乎了。
  这一路和杜士仪前一次急匆匆回去述职不同,节度仪仗俱全。一路树节,六纛开路,沿途所有驿站全都腾出最好的房间,让第一次走这条驿路的吐迷突、阿史那仲律和吉尔查伊全都对大唐的富庶惊叹不已。
  驿路上三十里一驿,但凡通衢大道上的上驿,专供来往官员以及番邦使节住宿,富丽堂皇,环境清幽,他们目不暇接,禁不住浮想联翩大唐的帝都长安又会是怎样光景。而且,即便杜士仪为防扰民不进城池,可他毕竟身兼关内道采访处置使,不少关内道州县主官都会闻风前来拜见,若非杜士仪留足了路上的时间,到最后干脆令牙兵打前站,吩咐各州县不用理会他过境,否则就几乎不用走了。
  一行人最终抵达西京长安,已经是八月初一。八月初五便是千秋节,自从开元十七年,这一天正式成为了大唐的节日之一,天下各州县官员敬献千秋镜就成为了一个惯例。最初只是一面铜镜而已,倒也不花费什么,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下头官员有的在镜子上动脑筋,有的则想方设法献上其他的礼物,试图博得天子青睐,尤其是州府这一层级,往往都会派长史司马这些上佐前来贺寿献礼,彼此之间明争暗斗不断,甚至使得两京物价为之腾贵,不逊科举。
  而较之州府,各镇节度使的排场又要更大一倍,多数都是委派亲信的节度判官前来贺寿。而这一年亲自前来的,则只有奉诏领回纥等三部入觐的杜士仪一位。按照历来的规矩,节度使入朝未见则不入私第,杜士仪此次带的还有使臣,因此黄昏抵达之后,先在长安之外的城东驿停留奏报,暂不进城。驿站上下本以为恐怕要明日一早方才会正式入宫觐见,却不料在城门关闭之前,一行人便风驰电掣地抵达了驿馆。
  为首的是中官林招隐,他在宫中算是极富盛名的,从前也不是没来过这里,驿馆立时有人飞报杜士仪。等到两人一打照面,杜士仪宛若熟人似的和林招隐打过招呼,旁人退下后,他便隐晦表示有朔方土产相赠。
  林招隐往日奉诏去见各州县官员,收礼素来收到手软,杜士仪简在帝心,还曾经整死了牛仙童,却对自己如此,他也觉得面上有光,当即态度更热络三分。于是,等入了长安城,进了兴庆宫,身边没了外人,杜士仪一问天子情形,他自不吝提点。
  “千秋节在即,大家原本心绪很好,可连日边疆有警,大家不免操心了些,所以精神有些倦怠。好在,四处传来的都是好消息。”
  说到这里,林招隐便看着杜士仪,笑眯眯地说道,“所以说,杜大帅真是慧眼识人。陇右节度使杜希望呈报,说是他率兵五千人筑成盐泉城,不料吐蕃三万兵马突然兵临城下,危急时刻,鄯州临洮军正将南霁云身先士卒,亲率精兵一千余人突入敌阵,使得敌军溃乱,杜希望紧跟着率兵蹑上去追杀,一时大胜,吐蕃闻风丧胆,不敢再犯,故而他遣使报捷请功。”
  听到这个消息,杜士仪原本还担心夺下盐泉桥之后吐蕃兵马反扑,此刻顿时舒了一口大气,随即也不免赞叹杜希望不忌麾下建功,着实是个实诚人。再想到如此一来,南霁云算是真正奠定了其在陇右中的地位,他不禁更加为其高兴。
  于是,他顺势笑道:“陇右这个胜仗一打,陛下便可安心了。”
  “正是。杜希望还奏称,将河州镇西军迁徙到盐泉城镇守,大家二话不说就准了。中书省赏赐陇右兵马的制书不日即将发下,南霁云因功升左领军将军,这一步能跨过去,方才算是入了我大唐名将的行列!”林招隐见杜士仪显然为之欣喜,这才清了清嗓子,继而压低了声音说道,“听说幽州张大帅将云州守捉使侯希逸调了去,那侯希逸也是大帅昔日部将,在张大帅手下的日子不那么好过啊!”
  “林将军的意思是……”
  林招隐挑了挑眉,语带双关地说:“张大帅居功自傲,瞧不起别人,嫡系军将更是个个骄悍,侯希逸上了血书请调营州,这才刚刚得到允准。啧啧,张大帅屡破契丹,功劳赫赫是不假,可这容人雅量着实叫人不敢恭维。”
  张守珪功勋彪炳,深得天子之心,即便有自高自大的缺点,此前述职的时候还起过龃龉,但杜士仪也没太理会。可如今身为天子近臣的林招隐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不得不思索其中深意。而侯希逸当年曾经因为张说爱重取名,不久就受了王晙的责难,而后虽在奚王牙帐立下大功,却被闲置多年,还是他到云州之后将其招揽了过来。此后罗盈远赴漠北,南霁云调任陇右,他孤零零一个人在云州,又被张守珪横插一杠子调到麾下,可以说仕途多劫难。
  可是,侯希逸那所谓的血书请调平卢,也是他事先与其有所默契的。尽管自己不顺,可侯希逸留在平卢的家人却开拓了一条和契丹的商路,这些年来赚得盆满钵满,回平卢虽不能说是衣锦还乡,可也并不如别人看着那样愤懑狼狈!可张守珪的所谓骄悍之名,到底是为什么会在京城如此流传?
  尽管南薰殿中曾经有皇子溅血,但时隔一年多,这里已经看不出任何当初那惨烈一幕的情形了。李隆基没有在兴庆殿,而是在这里接见杜士仪,在内臣们眼中,这自然是表示亲近。外官当中,除却中书令李林甫,就连侍中牛仙客都很少踏足这里。果然,在杜士仪见礼之后,兴致极好的李隆基便含笑说道:“朕本待明日召见,可思来想去,却还有话想要问你。没想到如今天色已晚,你且先去用了晚饭再来。林招隐,到时候直接把杜卿带去梨园。”
  杜士仪行前随便吃了点胡饼垫饥,此刻倒并不饥饿,可天子都这么说了,他也就没有故作客气。谁知道李隆基会留他多久?
  即便是在宫中用饭,也并没有琳琅满目多少道珍馐,在公务繁忙,吃上头却一定要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没事就琢磨该怎么个吃法的杜士仪看来,也就是勉强可以果腹而已。当他填饱了肚子,跟着林招隐又来到了梨园,就只见天子正在欣赏一曲剑舞。领头的那女子身着戎装,容姿焕发,但只见人若惊鸿剑光耀人,分明已经得到了公孙大娘的真传。而他这一驻足,一旁的林招隐便叹了一口气。
  “李十二娘算是少数得了公孙真传的弟子了,只可惜公孙那场大病后便撒手人寰,大家曾经扼腕叹息许久。”
  公孙大娘当年遍游北地,表演乐舞,何尝想困在区区皇宫之中?如今犹如困于浅滩的蛟龙遇到了瓢泼大雨,怎不承风飞去?
  杜士仪嘴里附和,心中却为公孙大娘感到高兴。等他来到了正凝神欣赏乐舞的李隆基面前,正值李十二娘一曲剑舞终结,下拜行礼,李隆基却没有抚掌赞叹,而是笑了笑说:“果然较之从前大有进益,然则要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李十二娘,你还需更加精益求精才是!公孙剑舞,精气神无一可缺,尤其是那种纵横睥睨的威势,你还需得好好学学!”
  尽管李隆基如此挑剔,可李十二娘还是受宠若惊,慌忙再次拜谢后,方才带着其他舞姬一同退下了。这时候,李隆基方才看着杜士仪道:“杜十九郎,你当年琵琶曾是两京一绝,如今居于高位已久,旧时技艺是否生疏了?”
  李隆基不问朔方形势,军事内政,而是突然问什么琵琶,杜士仪不禁有些意外,但随即就开口说道:“臣如今心境不同,同一首曲子,和当年弹奏起来却也截然不同。而且因为两任节帅,若再加上云州和代州的经历,掌兵的时候多,故而连春江花月夜这种舒缓的曲子,都能不知不觉弹出杀伐之音来。”
  大约是没料到杜士仪会如此回答,李隆基不禁为之大笑,随即屏退了闲杂人等,只留下林招隐在身侧,这才问道:“杜卿,回纥三部叛离已久,如今却随你前来朝觐上贡,其中缘由,你可清楚?”
  “陛下,蕃夷之人,有利则附,无利则叛,如今前来朝贡,无非是为了四个字,有利可图。”杜士仪直言不讳地挑明此节,这才继续说道,“此次他们不跟着突厥使臣前来,而是径直到朔方请求在千秋节朝觐,无非是表明态度。如今突厥内乱,登利可汗并非什么明主,他们免不了会有扩张之心。可突厥和大唐议和之后,多年未曾有大战事,他们要图谋突厥,自然少不了要探明我大唐的态度。恕臣直言,他们此前就向臣提出过灭突厥之议。”
第906章
灭国之功何不图?
  既然知道回纥之主骨力裴罗野心勃勃,而且尚在盛年,又曾经让张兴向自己转达了联手覆灭突厥的提议,杜士仪可不想将这种事拖到回纥抑或是拔悉密葛逻禄抢先对天子提出,干脆就直接对李隆基明说了。而他这样直截了当的坦陈态度,无疑让李隆基颇为满意。在沉吟片刻之后,李隆基就原封不动地将这个问题打了回来。
  “君礼怎么看?”
  今日相见,李隆基先是亲昵地直呼杜十九郎,而后又改称杜卿,如今又呼他表字,杜士仪隐约能够体会到其中的细小差别。在当初张兴从西受降城回来,他就一直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中间也和一众亲信文武商量过此事,如今天子垂询,他故意思量了一会儿,这才欠了欠身。
  “陛下,当年太宗皇帝命李靖带兵征战东突厥,是因为突厥当年时常出兵南下骚扰,甚至一度在太宗皇帝即位之初,率兵十万直达渭水,故而后来发兵征伐名正言顺,而太宗皇帝得卫国公李靖擒获颉利而不杀,亦是为时人称道。如今回纥三部虽提出愿为大唐覆灭大唐,可即便真的成了,将来三部之中很可能会有一部脱颖而出,成为雄踞北面的霸主。如今他们固然恭顺,日后是否会恭顺,那就未必可知了。”
  “你的意思是,将拔悉密、葛逻禄、回纥这三部的提请置若罔闻,只当没这一回事?”
  李隆基的口气虽然并无愠怒,但杜士仪还是能够听出那隐隐的不快。自从太宗受各部的天可汗称号以来,大唐的历代皇帝虽然不像太宗那样,正式受各部上天可汗尊号,但对外诏命全都以皇帝天可汗自称,而各部上表,也常常以天可汗之名称呼大唐皇帝,一直到开元都是如此。然而,在李隆基看来,这终究和太宗皇帝还有差距。而如今的突厥,最让他无可忍受的就是登利可汗的封号。
  所谓天可汗,较之当年隋帝的圣人可汗更加尊贵。因为天在突厥语中兼具高尚以及权力的意思,若是将天可汗中的第一个天字按照突厥语音译,也就是登利可汗,或者叫腾格里大汗。登利可汗既没有默啜可汗的勇武,又没有毗伽可汗的智慧,却竟敢僭称天可汗,这怎不教素来自视极高的李隆基恼火?
  因此,杜士仪立刻摇头道:“陛下,臣并无此意。东突厥已经覆灭于贞观年间,默啜崛起之后,方才再次据有故地,默啜也好,毗伽也罢,其实名不正言不顺,如今这登利更只是跳梁小丑,原本就是僭称可汗,所以陛下代天征伐,原本就是理所当然。”
  见李隆基果然面露欣然,他便继续说道:“可是,漠北倘若少了一个突厥,却多了一个另外一统的大国,于我大唐有害无利。所以,不能放任拔悉密葛逻禄回纥三部行事,需得控制他们的进度。”
  李隆基虽说渴望覆灭突厥之功,可还没有就此昏头,杜士仪的言下之意他很快就听明白了。他当即颔首道:“你所言也不无道理。那你说该当如何?”
  “此次陛下千秋节,回纥三部都派了使臣来朝觐道贺,突厥牙帐却并无半点动静,以此行文问罪,这是其一。”
  杜士仪言辞犀利地指出这第一点,果见李隆基欣然点头,他便继续说道:“倘若突厥惶恐派出使臣,则陛下可以进一步要求,让突厥遣王子前来国子监。这并不是质子,须知就连渤海,也有王子在两京随侍,陛下作为天可汗,藩属派王子入京随侍,这是应尽的义务。这是其二。”
  渤海新罗之类全都是小国,因此王子乃至于贵族子弟在大唐太学中求学的情形司空见惯,至于突厥吐蕃这样的大国,就很少出现如此例子了。想到如果突厥不肯,异日出兵就有相应的口实,如果肯,自己让突厥臣服,此等威势就会传遍天下,李隆基又轻轻点了点头。
  “突厥自从默啜以来,雄踞北疆,鞭笞驱策诸部犹如仆隶,如今虽说已经日暮西山,可妄自尊大的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否则,伊然即位月余便突然崩殂,登利也不会取了那样的尊号。再加上有拔悉密等三部居中作梗,十有八九突厥会以虚词搪塞,未必就此奉诏。如果是这样,先断其互市,对突厥之中的实力派加以笼络,甚至可许以册封,譬如登利得位不正等等均可作为理由……”
  接下来,杜士仪对拔悉密三部的反应,动向,彼此之间的关系,骨力裴罗的野心……林林总总全都对李隆基做了一个详细的剖析和说明。足足耗费了大半个时辰。因为事关灭国之大事,李隆基没有半点不耐烦,一边听一边不时提出种种问题,杜士仪亦是不断修正,而一旁侍立的林招隐不免就呆得有些无趣了。可这种场合能被留下就意味着信任,他只能耐着性子站在那儿,不时更换双脚的重心。
  至于更多被遣退的内侍们,这一等就是说不出的心焦了。远远能够看到天子和杜士仪的身影,可根本听不到两人在交谈什么,而且时间过了这么久,甚至超过了等闲宰臣受召见的时辰,怎不叫人心生猜测?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们终于看到那边君臣二人的身影有了变化,却是杜士仪起身告退。等到林招隐送了人出来时,就有外头领头的一个内侍上前陪笑道:“宫门下钥了,外头业已宵禁,高将军传话说,他已让人安置好了杜大帅的随从。”
  林招隐深知高力士对杜士仪素来绝不平常,当即笑着说道:“如此就好。我送杜大帅出宫,尔等去侍奉大家吧,全都打起精神来。”
  此话一出,那领头的内侍顿时苦了脸。自从武惠妃薨逝之后,漫漫长夜对于李隆基来说,就变成了漫长的折磨。尽管他绝不会后悔逼死了武惠妃,可后宫妃嫔也好,无数宫人也好,在他看来都犹如泥雕木塑一般滋味全无,他也动过不少新鲜的主意,希望能够让自己从武惠妃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但还是没有什么女人能够取代那个死人的位子。而如此一来,随侍李隆基的内侍们便多了一样最难以完成的任务。
  那就是让李隆基能够高兴!
  看到杜士仪在随自己往外走时,有些疑惑地瞥了一眼那几个唉声叹气的内侍,林招隐倒也不吝稍稍透了个底。得知李隆基连蜂蝶召幸的主意都用出来了,最终却仍旧觉得宫中佳丽数千无一能入眼,杜士仪忍不住很想翻白眼。又想要柔情蜜意,又想紧紧捏着至高权力,一天到晚猜忌来猜忌去的,枕边人也是同床异梦,却还希望能够找到合心意的伴侣,这世上哪有这么十全十美的事情?他回头一定要去一趟玉真观,让玉奴赶紧死遁了才算解脱!
  宫门下钥还可从小门进出,城内宵禁还能由金吾卫护送在街道上行走,但开城门回驿馆就不现实了,故而杜士仪和自己的随从会合之后,便回了宣阳坊私宅。京城这边早就得知了他要带着拔悉密葛逻禄和回纥三部使臣前来朝觐的消息,从内到外都已经安排好了,寝室中换上了簇新的被褥,以至于杜士仪沐浴了睡下之后就进入了梦乡。睡梦之中,他就只见大漠苍凉,铁马金戈,到最后惊醒过来时,却几乎不记得任何梦中情景了。
  唯独知道的,就是他梦到了一场战争。
  “虽说我不是战争狂人,可该打仗的时候,就不能手软,否则他日受制于人时就晚了!”
  自嘲地笑了一声,杜士仪见屋子里仍是漆黑一片,窗纸上迎着朦朦月光,他便再次躺了下来,心中却在思量着今天收获的各种讯息。林招隐这种天子近侍,如果没有必然的趋势,是不会把某些消息透给自己的,比如张守珪的刚愎自用,比如后宫无人能得天子之心。
  难不成,是天子继撤换了河西节度使崔希逸之后,就连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也不得圣意了?侯希逸和化名李明骏的白狼如今正在经略平卢,如果真的是张守珪下台已经进入了倒计时,那么,他就得再做些准备了。安禄山这个外表憨肥的家伙可不是省油灯!上天注定了安禄山并没有在寒微时撞在他手里,当然他也没怎么耐心去找过安禄山,可他也不会被动等着某一天的到来。
  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梳洗更衣用过早饭出城,再次和吐迷突等人会合。未过多久,鸿胪寺官员就已经到了,奉命接待这些番邦使臣,杜士仪把人交割过去,算是了却了一桩事务,再加上昨日已经见过了天子,却是无事一身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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