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校对)第156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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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公审那天一大早,自从到了西京之后,就不曾出过皇城的王怡终于第一次出了太极宫。他沉着一张脸上了京兆府廨大堂,见两边罗列旁听官员,堂下白线区域内,不少百姓正规规矩矩站在那儿等着旁听,他不禁心下安定了几分。等到外头差役沉声喝了带人犯上堂,一串用绳子绑得结结实实,足有十二三个的犯人就被人押上了大堂,垂头丧气地依次低头跪下。
  这都是王怡这些天审理最多,也是供述最多的人犯,因而他惊堂木一拍,依次一个个问下去,便有人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将权楚璧的逆谋交待了出来,此外就是供述更多与此有涉的人。大半个时辰中,随着一个个或是官宦门庭,或是寻常百姓家,一个个或熟悉或陌生的人名被供了出来,堂上众官为之色变不说,堂下旁听的百姓也都为之哗然。
  “肃静!”王怡再次重重一拍惊堂木,等四下里安静了下来,他这才满意地看了一眼那些显然被震慑了的长安官员,旋即不紧不慢地说道,“本府奉旨到长安来,便是因为此次权楚璧权梁山谋逆之事,不但罪大恶极,而且简直是耸人听闻!这些人犯所供之人,本府已经令人先行拘押,等到讯问过后,有罪者自当治以应得之罪,而无罪者也会立时开赦!本府为人,素来光明磊落,心中坦坦荡荡者,无需担心本府徇私枉法,而那些心中有鬼,暗地里用诡谲阴谋想要倾覆本府的,那终有应得之罪!”
  这敲山震虎的一番话,却并没有收到他想要的效果。堂上官员纵使眉头紧蹙的不在少数,可大多数却都没开腔,而堂下那些旁听的百姓中,却有人突然扯开喉咙嚷嚷了一声。
  “无罪有罪,还不都得看王大尹你一念之间!这些人既然伙同权楚璧谋逆,就凭借他们的供词抓人审讯,这和当年天后年间,那些酷吏有什么两样!我家叔父年迈体弱,你却听信那些一面之词,将这样的老者都抓了去,你这是什么光明磊落!那个供出我家叔父的雷万三,他是什么好东西,吃喝嫖赌无所不为,就因为我叔父曾经得罪过他便将谋逆大罪栽赃在他身上,这等小儿都能看破的诡计都被你信了,你即便不是徇私枉法,也是个一等一的糊涂虫!”
  自己召来旁听的长安士绅官民之中,竟混入了犯人的亲属,王怡登时面色大变。负责此事的从者更是目瞪口呆,继而生出了深深的惊惧来。可是,堂上从主到客还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只见刚刚说话的那汉子竟是从旁听的人群中挤了出来,倏然从怀中抽出了一把解腕尖刀。可是,面对那些大惊失色围逼上来的差役,他却想都不想便把刀凑到了左耳上。
  手起刀落,血光四溅,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顿时让所有人都惊呆了。刚刚听着王怡指桑骂槐尚能面不改色的杜士仪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对裴宁和韦礼想方设法安排人犯亲友混入旁听本有几分悔意。可待想到王怡刚愎不听劝谏,倘若不放那些所谓人犯的亲友家属到这公堂前头来,光凭他们这些官员,怎能有真正的效用?
  “当初天后年间,颜家叔父被人冤屈,颜家真定夫人率诸妹殿上陈情,割耳讼冤!我虽一介草民,才学不及颜家诸位娘子万一,可心志也不逊于她们!”尽管断耳之处鲜血直流,可此人一手执刀,一手执耳,竟是从容自若地大声说道,“若是我所言有半点虚假,就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血淋淋的场景让不少真正是来看热闹的士绅百姓惊悸交加,然而,人群中却也有人高声叫好。更有甚者排众而出站到了此人身后,竟是同样大呼鸣冤。一时间,王怡就只觉得自己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有心想要疾喝令这些人住嘴,却又被刚刚那血腥一幕所慑,好一会儿方才回过神。
  “鸣冤本有常例常法,岂有如尔等这般存有侥幸之心,混入公堂以此胁迫的,来人……”
  他这一声来人还未引起任何回音,那刚刚骚动不止的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生民无辜,你却以逆谋大罪施加于他们,以至于他们有冤难伸,有苦难诉!你深居宫中,他们连见你一面都不可得,无可奈何出此下策,你还指斥他们存有侥幸之心,混入公堂以此胁迫?当年天后之尊,见殷夫人割耳尚且动容,尔如今见此人身为侄儿,为叔父割耳鸣冤,竟然无动于衷,心冷至此,还谈什么刚正明允?”
  这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旁听的人群在最初的惊愣过后,一时大声叫好。而堂上众官听到这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不禁全都循声望去。就连被骂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的王怡,在一怒起身后,看到那登堂入室径直跨过门槛进了公堂的人之后,他只觉得喉咙口一下子完全堵住了。
  “宋开府!”
  之前在朱雀门前安抚那些跪门陈情的官民百姓时,就曾于围观人群中认出了宋璟的杜士仪,是最早得知这位罢为开府仪同三司的旧日宰相来到长安城的人,因而此刻自然第一个站起身行礼。他这一带头,孟温礼韦拯等人不管平素和宋璟是否有往来,眼下也都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纷纷起身相见不迭。
  至于主位上的王怡,则是在呆愣许久后方才起身,可勉强行礼过后便色厉内荏地问道:“宋开府此来长安城意欲何为?”
  “王大尹奉旨来长安城安抚官民,却连逮甚众,以至于权楚璧狱迟迟不决。圣人得知长安城内人心躁动惶惶不安,因此方才命我前来宣慰。”说到这里,宋璟方才负手冷冷说道,“你治理河南府颇有政绩,没想到一到长安却鸡飞狗跳,我原本以为传言不实,可不曾想我到长安城这几日所见所闻,竟是证实旁人所奏丝毫不虚!王大尹回去继续当你的河南尹就好,这西京不劳尊驾理会了!”
  王怡不曾想宋璟竟会这样不留情面,一时气得七窍生烟:“宋开府这是赶我走?”
  “我已受圣人命,为西京留守!从即日起,这谋逆大案由我主理!”
  宋璟的话里话外只有一个意思,就是赶你走!
第350章
不如回家卖蓣薯!
  铁面无私宋相国接任西京留守,权楚璧谋逆之案亦有其接手!
  随着王怡本想翻转官心民意的京兆府廨公审,却以一个大多数人都料不到的方式收场,这个消息转瞬之间便席卷了长安城。尽管宋璟早就不再是宰相了,可民间百姓却仍然津津乐道于他的铁面刚正。即便他此前一次下台的直接原因正是因为治狱太过严苛,但那主要针对犯法的官吏,而不在于百姓,再加上他在京兆府廨公堂之上痛斥王怡的那一番话蔚为流传,从官场到民间,都对这位接任西京留守的旧日宰相寄予厚望。
  来时踌躇满志,令行禁止,满朝文武欲求一见而不可得;如今到了要回东都洛阳的时节,王怡却只觉得这萧瑟的深秋格外寒冷,寒彻心扉,直入骨髓。
  他亦算世家出身,年方五十官至高位,可说是官运亨通,但开元初原有过一次险些被黜落的经历。那一次天子东巡洛阳,他官任负责沿途食宿安排的知顿使,可因为扈从车骑拥堵,一度场面混乱,盛怒之下的李隆基打算黜落他和时任河南尹的李朝隐,却被宋璟劝住,说起来,宋璟对他自然是有过恩惠的。可这一次,这位昔日为他说过好话的旧日宰相却给了他重重一击,这一下足够致命,对他的官途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对于王怡的从者和其他随从来说,此次王怡铩羽而归,他们自然不但面上无光,也都知道这一次对王怡是何等大的损伤。跪门,童谣,公堂之上有人割耳鸣冤……可说这次王怡的长安之行,使其成了千夫所指也不为过。临行前夕,面对面色铁青的王怡,谁也不敢去安抚劝慰。可就在王怡驻马灞桥,遥望长安城那不逊于洛阳的高耸城墙之际,灞桥那一头便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
  等到那一行人上了灞桥拱顶的最高处,王怡方才认出了为首的那人,不是杜士仪还有谁?
  一想到杜士仪看似事事都听自己的,实则在背地里合纵连横,甚至把宋璟都弄到了长安城来,他只觉得心头憋了一口恶气。等人疾驰到了近前拱手行礼,他便冷冰冰地说道:“怎么,莫非杜拾遗是想来看我的笑话?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你也休要太猖狂!”
  “王大尹误会了,你位居三品,小子何德何能,敢看王大尹的笑话?”杜士仪神色自若地拱了拱手,这才淡淡地说道,“今天前来相送,一是酬此前主从之谊,二来,也是有一件要紧事要禀告王大尹。”
  见王怡闻言眉头紧蹙,却不说话,只是让从者散开一些,他便不慌不忙地继续说道:“此前王大尹曾说过我党同楚国公姜皎,私心甚重诸如此类云云,还曾经指斥此番权楚璧大逆之案和姜皎有涉。好教王大尹得知,据宋开府告知于我,楚国公毕竟年事已高,之前殿庭受杖之后流配,只走到距离洛阳不到二百里的汝州,就已经故去了。圣人顾念旧日情义,令楚国公之子姜度递柩而还。”
  什么,姜皎竟然已经死了?就算真的是那一顿杖刑不轻,怎至于从洛阳到汝州这么近的距离都熬不住?
  又惊又怒的王怡终于明白自己此次满盘皆输的另一大缘由出自何处,顿时死死咬紧了牙关,渐渐竟觉得满嘴都是腥甜的血丝味。而杜士仪再次拱了拱手,神色越发沉静:“为官为人,总是有公有私,我亦不例外。只不过,王大尹日后责人公私不分的时候,敬请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是一片公心,丝毫不曾有愧否!送君至此,预祝王大尹回到东都洛阳步步高升,得遂心愿!”
  杜士仪说完这番话,在马上一躬身后拨马便走。经过灞桥的官民百姓有不少人都认得他,再有人去看桥头那个引马而立气色不佳的老者,当即有人开口说道:“那不是河南王大尹?啧,他待人如此严苛,日日让杜拾遗在长安城内各处巡查安抚,自己就知道抓人审人!这等私心太重的上司,杜拾遗还来送他?”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这是近来长安城中另两句颇为流行的童谣呢!”
  本就气得胸疼胃疼哪里都疼的王怡,听到那些百姓居然都敢讥刺自己,而且听那话中还仿佛把杜士仪奉为义薄云天,他终于忍不住嗓子眼里那腥甜,竟是一口血吐了出来。可见他如此,竟还有路旁走过的小儿学着刚刚听到的那两句童谣,拍手叫道:“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蓣薯!”
  当此之际,气得直哆嗦的王怡只觉眼前一黑,竟是软软伏倒在马背上,继而滑落了下来!
  特意出城来给王怡送行,杜士仪确实是为了一出心头恶气。他为姜皎封还制书,结果却险些贬斥岭南,而今跟着王怡到长安安抚宣慰,又险些被王怡构连入罪,他这心里的憋屈就别提了。李隆基是天子,他就算心中有气也不能如何,可王怡这刚愎自大,还要用公允来掩饰私心,他早就受够了!
  尽管不知道自己走后,还有别人替自己添油加醋把王怡气得昏厥落马,可现如今他一路疾驰回长安城,心情却是畅快不少。就因为这么个上蹿下跳的钦差正使,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不可开交,就连明知道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夫妻已经回了长安,而且还住在朱坡杜思温家中,他也根本抽不出空来。好在有了宋璟这么一个铁面宰相在,他终于可以长长舒一口气了!
  宋璟和王怡一样,是雷厉风行的人,但他却是另一种雷厉风行。初来乍到粗粗看过王怡积累的那一摞案卷,他便一口气把王怡抓来的人全都放出了大牢,而且亲自把人会集一处宣慰安抚,病弱者还吩咐延请大夫好生调治。当这些人被放出宫中之际,与外头迎接的亲友无不相拥痛哭,一时冲着皇城叩首者不计其数。
  但有疾呼宋开府明察秋毫的,立时便有书吏上前大声宣示道:“宋开府戒言尔等,此行之初,圣人便告诫宁可宽纵,不可冤屈,此圣人宽待长安城上下百姓之恩德,尔等需谨记!”
  正由朱雀门入太极宫的杜士仪正好听到了这些话,心中不禁百感交集。到大理寺见到人的时候,他长揖行礼后不禁心悦诚服地说道:“刚刚我由朱雀门入宫,正见百姓感恩戴德,而书吏却奉命宣示圣恩。宋开府胸襟行事,实在是让人敬服!”
  “本就是我该做的事,冤屈他们在牢中担惊受怕这许久,身为人臣已是失职,又焉敢居功?”
  宋璟摇了摇头,这才示意杜士仪到一旁坐下说话。等小奚奴上茶之后,他便叹道:“若非你和长安城中诸公一再上书奏报,圣人也难以下得了决心。即便如此,圣人仍旧委派了一员内官随我同来,待见果真如此,那人方才立时驰马回报东都,否则,我哪有那容易赶了王怡走?其实,管不管事我不在乎了,只王怡此次苛严太过,若任由他行事,怎对得起无辜百姓?”
  杜士仪在宋璟面前素来放松得很,可也不敢什么都说实话,此刻只能把能说的先抖露出来:“也是我实在劝不住王大尹,我甚至还通过韦郎君,以苗中书捎话作为由头,请了苗郎君提醒他过犹不及。可谁曾想,他竟是连这个都听不进去,一意孤行,以至于险些铸成大错!我刚刚进来时看见那割耳大汉的叔父,已经孱弱得要人抬走,倘若真的在狱中有个闪失,岂不是无法挽回?”
  “是啊,幸好还不至于无可挽回。”宋璟轻叹一声,随即才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杜士仪道,“你还真是什么法子都想得出来,竟然能让苗含液听你的鬼话,诈称他父亲捎了那样的言语?”
  “被逼无奈,只能出此下策。好在苗郎君和他兄长,全都和苗中书性子不同,否则我岂非与虎谋皮?”
  “子不类父……”宋璟再次叹了一声,却忍不住想到苗延嗣还有两个好儿子,自己却是一个成器的都谈不上。但这少许感伤,须臾就被他丢在了脑后。
  “好了,闲话我也不再多言。如今王怡不在,民心也渐渐平定,你也不用疲于奔命了。我昨天连夜查看了所有案卷,大多数屯营兵都应是不明就里,为权楚璧以匡扶社稷诛杀佞幸等等说辞蒙骗,罪不及死。但我从权楚璧家中搜出了一本账册,其中多有银钱往来。此事非同小可,你带两个令史仔细去查一查。你之前一直都在抚民,但因王怡之故收效甚微,如今此处便由我出面,也可让民心安定。”
  “是。”
  见杜士仪凛然受命,宋璟又嘱咐道:“不日之内,姜皎灵柩就会抵达京城,我与他无亲无故,不便前往,你去拜祭时,替我上一炷香吧!姜皎虽则不该和宫禁中的惠妃往来,但终究也是陛下微时相交的旧人,平白无故遭此劫,实在是可悲可叹。”
  想到从前言行无忌我行我素的姜皎,不但成了罪臣之子,而且还失去了父亲,杜士仪默默点了点头,心中却忍不住联想到了崔俭玄身上。尽管身有要务,但总能够抽出时间见一见妹妹和妹婿了!
第351章
明察秋毫
  朱坡山第,虽深秋却依旧草木葱郁。
  京兆杜氏自汉以来便是显宦辈出,杜思温这一支从隋开始始终官运亨通,到杜思温的时候自然底蕴十足,单单是这一座山第移植的树木,以及蓄养的园丁,就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平时杜思温和几个姬妾住在其间,赏花种菊怡然自乐,如今更多了杜十三娘和崔俭玄,杜思温平添了几分乐趣,此刻让杜十三娘搀扶着他走在后头那一片荷塘之中的木桥上,他面上便满是笑容。
  “虽然你这婚事匆匆忙忙,都没来得及让我这老叔公喝一杯喜酒,可这门亲事结得不错。”
  新婚不久,杜十三娘被人如此一说,不禁微微有些脸红。而杜思温见她这小儿女娇态,不禁更笑眯眯地打趣道:“门当户对只是其一,清河崔氏自崔泰之崔谔之兄弟之后,家门再上一个台阶,但这一代却无甚极其出色之人,本来看着总不免要走下坡路。可你在崔家住过,婆婆小姑全都熟悉,崔十一郎固然不是惊才绝艳,却是能够心疼媳妇的人,所以这门亲事对你来说合适得很。就比如你家阿兄,异日成亲时,他那媳妇的担子,可就比你重得多,日子可不好过!”
  “老叔公……”杜十三娘欲言又止,想到杜思温是知道杜士仪心仪之人是谁,她不由得平静了一下心情,低声问道,“阿兄和王娘子,几时方才能修得同好?”
  “这就难说了。”杜思温轻轻摇了摇头,“王家豪富,觊觎之人不知凡几;你阿兄仇人多,除非自保之力足够,否则他也得担心是否会牵连了女方。他们俩啊,各自找的意中人竟然都这么麻烦,还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这王元宝兴许还不知道女生外向,给他相中了这么个女婿,否则还不知道是高兴还是发愁!”
  正说到这儿,他驻足看着满塘残荷,正要再说话,突然瞥见那边厢两人并肩而来,顿时就笑了:“说曹操,曹操到,你看,你家夫婿和阿兄走在一起,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郎舅是兄弟俩!好容易大忙人抽出空来看你们,咱们去迎他们一迎!”
  “老叔公,阿兄也是来看你的。”
  “那是借口!你阿兄啊,从来最宝贝的,就是你这个妹妹!”
  杜十三娘被杜思温说得面红耳赤,心中却是喜滋滋的。等扶着杜思温又沿着原路返回,她就看见杜士仪和崔俭玄一块上前来施礼,少不得松开手后屈膝行礼,叫了一声阿兄。果然,她还来不及道两句别情,就只听崔俭玄说道:“十三娘,我已经说过杜十……咳,内兄了。那会儿就算走得急,同在东都,也应该和我说一声,我怎么也会同他一块到长安来,结果害你担心一场!”
  “呵呵,说的是,你妹妹尚在新婚,你这阿兄就害的他们俩离开东都跑了一趟长安,还到我这里天天陪我这老头儿赏花赏月赏美人,结果惹得这山第之外好些人猫着盯梢,可是好一片苦心啊!”杜思温心情甚好,打趣了两句之后,见杜士仪立时对崔俭玄和杜十三娘赔情道谢,他方才笑眯眯地说道,“别人在宋广平手底下做事,必然都战战兢兢,于你来说,只怕是求之不得吧?”
  “宋开府固然崖岸高峻,但只要以诚相待,不怀功利之心,实则是好相处的人。听其分派效力,只需竭尽全力,无需有后顾之忧,我自然求之不得。”杜士仪想起之前应付王怡的殚精竭虑,如今忙归忙,睡得却踏实安心,不由得笑了起来。但他今日拜访杜思温,除却因为私情,却还另有要事,这会儿就从袖子里拿出了一卷抄录的纸,双手递给了杜思温,“实不相瞒老叔公,今日前来,还想请你过目看看这个。”
  “嗯?”
  杜思温展开一看,刚刚的戏谑玩笑之色便一扫而空,目光显得非同一般的凝重。而杜十三娘悄悄瞥了一眼,见竟仿佛是银钱账册之类的东西,她微微一思量,心中也不禁为之凛然。
  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杜思温方才沉声问道:“从何而来的?”
  “权楚璧家中抄检而来,据他家中管事说,是主人亲自记的,应是往来账目无疑。这只是我摘抄的一部分记录,实则更加庞大,所涉数目……”杜士仪停顿了片刻,声音一时变得无比低沉,“所涉数目高达数万贯,人员则有上百。”
  别看杜士仪给杜十三娘预备的嫁妆就有整整两万贯,可除却真正豪富的王侯公卿,等闲人家根本拿不出这样的现钱,更何况权家早已不如当年,权楚璧又只是权怀恩的侄儿。所以,杜十三娘即便知道自己一介女流不该插嘴这样的家国大事,此刻仍不禁失声惊呼道:“莫非就是他为了逆谋而筹措的钱?”
  “可上万贯这样的数目,谁会轻易出借?”崔俭玄皱眉反问了一句,便意识到自己忘了杜士仪刚刚所言,这并不是出自一人的账目,而是相当可观的人,“莫非是他这里一百贯,那里两百贯借来的?难不成是向那些屯营兵……”
  杜士仪不等崔俭玄说完就摇了摇头:“恰恰相反,他是从多达上百人的手中借了这样一笔大数目,然后用来大手笔地慨然资助那些屯营兵,因此方才得了人信任,那天晚上便借着所谓圣旨为名,从景风门斩关杀入了太极宫。”
  直到这时候,杜思温方才再次问道:“你既然拿来问我,总应该查过这些人了?”
  “不错,查过,是长安城中的富户,不少都是在东西两市开寄附铺和柜坊的,从前圣人尚未取消天下公廨本钱的时候,他们之中不少就是捉钱人,以放钱取利为生。”
  “那就对了。”杜思温微微一笑,又将纸卷递还给了杜士仪,“怪不得,上头有些名字怎么那般熟悉,原来还有京兆府廨的捉钱人。如此说来,你今天见我,应当就是请教此节?”
  “此前那些屯营兵所胡乱供称的所谓同谋,宋开府再三查证,纯属子虚乌有,因而已经全部开释,而这一册账簿是宋开府再次令人清点权楚璧家产时,从一件锦袍夹层之中搜检出来的。而我令人拿着账簿前去其中一人那里查证时,他却一口咬定绝无假贷之事,又拿出所有借券与我清点。正因为如此,我反而心生疑窦。冤枉无辜,自是不该;可若一味宽纵,亦是不妥。”
  “很好,不宽不纵,不严不苛,这正是中平之道。”杜思温顿时笑了,旋即却撇下杜士仪和崔俭玄杜十三娘,信步走到桥头,伸手召来一个小童吩咐了两句,随即方才转过身缓缓走了回来,“京兆府廨的那个捉钱人,曾经拜见过我两次,我召了他来你亲自问,如此也好过我空口说白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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