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校对)第149部分在线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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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到旧日初见时的宾主尽欢,此后李隆基登基,一直视他如友,但凡喜怒哀乐全都会对他倾吐,而他更知道如何妙语连珠使君欢心,可如今不过是三两句流言,怎会把事情闹到如今这般地步,一时间,姜皎双目圆瞪,使劲想要挣脱钳制自己的双手,可无论他怎么使劲,两边胳膊一直都被人死死把持着,脚下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情急之下,他不禁大声嚷嚷道:“我蒙此冤屈,朝中上下莫非就无一个明眼人不成?”
  “楚国公别冲我嚷嚷,我不过一个不入流的令史,这等大事我怎会知晓?”口中如此说,这青衣令史脚下却向前了两步,旋即压低了声音说道,“好教楚国公得知,也不是没人说过公道话。门下省左拾遗杜十九郎,便曾经封还了决杖流你岭外的制书,只可惜陛下正在火头上,不但根本听不进去,反而更因为张相国奏其妄议国事,因而罢其左拾遗,出为衡州司户参军。他昔日还颇得圣眷,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谁还敢多言不成?事到如今,楚国公你就认命吧!”
  姜皎一时间呆若木鸡,当左右架着他出了院子时,他都一无所觉。杜士仪此人他只见过两次,虽觉得此子明智果敢,可与其有交情的只有他那儿子姜度,而且也谈不上什么莫逆之交。可如今他逢此大难,满朝文武这么多人,第一时间站出来为他说话的,竟然是位居谏官的杜士仪!
  他自幼生于官宦之家,当初一见李隆基便为之折服,哪怕因为过从太密而一度被囚,险些流配岭南恶地,最终在百般设法后方才只是出为润州长史。可正因为那时候历经审讯却不曾吐过和李隆基有涉的半个字,天子方才会对他分外优容,可没想到贵极一时之后,他又再次落到了比当初更加绝望的境地!
  等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大理寺,而是仿佛在洛阳宫乾元殿之前。他被人除去外袍,又为之死死按在了刑凳之上,继而则是手足被缚不得自由。眼看着一个持常行杖的大汉走到了自己身侧,他还来不及说一句什么,背上便传来了一记仿佛深达骨髓的剧痛。可这一下之后,行杖却仿佛突然停了,他的嘴里却是被人塞进了一个小布卷。
  “楚国公此次决杖,本应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可陛下格外体恤,免了别人围观。只不过,殿庭行杖,一律杖背。大家都知道楚国公养尊处优,因而手下自会有分寸。都是奉命行事,还请楚国公不要记恨我们这些小人物……这东西不是为了让你不呼痛,而是防着你咬了自己的舌头,那时候却不好调治。好了,继续!”
  但凡行杖,若是只有臀腿受刑,即便苦楚,但只要好好养伤,痊愈的可能性自然大得多,可脊背之处却是筋骨聚集,稍有不慎就会伤及肺腑,当初武后用这一招对付大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打得死去活来,然后死在了决杖之后配流的路上。姜皎从前只听说过此等情形有多残酷,但如今自己亲身体会,他方才知道那些记述根本不足以诠释这杖刑苦痛之万一。
  最初几杖下去,他便已经痛得脸色发白,若非口中咬了东西,咬着舌头几乎是必然的。可等到十几二十杖,他就已经痛得昏了过去,背上那一条条青紫交错的杖痕异常可怖,渐渐的更是破皮见血,那不过小指粗细的常行杖每一次带着凌厉风声下击,几乎都会有血滴四溅。一旁监刑的青衣令史见此情景,却是对那向自己看来的行刑差役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停止。一时间,即便行刑的人已经昏迷不醒,但杖责依旧一下一下丝毫停顿都没有。
  约摸五十几下的时候,姜皎便悠悠醒转了过来。可这一醒却让他陷入了更加难捱的境地,背上已经说不清是麻是痛还是火烧火燎,他只觉得喉咙里头满是一股腥甜的滋味,额头上挂落下来的冷汗已经糊满了眼睛,那最后几下,他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等到有人解开他的手脚将他重新架着站了起来的时候,他只觉得两条腿虚软无力,浑身便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淋漓。
  “流配之法,想来楚国公未必清楚,我就在此再多啰嗦两句。流配钦州,是六千里外,倘若是骑马,日行七十里,九十天天之内一定要到配所;倘若是骑驴或者步行,是日行五十里,百二十天内必须到配所;至于伤重而不得不坐车,是日行三十里,两百日之内必须到配所。所以,还请楚国公早作预备启程,否则误了日子,难免还会有些波折。”
  说到这里,那青衣令史仿佛想到了什么,又笑容可掬地说道:“对了,因圣人震怒,楚国公之弟贬春州司马,都水使者刘承祖配流雷州,其余还有好几个配流的。路上倘若同行,还能有个伴……”
  说到这里,他见姜皎勃然色变,最后竟是吐血软倒了下来,他愣了一愣后便将手一挥,见人架着失去了知觉的姜皎离开,他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倘若大理寺还是李朝隐坐镇,今日此般行刑,那老儿必定会阻止抑或干脆廷诤,可现如今新任大理寺卿是个绵软懦弱的,中书令张嘉贞亲自吩咐下来的事,自然不敢有所违逆抗争。要说姜皎还真的是无用之极,听闻天后年间,颇有几个铁骨铮铮的官员,受刑之时虽几度昏厥复苏,却始终一声不吭!
  “这几年圣人制令杖杀抑或是用杖刑的次数,还真的是越来越多了……”嘟囔了这一声后,他阴恻恻一笑,吩咐把人送回姜家,转身便回去复命了。
  当高力士得到姜皎已经决杖,不日便立时启程前往配流所在钦州的消息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的事情了。惊讶于大理寺那边竟然动作如此之快,他不禁陷入了踌躇。因为这一桩突如其来的风波,李隆基近日以来气性很不好,所有妃嫔那儿都不曾去过,大多数时候都闷坐在贞观殿,几乎谁都不见。事到如今,他也不想成心去触霉头,思来想去便决定暂且不去呈报这个消息,可没过多久,尚书省那边就有知情识趣的令史送来了另一个消息。
  “谢他一声,就说此事我记住了。”
  打发了一个心腹宦官去传信,这位从武后当权一直屹立不倒的内侍省第一号人物,不禁在宽敞的直房中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杨思勖去安南平叛,前时战报回来说是战功斐然,不下于王毛仲那两手花架子。可杨思勖建功立业,他在宫里就没有别的够分量的人好支使了。现如今这节骨眼上,岿然不动是可以明哲保身,可问题在于,这时候需要打破僵局的人!而且在他看来,此次的这一场风波,固然看上去此消彼长,可事后只要天子醒悟过来,自作聪明的人便会玩火自焚!
  “将军,将军!”
  一个年轻的内侍匆匆进了屋子,见高力士有些恼怒地挑了挑眉,他便慌忙说道:“柳婕妤往陛下的贞观殿去了。”
  柳婕妤?第一个坐不住的不是王皇后,不是武惠妃,而是柳婕妤?
  高力士在最初的诧异过后,立时眉开眼笑了起来,当机立断地说道:“去尚书省,请他们立时把今日奏疏节略送陛下御览!你亲自去,对人这般说……”
  对那年轻内侍严密嘱咐了好一通话,高力士这才回座,支撑着脑袋沉吟了起来。虽没有一定的把握,但横竖不是他亲自出马,死活就看天命了!
  贞观殿中,尽管天子面沉如水,但柳婕妤还是端着得体的笑容,行礼过后便送上了几样精致的点心,末了才说道:“妾身知道陛下如今心绪不佳,可若是为了那些流言蜚语便伤了御体,岂不是令天下臣民全都心怀忧切?这几日皇后殿下也好,惠妃也好,再加上妾身和其他嫔御,人人都生怕陛下气坏了身体。一二无知小人作祟,无伤大雅,还请陛下珍视身体,莫要因为外人之言,错怪了人。”
  “哦?你说朕错怪了谁?”
  见李隆基面色倏然转厉,柳婕妤便不慌不忙地说道:“妾身惶恐,只怕陛下因人言错怪了皇后殿下和惠妃。流言起自宫外,陛下却不见嫔御,岂不叫宫中人心惶惶?妾身今日斗胆请见,只请陛下见一见皇后和惠妃,如此后宫上下自然安心。”
  按照嗣滕王所奏,废后之言起自姜皎,李隆基自然最疑心的便是武惠妃。然而,时隔数日再细细思量,他却越想越觉得王皇后亦是嫌疑极大,因而索性谁都不见。此刻柳婕妤如此说,他不禁陷入了踌躇。见自己所言仿佛有效,柳婕妤心中暗喜,这才不动声色地又添了一句话。
  “不过,听说今日清河崔氏与京兆杜氏联姻,听说是黄门侍郎裴漼亲自充当地大媒,外头好大的热闹。”
  李隆基正因为柳婕妤这若有所指的话而眉头紧皱,外间便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家,尚书省送了今日一应表笺奏疏的节略来。”
  “卿之言朕已皆知,你且退。”等到柳婕妤退下,李隆基令外间进来,等展开那长长一卷节略一扫,当头一连数份奏疏的标题就让他一时面露严霜。
  谏门下省左拾遗杜士仪封还制书事!
第334章
御前激辩,针尖对麦芒
  尽管杜士仪如今已遭贬斥,可裴漼作为大媒,亲自往观德坊杜宅走过一趟提亲,送去的定亲礼物却是丝毫不马虎,原就是赵国夫人李氏在此前口头订约之后,提早为儿子置办下的。而杜士仪早先就打算拿出两万贯来给杜十三娘置办嫁妆,因而尽管这一次看上去有些仓促,但家奴部曲当日便悉数出动,从前那些早就定好的东西纷纷从南市各大商肆中送了过来,一时间把前头院子里的几间屋子堆得满满当当。
  而同在观德坊的官宦人家也好,平民百姓也罢,很快都从杜氏家人口中打探得知杜士仪此次要赶在南下岭南前,把嫡亲妹妹嫁入清河崔氏,因而婚期可说是赶得无以复加。当得知清河崔氏竟对此并不在意,虽有人暗中讥嘲,但更多的人都是感慨于杜士仪爱护妹妹,崔家亦体恤杜氏兄妹之情。
  于是,当天行过纳彩和问名,次日竟立时就是纳吉和纳征之礼。当永丰里崔家按照古礼,送来了大雁和几乎塞满了巷子的聘礼时,围观的人群竟是把附近几条十字街都给堵得严严实实。
  然而,在这种热闹喜庆之中,人群却只听得后头好一阵大声喧哗,紧跟着便是一阵扯破喉咙的嚷嚷:“让开,快让开!陛下宣召!”
  这时候竟然天子宣召?宣召的是谁?杜十九郎不是已经被贬了吗?
  尽管人群一下子为之炸了开来,但众人还是纷纷往两旁退避让路,总算是堪堪腾出了一条足够一人通行的路来,让了那一身内侍服色的宦官和两个随从通过。这一行三人策马小跑到了杜家门口,头前那个宦官便纵身跃下马背,大声说道:“陛下宣召,快请杜郎君立时随我等入宫!”
  家中平日都是杜十三娘主持家务,可现如今她都要出嫁了,杜士仪当然得亲自出面替妹妹操持,所幸秋娘和竹影如今都能独当一面,月影虽年纪小些,可也能帮上手,而赤毕等人在前头招呼那些崔家送聘礼的人,他则是亲自接待崔俭玄的长兄崔承训,两人虽则早就相识,但并没有太多的深交,可今后就是姻亲了,崔承训最关切的是杜士仪此次遭贬的事,一来二去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外间的动静就被人报了上来。
  尽管今日是崔家下聘的大日子,可崔承训知道,天子宣召比什么都重要,更不要说兴许还关乎杜士仪的前程命运。因而,他立刻站起身来,满脸凝重地说道:“杜十九郎,此处的事情有我即可,你立时入宫去吧!君前容不得半点失误,你千万小心!”
  “那就容我失礼了!”
  这会儿宫中来人,杜士仪心知肚明,不外乎就是因为自己一个遭贬之人的动静实在太大。然而,他也是被这一次的突发事件逼得不得不豁出去赌一赌,否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因而,他向崔承训拱了拱手后就立时出了正堂。他也不忙着先去见那宣见的宦官,而是紧赶着回房换上官服,这才来到了前院。
  甫一照面,他便立时认出,此时此刻前来宣召自己入宫面圣的这个宦官,依稀竟有几分面熟。微微一沉吟,他便笑了起来。竟是当日探花筵时之人!
  “李静忠,原来是你。”
  见杜士仪还认得出自己,李静忠目光闪烁,却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说话,等到杜士仪身边随从牵来了马,他待其上马后,自己也跃上了马背。直到进了洛阳宫,刚刚两个随从都垂手退下,他引着杜士仪一路往宣政殿方向行去,觑着四下人都离得远,这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杜郎君,陛下今天心绪很不好,还请你千万小心些。惠妃让奴婢捎话给杜郎君,多谢杜郎君能够为楚国公说一句公道话。”
  上次这李静忠在探花筵上陪侍自己,就曾经坦陈是武惠妃的人,如今又提醒了这么一句,更代武惠妃致谢,杜士仪顿时暗自苦笑。他如今在朝中还只是微不足道的人物,原本根本不想卷入后妃之争中。倘若不是蓝田县主之案他恶了王皇后,此次张嘉贞又明显公报私仇,单单姜皎党羽就陷进去多人不说,更是以杖刑上公卿,他还不至于胆大到封还制书的地步。如今武惠妃这空口白话的感激,对他来说并不能解燃眉之急!
  接下来这一关能否安然度过,便是生死荣辱两重天!
  心中豁出去的他踏入宣政殿之际,已是把所有顾虑都排遣一空,换上了一张从容镇定的面孔。作为常朝以及朝会之后接见大臣的地方,自然是空旷宽阔,人少时更有一种冷寂寥落的滋味,此时此刻御座上的天子沉着一张脸,左右内侍宦官无不是低垂着头,仿佛连呼吸都摒止了一般,那气氛何止凝肃!在这种僵硬得仿佛连空气流动都为之停止的环境中,他不禁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压力。
  “杜士仪,你很好。”李隆基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可第一句话便是语带双关,紧跟着又哂然冷笑道,“你从门下省左拾遗出为衡州司户参军,结果官民送行,又是紧赶着嫁妹,看着你这大张旗鼓的架势,恐怕别人还以为你不是贬斥,而是荣升一般!”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和崔十一郎是同门师兄弟,交情莫逆,因而去岁他丧服期满后,臣就已经为幼妹十三娘和清河崔氏口头定下了婚姻之约,崔十一郎河南府明经科解送之后,便行完婚。前几日他得了解送出场回来后,得知臣即将前往衡州上任,崔家知道十三娘只有臣这唯一一个至亲兄长,所以方才打算立时完婚。臣本不想委屈了妹妹,可却拗不过他们,因而所能做的不过倾其所有置办嫁妆而已。毕竟如今一别,不知多久方才能够相见。”
  李隆基已经让人去打探过,所奏都是崔家聘礼如何丰厚,杜家置办嫁妆如何豪气,再有就是给杜士仪送程仪的里头有多少达官显贵豪门世家,可此时杜士仪的回答也着实中肯。而短短一两日,上书为杜士仪求情的官员就已经有十数人,他的怒火历经几日,也已经渐渐平复了许多,当初没想过的那些关节,眼下却已经另有考量。
  “至于陛下说臣大张旗鼓,犹如荣升,臣不敢苟同,虽贬犹门庭若市,其如公心民意也。臣封还制书,乃是身为谏官的职责。陛下不以臣微末,自万年尉半岁有余便超迁左拾遗,臣铭感五内!律者,纲也,此次楚国公之案付中书门下究其状,然未得人证物证诸多实据,便奏其罪断其刑,民间非议本就不少。更何况纵得其罪,其刑亦当依律而行。楚国公昔日煊赫,今朝得罪,明正典刑方才昭显陛下之明。中书门下不以常刑断罪,而责以非刑,臣身为谏官,自应不当则谏!”
  李隆基尚未说话,原本静悄悄的大殿中,突然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好一个不当则谏!然则杜士仪,你扪心自问,就真的并无分毫私心?昔日你能得京兆府解头,楚国公姜家便曾经在县试府试一再打过招呼,姜皎之子姜度更屡次出入你之门庭,安知你不是以私谊废公事?”
  这是……张嘉贞的声音?真真没想到,今日李隆基这天子竟不止召见自己,还有一个中书令张嘉贞在,而且堂堂宰相藏着听壁角,君臣二人着实还真是想得出来!
  窥见李隆基并没有多少表情变化,杜士仪便大胆地往声音来处看去。却只见张嘉贞从大殿上一根廊柱后大步走了过来,随即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越过后深深向天子施礼道:“陛下,杜士仪不但妄议国事,而且分明因私废公!”
  能够和宰相当面打擂台,杜士仪何止提起了七分精神。他也顾不上自己和张嘉贞之前的品级资历无不差着十万八千里,当即朗声说道:“昔日夫子曾赞祁黄羊,‘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祁黄羊可谓公矣’。举贤如此,断事同样如此,不分亲仇,只论对错!臣闻古语云刑不上大夫,何也?因士大夫近于君,所以养廉耻。故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楚国公昔乃近臣?张相国为宰相之尊,领旨断事之际却不思律法,不近人情,只求杀一儆百,众所战栗,莫非这便不是因私废公?”
  张嘉贞为宰相之后素来说一不二,哪怕资历年纪全都比他更长的源乾曜尚且不放在眼中,哪里瞧得起杜士仪这初出茅庐的乳臭小儿?然而,此刻对方面对他这指斥,不慌不忙,反倒把同样的因私废公四个字砸了回来,他登时气得几乎吐血。
  可就在这时候,外间却还偏偏传来了一个通报声:“陛下,开府仪同三司宋璟,门下省侍中源乾曜求见。”
  李隆基见杜士仪竟然敢和张嘉贞公然质辩,还把张嘉贞说得面红耳赤,他不禁挑了挑眉,此刻听到宋璟和源乾曜都来了,他方才淡淡地吩咐道:“让他们进来!”
  一听到宋璟和源乾曜竟是来了,杜士仪登时心头大振,面上却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他封还制书之前没见过宋璟,封还制书之后也没有见过宋璟,再加上这位赫赫有名的铁面宰相素来无人敢疑其私!至于源乾曜,他可一贯没怎么指望这个老好人!果然,当他用眼角余光瞥见宋璟和源乾曜入殿后从自己身侧走过,继而来到和张嘉贞平齐的地方站定之后,双双行礼拜见。
  当次之际,面色肃然的宋璟当先开口说道:“陛下,臣听闻就在昨日,楚国公姜皎已经决杖了?”
第335章
直谏的艺术
  这还真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杜士仪从前领教过宋璟这般性格,可此时此刻见宋璟面君之际依旧如此,他不禁叹为观止。再悄悄打量张嘉贞和源乾曜时,他便发现这两人一个满脸始料不及,一个则是老神在在,一下子分出了某种程度上的高下来。至于御座上的天子,他固然不能在这种时刻直接行注目礼,可他站着的位置本就靠后,前头有三位宰相级别的大佬扛着,少不得迅速瞥了一眼,待发现李隆基脸上委实有些不自在,他的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
  见天子并不回答,宋璟却又沉声说道:“姜皎之罪,中书门下虽已经细究定罪,陛下业已圣裁,然按律严惩也好,按情宽大也罢,既然由门下省过,杜士仪身为左拾遗,上封劝谏本属应当。中书令所言妄议国事四个字,有违当年置左右拾遗补阙的本意!
  正如拾遗补阙之名,此等谏官,本就是为陛下拾遗补阙。便犹如御史奏事,不因言治罪,是为恤言官;而拾遗补阙封还,不因谏加罪,是为重谏官!倘若谏官身为天子近臣,尚且不能议国事,那朝堂百官天下诸官,还有谁能议国事?”
  宋璟的年纪只比张嘉贞年长两岁,却还比源乾曜小一岁,可他是当年武后尚且嘉赏的大臣,早在睿宗之初便以不到五十的年纪官拜宰相,再加上他是出了名的廷诤第一,此刻张嘉贞固然给噎得心头大怒,却不敢立时三刻出来争辩。
  而他这犹疑,却是让宋璟气势一时更甚。他长揖之后再次踏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说道:“臣从前便曾经因姜皎权宠太甚,谏劝过陛下,请稍加抑损,以免太过,陛下从谏如流,因而一时姜氏富贵安闲。而如今姜皎之案朝野沸沸扬扬,不在措置,而在中书门下领旨断罪不辨公私,陷陛下于情理两难!
  若有罪,以姜皎之微功,或死或流,官民皆能见陛下公心,王侯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必定罪笞辱,而使官民言谈之间,常涉陛下与姜皎私谊?陛下一国之君,大唐天子,国器之重,姜皎既位居秘书监,既非闲人,何来私谊?此其一也。”
  这还只是其一!
  杜士仪听到宋璟三言两语,已经把整件事情都归在了中书门下,实则是真正主导此事的张嘉贞身上,而对方气得面红脖子粗,却还只能暂时忍着,他心中顿时钦服更甚。他瞥了一眼依旧沉吟不语,眼神却有些不同变化的源乾曜,自然更加专注地打算听宋璟接下来说些什么。
  “其二,姜皎及其弟乃至于有涉此事的官员或流或贬,此固然快刀斩乱麻。可妄言者不止官场,更有民间不明就里的寻常百姓。姜皎妄谈休咎,虽殿堂行杖,可于民间来说却又是多了一桩谈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百姓常喜家长里短,若要抚民,但使其恢复原本的生活即可。
  臣听说尚书省今日刚刚令河南府,将此前于东都一时蔚为流行的马球赛暂时严禁?既是前时以陛下观瞻决胜赛为名,令官民趋之若鹜,今陡然严禁,岂不是让人生疑?如今不借着这机会,让百姓有其他更津津乐道的事,反而剥夺百姓少有的乐趣,这岂不是因噎废食?”
  马球赛被陡然勒令停办的事,就这么被宋璟一下子揭了出来,杜士仪即便此刻才知情,已经完全佩服得五体投地。而这等小事,李隆基显然并不知情,皱了皱眉后便不悦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姜四郎窦十郎崔十一郎三个把马球赛办得好好的,朕还听说其中多有身手杰出之士,缘何突然就停了?”
  陡然之间转到了这么一个话题,就连源乾曜都有些意外。见张嘉贞竟有些狼狈,他便恭恭敬敬地说道:“回禀陛下,仿佛是尚书省觉得此等三教九流齐聚东都,很容易惹出事情来……”
  “朕记得窦十郎对朕说过,所有参赛的人若非东都洛阳本地人,便有各地官给过所公验,验明无误方才给参赛堪合,临场仍需再验。”李隆基一下子就想到了三个主办人之一的姜度如今已经成了犯官之子,面色陡然之间一沉,心绪不知怎的便为之大坏,竟是冷冷说道,“朕当日金口玉言答允了他们,若是这项赛事办得好,日后决出最终两队之际,朕会亲自临场观一场龙争虎斗。尚书省日理万机,竟有空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张嘉贞知道崔泰之也不满意侄儿崔俭玄不务正业,因而方才授意崔泰之让河南府叫停这一项赛事,可谁曾想宋璟吃饱了撑着,竟是连这一条都奏到了御前。
  此时此刻,要说杜士仪和宋璟没有眉来眼去的关系,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信!事到如今,他知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能掣出了王守一私底下对他透露的最大的一项砝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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